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金陵城东郊外的老城区里有个鬼市。
据说在里面卖东西的有可能是鬼,买东西的也有可能是鬼。
无雪无雨的日子,鬼市逢四开市,从晚上十二点到早上四点。这四个小时内,长长的街道会莫名地笼罩上一层淡淡的白雾。即便是月光明亮的夜晚,即使旁处都是月朗星稀,这条长长的街市也依旧阴森恐怖。
但在白天的时候,鬼市不叫鬼市,叫聚宝街,是个古玩市场。不过里面卖的东西,是真是假就不好说了。这年代哪儿有那么多古董,大部分都是仿的,逛聚宝街的人也不可能都是行家。
而正因为古董本身比较神秘,鬼市又是夜场,一来二去的传着传着就失了真,越传越古怪离奇起来。
但是聚宝街的这些商铺,很多都是经营了几十年的,好东西一定是有些的。那些平日里不敢拿出来的,那些来历说不清楚的,在鬼市上统统有希望寻个好买主。
这一天照旧是鬼市开市的日子,而且还是个阴森的天气。鬼市冷冷清清,两旁的路灯散着昏暗的光,照得街道雾气袅袅。不知哪一家还开着音响,咿咿呀呀地唱着婉转小曲,声音虽然不大,但是却格外应景。
十二点刚过,一辆墨绿色的卡宴从远处疾驰而来,停在街头的停车场上。车门拉开走下一个颀长的身影,在原地站了片刻,然后毅然地往里走去。
在鬼市靠后的街道转角处,有一家并不起眼的小店,小店里坐着一个年轻男人。他叫林默然,五官清秀,有些清瘦,穿着一件泛白的水洗T恤,坐在一张老板椅上架着腿,一副闲散的样子。
古董店是个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的行业,所以这几天店里都没什么生意,林默然也不是很着急。即使他需要很多的钱,但是钱这东西毕竟不是心急就会从天上掉下来的。
就像是已经离开十年的父亲。即使林默然一直相信他还活在这世上的某一个角落,但是这些年过去了,一次又一次的寻找,只换来一次又一次的无功而返。
林默然生活在单亲家庭,从记忆起便和父亲相依为命。父亲是个温柔的男人,高高大大的,话不多,从小便地给他灌输古玩的知识、手把手教他鉴宝的方法。考大学的那一年林默然十八岁,拿了录取通知书兴冲冲地回到家,谁知道等待他的却是人去楼空。
那一天正是林默然的生日,桌上一个小小的蛋糕,一张小小的纸条。纸条上写着三个字:我爱你。
林默然一眼便能认出那是父亲的字迹。
只是除此以外再无其他。
林默然默默撕了通知书,关门睡了三天,之后照常营业。他将父亲留下的字条叠好,买了个能装相片的项链,仔细地装好挂在脖子上。
每当晚上辗转反侧时,他将手放在项链上便能感觉到一阵一阵的悲伤,铺天盖地的黑暗压下来让人不能呼吸。可这黑暗中却又隐约的有些温柔,如微风一般轻轻吹过,在黑暗中透出一丝光亮。
林默然的梦中,似乎总有不同的画面闪过。或者是延绵的雪山冰川,或者是繁华的都市街道,或者是茂密的雨林植被……而最多的是一片荒寂的农田,摇曳的树影婆娑,漫天飘着纸钱。阴沉浓重的夜色里,两三点鬼火飘浮在荒地上。一个人背对着他坐在一座坟茔前,那坟只是一堆黄土,而黄土的表面上慢慢地渗出血来。
林默然无数次在梦里挣扎着扑过去,想要到正面看清那人到底是谁,不过每一次都在他即将看到那个人的正脸时一身冷汗地醒来。他觉得那个人就是他的父亲,但是那感觉却又完全不一样。
于是他开始旅行,开始寻找梦中见到的景色。他相信父亲一定没有死,而是在世界的某一个地方。守着一个关于他、关于母亲、关于他所不知道的过去发生的故事。
今晚似乎又是个百无聊赖的夜晚。林默然看了几页书,渐渐地有些困意。他将书盖在脸上,正打着哈欠准备打个盹,门外传来一阵清脆的风铃声。
小店的大门口挂着一串兽骨风铃,一旦有人推开店门,风铃便会发出声音来。
林默然抬起头,看见一个西装笔挺的男人推门走了进来。
做古董生意的人,别的能力差些无所谓,但是眼睛一定要毒。不但要会看东西,还要会看人。
有些人是来买东西的,有些人是来卖东西的,有些人是来偷东西的,还有些人是来抓文物贩子的。
林默然只一眼便看出,眼前这个男人不是古玩行里常来常往的。虽然英俊挺拔一表人才,但是他推开门的那一刹那,脸上有一丝迟疑。
那些常年在聚宝街转悠、想在鬼市里捞点儿好东西的买家,那些总有各种渠道、鬼鬼祟祟兜售好东西的卖家,别说林默然大部分都认识,便是不认识,内行人也不会是这种神情。
这多半是听了什么传闻来看热闹的路人甲吧。林默然做生意的心下去一大半,不过想着人既然进来了,也还是要招待的,便抬头了了一眼,有些不那么热络地问道:“想看点什么?”
