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所以谓之观物者,非以目观之也。非观之以目,而观之以心也,非观之以心,而观之以理也。

——邵雍

回到家后,墨儿又忙和哥哥赵不尤商讨起来:“哥哥,我始终猜不透绑走康潜妻儿的究竟是谁。彭家兄弟似乎嫌疑更大,尤其是彭家老大彭影儿,清明那天他忽然回乡,他妻子曹氏和三弟彭针儿却说他寒食就走了,他们为何要在这上面说谎?”

“他家人在日期上说谎,反倒证明他并不是绑匪。”

“嗯?为何?”

“康潜妻儿是寒食前一天被劫,彭影儿若是绑匪,他家妻弟要替他遮掩,就该把日子往前说,而不是往后。”

“哦……对。我总觉得他们在这日期上说谎,一定有什么隐情,陷到里面,倒忘了寒食前一天,彭影儿在朱家桥瓦子作场。这么说,彭家三兄弟都没有嫌疑。老二彭嘴儿我记得很清,那天他在咱们书摊对面说书,老三彭针儿看口气,应该不知情。那绑匪应该是武家兄弟,不过武家两兄弟看着又不像……”

赵不尤想了想:“门关着,那对母子却不见了。绑匪未必非得是男子。”

“嗯?哦!对了!我怎么没想到?这件劫案并不是强行绑架,应该是熟人骗走,女人更容易得手!不过……康潜的妻子春惜当时正在洗澡,一定会把门闩好,就算绑匪是邻居熟人,不论武家妯娌,还是彭家曹氏,敲门开门,自然会说话,康潜在前面就能听到,但康潜只听见他妻子和儿子的嬉笑声,并没有听到敲门声和外人说话声。”

“这是关键,再仔细想想,什么情形之下,并没有人敲门,却去开门?”

“倒水?”

“除了开门,还有绑架。”

“春惜开门去倒洗澡水,邻家的某个妇人等在后门外,招呼她……把她骗进自己家?还有康潜的儿子栋儿——栋儿也跟了出去,随着他娘一起被骗进邻居家?不对,康潜后来去厨房看,洗澡盆在地上,洗澡水也并没有倒掉。”

“未必非要倒洗澡水,康潜的妻子主动开门才是关键。无论为何,她是自己开的门。否则,那门不可能被打开。另外,她并不知道自己会被绑架,否则稍一叫喊,都会被发觉。”

“那天她和武家二嫂柳氏约好去烧香,柳氏在前面唤她,康潜这才发觉妻儿不见了。康潜左右邻居有三个妇人,至少柳氏没有嫌疑。”

“未必。”

“哥哥是说柳氏是为了避开嫌疑,才故意到前门去唤?”

“有这可能。她到前门来唤时,康潜妻儿已经被绑走了。另外,还有一个疑点——绑匪绑架康潜妻儿,是想胁迫他去取那对耳朵和珠子。其实只需在母子中绑架一个,就能迫使康潜听命。而且,绑架一个人要轻易得多,尤其是幼儿,熟人随便就能骗走。为何要绑架母子两个?似乎不合情理。”

“嗯……这的确有些怪。绑匪像是在自找麻烦……”

“不合情理处往往藏着深一层的情理。就如一个人说谎,破绽处才是真相。不能顺着看,要逆着想。”

“逆着想……顺着看是绑匪绑架了春惜母子,逆着想,那就是……绑匪并没有绑架春惜母子?”

赵不尤笑了笑:“春惜母子不见踪影,又有那封要挟密信,这劫案是一定有的。要逆着想的不是劫案,而是绑匪为何要绑架母子两个人?”

“绑匪本来只想绑架栋儿,但春惜主动让绑匪把自己也绑走?这更不合情理。”

“要绑架母子两个,稍有不慎,母子中的一个喊叫起来,就会被人察觉。但这桩劫案无声无息,这更像是悄悄逃走,而非被劫走。或许是阴差阳错,逃到了劫匪手中。”

“春惜逃走?这……据康游和武家妯娌说,这几个月康潜和妻子春惜争吵多了起来,但就算争吵得再凶,也不至于逃走啊。春惜若不高兴,回娘家住一阵子就是了,我看康潜为人,也不至于拦着不让走。逃,一定是因为怕,春惜怕的是什么呢?”

“你再仔细想想,看看还有什么疏忽了没有?”

