蹇便是处蹇之道,困便是处困之道,道无时不可行。

——《二程遗书》

那坊主遇事老练,在门外见到康潜的尸首,没有进去,守在门边,让墨儿他们退后一些,但都不许离开,挨个盘问前后情形。

墨儿回答过后,心里一直在寻思,是谁杀了康潜?为何要杀康潜?难道是为了催逼他交出香袋里的东西?但康潜身上看不出伤口,房内也没有扭打争执的迹象。何况康潜一死,就算他弟弟康游能找回香袋里的东西,恐怕也不会交出来了。杀死康潜对于绑匪来说,不但无益,反倒有害,更会暴露自己。难道绑匪和杀人凶手是两个人?彼此不相干?

劫走康潜妻儿的人可能是左右邻舍,刚才探问武家妯娌,她们似乎并没有嫌疑,大嫂朱氏一直在悲叹,她和康潜比邻多年,那种伤怜应该不是装出来的。二嫂柳氏虽不像朱氏那么伤悲,但三月初八春惜母子失踪那个早上,柳氏还在前门唤春惜去烧香,更没有嫌疑。至于武家三兄弟,二弟阵亡,老大武翔那天见过,一个极和善的人,老三武翘还是太学生,他们应该很难瞒住朱氏和柳氏去做绑匪。

比较看来,左边彭家嫌疑更大。不过墨儿记得,寒食前后那几天,彭家老二彭嘴儿一直在香染街口说书,每天都能见到,应该没有嫌疑。

墨儿向彭针儿望去,坊长正在问彭针儿发现尸首的经过,彭针儿连声说“我并不知道,听到他们嚷才出来看到。”他常日在街头到处游走卖药看病,行踪不定,不过看他的神情,对康潜的死似乎也很意外,若他是绑匪凶手,刚才请他去找坊长时,为了伪装,便不会有推拒之意。

目前只有老大彭影儿不曾见过,彭影儿在京城勾栏瓦舍里演影戏,难道绑匪和凶手是他?

他正在沉想,却见顾震带着万福和一个年轻男子骑马赶了过来。

顾震一眼看到墨儿,十分纳闷:“墨儿?你怎么会在这里?”

墨儿见旁边有人,便略过绑架一事,将前后情形简要说了一遍。顾震听了,转身吩咐那个年轻男子:“姚禾,进去查一查。”

墨儿才知道那年轻男子姚禾是仵作,他和众人一起站在后门外,看着姚禾检查康潜尸首,万福也进去帮忙填写验状。

姚禾查验完尸首,又进到屋子里看了一圈,出来向顾震禀告道:“顾大人,并非凶杀,事主是醉死的。”

墨儿和其他人听了,全都大为诧异,朱氏更是大声叫道:“哦喽!爷啊!”

姚禾继续禀告:“事主身上没有任何伤口、伤痕,也没有扭打迹象,屋内桌上两瓶酒都已喝光,尸首身旁酒瓶里还有些残酒,卑职尝了尝,酒性极烈。看事主面色、眼白都泛青黄,是肝病之兆。头发燥枯,皮肤干薄,嘴唇发青,应是连日缺少饮食,空腹喝猛酒,又倒在地上,受了一夜寒气,肝脏衰竭而死。”

墨儿听了,浑身一阵发冷,心里顿时又涌起悲疚。越拘谨的人,心事便越重。康潜性格极拘谨,妻儿在他心中所占分量,恐怕远过于他人。我答应他,会找回他妻儿,可直到现在仍无头绪。康潜愁闷难消,只有借酒抒怀,他之死,有我之责……

他正在沮丧自责,身后忽然传来一阵粗粝的悲声:“哥哥!哥哥!”

一个衣衫破烂、满身污垢的年轻汉子,一把推开门前围着的人,几步奔进门里,扑到康潜尸身上哭起来——

墨儿忙问身边的朱氏,朱氏抹着泪道:“这是康家二郎。”

康潜、康游两兄弟五官虽然相似,但康游生得十分壮实,一看便是个武人出身。他是开封县尉,不知为何这样衣衫脏破、满脸泥垢。看着康游这样一个粗猛汉子哭得如此伤恸,墨儿心中越发愧疚难当,呆立在一边,不知该如何是好。

墨儿走到顾震身旁,放低声音道:“顾大哥,请到一边说话。”

两人走到五丈河边,墨儿才低声把事情的详细经过讲了一遍,顾震听了之后,皱了皱眉:“我还道这个康潜既然是自己醉死,这里也就没事了,谁承想里面还有这么多原委,你既然已经查到这个地步,就拜托你继续查下去,若有需要哥哥处,尽管说!”