进古玩店不像进超市,很少有你要什么店里正好有什么的情况。而且大部分逛古玩市场的人,也都没有那么明确的目标,基本上都是随便看看。
那男人回头看了一眼门外,又在店里四下看了一圈,有些不太信任地问道:“你是这里的老板?”
林默然咧了咧嘴说:“小店,还请不起伙计。”
这个小店总共也就二十平方,下面是门面,上面自己住。虽然林默然接手也有五六年了,却还没做过什么足以让他大富大贵的生意。
或许是觉得林默然的态度有些敷衍,那男人皱起了眉,有些不太满意的样子。然后,走到柜台面前站定,隔着柜台犹豫了一下问道:“你所有的货都在这里?”
林默然笑了。
他看见了一个外行,一个有钱的外行。虽然林默然没看见鬼市门口的车,但是他看见了男人身上的衣服、裤子和手腕上的江诗丹顿,这一身衣服穿得很合身,手表戴得很有气质。看多了古董的眼睛看人也一样准,这绝对是个有钱的主。
林默然似乎看见自己存折上的存款又多了几个零。
古玩这一行坑蒙拐骗的事情太多了,林默然虽然自认为是个老实本分的人,但也不会拒绝有钱自天上来。
“买假不退”在收藏界已经是约定俗成的规矩,所谓富贵在天,买定离手,这里从来没有三包的说法。任由卖家吹得天花乱坠,鉴定真伪也是买家自己的事情。要是因为看走眼花大钱买了假货,只要交了钱出了门,也没有找回来的理由。
林默然觉得今晚似乎是个为拉近贫富差距做点儿贡献的好机会。
“自然不可能都在这里。”林默然道,“这位先生怎么称呼?有什么想要的,我帮您介绍介绍。”
很多人来鬼市都是有目的而来。古玩收藏除了是个赚钱的职业,也是个烧钱的爱好。古董自然只是个统称,里面各门各类分得详细,比如纸质字画类、丝织品、陶瓷类、铜器、玉器、金银器,一言不尽。
“我姓唐。”男人表情严肃,从西装口袋里拿出一张名片放在桌上,“你是林默然林老板吧,有人介绍我来的。”
这回轮到林默然皱起眉头了,有人介绍?他可不是什么大红大紫的主,能有什么人介绍。
接过男人的名片,上面印着:唐泽,宝林珠宝公司,总经理。
果然是个有钱人。林默然更加的疑惑,这珠宝虽然不属于古董,但是古董里绝对有珠宝,所以但凡是搞古玩的对这一行多少都有些了解。何况唐家在本地是个大家族,刚才林默然还没想起来,再一看名片不由地一拍脑袋,就说这人这么面熟,肯定是上过本地的那些小杂志和报纸的。
不过唐泽不是宝林如今的当家人,他不过是个还没有继承父业的富二代,应该是在宝林公司中任职。像这样的大家族,一般都不止一个继承者。据那些八卦消息称,唐家这一代有三个公子,明争暗斗,闹得那叫一个精彩。
唐泽不管林默然的疑惑不解,确定了对方身份后,从随身带的包里,拿出一本小册子,摊在桌上,指着上面道:“我要找这样一套金器。”
“金器?”林默然觉得今晚真是个充满变数的夜晚,不说别的,他在这聚宝街好几年了,找字画珍玉的数不胜数,但是找金器的却还是第一次碰到。
众所周知,因有限的存世数量、流通数量和政策限制,金银器成为古玩市场中比较缺失的一块。又所谓金银有价玉无价,乱世黄金盛世古董。虽然金银属于贵金属,本身价格昂贵,但是和那些名家字画比起来,却并不那么吸引人,因此,爱好收藏金器的人也是少之又少。虽然林默然这店里琳琅满目地摆了不少东西,但是金银器却是寥寥无几,而且也都是寻常的货色。
唐泽这册子上的可绝不是一般的金器,林默然只看了一眼便被吸引住了。这册子是一张大图纸折叠起来的,打开来有半张桌子大小,上面画着五件金饰品。
“这是一组五色宝石金花钿,”唐泽道:“一共五枚,合起来是一套。”
