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有三:有为利而欺,则固可罪;有畏罪而欺者,在所恕;事有类欺者,在所察。

——程颢

墨儿赶到小横桥,见康家古董店门紧闭,兄弟两个相继送命,这个家就只剩春惜母子,此后不知道该如何度日。

他心里又一阵恻然,深叹了口气,来到武家门外,抬手轻轻敲了敲门。开门的是武翔,他一见是墨儿,忙低声道:“赵兄弟,今早又收到密信了!”

这么快?看来那人真如哥哥所言,一直在偷偷监视武家,昨晚万福拘捕了饽哥、春惜和阿葱,只有鲁膀子水性好,趁夜游水逃走了。接着万福又连夜带弓手搜查了彭嘴儿家,动静不小,如果那人在监视,自然是看到了。

墨儿忙走了进去,见武翔的妻子朱氏正在给栋儿喂饭,昨晚春惜被押走前,把栋儿托付给了武家。她背弃丈夫,与彭嘴儿私奔,依律恐怕得判两年劳役。武翔夫妇已满口许诺会好好看顾栋儿。

栋儿一口一口老老实实吃着,十分乖顺,黑亮的眼睛里隐隐有些忧怕,看着让人生怜。

墨儿正在暗叹,武翔从桌上取过一页纸递给墨儿,墨儿一看,上面写着——

明日午时,东水门外,龙柳卜摊,将香袋放于卜桌,莫令乌金眼知。

墨儿看后,知道东水门外有棵老柳,已经有近百年,树干屈曲虬结,如同苍龙盘旋,京城人都称它为龙柳。那树旁有个卜卦摊,摊主姓乌,双眼已盲,却给自己取了个号叫“金眼先生”,人都叫他乌金眼。

写密信之人为何要让武翔把香袋偷偷放到乌金眼的卜桌上?

他略想了想,随即明白:这恐怕和武翎找尹氏取货一个道理,香袋放到其他地方,会被不相干的人拿走,而偷偷放到乌金眼卜桌上,乌金眼虽看不到,却是个最好的看守,不相干的人一般不敢轻易去取,只有取货之人才知道。

但其中有个疑问,取货之人只要去拿香袋,就会被看到,他怎么脱身?

看来写密信之人似乎已经谋划布置好,并不怕取货之人被发觉。

墨儿问道:“仍是从厨房门缝塞进来的?”

武翔点点头:“今早清晨,我最先起来,到后面厨房,一眼就见到了。”

“那我们就照着信上说的,明天午时把香袋放到那里。”

武翔却迟疑道:“这事已经害死了康家兄弟,若再生出什么事端,我这罪过就越发大了。”

墨儿忙劝道:“事到如今,这已不仅仅是武大哥你一个人的事了,还有其他命案牵连其中,眼下只有香袋这个线头,跟着它或许还能查出幕后之人。还望武大哥出力相助,明天午时把香袋放到乌金眼的卜桌上,我这就回去和我哥哥商议部署。”

“那好……”武翔无奈点了点头。

郑敦从没这么孤单过。

虽然幼年丧母,父亲又常年在外,受过些孤单,但从七岁进了乡里童子学,他就和宋齐愈、章美整日在一处,行住坐卧都不分开,一直到今年。

眼下,宋齐愈已不交往,章美又不知下落,虽然太学里有交得好的学友,另外还有其他东水四子,但毕竟都难亲近到这个地步。这一阵为了找寻章美,他向学正告了假,整天在城内外四处乱走。

今天,他又进了城,沿着汴河一路向西,虽然能打问的人都已经问遍了,他还是一个个又去问了一遍,仍无所获。一直出了城西的梁门,走到太师桥,北岸街口有座近月楼,他和宋齐愈、章美曾来过几次。他走得又饿又乏,便进去上了二楼,见他们常坐的窗边那个位子空着,便仍坐到那里,要了杯茶,又点了两样菜、一角酒。

茶先上来了,他边喝边望着窗外,河这边行人很多,旁边又有座建隆观,人来人往,很是热闹。河对岸却见不到几个行人,一座宅邸正对着桥头,占了半条街,那是太师蔡京的宅院。门楼轩昂,几个锦衣门侍守在门外,粉墙高立,墙顶露出里面荫蓊树影,树影后隐约可见飞檐碧瓦。