墨儿却已毫无信心,沮丧道:“我已经害死了康潜先生,再不能查了。”

顾震忙劝道:“莫乱说,是他自家心气窄,想不开,与你何干?眼下这桩案子,前前后后、里里外外只有你最熟悉,何况你跟着你哥哥查办过许多疑案,另找一个人来查探,又得从头摸索,而且也未必及得上你。你莫胡思乱想,更不要怪罪自己。若你真的不成,我也不会把这事托付给你。”

墨儿虽然沮丧,但心底里其实始终难弃,听顾震这么讲,便点了点头。

顾震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这么才对嘛。这案子眼下你怎么看?”

墨儿略想了想,才慢慢道:“康潜妻儿仍在绑匪手里,安危难料,这背后藏了些什么,还不知道。我和哥哥商讨过,绑匪应该就是康潜的左邻右舍。事情到这个地步,恐怕再不能暗查了。得请顾大哥给他们明示一下,我才好名正言顺地去查。”

“这个好办,我们这就去说明——”

墨儿随着顾震回到康潜家后门边,顾震对门外诸人大声道:“康潜之死还有一些缘故未明,我已委托这位赵公子继续查证,你们不得推诿避逃!”

诸人都望向墨儿,这时康游已停止哭声,也转过身睁着哭红的眼望过来。

墨儿之前只是受尹氏私托查这案子,这时当着众人被正式授权,才真正感到责任在身,不容他再犹豫推脱。

于是他鼓起勇气,叉手正声道:“还望各位能多多关照,赵墨儿先行谢过。”

顾震又诫斥了众人几句,这才带着万福和姚禾先走了。

墨儿回身先望向彭针儿:“彭三哥,能否问你一些事情?”

“我?”彭针儿尖瘦的脸上露出诧异,一双细眼游闪不停,“有什么事赵公子就问吧。”

“这里不太方便,能否去你家里?”

“家里?”彭针儿目光忽地一霎,不过随即笑起来,“好啊,请随我来。”

彭针儿还未走到自家后门,就朝里喊道:“嫂嫂,家里来客了!”

墨儿微有些诧异,觉得彭针儿像是在特地报信一样,不过他装作不知,跟着彭针儿走了过去。

彭针儿走到门边,却没有进去,俯下身摸着门板自言自语道:“这门板裂口已经这么大了,门轴也快朽了,得换了。”说了一阵才直起身推开了门,墨儿越发觉得彭针儿是在有意拖延什么,彭针儿却露出在街头哄人买药的笑容,“赵公子请进——”

彭家屋里格局和康潜家一样,后边是厨房,也套了间小卧房,应该是彭针儿在住;中间一个小过厅,左右各一间卧房;前面却没有开店面,是间前堂。屋里只有些粗笨家什,东西胡乱堆放着。

彭针儿引着墨儿到了前堂,请墨儿在中间方桌旁坐下后,又朝里面喊道:“嫂嫂,来客人了!”

后边卧房的门开了,随后一个矮瘦的中年妇人走了出来,高颧骨,宽嘴巴,一双眼里闪着警觉,她朝墨儿微微侧了侧身子,小心问道:“这位是?”

墨儿知道她是老大彭影儿的妻子曹氏,忙站起身,未及回答,彭针儿在一旁道:“这位是赵公子,是官府差来的,隔壁的康老大昨晚死了,他是来问事儿的。”

“康大郎死了?”曹氏张大了眼,十分惊异。

“隔壁才闹嚷了一阵子,嫂嫂没听见?”彭针儿问道。

“我身子有些不好,才躺着,听到有人哭嚷,没在意。原来是康大郎死了——”

墨儿见曹氏言语神色间似乎始终在遮掩什么,听到邻人死,也并不如何伤悲。

他开口问道:“大嫂,你知不知道隔壁康家的妻子和儿子去了哪里?”

“他家妻小?不是回娘家去了?”

墨儿盯着曹氏的眼睛,见她神色虽有些纳闷,却并没有躲闪,似乎真的不知情,于是转头问彭针儿:“彭三哥知不知道?”