第二天,墨儿租了驴,又赶往小横桥。

康潜之死和顾震委托,让他再无犹豫退缩之心,他暗暗定下心意,无论多难,都要查清此案,一定。

他自幼父母双亡,虽然义父和义兄待他胜过骨肉,但他心底始终有些欠缺,因此,事事都有些畏懦,不敢自强。就像“一定”这个词,就极少说出口,甚至都难得出现于心念中,但今天,他却觉得敢确定无疑地说出这个词。

哥哥赵不尤的一番话提醒了他。康潜妻儿是大白天被人劫走,竟能无声无息,实在是离奇难解。因此这一项他才始终想不明白,劫匪是如何穿门进去?若是康潜妻子春惜自己要逃走,这事就立即清楚了。

但春惜为何要逃走?而且还带着儿子栋儿?

昨夜一场春雨将四野洗得分外鲜亮,他望向远处的田野,见几个农人已经在田里干活,其中一个驱着一头牛在犁地,那牛远远传来一声哞叫,听到这声音,他忽然想起一件事——

那天他去寻康潜,康潜正在和人做交易,是用自家的两头牛换那人的古玩,一只羽觞、一枚玉扣。墨儿到古董店门边时,两人正在谈价,康潜说:“母换羽觞,子换扣”,当时墨儿偶然听到,还有些纳闷,后来看他们签契约,才明白母是母牛,子是子牛。两人为方便,才省了牛字。

想到这事,墨儿心里一动:我当时听着就有些纳闷,春惜是不是也误会了?

看康潜的脾性,谈生意时自然不会让春惜插手插嘴,他们夫妻那几天又正在生气,春惜更不会到前面去看丈夫谈生意。她在后面听到“母换羽觞,子换扣”,会不会疑心丈夫要卖了自己母子?若真是这样,她自然要设法逃走!

不过康潜家虽不是大富,但也是中产之家,衣食自足。春惜一般绝不会乱想丈夫会卖她们母子,何况一只羽觞、一枚玉扣,这卖价也未免太低。

除非——他们夫妻间有了深仇恶恨。

据武家妯娌和康游讲,康潜夫妻近来虽然有些不合,但应该未到要卖掉她的地步。

不!墨儿想起了康游讲起这事时的神情,极不自在,似乎有些愧疚。他为何要愧疚?难道他和自己的嫂子发生了什么不该的事情?

对了,康潜提起春惜时,担忧之外也有些回避,一直不愿多提妻子。说起弟弟康游,神色语气也是如此。康游和春惜叔嫂两个若真有什么不妥,必然会激怒康潜,就算他并没有卖妻的意思,但春惜心虚,恐怕不由自主便会往这里想!

想到这里,墨儿忙催动驴子,加快前行。

他边赶路边继续想,春惜若是要逃走,应该是悄悄离开,结果却被人绑架,如哥哥所言,绑架者和逃离者撞了个正巧。也许春惜求助于人,所求之人正是要绑架她的人。那么这个人会是谁?

应该是信得过的人。

据诸人讲,康潜夫妻和武家很亲熟,和彭家却没有什么交情。那么绑架之人应该是武家的人。

墨儿忽又想起康潜那桩古董生意是武家老三武翘牵线,难道这桩生意也是预谋?

对!武翘一定是设法探听出康潜没有余钱,家里有头母牛刚产了子,又知道康潜夫妻不合,因此才特地促成那桩生意。双方谈价时,他在中间圆场,有意诱使双方省略“牛”字,只说母子,以此来惊吓春惜,促使春惜求助,从而配合他轻轻松松完成绑架!

墨儿被自己的推断惊到,越发急切地赶往小横桥。

来到康潜家,前门却关着。墨儿绕到后面,后门也关着,上了锁。

墨儿下了驴,在门边等着,猜想康游应该是入殓去了。他站了一会儿,听见左边宅子的后门吱呀一声打开,走出来一个人,是彭嘴儿。

彭嘴儿一见墨儿,马上笑着问道:“哦?赵兄弟?”

墨儿笑着点了点头:“彭二哥。”

“听说你是受了官府之托来查案子的,莫非康大郎的妻儿真的出了事?”

“抱歉,暂时不方便说。”

“哈哈,明白。康二郎一早雇了车送他哥哥的尸身去焚化院了,这会儿也差不多该回来了。”

“彭影儿大哥还没回来?”

