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常百行,非诚,非也;邪暗,塞也。
——周敦颐
腊月转眼过去,到正月十五,阿慈说要去庙里进香还愿。
她和朱阁、冷缃夫妻约好了,何涣也想出去走走,他们四人便抱着万儿一起去。只要有外人来,何涣怕被看破,便尽量沉默,能少说话就尽量少说。朱阁夫妇只是笑他病了一场,竟连舌头都病硬,人也病木了,不过幸好没有多留意,也就没有察觉他的身份。
本来打算去大相国寺,但冷缃说那里人太多,四人商议了一下,说拜佛何必择庙宇,便就近去了烂柯寺。烂柯寺里果然没有人,连那个小和尚弈心都出去化缘了,只有住持乌鹭一个人迎了出来。
何涣不信佛,心里念着庙廊两侧的壁画,上次未及细看,阿慈和冷缃去烧香,他抱着万儿和朱阁去细赏那壁画。乌鹭禅师为人慈和,也陪着他们,边看边讲解画中佛祖、菩萨、罗汉、天女来历。
院子中央那一大树老梅开得正盛,这些年,天气越来越冷,黄淮以北,已经很难见到梅花,这株梅树却不知有几千几万朵,簇满枝头,一大团胭脂红霞一般。阿慈和冷缃见到,并没有立即进殿,一起走到梅树边赏玩。过了一会儿两人竟嬉闹起来,何涣听到笑声,忙回头去看,原来冷缃摘了一小枝梅花非要插到阿慈头上,阿慈不肯,两人绕着梅树追逐笑闹。
何涣和朱阁看着,都笑了起来,万儿在何涣怀里拍着小巴掌直乐,连乌鹭也忍不住笑出了声。冷缃正追着,裙脚被树后的铁香炉挂住,险些摔倒,阿慈笑着回去扶住了她,两人这才停止嬉闹。冷缃整理好裙子,去左边的茅厕净手,阿慈则独自先进了佛殿。
何涣见阿慈进去跪在蒲团上,才拜了一拜,忽然倒在了地上。他忙赶过去,冲进佛殿扶起阿慈,但一看到阿慈的脸,吓得手一抖,惊呼一声,险些坐倒——
阿慈竟变了另一张脸!
粗眉、扁鼻、龅牙的嘴。
“阿慈变成了个丑女?”
赵不弃想着当时情景,觉得很滑稽,忍不住笑着问道:“怎么个丑法?”
“比起阿慈,远远不及……”何涣眼中露出当时之惊怕。
“她是在你怀里变的身?”
何涣黯然点头:“阿慈晕倒后,我忙去扶,才扶起来一看,她的脸已经变了。”
“后来你们找到这丑女的父母了?”
何涣点了点头:“那女子醒来后,看到我们,立即哭叫起来,好不容易才安静下来。她说自己姓费,叫香娥,家住在酸枣门外,父亲是个竹木匠人。她正在后院编竹笼,忽然头一痛,眼前一黑,不知道怎么就到这里了。我和朱阁带着她去了酸枣门外,找到她家,她父母因她忽然不见了,正在哭着寻她。”
“这么说,那个费香娥没说谎?”
“嗯,我们送她回家后,她家的邻居都来围看,应该不会假。”
赵不弃和堂兄赵不尤一样,也从来不信这些鬼怪巫术,最早听到这件事时,便已觉得是有人施了障眼法,只是这法子使得极高明,能在众人眼皮底下大换活人。这手法纵使不及堂兄所查的客船消失案,也已是非常难见的奇事。
探明何涣和丁旦的身份真相后,他本已没了多少兴致,这时又趣味陡涨。
他笑着问道:“你真相信阿慈变作了那个丑女?”
何涣苦着脸道:“若是听人说,我绝不会信,但这件事,从头到尾我一直看着,我也觉着其中恐怕有人作怪,但当时只有乌鹭住持一个外人,他又和我们在一起看壁画。而且,阿慈自此消失,再找不见。我也不得不信是鬼神作祟了。”
赵不弃笑着摇头道:“自古人都有死,但从没见过有谁凭空消失。所以,其中必定是有人在搞鬼,只要细心查,一定能解开这套障眼法术。”
“赵兄能找回阿慈?”
“我只是说,阿慈是如何消失,一定能解开,但阿慈现在是生是死,我却不敢断言。”
何涣一听,顿时又黯然神伤。
赵不弃笑着转开话题:“我倒是知道谁设计让你和丁旦换身了。”
“哦?这难道不是丁旦自己的主意?”
“丁旦只是个无赖赌棍,未必想得出这主意,就是想得出,凭他自己也难做到。”
“那还有谁?”
“你那同学葛鲜。”
“葛鲜?!这怎么可能?”
赵不弃笑了笑:“不是可能,而是必须。”
“必须?”
