中唐李复言所著《续玄怪录》中的《辛公平上仙》一篇,当是整个唐朝最为隐秘而恐怖的故事。大型类书《太平广记》博收唐朝志怪与传奇,而唯独将此篇排斥在外,实有深意。下面就看看这个故事到底说了些什么。
故事开始后,率先进入我们视野的是唐朝的两位县尉:洪州高安县尉辛公平和吉州庐陵县尉成士廉。他们是泗州下邳人,此行奔赴长安,接受朝廷新的任命。他们由东而西,一路行来,至于洛阳境内时遇雨,避于洛西榆林店。
这家客栈很简陋,只有一张床看上去还比较干净,但已被一位身着绿衣的旅客所占。店主有些势利,见辛、成二人有仆从跟随,又是官员打扮,于是进屋喊醒绿衣客,叫他腾床位。绿衣客起身回望,眼神哀怨。这时,辛公平在屋外对店主表示,这样做不合适,认定旅客的贤德与身份,不在于随从盛大与否。最后,辛公平叫绿衣客继续安歇。辛、成在旁边的屋子安顿下来。夜深后,他们吃起夜宵,并邀请绿衣客就座。绿衣客欣然从命。问其姓名,绿衣客自称王臻,言谈深刻,富于思辨,为辛、成所敬。酒过三巡,辛公平发出人在旅途的感叹:“都说天生万物,唯人最灵,但世事无常,每个人甚至不知道自己明天又如何!人又灵在哪呢?”
“也许我知道。人之命运,皆为注定,比如你们前行,相继会在礠涧王家、新安赵家食宿。”王臻说。随后,他还描述了辛、成二人将要吃到的东西。“我步行,不能在白天相随二君,唯有夜会。”他又补充了一句。
辛公平和成士廉相视,唯笑而已。因为他们不相信王臻说的话。随后大家安歇。天未亮时,辛、成二人发现王臻已不见踪影。黎明时,辛、成二人也离开洛西榆林店,继续前行。后来,他们果真在礠涧王家、新安赵家食宿,吃的东西也和王臻描述的一样。辛、成二人大异。在新安之夜,王臻又出现了,辛、成二人拉着他的手,称之为神人。三人夜行,至阌乡,王臻说:“你们当是明智之人,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吗?”
辛公平:“博才多学,当是隐遁的高士。”
王臻:“错。实不相瞒,我是来自阴间的迎驾者。”
“阴间的迎驾者?”辛、成二人感到一丝战栗。迎驾当然是迎接皇帝,而来自阴间的迎驾使,也就意味着他们是索皇帝之命而来的。“只有你一个人?”
王臻继续说:“当然不止我一个人,与我同来的还有五百骑兵和一位大将军,我只是将军的部下。”
“他们在哪儿?”辛公平问。
王臻说:“这前后左右都是,只不过你看不到罢了。好啦,感谢二位先前的照顾,我来日在华阴县请你们吃饭。”
天亮前,王臻又与辛、成二人告别。
却说抵达华阴时,又已是黄昏,王臻带了丰美的酒肉而来,宴请辛、成。华阴已过,长安在望,他们夜宿灞水馆驿。
王臻说:“大将军和我的使命是迎接皇帝‘上仙’,这实在是人间诡谲之大事。辛县尉想参观一下这场景吗?”
辛公平自然清楚,“上仙”是皇帝驾崩的委婉说法。也就是说,王臻向他发出邀请,叫他去参观皇帝死亡的场面!故事发生到这里,令人倒吸一口凉气。
未等辛公平回答,成士廉开口道:“为什么丢下我?我难道不可以同去参观吗?”
“观看这样的场面,会给人带来晦气。比之于辛县尉,您的命比较薄,所以还是不去为好,这是为君着想,并非厚此薄彼。到长安后,成县尉可暂住开化坊西门王家。”王臻解释道,随后对辛公平说,“你可在灞桥之西的古槐下等我。”
成士廉没办法。却说辛公平,此日奔向灞桥之西,将到约定地点,看到有一股旋风飞荡而去。在槐树下还未站定,又有一股阴风席卷而来,刮入林中,转眼间,一队人马出现在他面前,马背上坐着一个人,那人正是王臻。他带辛公平拜见了大将军。
大将军当是听到了王臻的述说,故对辛公平赞赏有加,并嘱咐王臻:“你既然把他招来参观‘上仙’的仪式,就应尽主人之分,好好照顾他吧。”
就这样,辛公平跟着这队奇异的人马进了长安。入通化门,至天门街,一位不知从哪里来的面目不清的官吏对大将军说,人马太众,可分配一下。大将军应允。于是,兵分五路,大将军带着亲近卫队,入驻一座寺庙。王臻与辛公平住于西廊下,前者照顾有加,还告诉辛公平阴间与阳间授官的特点,并承诺帮助辛、成二人顺利升官。在庙里住了几天后,大将军有些不耐烦:“时间将到,不能再等。但现在皇帝周围有众神保护,不能迎接他‘上仙’,如何是好?”