“他?还得些日子。”

墨儿发觉彭嘴儿虽然笑着,但眼神一闪,似乎藏了什么。看来他的长兄彭影儿的确有些古怪。不过眼下顾不到这些,他便没有继续探问。

彭嘴儿忽然道:“前面门开了,康二郎回来了!我去买些纸钱,邻居一场,得尽点心。”

彭嘴儿转身走了,墨儿侧耳一听,前面果然有响动,他便伸手叩门,良久,才有人到后边来开门,是康游。头上扎了条白麻巾,身上罩着白麻孝服,双眼通红,神色悲戚。

“康二哥,实在抱歉,有件事还得再问问。”

“请进来说话。”

墨儿随着康游进到中间小厅,见桌上供着康潜灵牌,摆着香烛供果,他便先站到灵牌前,躬身致礼,心里默语:康大哥,我一定查出绑匪,救回你的妻儿。

康游等他拜罢,问道:“什么事?”

墨儿略一踌躇,才慢慢道:“这件事很难启齿,不过又是查出绑匪的关键,只好斗胆相问,还请康二哥不要动怒。”

“你尽管问。”

墨儿小心问道:“康大嫂被劫走之前,他们夫妻在生气,是否与康二哥有关?”

康游脸色顿变,鼻翼急剧抽动,瞪着墨儿,满眼羞愤,但随即,目光暗了下去,变作羞惭痛悔,低下头黯然点了点。

康游一直拼命想忘掉那件事,但越想忘掉,就越忘不掉。

尤其哥哥康潜这一死,那件事如刺字一般刻在心底,永难抹掉。

哥哥大他五岁,虽然常冷着脸,不爱言语,但从小就事事都想着他,让着他,哪怕吃一个果子,娘要给他们一人一半平均分开,哥哥却知道他食量大,都要自己动手,故意分得不均,把大的一半留给他。这些事,哥哥只是做,从来不说。他却都记在心里。尤其是爹娘辞世后,哥哥对他更是加倍爱护。平日哥哥自己吃穿都节俭,他回来时,必定要买些鱼肉,加两三个菜。娶了嫂嫂之后,仍是这样。

可是,他却和嫂嫂春惜发生了那样的事——

嫂嫂和他同岁,性情和哥哥有些像,也安静少语,不过待他十分亲善。起初他只是觉着长嫂如母,对嫂嫂亲里带着敬。而且嫂嫂进门没多久,他就应募从军,去了西北边地。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几年戍守苦战,每天所见,不是孤垒黄沙,便是军士武夫,身心都焦渴之极。后来终于回到京城,猛地见到嫂嫂,纤秀清婉,微微含笑,就如沙漠之中忽而见到一株青草一般,心里竟萌生一种说不出的欢悦。

嫂嫂不再是嫂嫂,而是一个女子,一个面容姣好、性情柔静的女子。

这心思让他害怕,却又压不住,更忘不掉,只要见到嫂嫂,不由自主就会心跳气促。不过,他始终知道:这女子是你的嫂嫂。因此,他并不敢有任何妄念,最多只是偷偷多望两眼。

可是事情终于还是没能遮掩住——

那天他又回到哥哥家,先在前店和哥哥聊了几句,又陪着侄子栋儿玩耍了一会儿,心里却一直念着嫂嫂,便借故去后面厨房,见嫂嫂正提着一桶水回来,他忙迎出门,伸手要去接,嫂嫂却说不打紧,他也并没有多想,仍旧执意去抓桶杆儿,却不小心按到了嫂嫂的手。偏巧这时哥哥恰好也走到后面来,一眼看到。他慌忙收回了手,嫂嫂竟也松开了手,水桶顿时翻到在地上——

那天他原本是要住在哥哥家,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他既羞又愧,不敢再见哥哥和嫂嫂,抓起木桶去井边重新打了一桶水回来后,便匆匆向哥哥告别,哥哥连一眼都没看他,也没有应声,冷青着脸坐在店铺角落那张椅子上,装作翻看账簿。

他再不敢回哥哥家,但拖了一阵,又觉得不对,便硬着头皮去了,见到哥哥,他装作没事问候,哥哥却仍冷青着脸不看他,只勉强点了点头。他不敢去后面,便坐在店里没话找话,哥哥始终不看他,只是偶尔含糊应一声。嫂嫂听见声音,走了出来,他忙站起身,叫了声嫂嫂,偷偷望了一眼,嫂嫂却像原先一样,淡淡笑了笑,轻声问了句“叔叔来了”,随后就转身去后面了。