正由于近月楼斜对着蔡京宅,章美很不喜欢这里,每次来都坐在对面,背对着桥,不愿往那边看。宋齐愈便让郑敦坐在窗边,自己打横。现在回想起来,郑敦心里忽然觉得有些不舒服。每次来这里,都是宋齐愈提议,他说建隆观的花木长得好,三人去观赏过后,就近在这里吃饭。但这里酒菜不便宜,平日宋齐愈很节省,一般都在街边小店胡乱吃些东西,填饱肚子即可。唯有来这里,必定要进这近月楼喝茶吃饭。

另外,棋子田况有次经过这里,无意中看见宋齐愈从对面蔡府里走出来,而且走的不是正门,是边上的角门。

宋齐愈不是为了建隆观的花木而来,而是为了蔡府。虽然他嘴上不在意富贵利禄,但毕竟出身贫寒,心里恐怕十分馋渴。

郑敦不禁叹了口气,交往十多年,现在发觉自己竟然并不认识宋齐愈。

他正乱想着,望见一个中年妇人从对面蔡府的角门出来,短衫襦裙,看衣着应该是蔡府的仆妇,她上了桥,一边慢慢走着,一边向自己这边张望。前几次来这里时,郑敦就曾留意到这个妇人,她爱站在桥头张望。

那个妇人走到桥头,又停住了脚,定定站着,虽然隔得不近,但郑敦仍能感到那妇人的目光正端端望向自己,她停住脚正是由于发现了自己。

郑敦有些纳闷,被望得不自在,正巧这时饭菜上来了,他便拿筷低头吃起来,吃了一会儿,再抬起头时,那个妇人已经不见了。

赵不尤离了十千脚店,又去拜访简庄。

简庄平日神貌就很清肃,今天看起来脸上隐隐泛青,显得越发肃然。合谋写假信骗宋齐愈一事被说穿,他恐怕还是有些愧和恼。

坐下后,赵不尤直截了当道:“简兄,我今日来,是请问一件事。”

“请说。”简庄的目光原本十分锐劲,这时却有些发暗。

“诸位写给齐愈的信上,那应天府的地址,简庄兄究竟是从何人口中得知?”

“我记不得了。”

“还请简兄再好好想想。”

简庄低头想了片刻:“当时是几个朋友闲谈,我无意中听来,忘了究竟是谁说的。”

赵不尤听简庄语气中略有些发虚,但不知是又在遮掩,还是真的记不得。

于是他又问:“哪些朋友,什么时候,什么地方,简庄兄还记得吗?”

“嗯……是这个月初,古德信邀我去吹台赴一个儒学会,座中的其他人都是初次见面,因此不记得是哪个人说的。”

“古德信?好,我再去问问他。”

“那只是一个假地址,不尤为何一定要问清楚?”

“我刚从应天府回来,那地址不假,的确是一位姓梁的侍郎的宅子。”

“这又如何?”

“这地址也许和郎繁之死或章美失踪有关。”

“这怎么可能?”

“我也只是猜疑,因此才想问清楚。”

“哦……”简庄眼中浮起忧色。

“另外,还有一事——简庄兄等诸君不满齐愈,恐怕不单单由于那场新旧法论战吧?”

“人心有别,主张难同。君子既不因人废言,更不因言废人,这道理我岂会不知?但不论何等主张,品性却不能卑下。所谓君子为义,小人为利。为义则有所不为,为利则无所不为。”

“齐愈岂是见利忘义之人?”

“他馋涎权势,阿附蔡京。”

“简庄兄何出此言?”

“简庄不敢自称君子,却也绝非诬妄之人。我原也以为宋齐愈是个正直之士,才会引以为友。谁知道他言语虽硬,骨头却软。他屡次邀郑敦到蔡京府宅对面喝茶,一直向对面张望。田况更见到他从蔡府侧门出来。以他之才,即便阿附权门,也该从正门进出,没想到竟偷偷摸摸,卑下如斯。这等人一旦有了权势,不知会做出些什么勾当!”

“这恐怕是误会?”