“他省试第一,你第二,殿试你们两个谁更有可能得状元?”
“这个……殿试不同省试,状元由皇上钦点。”
“但至少在府学中,你们两个应该是不相上下?”
“这个倒是。不过,这和丁旦有什么关联?”
“你第一次在烂柯寺见到阿慈,神魂颠倒,葛鲜是不是正好在旁边见到了。”
“嗯,他当时还奚落了我一顿。”
“你去独乐冈,是不是他邀请的?”
“是,不过……当时还有其他同学。”
“那天,送受伤的丁旦回你家旧宅的,是不是葛鲜?”
齐全在门边忽然答道:“是他。之前他曾来过府里几次,我认得。”
赵不弃笑着点点头:“还有。我打问到,葛鲜的父亲是个大夫。”
“葛大夫?!”何涣瞪大了眼睛。
“葛鲜怕你和他争状元,那葛大夫又和蓝婆家亲熟,自然知道你和丁旦长得极像。父子两个为除掉你这个敌手,才谋划了这场变身把戏。”
何涣惊得说不出话。
“殿试还没有发榜,你要不要去告发他?你若想告发,我就替你找出证据来。”
何涣低头想了想,叹了口气:“算了。好在这事没有造成大伤害。他也不容易,出身低微,又好强好胜,每日都极辛苦。”
赵不弃笑着道:“你说算了就算了。我只管把真相揭出来,让你知道。若不然,糊里糊涂被人毒打戏弄一场,也未免太窝屈。”
何涣苦笑了一下:“知道后,反倒添了心病,不知日后该如何相见?”
赵不弃大声笑道:“见了面,不必说话,先朝他下阴狠踢一脚,把账讨回来。之后,是敌是友,随你们两个。”
何涣听了,苦笑着连连摇头。
赵不弃忽然收起笑:“这件事且丢到一边,目前最要紧的是你的杀人案。我见有人在追踪你,若他知道真相,检举了你,这冒罪应考的罪名可不小。”
何涣一慌,随即垂下了头。风遗尘整理制作。
“你真的杀了那个阎奇?”
何涣郁郁点了点头。
“但我堂兄却怀疑你可能并未杀死他。”
“‘讼绝’赵神判?不过……人真是我杀的,这无可抵赖。”
“当时究竟如何,你仔细说一说?”
阿慈消失后,何涣四处找寻,朱阁和冷缃也一起帮着寻,但找了好几天,却一无所获,真如雪花遇火一般,无影无踪。
阿慈消失后第六天的清晨,何涣早早起来,正要继续出门去寻,才打开门,却见一个圆头圆眼、体格肥壮的人站在门外,穿着一件玄锦道袍。何涣曾见过这人,名叫阎奇,是个术士,终日奔走在官宦富商门庭,据说能炼长生散,还会些奇门遁甲的法术。
阎奇迎头就问:“你家娘子不见了?”
何涣纳闷点点头。
阎奇笑着说:“她是着了妖人的穿空移物术,这法术早已失传,不知为何会重现于世,不过我师父曾教过破解之法。”
何涣向来不信这些,但忧急之下,已难把持,忙问:“法师愿意帮我找回娘子?”
“我正是为此而来。”
“法师若能找回我娘子,晚生愿做牛马以报!”
“哥儿不必说这些,我们既学了这些法术,自当斩妖除魔,驱除恶祟。不过法不空行,哥儿你得供奉一件贵重之物。”
“法师要什么尽管说,多少钱都成!”
“我行法从来不要钱,只要古旧器物,也非是贪物,为的是汲取些岁月精气,才好施法。”
“什么古器?”
“这穿空移物术是道家极阴极野的法术,得用极阳极文的精气才能克制。器物得过百年,曾沾过书墨气。阳克阴,文胜野。”
“古砚可成?”何涣想起自己家中有一方古砚。
“嗯,砚出于石,石出于土,本是极阴,不过土软石硬,又是极阴所生极阳,砚台又常年吸墨,正是极文。”
“那好——”何涣忽然想起,自己的家早已被丁旦输光,连宅子都没有了,那方古砚自然也早被赌掉了,他顿时沮丧。
阎奇问道:“怎么,没有?”
何涣忙道:“有,有!不过今日不成,法师能否宽限两天?”
“这穿空术最怕拖延,每拖延一天,踪迹就淡掉一层,你娘子已被移走六天,超过七天便再也找不回来了,明天是最后一天。”
“好,明天我一定将砚台交给法师。”
“穿空术是水遁法,行法也得在水上,如此才能找到水印踪迹。我已选好了一只船,虹桥岸边有个叫鲁膀子的,他有条小篷船,你可知道?”