四个人吃饭时,只有栋儿不时说些话,嫂嫂低声应着,他和哥哥则都低头默默吃着。吃过饭,他又匆匆告别,逃跑一般离了哥哥家。

那以后,隔很久他才回去一次,嫂嫂一直还是那样清清淡淡,他却早已不敢再有任何念头。哥哥则始终冷青着脸,他们兄弟之间像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扭着,始终尴尴尬尬,再也回不到原先那般亲近和乐。这让他无比痛悔,却不知道该如何才能赎回这罪过,他甚至想,如果能以一死换回往日兄弟之情,他也情愿。但是就算他死了,哥哥这心病恐怕也终难根除。

寒食前一天,嫂嫂和栋儿被人绑架后,哥哥才主动去县衙找到他,他自然义不容辞,替哥哥去做那密信上要挟的事情。虽然他也为嫂嫂和侄儿焦虑担忧,但能为哥哥做些事情,让他心里多少有了一些慰藉。

临行前,他郑重跪在哥哥面前,将心中郁积的话说了出来:“哥哥,我起先的确对嫂嫂生出一些违背人伦、万万不该之心。但我对天发誓,除了那天抢水桶无意中碰到了嫂嫂的手,再没有对嫂嫂有过丝毫非分之举,那之后也不敢再有任何苟且之心。这次若顺利救回嫂嫂和栋儿,我从此再不看嫂嫂一眼,若要看一眼,我就挖出这双眼珠子来谢罪!”

哥哥康潜听了,深叹了一口气,沉声说:“我知道了,你起来吧——”

现在哥哥突然亡故,嫂嫂和侄儿却仍旧下落不明,生死未知。哥哥是带着那心病辞世,此生此世,他康游再也无望赎回自己的罪过。一想到此,眼泪又从眼眶里涌出……

墨儿听后,心中一阵恻然,想劝慰,却不知该说什么。

倒是康游,用手背擦掉泪水,长舒了口气,勉强笑了笑,问道:“这事就是这样,赵兄弟还有什么要问的?”

墨儿摇了摇头,压低声音道:“这么说来,劫匪是隔壁武家的人。”

“武家?怎么会?”

墨儿把自己的推断细细讲了一遍。

康游听了,半晌才道:“我嫂嫂误会哥哥倒是有可能,但武家人为何要做这种事?”

“你们是否和他家有过什么过节,但你们却没有在意?”

康游想了许久,才喃喃道:“他家二弟武翱……”

“武翱不是战死在边地吗?”

康游摇了摇头:“武翱是我杀死的。”

墨儿睁大了眼睛。

康游沉声道:“我和武翱性情最相投,一起应募从军,又在同一个军营里。沙场之上,常有兵士身受重伤,断手断足,身躯残缺,我和武翱曾说,这样活着,自己难受不算,回去还要拖累家人,不如死掉痛快。因此我们两个商议好,若是一个受了重伤,就算治好,也难自理的话,另一个就一刀让他死掉。”

墨儿听了,心里一寒。

康游继续道:“我们驻守于泾原路板井口,那回西夏兵又来进犯抢粮,大约有三百多人,我和武翱是正副都头,手下只有兵士百人。一番死战,杀伤对方大半,我们也只剩六十多人,敌军退逃,我和武翱想痛惩这帮恶匪,只留下十人守寨,率领其余五十人追击敌人,却没想到中了西夏兵埋伏,又是一场血战,终于再次杀退了夏兵,我们也只剩十来个人还活着,全都受了重伤。那时,我才看到武翱,躺在沙地里,浑身是血,身上不知中了多少刀,到处伤口冒血,左臂被砍断,肚皮也被豁开,肠肚都流了出来,只剩一口气,疼得一抽一抽……”

墨儿心中黯然,伤到这个地步,其实已经救不活了。

康潜停了停,长出了一口气,才又道:“我爬到他身边,他睁开眼,看到是我,拼力说了句‘杀了我’,我见他实在难过,咬咬牙,一刀刺死了他……”

“回来后,你把这事告诉了武家人?”

“没有。我们两个当初约定,不论谁做了这事,都不许让对方家人知晓,因此,我并没有告诉武家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