“不尤若不信,当面去问他,看他怎么说?不过他能言善辩,恐怕又会说出一些堂皇道理来。”

池了了等不及傍晚的聚会,早早就赶往瓣儿家。

敲门时,里面一个洪亮女声不断盘问自己,后来瓣儿来,才给她开了门。进门见一个胖壮的姑娘,认得是女相扑手何赛娘。温悦和瓣儿忙请她进去,池了了见两人神色间似乎有些紧张,却不好问。

坐下后,她忙把昨晚去见侯琴的经过讲了一遍。

温悦听了,一阵感慨:“你哥哥这几年也遇到过好几桩这样的案子。‘利’字头上一把刀,想来实在是可怕,连骨肉亲情都能割断,抛到脚下狠心践踏。我始终疑惑,这样得来的富贵,真的能安心消受得了?人之为人,只在一个心,没了心,木石一样,就算锦衣玉食,又能尝得出什么滋味?”

瓣儿更是气得站起来,在屋里来回走:“我猜一定是侯伦设的计,只是没想到他父亲竟然也忍心做出这种事。得把这对父子告到官府,狠狠惩治!”

温悦叹了口气:“计谋虽然是侯伦设的,但他只是把玉饰丢到侯琴床下。是侯琴捡起来交给董谦,董谦又误会曹喜是那个大官人,才去陷害曹喜。范楼那具尸体又是其他人杀的。说起来侯伦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

瓣儿忙道:“他们父子把侯琴送到那个宅子里任人凌虐,这条罪至少逃不掉!”

温悦又叹了口气:“律法并不禁止父兄将自己女妹嫁给别人为妾。真的告到官府,侯伦父子一定会以此自辩,以侯琴这样的心地,恐怕也不忍心指证自己父兄。”

瓣儿脸涨得通红:“那就任这对父子肆意为恶?”

温悦摇了摇头:“律法有些时候管不到道义,不过道义始终都在,他们父子这么做,传出去必定遭人唾弃。他们一心求富贵,但以这种行径,这富贵之路恐怕很难走得远,更难得个善终。”

池了了一直默默听着,这时才开口道:“眼下最要紧的是,找到董谦的下落。”

温悦点头道:“是啊。你们查范楼案,原是要为给董谦雪冤,现在董谦却成了实施者,找到他,这案子才能了结。”

“至少我们已经知道侯伦是幕后主谋,就算定不了他的罪,我们也该当面去质问他!我们找曹公子一起去——”瓣儿说着就要起身出门。

温悦忙制止道:“现在不同以往,我再不许你出去乱走了。”

瓣儿哀求道:“嫂嫂,哥哥刚刚不是说了,大白天他们不敢胡来么?再说还有了了陪着,找见曹公子就是三个人了。这范楼案已经查到最关键一步,我当心一些就是了,一旦有什么不对,我就大声喊。”

温悦禁不住她这么磨缠,只得道:“出去可以,你得答应我三件事。一、让赛娘跟你们一起去;二、不许到人少僻静的地方去;三、办完事立刻回来,一点都不许耽搁。”

何赛娘一直坐在门边,听到后立即道:“成!”

瓣儿却道:“嫂嫂和琥儿在家里也不安全,何姐姐还是留在家里看护比较好,这样吧,我去找乙哥,让他跟在我们后面,他头眼机敏,腿脚快,万一有事,也好报信。”

池了了隐约听出来似乎发生了什么,温悦在担心危险,忙道:“瓣儿,我去找曹喜一起去问侯伦,你留在家里等消息就成了。”

“这怎么成?这案子眼看要告破了,这时候不让我去,我会恨死、哭死!”瓣儿眼里真的要涌出泪来。

温悦见她这样,只得勉强答应:“我说的三件事,头一件换成乙哥,你仍得认真答应我。”

瓣儿忙擦掉眼泪,笑着挽住温悦:“好嫂嫂,我全答应!”

