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九月的广州气温高居不下,已是傍晚,全城也只有白云山上才有些凉意。白云山是个好地方,羊城八景占了三个:蒲涧濂泉、景泰僧归、白云晚望。

白云晚望在山顶公园罗伞顶之巅,依山临崖,由观光台与晚望亭两部分组成,自元代起便是欣赏夕阳俯瞰夜景的最佳地点。此刻,四个衣冠楚楚的年轻人搀着一位极有气派的老人正朝着晚望亭拾级而上。

“干爹,要不要再歇歇,你……”

“不用,咱们加把劲,马上就到了。”老韩兴冲冲地的,伸手按住隐隐作痛的胸口,脸上却挂着掩不住的兴奋和欣喜,“五十年没来了,不知当年藏的那东西还在不在。”

行到山径旁边的一片树林里,老韩好一阵观察和脚步丈量,在一棵老树旁站定,抬起头看着那些虬结的粗壮枝干,“谁上去给我掏掏那个树洞,如果没记错,当年我藏了两块光洋在里面。”

一说爬树,大家都开始推辞,陆钟从小就不擅长爬树翻墙这类游戏,梁融太胖行动不便,单子凯借口穿的是皮鞋,几个大男人推三阻四,最后是司徒颖二话不说,脱下鞋打着赤脚不过两分钟就爬了上去,灵活得像练过轻功。

“干爹,我厉不厉害?”司徒颖拿着两枚已经乌黑的银元送到老韩前面请赏。

“好女儿,数你最厉害。”老韩笑眯眯地接过银元,掏出雪白的手绢来擦了擦上面经年的污渍,翻来覆去地看了又看,唏嘘不已:“这是当年我在广州城里赚到的第一笔钱,我记得很清楚,是用的假马脱缎之术。当时年纪还小,想着存个好彩头,日后在广州城里再做局也会像那个局一般顺利,没想到这么多年它还在这里。可惜,我再也爬不上这棵树了。”

“师父,假马脱缎是个局吧?”陆钟追问道。

“天色不早了,咱们先上去再讲。”老韩小心地把银元包好揣进口袋,大手一挥,指着山顶的小亭子。

高峰在望,一行人又回到山径上,好在剩下的路不多了,十分钟后大家便登上了晚望亭。果然是好风景,远处的珠江像条闪光的缎带,自西向东蜿蜒迂回,近处是高高低低的现代建筑,甲壳虫大小的汽车密密麻麻地穿梭在大街小巷,一派繁荣昌盛的景象。众人站在山顶,闻着植物清香的空气,倚栏长望。

“还是不一样了。”老韩临风远眺,心中百感交集。他少年时代的广州,珠江宽阔得像大海,当年他混迹的西关也是商铺林立,热闹非凡。

“那边,曾有过全广州城最早的车行,能在那里买车的,全都是真正的有钱人。”老韩指着远处的一条街。

当年的老韩还不到二十岁,因胆大心细道上闻名,而且为人豪爽,人称韩少。韩少来广州时在一家客栈落脚,客栈老板忠厚老实,有个很漂亮的女儿。人说一家有女百家求,客栈老板自然得好好挑个女婿,可一位开车行的老板却仗着自己财大气粗,要强娶这位姑娘,姑娘不从,两家因此结下了梁子。车行老板请了不少黑道白道的人来为难客栈父女,阴魂不散。

韩少看不过眼,决定出手帮他们出口恶气。某日,他打扮成富家公子,领着两名临时雇来的小厮,去了那位老板经营的车行。韩少自称是刚来此地省亲的富商之子,看了不到半个时辰,就定下了一辆车。不过他家请的司机要过两天才到,所以请车行的人帮忙开回府,顺便拿钱。

老板一看韩少那派头,丝毫没有起疑,不仅满口答应,还亲自开车送他回去。车路经一家银楼前,韩少忽然想起今天是母亲的寿日,提出要去银楼买点首饰。车行老板欣然同意,乖乖地留在车上,还毕恭毕敬地对韩少说了声您慢慢挑。

韩少当然慢慢挑,左看看右看看,银楼掌柜见他气度不凡,开着大汽车来还带着两个随从,自然是奉为贵客,把镇店之宝都拿了出来。挑了好一会儿,韩少看中了一对二两重的龙凤金镯和一枚祖母绿戒指,却说不知母亲是否喜欢这款式,想拿回家给她看看再做定夺。还没给钱就把东西拿走可不合规矩,不过少爷说他家就在附近,可以把车停在银楼少刻就回。广州城里开得起车的大多是官家子弟,掌柜不敢得罪,便答应了。韩少是从旁门走的,车行老板没看见他,事实上从那天起,他就再也没见过他。后来的事不用猜也知道了,银楼老板久不见韩少回来,很着急,就去找门口少爷的司机询问,车行老板自然一问三不知。两人气急败坏争执不下,还闹到了官府里。银楼的后台也非同小可,这笔损失最后还是落到了车行老板身上。