王臻想了想,出了一条计策:“可在宫里举行一次夜宴,到时候满是荤腥,众神昏昏,我们就可以行动了。”
大将军微笑点头。布置妥当,大将军身着金甲,下令道:“戌时,兵马向皇宫齐进!”迎驾行动开始了。队伍入丹凤门,过含元殿,侧行进光范门,穿宣政殿,到达皇帝正在举行夜宴的场所。大将军迅速派人包围了这里,并带五十名士兵携着兵器入殿。
夜宴之上,烛火沉沉,优伶歌舞,一如木偶。在阴郁的气氛中,御座上坐着皇帝。三更过后,夜宴上突然出现一个身影:此人身着绿衫黑裤,衣服上绣着红边,披着奇怪的披风,戴着有异兽造型的皮冠,上面笼了一层红纱,打扮阴森可怖。他手持一把一尺多长的雪亮的金匕首,如宦官一样拉长声音喊道:“时辰已到!”说罢,这位身穿奇怪服装的人捧着匕首,凝望着皇帝,一步一步登上玉阶……这样的镜头本身就令人不寒而栗。来到御座旁,他跪下献上匕首。宴会大乱!皇帝望着眼前的金匕首,感到一阵晕眩,这时音乐骤停。拥上来一些人,把皇帝扶入西阁。但许久都没出来。这时,大将军说:“时辰不可拖,何不现在就迎接陛下‘上仙’?”
西阁里一片黑暗。过了一会儿,传出声音:“给陛下洗完身子了吗?洗完后即可上路!”
随后是洗浴之声。五更天,皇帝(注意,从此之后出现的皇帝,已只是他的亡灵)登上玉舆,被送出西阁。见到皇帝后,大将军只是施了一礼,而未跪拜:“人间劳苦,世事多艰,为天子者,日理万机,且深居宫廷,色欲纷扰,往往受惑,你那清洁纯真之心还有吗?”
皇帝:“心非金石,看到诱惑,谁能不乱?但现在已舍弃人世,释然了。”
大将军大笑。那是对皇帝的嘲笑。玉舆出宫,宫人以及诸妃,一边呜咽流泪,一边“抆血捧舆”,即擦着血迹,拉着玉辇,不忍其离去。这是一个关键的描写,血迹斑斑,可见皇帝并非正常死亡。在大将军的带领下,人们簇拥着皇帝的亡灵穿过宣政殿,如疾风迅雷,飘然而去。
目睹了整个皇帝“上仙”场景的辛公平已仿若痴人。王臻把他送到一个地方,说:“这是开化坊王家,成县尉住在这里。迎皇帝‘上仙’仪式已结束,你不能再跟着了。回去后,替我多谢成县尉。”说罢,王臻扬鞭而去,慢慢消失不见。辛公平回身叩门,开门的果然是成士廉。但他所看到的场景,却不敢告诉成士廉。几个月后,辛公平听到朝廷公布的皇帝驾崩的消息(这一点很奇怪,也就是说作者在暗示:皇帝实际上早已被杀,但消息在几个月后才由朝廷发布)。转年,辛公平被任命为扬州江都县簿,成士廉被任命为兖州瑕丘县丞,应了当初王臻答应帮助他们晋级之言。
按《续玄怪录》作者李复言的说法,这个故事是唐宪宗元和初年,他在徐州听辛公平之子说的。之所以记下来,为的是警告像洛西榆林店店主那样目光短浅的势利之辈。这显然是托词。因为明眼人都可以看出来,强迫皇帝“上仙”即死亡才是故事的中心。正常的“上仙”程序,应该是:皇帝病危,无药可治,阴间迎驾使前来迎接。但上面故事中讲述的情况却不是这样。在那烛火幽暗的深宫夜宴中我们看到:当那个身着奇异服装的人拉着宦官一样的长音喊“时辰已到”时,一切都无可挽回:皇帝已被宣判死刑。不管愿不愿意,最后都得“上仙”!在此之前,大将军对皇帝周围的“诸神”表示担心,因为他们保护着皇帝。在这种情况下,王臻建议在宫中举行一次夜宴,麻痹皇帝周围的“诸神”。保护皇帝的“诸神”,可以被认为是大内侍卫的化身。随后大将军带人手持兵器包围了皇帝举行夜宴的宫殿。当那个怪人捧着金匕首一步步走向皇帝时,最紧张的部分开始了。皇帝在金匕首寒光的照耀下,晕眩地被扶进西阁,门关上了,一片漆黑。西阁内发生了什么?所有最残酷的场面,你都可以去想象了。