彭针儿笑起来:“我哪里会知道?那康老大心胸极窄,最爱吃醋,多看他家娘子一眼,都要嗔怪你。平常我就是见到他家娘子,也装作没见。那孩子倒还嘴甜,有时我也会卖点糖果子给他。怎么?他家娘子和儿子也出事了?”

墨儿见彭针儿说话虽然油滑,却也只是惯常形色,并没有什么遮掩躲闪。他心里暗暗纳闷,这叔嫂两个心里一定都藏着什么,但对于康潜及其妻儿,却似乎真的并没有嫌疑。

于是他避而不答,又问道:“彭大哥和彭二哥今日都不在?”

曹氏的目光又忽地一霎,彭针儿倒仍是笑着道:“大哥回家乡去了,二哥还在街上说书赚口粮呢。”

墨儿发觉这叔嫂的隐情似乎在彭家两兄弟身上,便继续问道:“哦?彭大哥走了多久了?”

彭针儿眨了眨眼,转头问曹氏:“嫂嫂,大哥是寒食那天走的吧。”

“嗯——”曹氏语气稍有些犹疑。

墨儿确认隐情在彭影儿身上,又问道:“你们家乡是哪里?”

彭针儿答道:“登州。”

“来京城几年了?”

“十来年了。”

“你们是去年才搬到小横桥这里?”

“嗯。是二哥找的房子。比我们原先赁的那院房子要宽展些,钱却差不多。”

墨儿想再问不出什么,便起身道:“打扰两位了,在下告辞。日后若有事,恐怕还要叨扰。”

彭针儿随口道:“要到饭时了,赵公子吃了饭再走吧!”

墨儿看曹氏白了彭针儿一眼,便笑道:“不了,多谢!”

他仍从后门出去,临出门前,彭针儿悄声问道:“隔壁娘子真的出事了?”

墨儿见他眼中全是猎奇偷鲜的神色,越发确证他的确并不知情,便只笑了笑,转身离开了。

他回到康潜家,武家妯娌和其他围观的邻人都已散去,康潜的尸首仍横在厨房地上,蒙了一条布单。康游跪在尸首边,已不再哭,垂着头木然不动。

墨儿又悲疚起来,但随即告诫自己,悔之无益,尽快查清案子才是正理。

于是他小心过去,低声问道:“康二哥,有些事得问你,不知——”

康游仍然不动,不过沉声应了句:“你问吧。”

他的左额刺了几个墨字:“云翼第六指挥”,是当初从军时所刻军旅番号,虽然如今已经由武职转了文职,这黥文却仍旧留于额头,有些刺眼。

“康二哥,是你去取的那个锦袋吗?”

“是。”

“康二哥是从哪里取来的?香袋里那双耳朵又是怎么一回事?”

康游目光微微一顿:“这事关另一件大事,我不便多说。过几天,我自然会实情相告。目前得先找回我家嫂嫂和侄儿。”

墨儿看他神情,就算强逼也不会说出来。于是退一步问道:“清明正午你下船后,找了一个老汉将香袋转交给康大哥的?”

“是。”

“康大哥将香袋交给饽哥时,珠子和耳朵果真在香袋里?”

“是。那位老汉信得过。我也一直偷偷在后面跟着。”

“你扮成这样,这几天也是在偷偷查找绑匪?”

“是。可惜一无所获——”康游看了一眼地上康潜的尸首,眼睛又开始泛潮。

“据我和家兄探讨,绑匪应该是你家左邻右舍,尤其是隔壁武家和彭家嫌疑最大。”

“哦?”康游一惊,随即痛悔道,“果然,要劫走嫂嫂和栋儿,只有他们两家最方便。唉!我怎么早没想到!”

“康二哥看这两家哪家嫌疑更大?”

“武家大哥与我哥哥多年邻居,两人志趣相投,我和武家二哥又是沙场上的生死之交,他们必定不会。彭家兄弟去年才搬来,因不是一路人,并没有深交,不知底细。”

“我刚去过彭家探问,只有他家大嫂和老三彭针儿在,不过看神情话语,他们两人似乎并不知情。”

“他们三兄弟都在市井里混走,必定极会遮掩。”

“没有查明白之前,两家都有嫌疑。另外,有一事还要请问康二哥,康大哥和大嫂两人平日可和睦?”