“那枚祖母绿的戒指我送给客栈老板的女儿了,给她当嫁妆,那两只镯子卖了几十个大洋。那老板的女儿,是全广州城里最漂亮的姑娘。”往事依旧历历在目。

“干爹,您是不是跟那位姑娘有私情?要不怎么送她那么厚的礼做嫁妆呢?”司徒颖牙尖嘴利的毫无顾忌。

“什么叫私情,咱师父风流倜傥玉树临风,哪个姑娘不是人见人爱,哭着喊着要嫁给他。师父,对不?”梁融抓住时机拍了个马屁。

“现在回想起来,那连初恋都不算,我们甚至没有挑明。”老韩并不遮掩。

“既然是初恋,为什么您不和她在一起呢?”梁融想不明白。

“兵荒马乱的世道,并不是喜欢谁就可以在一起的。”老韩叹了一声,那种无奈怕是只有他和陆钟才明白。

全世界的职业中,老千绝对是历史最悠久的一种,自从人类有智慧以来,就有人以行骗为生。干这行钱虽赚得多,但并不快乐,因为在老千的世界里只有两种人,可以骗的,不可以骗的。一个真正优秀的老千必须跟所有亲人断绝来往,不能有儿女私情也不能有天伦之乐,要像冰一样冷酷,这样才不会在失手后连累亲人朋友。对于打算当一辈子老千的人来说,这些全都是必须的。所以老韩终生未娶,他对陆钟也是这样要求的。

“师父,您不是说这个局叫什么假马脱缎嘛。怎么没有马也没有缎呢?”陆钟关心更多的,还是骗术。

“没有马有汽车,没有缎也有金镯子。假马脱缎是个明代老局,记录在一本清代古籍《杜骗新书》里,其中不少骗局跟现在的局道理相通,我也是举一反三而已。”老韩说完这番话,又咳了起来。

“干爹,咱们休息一下就下山吧。您约了段老前辈今晚见面,别错过了时辰。”司徒颖心疼干爹,赶紧去旁边的茶摊上买来一杯清茶给他润喉。虽说是干爹,可她对亲爹也没这么关切,就像老韩自己说的,上辈子司徒颖一定是他的亲闺女。

一轮明月挂在天边,夜色浓艳,山下的灯火渐渐多了起来。

B

荔湾湖公园,曾是一千多年前南汉王刘长的御花园昌华苑故地,如今坐落着声名远播的泮溪酒家。解放前,粤人李文伦此创办了一家充满乡野风情的小酒家。当时,附近有五条小溪,其中一条名为泮溪,酒家也以溪为名。酒家创办之初正是老韩当年闯荡羊城的时候,他对广式点心的热爱正因这小酒家而起,几十年来无数次重返广州,每次都会来这里大快朵颐。

如今的泮溪酒家已不像解放前那般简陋,早在六十年代就开始接待国家领导人和外宾,人称“广州钓鱼台”。酒楼的大门上挂着一副对联:

泮水漾清池胜地风光留客醉,溪泉邻上苑荔湾景色驻春晖。

老韩不论衣食住行都讲究派头和来头,这间酒家真是深得他心,所以这次宴请段七也定在了这里。其实他心中也有隐忧,这把老骨头越来越不中用,怕是来一回少一回了。

服务员带着一行人来到早已预订好的包间,没想到段七已经先到了。

桌上摆着几色点心和一壶茶,一个男人坐在那里,光头,穿着深色的衣衫,瘦得像件酸枝木家具,既不动也不说话。但就是这样一个人,只要看上一眼,就永远无法忘记。

陆钟很惊讶。他就是段七?师父口中叱咤风云过的人物,可他端着茶杯的手为什么会颤抖,还有他的腿……

“老七,你的腿呢?”老韩惊愕地看着段七的下半身,从膝盖以下什么也没有了,一对义肢靠在椅子旁边。

“韩老大,别来无恙。你还是那样,喜欢热闹。”段七并不回答,笑着看了眼老韩身边的几个年轻人,这笑容却比哭还难看。

“你的腿呢?”老韩盯着段七的腿看了又看,腿跟义肢接触的部分已经磨得生出了茧。段七年少时是南少林的武僧,浑身都是功夫,还俗后入了江相派,一直是道上出名的火将,后来拜了师爸,练得一手老辣千术。

“早几年遇到了硬点子,抓到我出千,废掉了两条腿和一只手,怕你们笑话就谁也没说,金盆洗手了。”这番话段七说得云淡风轻,可在场的人都能想象当时的情况有多惨烈。

老韩不说话了,眉头拧成疙瘩。

“别觉得我可怜,出来混这种事见多了,我给人看场子时,抓到出千废掉手脚的也有,要怪就只能怪自己学艺不精,技不如人。”段七依然是硬邦邦的腔调,虽然也是老头,但他给人的感觉和驼爷截然不同。混在江湖,有些人以软着称,不论跟谁混都能当万金油,有些人却以硬着称。陆钟觉得,就算阎王爷站在段七面前,他也是这副面孔。