此次弑君事件不见于任何正史,只见于本故事。这再次印证了志怪笔记的史料价值。故事叙述得不动声色,但那种内在的紧张气氛和压抑感令人毛骨悚然。至于故事中被杀害的皇帝,有人认为是唐宪宗,有人认为是唐宪宗之父即当时的太上皇唐顺宗。从文中交代的年代背景看,死者应是唐顺宗。贞元二十一年(805年)正月,唐德宗死去,正月二十六日,太子李诵即位,是为唐顺宗,随后任用王伾、王叔文、刘禹锡、柳宗元等“二王八司马”革新朝政,但在宦官和另一派大臣的反对下,很快终止变法。宦官俱文珍、刘光锜、薛盈珍逼迫唐顺宗将皇位传给太子李纯即唐宪宗。这是贞元二十一年八月四日的事。两个月后的十月发生了一个事件:一个叫罗令则的人秘密奔赴秦州,自称得了太上皇顺宗的密旨,要求陇西经略使刘澭起兵废黜非正常即位的唐宪宗。刘澭把事情捅到长安,罗令则被处决。事件发生后太上皇顺宗的处境立即危险起来。元和元年(806年)正月十八,宪宗突然告诉大臣们太上皇顺宗病情未愈,第二天宪宗又向大臣宣布了一条消息:太上皇顺宗病死了。人们自然可以看出这是凶手玩的一个把戏。太上皇顺宗死于兴庆宫,此宫在长安城东门春明门内侧,但发丧仪式却是在太极宫太极殿举行的。一般情况下是不会易地发丧的。太上皇顺宗被易地发丧,有可能暴露了一个问题,即他不是正月十九死的,而是在前一年十月罗令则事件发生后就已被杀。安排易地发丧,只是为了不叫人们看到其尸体。这样的推断,与故事中所说的辛公平目击“上仙”场面几个月后,才听到朝廷宣布皇帝驾崩的消息是切合的。
那么,杀害太上皇顺宗的是谁?应该是以俱文珍为首的扶植宪宗皇帝即位的宦官集团。当年宪宗的太子之位,就是在他们的支持下战胜有力的竞争者而获得的。如果宪宗的帝位不稳,那么他们也是危险的。而太上皇顺宗如果继续存在,即使他身体羸弱,对他们也是一个威胁。罗令则事件就是一个例子。在这种情况下,宦官们决定处死太上皇顺宗。按《辛公平上仙》里的暗示,顺宗是被匕首刺死的。谁是手刃顺宗的凶手?故事中进献匕首的身着奇异服装的人以及大将军和王臻的原型是谁?已无法判断。但当时专权的宦官俱文珍脱不了干系。同时可以认为,杀害顺宗是在唐宪宗的默许下进行的。而且,顺宗之死首开宦官杀害皇帝后在当时不被追究的先例。
洪州高安县尉辛公平、吉州庐陵县尉成士廉,同居泗州下邳县,于贞元末(原文作“元和”末,不正确)偕赴调集,乘雨入洛西榆林店。掌店人甚贫,待宾之具莫不尘秽,独一床似洁,而有一步客先憩于上矣。主人率皆重车马而轻徒步,辛、成之来也,乃遂步客于他床。客倦起于床而回顾,公平谓主人曰:“客之贤不肖,不在车徒,安知步客非长者,以吾有一仆一马而烦动乎?”因谓步客曰:“请公不起,仆就此憩矣。”客曰:“不敢!”遂复就寝。深夜,二人饮酒食肉,私曰:“我钦之之言,彼固德我,今或召之,未恶也。”公平高声曰:“有少酒肉,能否相从?”一召而来,乃绿衣吏也。问其姓名,曰王臻,言辞亮达,辩不可及。两人益狎之。酒阑,公平曰:“人皆曰天生万物,唯我最灵。儒书亦谓人为生灵。来日所食,便不能知,此安得为灵乎?”臻曰:“步走能知之,夫人生一言一憩之会,无非前定,来日必食于礠涧王氏,致饭蔬而多品;宿于新安赵氏,得肝羹耳。臻以徒步,不可昼随,而夜可会耳。君或不弃,敢附末光。”未明,步客前去。二人及礠涧逆旅,问其姓,曰:“王。”中堂方馔僧,得僧之余悉奉客,故蔬而多品。到新安,店叟召之者十数,意皆不往,试入一家,问其姓,曰:“赵。”将食,果有肝羹。