康游神色一变,声调也有些不自在:“起先哥嫂两个十分和睦,这半年来,有些事——”

墨儿忙问:“什么事?”

“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不似往常那么和睦。”

墨儿发觉康游似乎在遮掩什么,不愿意说出来,不好追问,便道:“还请康二哥再仔细想想,这两家还有什么可疑之处?”

康游还未张嘴,武翔和一个年轻男子走了进来:“二郎……”

武翔面色凝重,应是已从妻子那里听到了康潜噩耗,进门望见地上尸首,他神情越发沉痛。他身后那个年轻男子一身白色襕衫,眉眼和武翔有些像,墨儿猜他是武家老三、太学外舍生武翘,看到尸首,武翘眉头颤了一下,先有些惊怕,随即也涌起悲意。

“怎么竟会这样?大郎平日并不贪杯呀。”武翔深叹了一口气,“尸首这样搁着不成,二郎快去找件干净衣裳给大郎换上,上方寺离得最近,就请那寺里的师父来做法事,二郎你看如何?”

康游沉声道:“我哥哥并不信这些。”

“那也得立个灵位,左右邻舍也好祭拜。三弟,你去纸马店请个灵牌,买些香烛纸钱,另外叫你两个嫂嫂也过来帮着料理一下。”

武翘点头应了一声,随即转身走了。

墨儿仔细留意武家兄弟,两人悲悼出于真挚,丝毫没有作假的意思。他们要帮助康游料理后事,也不便问什么,就先告辞出来了。

回去途中,他在驴背上又回想彭家曹氏和彭针儿的话,说他家老大彭影儿回家乡去了,而且是寒食那天。两人说起来时,神色之中始终有些遮掩。

彭影儿善做影戏,又精于口技,在汴梁百戏行当中也算有些名头。墨儿曾看过一回,那次演的是三国戏,彭影儿藏身在一块白绢屏风后面,操弄着羊皮刻镂描画的各色人物,如刘备、诸葛亮、关羽、张飞等,灯光映照上去,鲜明如活,不但手足能动,而且彭影儿又给这些人物配上相应话语声音,各个音色语调不同,更有金鼓之声、马嘶声、风声、人马杂沓声、刀剑搏击声……恍然间,如同亲临战场,看万军厮杀。

寒食连着清明,官府要休五天假,正是勾栏瓦舍生意最好的时节,彭影儿为何要选这个时候归乡?康潜妻儿是寒食前一天失踪,彭影儿次日就离开,难道其中有关联?

彭影儿常在城东望春门外的朱家桥瓦子作场,离得不远,墨儿便驱驴先去了那里。

比起中瓦、里瓦等大瓦子,朱家桥瓦子只能算二等,但也有十来座勾栏,远远望过去,彩绘木栏围出一块二十多亩地的宽阔场地,四面都架着高大欢门,彩幡花锦簇绕。墨儿从东边欢门进去,虽然还未张灯,已有许多人进进出出。进到里面,仍是用彩绘木栏分隔出一座座勾栏,勾栏内是高阔的瓦棚,棚里摆满桌椅,有的将台子立在中央,有的则搭在最靠里。

虽然没到最热闹的时候,但这些勾栏中大半也已经坐满了人,台子上有说的、唱的、弹的、相扑角力的、舞刀弄棒的、弄傀儡的……各种声响动静,江海暴雨一般喧震沸闹。

墨儿记得彭影儿是在西南角上那座勾栏作场,便快步穿过去,见这里人还不多,只坐了半场子,台子上一个赤膊的人正在踢弄彩球。墨儿扫了一圈,见勾栏角上有个老者正蹲在一个小炉子边看着烧水,知道是常日在这里点茶卖汤水的,便走过去问道:“老人家。”

老者回头望了一眼,问道:“这位公子要茶么?”

墨儿笑着说:“不是,我是想打问一件事。”

“什么事?”

“演影戏的那个彭影儿去哪里了?”

“说是有人办大宴请他去作场了。”

“什么时候?”

“清明那天。怪的是,这几天了,至今不见他回来。”

“嗯?不是寒食吗?”

“清明前一天他还在这里作场。”

“老人家没记错?”

“这个我可记得准哩,老彭演影戏要润嗓子,每回都要我替他熬梨汤,寒食不能动火,头一天我就给他熬了三天的量,那三天人多,他早中晚各演了一场,清明前一天半夜演完了口渴,还问我要梨汤喝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