“知道,我也曾租过他的船。”
“好,明日午时,你带了古砚到那船上来见我。过了午时,阳气就衰,再不能行法,千万不要晚了。”
阎奇走后,何涣急得在屋中乱转。古砚倒是可以去买一方,但他现在一文不名,写信回家向母亲讨要,又来不及。
蓝婆刚才也听到了对话,她到自己屋中拿出个小盒子和一个布钱袋,盒子里面是一根银钗,几支珠翠,一对坠珠耳环,两个镶银的戒指,“把这些都典了,这里我还存得有三贯钱,去买只古砚,不知够不够?”
“我也有一文钱,娘给我的。”万儿从脖子上解下一根红绳,上面拴了枚古铜钱。
“呦喽喽,乖肉儿!”蓝婆一把将万儿搂到怀里,“想你娘了,是不?你娘的命怎么就这么糟贱哦!三断五扯地没个完……”
何涣看着,也险些落泪,他用个包袱包起首饰盒和钱袋:“老娘,我先去打问打问,你这些首饰和钱日后我一定加倍还给你。”
“说什么还不还的?阿慈是我媳妇,我孙儿的娘啊。”
何涣拎着包袱先去了相国寺,那里周边街上有许多古玩店,他找到一方古砚,看起来和自己家中那方差不多,向店主打问,果然是过百年的古砚,不过最低要二十贯钱。他又去典当的质库,拿出蓝婆那点首饰估价,只能典到三贯多钱,这样,总共也只有六贯钱。他只得再去寻便宜些的古砚,正转着,忽然见前面人群里一个老人,是他家的老仆齐全。
何涣忙几步赶上去,叫住齐全。齐全回身一看是他,先是一惊,随即露出慌惧。何涣知道齐全误把他认作丁旦了,忙把齐全拉到僻静处,将两个月来的经历简要说给了齐全。
“那贼囚不是小相公?”齐全越听越惊,最后竟落下泪来,伸手打了自己两嘴巴子,“我这老眼比羊粪球子还不如,我怎么就没看出来!”
何涣忙抓住齐全的胳膊:“齐伯,你莫责怪自己,是我不好,一直躲着没来找你。”
齐全将何涣带到曲院街的那院小宅,何涣这才想起祖父来京之初买的这院房舍。齐全的老妻顾婶见到何涣,听了原委,抓住何涣的手,哭了一场。何涣一直也在记挂齐全夫妇,只是不敢来找,现在见他们老夫妇能有这安身之所,也大感欣慰。
他记挂着家中那方古砚,忙问齐全,齐全竟从柜中取了出来:“那贼囚赌尽了老相公留下的东西,我看不过去,趁他不在时,偷偷收了一些过来,最先拿过来的就是它。”
那是一方陶砚,端方古朴,坚润幽亮,用金铁利器刻划,砚面上也丝毫不留划痕。砚头上镂着一个“吕”字,是一百多年前河东泽州人吕老所制,所以称吕老砚,当年也并不如何值钱,一百文便可买到。只是吕老死后,这陶砚工艺随之失传,如今一百贯也难买到。
“齐伯,我得拿这古砚去救个人。”
“什么人?小相公,这可是你祖上唯一传下来的百年旧物啊。”
何涣只得将阿慈的事讲了一遍,齐全听后张大了嘴:“小相公没有禀告老夫人,就要和这样一个女子定亲?!”
“来京前,祖母和母亲都说亲事可以由我自己做主。我心意已定,阿慈现在不知下落,必须得用这古砚施法才能救回来。”
齐全沉默了半晌才道:“这是小相公祖上之物,小相公如今是一家之主,怎么处置这古砚,齐全也不敢乱说,一切就由小相公自己定吧。只是,不要辜负老相公就好。”
“物贱人贵,祖父若知道,也必定会用它来救人。”
齐全听了,不再言语。何涣拿了那方古砚,告别了齐全夫妇。
第二天中午,他赶到汴河岸边寻找阎奇,却没有想到自己竟会杀了阎奇。
“你杀阎奇这段,细细讲一下。”
赵不弃将身子凑近了一些,何涣见他眼中满是在勾栏瓦肆中听人说书的兴致,虽不至于不快,却也有些不舒服,但念着他是为帮自己而来,便慢慢讲起来。这些事,齐全夫妇只听他简略讲过,这时也一起站在门边仔细听着——
何涣抱着家中那方古砚,不等中午,就已赶到虹桥东头的汴河岸边。那只小篷船停在水边,不见船主鲁膀子,只有他的媳妇阿葱在船上,正在清洗船板。夫妇两个经营这只小船已经多年,专租给在河上吃酒赏景的客人。何涣去年也曾和葛鲜等几个同学租过他们的船。
何涣过去询问,那妇人说,阎法师的确已经租定这只船。何涣便在岸边等着。快正午时,阎奇才来了。
他头一句便问道:“古砚可有了?”