二人相顾方笑,而臻适入,执其手曰:“圣人矣!”礼钦甚笃,宵会晨分,期将来之事,莫不中的。行次阌乡,臻曰:“二君固明智之士,识臻何为者?”曰:“博文多艺,隐遁之客也。”曰:“非也,固不识我,乃阴吏之迎驾者。”曰:“天子上仙,可单使迎乎?”曰:“是何言欤?甲马五百,将军一人,臻乃军之籍吏耳!”曰:“其徒安在?”曰:“左右前后。今臻何所以奉白者,来日金天置宴,谋少酒肉奉遣,请华阴相待。”黄昏,臻果乘马引仆,携羊豕各半、酒数斗来,曰:“此人间之物,幸无疑也。”言讫而去。其酒肉,肥浓之极。过于华阴,聚散如初。宿灞上,臻曰:“此行乃人世不测者也,辛君能一观?”成公曰:“何独弃我?”曰:“神祇尚侮人之衰也,君命稍薄,故不可耳,非敢不均其分也。入城当舍于开化坊西门北壁上第二板门王家,可直造焉。辛君初五更立灞西古槐下。”及期,辛步往灞西,见旋风卷尘,迤逦而去。到古槐,立未定,忽有风扑林,转盼间,一旗甲马立于其前。王臻者乘且牵,呼辛速登。既乘,观焉,前后戈甲塞路。臻引辛谒大将军,将军者,丈余,貌甚伟,揖公平曰:“闻君有广钦之心,诚推此心于天下,鬼神者且不敢侮,况人乎?”谓臻曰:“君既召来,宜尽主人之分。”遂行,入通化门,及诸街铺,各有吏士迎拜。次天门街,有紫吏若供顿者曰:“人多,并下不得,请逐近配分。”将军许之,于是分兵五处,独将军与亲卫馆于颜鲁公庙。既入坊,颜氏之先簪裾而来,若迎者,遂入舍。臻与公平止西廊幕次,肴馔馨香,味穷海陆,其有令公平食之者,有令不食者。臻曰:“阳司授官,皆禀阴命,臻感二君也,检选事,据籍诚当驳放,君仅得一官耳。臻求名加等,吏曹见许矣。”居数日,将军曰:“时限向尽,在于道场万神护跸,无许奉迎,如何?”臻曰:“牒府请夜宴,宴时腥膻,众神自许,即可矣。”遂行牒,牒去,逡巡,得报曰:已敕备夜宴。于是部管兵马,戌时齐进,入光范门及诸门,门吏皆立拜。宣政殿下,马兵三百,余人步,将军金甲仗钺来,立于所宴殿下,五十人从卒环殿露兵,若备非常者。殿上歌舞方欢,俳优赞咏,灯烛荧煌,丝竹并作。俄而三更四点,有一人多髯而长,碧衫皂袴,以红为褾,又以紫縠画虹蜺为帔,结于两肩右腋之间,垂两端于背,冠皮冠,非虎非豹,饰以红罽,其状可畏。忽不知其所来,执金匕首,长尺余,拱于将军之前,延声曰:“时到矣!”将军颦眉揖之,唯而走,自西厢历阶而上,当御座后,跪以献上。既而左右纷纭。上头眩,音乐骤散,扶入西阁,久之未出。将军曰:“升云之期,难违顷刻,上既命驾,何不遂行?”对曰:“上澡身否?然,可即路。”遽闻具浴之声。五更,上御碧玉舆,青衣士六,衣上皆画龙凤,肩舁下殿。将军揖:“介胄之士无拜。”因慰问:“以人间纷挐,万机劳苦,淫声荡耳,妖色惑心,清真之怀得复存否?”上曰:“心非金石,见之能无少乱?今已舍离,固亦释然。”将军笑之,逐步从环殿引翼而出。自内阁及诸门吏,莫不呜咽群辞,或抆血捧舆,不忍去者。过宣政殿,二百骑引,三百骑从,如风如雷,飒然东去。出望仙门,将军乃敕臻送公平,遂勒马离队,不觉足已到一板门前。臻曰:“此开化王家宅,成君所止也。仙驭已远,不能从容,为臻多谢成君。”牵辔扬鞭,忽不复见。公平叩门一声,有人应者,果成君也。秘不敢泄,更数月,方有攀髯之泣。来年,公平受扬州江都县簿、士廉授兖州瑕丘县丞,皆如其言。元和初,李生畴昔宰彭城,而公平之子参徐州军事,得以详闻,故书其实,以警道途之傲者。(《续玄怪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