“咱们好久没见了,来,先吃点东西,慢慢谈。”老韩沉住了气,他很清楚自己此番到来的目的。

白兔饺,白灼虾,糯米鸡,上素腐皮卷,牛肉烧卖……老韩忘了医生让他忌口的叮嘱,把爱吃的全都点了个遍,直到服务员说再点下去桌上怕是要摆不下了才罢手。东西上得很快,年轻人全都饿了,吃得很香。尤其是梁融,他本就是广东人,这里的点心简直样样称心,正好敞开了肚皮风卷残云,桌上的小蒸笼很快堆成了高楼。

礼多人不怪,在饭桌上点多几样菜也有同样的效果。段七也吃了不少,不过依然是眉头深锁着。

“老七,这次我们来广州,一来散心,二来嘛……前不久我去了趟南平,老驼子让我向你问好。对了,九妹子呢,怎么不带她来,我也有几十年没见过她了。”老韩决定先不提借书的事。

“师妹她,两年前就死了。”段七的声音终于软了一些,“韩老大,不怕你笑话,我这些年过得不怎么样,早茶都好久没饮过了。师妹在的时候日子还好一点,有她照顾,再难过的日子也不觉得苦。是我没用,她生了那么重的病居然不知道,等到我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我辜负了师爸的托付,没让她享到福。”

“九妹子她……”老韩话刚出口就被段七打断了。

“人已经去了,再说什么都没用了。好在我还有个儿子,现在儿子也生了闰女。这孩子,长得很像师妹。”段七的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意。

“原来你都做爷爷了,真是恭喜。我和老驼子都享不到这样的福了。”老韩再也吃不下去了。

“最近遇到了一点麻烦,我有个不情之情。”段七忽然停下筷子,定定地看着老韩。

“你我之间但说无妨。”老韩意识到段七遇到了很大的麻烦,他这辈子从没求过人,就算穷到要饭,也不会开口跟人借钱。

C

被废掉手脚的段七再也不能当老千了,不仅是赌桌上不能去,就连普通人的工作也做不了。除了个别眼光独特的老板,谁又会用一个残疾人呢?

精益行的老林老板就是这样一个眼光独特的人。雇佣一个残疾人并非没有益处,至少可以帮他减免税金,残疾人的薪水也比正常人低得多,两相比较,这是很划算的一件事。老林老板曾跟段七打过牌,知道他眼光毒,少有人能在他眼皮下做手脚。精益行做的是名表和名贵首饰的生意,保安工作自然要紧,段七虽手脚不便,但那双眼睛还能派上用场。老林老板安排他看守监控,人多的时候也去店内巡视。

用段七的话说,老林比他丈母娘还吝啬,微薄的薪水,还得不迟到不早退不请假才不克扣。段七的儿子多年前因工伤致残,媳妇也跟人跑了,段七的那点钱不仅要养活自己,还得养活儿子和孙女。孙女没有母亲照顾,身体不太好,每次生病住院段七就得把老婆留下的嫁妆首饰当一件,现在,那点家底也所剩无几。

今年年初,老林退休,把生意交给了儿子小林。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小林比他老爸还不地道,不仅不把段七放在眼里,随意克扣工资,还想出一个损招,要阴他一把,顺便赚上笔大的。

为了自保,段七在老板办公室里安装了监听,公司的很多秘密他都知道。前不久他听到了小林和一位保险公司经理的密谈。为打响知名度,小林花费巨资从瑞士引进了一块天价名表。天价名表当然要上保险,小林计划自己偷走那块表,然后骗取保金。此事必然掀起轩然大波,广告效果有了,表也还在自己手上,钱也赚到了,还可以借口办事不利,一脚把早就看不顺眼的段七给踢掉,连养老金都不必付,一举四得。不过这个计划暂时还处在设想阶段,小林需要物色一个最佳的执行者,不会走漏风声,也靠得住。

“我一个人倒也不怕,大不了饿死,我只是担心儿子和孙女。韩老大,我知道你最有办法,能不能帮我个忙?”平生第一次开口求人,段七显得极不自然。如今的他已经懂得铮铮傲骨不能当饭吃,有些东西比面子可贵得多。

“老七,你放心,这事我一定帮你摆平。”老韩握住段七那颤抖不止的右手,尽量克制住眼中的怜惜不要流露太多。说完,他回头看了眼陆钟。

陆钟早已放下了碗筷,师父的事就是他的事,陆钟了解老韩的为人,江相派的嫡传门人最讲义气,就算不为秘籍,他也会出手相助的。没想到此番广州之行,并不能成为度假之旅,从这一刻开始就要进入状态了。

散席后,梁融容光焕发地提前离开了,谁都能看出他是忙着去见网友。

回酒店的路上,老韩很有信心地拍了拍陆钟的肩膀,说:“好好干,让那个想要不劳而获的小子好好交上一笔学费。”

老韩还提到当年驼爷和段七的英雄事迹:解放前,他们筹措过一大笔钱捐给国家抗日,也曾从日本人手中救过不少江湖中人。当年的轰轰烈烈其精彩程度绝不亚于任何一部电影。身为正道中人不屑的老千,可在老韩的眼中,他们绝对当得起英雄这两个字。

陆钟一贯地沉默着,二十年后的自己会是怎样,像师父,像驼爷,还是这位段七前辈?时代毕竟不同了,他是否能走出一条全新的,截然不同的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