瓣儿和池了了告别温悦,找见乙哥,一起租了驴,先到城南去找曹喜。

路上,瓣儿才将家里连连遭到威胁的事告诉了池了了,池了了听了大惊:“那你真的不能太任性,得小心留意了。”

瓣儿笑叹道:“我知道,但这案子又丢不下手。”

到了曹家,门首一个仆妇进去唤曹喜。曹喜从门里出来,这回先望向池了了,目光越发温和,随即才转向瓣儿。瓣儿在门前把事情简要告诉了曹喜,池了了也取出那块玉饰还给了他。

曹喜听了之后,没有说话,只摸着那块玉饰,竟低着头笑了笑。

池了了看他这一笑,有自伤,有自嘲,更有说不出的寂寥。他这样一个冷傲之人,被最亲近的两个朋友谋陷,伤害恐怕远大于一般人。

瓣儿问道:“我们要去侯伦家,当面问他,曹公子去吗?”

曹喜抬起头,又笑了笑:“也好,去见见真正的侯伦。”

他进去牵出自家的驴,三人一起出了城,乙哥一直跟在后面。

来到侯伦家,开门的是侯伦,仍是那副拘谨小心、目光游离的模样。

他看到三人,有些惊异:“又是你们?曹喜?你也来了?请进——”

乙哥守在门外,瓣儿三人走了进去,屋里也仍旧那般昏暗窄陋,三人坐到桌前,一起盯着侯伦,侯伦越发不自在,搓着手道:“你们稍坐,我去煎茶。”

瓣儿忙道:“不必了。你父亲不在家中?”

“他出去访友去了。”侯伦也坐了下来,双腿紧闭,双手插在腿缝里。

瓣儿正声道:“范楼案我们已经查明白了。”

“哦?”侯伦目光一闪,随即躲开。

“了了昨晚去见过你妹妹侯琴。”

侯伦身子一颤,抬起头,目光惊异闪动。

瓣儿盯着他问道:“曹公子的那块玉饰,是你偷去丢到侯琴床下的?”

侯伦压住惊异,想笑一笑,却没能笑出来,发出怪异腔调:“你说什么?”

池了了坐在侯伦的右手边,在一旁看着他这副阴懦样,不由得想脱下鞋子猛抽他几下。她扭头看曹喜,曹喜也正望着侯伦,目光中微有些笑意,似怒似厌,又像是在看猢狲把戏。

瓣儿一字一句道:“为巴结那个大官人,你和你父亲强逼你妹妹到青鳞巷那个宅子里,你又偷到曹公子的玉饰,偷偷丢在你妹妹床下,然后带着董谦去见你妹妹。董谦误以为曹公子是那个大官人,所以在范楼有意走错房间,把曹公子留在尸体旁,让他成为杀人嫌犯。那天你提早离开范楼,是为了避开嫌疑。”

侯伦忽然笑起来,声音有些颤,像一只猢狲被捏住了脖颈。

瓣儿生气道:“你笑什么?”

侯伦并不回答,笑得越发刺耳,脸拧成一团,身子随着笑声不住地抖。

池了了再受不了,想起温悦所言,律法也奈何不了侯伦,一股怒火腾起,自幼在街头养就的江湖气发作,她一把脱下脚上的一只鞋子,用鞋底狠狠抽向侯伦,正抽中侯伦的右脑。

侯伦的帽儿被抽斜,他怪叫一声,腾地站起身,尖声道:“你做什么?”

池了了仍握着鞋子,直瞪着他:“你笑什么?”

侯伦脸涨得乌红,鼻翼不住抽搐:“我想笑就笑,你个唱曲卖笑的娼妇,竟然敢——”

他还没说完,曹喜忽然大声笑起来,笑声震得屋顶似乎都在颤。

侯伦提高了嗓音:“你笑什么?”

曹喜收住笑声,斜视着侯伦:“我想笑就笑。”

侯伦浑身颤着,说不出话,半晌才尖声道:“你们走!”

瓣儿站起身道:“我们只问一件事,问完就走——董谦人在哪里?”

侯伦忽又笑起来:“你们既然如此智谋,何必要问我?范楼的事,我不在场,与我无关。至于我妹妹,我愿意如何待她,是我们家事——”

池了了大声打断他:“说!董谦在哪里?”

侯伦望着她手里的鞋子,声音陡然降低:“我不知道。”

瓣儿脸也气得发白:“就算你不肯说,我们迟早也能找到他。还有,既然你们不把侯琴当作自己的骨肉手足,那我就当她是我姐妹,我要接她去我家,你尽管去官府告我,我哥哥等着你去打官司!我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