何涣忙解开包袱,将古砚递给阎奇,阎奇仔细看视了半晌,笑着道:“不错,是陶砚,以火炼成,阳气极旺。看这年月,文气吸聚得也够。好,咱们上船。”
两人上了船,钻进篷里,隔着张小藤桌,面对面坐了下来。阎奇让阿葱唤鲁膀子来开船,阿葱说她丈夫生了病,今天出不来,只有两个客人,她一个人就成。阎奇听了,便吩咐她将船划到汴河下游河湾处。
阿葱体格壮实,摇起橹来不输于男人,顺流很快就到了那片河湾。河面开阔,四下寂静。不见人迹,也没有船影。阎奇又让船停到北岸,船头朝东。泊好后,他叫阿葱下船去,上岸后至少走到百步之外,否则会沾到祟气。阿葱听了,晒成褐色的脸膛上露出惧意,连连点着头,放下船橹,跳上岸,快步朝岸上走去。阎奇似乎不放心,站到船头望着,何涣也将头探出船篷。见河岸边种着柳树,里面是一大片荒草丘,阿葱小跑着走到草丘后面,再不见人影。
“好,马上就正午了,咱们先来铺陈铺陈。”
阎奇看了看日影,钻回船篷,又坐到何涣对面,何涣望着他圆鼓鼓、泛黄的大眼,心里不禁有些惴惴。
阎奇从包袱中取出一个葫芦形黑瓷瓶:“要破隔空移物妖法,得用千里传音术,这千里传音术靠的是心诚、意到。哥儿你得把全副心意都聚集到你家娘子身上,心里想着她的样貌,细细地讲出来,越细越真,法术就越灵。我这法器里有三年前集的终南山雪水,能收纳你的语音,而后用咒语施进河里,天下万水同源,便能沿着遁逃水印,追出你家妻子的下落。好,你现在就慢慢讲一讲你家妻子的样貌——”
何涣正了正身子,又清了清嗓子,才开口描述到:“阿慈身高五尺半,身材清瘦,瘦瓜子脸……”
阎奇背靠着船篷,将那个瓷瓶抱在膝上,只是听着,并没有施法,脸上始终带着笑,像是在街上听人说趣事一般。何涣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对。
他描述完后,阎奇笑着说:“不错,外面都已讲明白了,里面呢?”
“什么里面?”
“衣服里面呐,难道哥儿只要妻子的头脸回来?身子就不管了?”
“我不是已讲过身材?”
“只讲了身材而已,女子最要紧的是什么?”阎奇眼中露出涎馋之色。
何涣立刻有些不快:“这些也要讲出来?”
“千里传音术要里里外外整个人,少一样都找不回来,何况这最要紧的地方。”阎奇晃着膝盖上的瓷瓶,眼中神色越发放肆淫邪。
“这个……我讲不出来。”
“看都看了,做都做了,想也想了,难道还说不出来?你就当我不在这里,讲给自己听,新婚夜你是如何脱掉她的衫儿,先看到的是什么?先摸的哪里?摸起来觉着如何?软不软?滑不滑?她那最要紧、最要命的地方……”
何涣听他越说越不堪,眼神也越来越淫滥猥亵,腾地站起身要斥止,却不想船篷很矮,一头撞到竹梁,险些疼出眼泪来。
阎奇却仰着头,仍涎笑着,一双泛黄的大眼珠如同粪池里两个水泡一般,咧着嘴猥笑着道:“我还忘了一件事,若找回你妻子,得让一夜给我。”
何涣听到这里,气得发抖,再忍不住怒火,一把抓起藤桌上的那方古砚,用力朝阎奇砸去,正砸中阎奇脑顶门,阎奇咧嘴惨叫了一声,倒在长条木凳上,一溜血水从头顶流出来。
何涣又气又怕,大口喘着粗气,呆望着阎奇,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半晌,阎奇身子似乎略动了动,肥壮的身躯如一条毒蟒一样,何涣心里猛地涌起一阵恶寒,不由得慌忙钻出船篷,跳到岸上,拔腿逃奔。
奔过那个荒草丘,眼前是一片田地,远远看见阿葱在田埂边摘着什么。何涣猛地停住脚,忽然想起自己家祖传的砚台,那件东西不能丢在那里。但是阎奇在那里,他的头被打破,不知道严不严重?他迟疑了一阵,终于还是转身回去了。
上了船钻进船篷一看,阎奇仍趴在那里,一动不动,头顶的血已经流了一大片,从木凳流到船板上,仍在滴答。何涣这时才慌了,阎奇死了?!他忙伸手小心碰了碰阎奇的肩膀,毫无动静,他又用力摇了摇,仍然没有反应。他壮着胆子将手指伸到阎奇鼻下,没有丝毫气息。
阎奇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