林默然点了点头。虽然他学历不高,但是从小耳濡目染,又在聚宝街摸爬滚打了这些年,对于大部分的古玩,一眼便能看出真假,再精细些的就要更仔细或者用上一些鉴别方法。当然他还有人所不知的鉴定方法,不过不到万不得已不能使用,因为伤身伤神。
这图纸很明显是从旁的名册上拓印下来的,并没有什么价值,但是却非常清晰完整地还原了所有的信息。
这是几件做工非常精致的金器,看风格和花纹应该制作于公元684—755年间。这是唐朝金银器发展的第3个时期,这时初唐已经过去,社会开始繁荣。从武则天统治时起,到唐玄宗开元期间盛唐初现,统治阶级奢侈成风,生活极为腐化,因而地方官供奉金银器亦逐渐形成风气。
“看这些金器的工艺花纹是唐朝的。”林默然道。
“不错,”唐泽道:“这五枚金花钿是唐朝的,而且是当年唐玄宗送给他的妃子杨玉环的礼物。”
林默然揉了揉额头,觉得要么是唐泽还没睡醒,要么是自己还没睡醒。即便是在聚宝街混了这些年的自己,也还不敢这么吹。
唐朝是中国古代的盛世,国富民强,他们的穿着打扮典雅高贵、气度雍容,历来为后人所模仿。唐朝的首饰,自然也是做工精良,达到了一个工艺和奢华的巅峰。
虽然说市面上唐朝的金器流传很少,价格也没有统一的尺度标准。但2008年香港苏富比春季拍卖会上,一件五曲折枝簇花纹金大银盖碗的拍卖价格,达到人民币一千六百多万。
也就是说,一件做工精良的唐朝金饰,价格可能是非常昂贵的。如果是一套当然更加可观,再如果这一套可以被确定是被某个名人戴过的,比如唐泽所说的杨贵妃,那毫不谦虚地说肯定是无价之宝。
但现实是即便你可以从工艺上证明这是唐朝的金器,也可以从款式上证明这五件是一套,但是你怎么证明这些是杨玉环用过的,能从上面验出她的DNA吗?
林默然这一瞬觉得这个唐泽是来寻开心的吧,就算你在聚宝街中心堆上一堆金砖,也没人能吃下这笔生意。没有金刚钻揽不了瓷器活儿,这天大地大的,去哪里给你找杨贵妃戴过的首饰,还指明了要这一套。
没生意做就是没钱赚,林默然打了个哈欠道:“不好意思,唐先生,你再问问别家吧。这单子太大我做不了。”
听他这么说了之后,唐泽并没有露出失望的神情,而是一副一切都在意料之中的表情。
唐泽淡定地道:“林老板不妨多考虑一下,替我找这五件金饰。不管能不能找到,这半年时间里,除了一切相关费用报销外,每个月我再给你十万辛苦费。如果能找到,每件给你一百万手续费。饰品本身的价格,该是多少就是多少,按着行情另外再算。你该赚的差价一分也不会少。”
唐泽从包里拿出如一捆红色砖头似的现金。十万元崭新的人民币码得整整齐齐,沉甸甸地放在柜台上。“这是第一个月的酬劳,也可以做押金,签了合同,就是你的。”
林默然的眼睛直了。他不是没见过钱,但是必须承认有时候现金比支票上的那一串数字要带给人更大的视觉冲击力。比起面前放着一张几个零的支票,红彤彤的一叠人民币更叫人心跳加速。
林默然的收入,若是某个月碰上了一两个大主顾,成了一两笔单子,几万是有的。可若是淡季,只能卖点小玩意儿,一个月一两千也不是没有过。何况总是要出门,店要关门不说,出门在外花费也多,零零散散到现在也没能存下几个钱。可如今唐泽一开口就是稳妥的六十万进账,相当于他两三年的收入了。万一人品爆发真的能找到一两件呢。
林默然这样一个从来没开过大单的小店里突然来了个土豪,在什么也没见到,什么承诺也没有的情况下,直接砸了六十万出来,这六十万直接把他砸得晕晕乎乎的,再没说出第二个“不”字来。
有钱能使鬼推磨。林默然觉得自己也是个穷鬼,即使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看在钱的份儿上也可以考虑。
想到这里,林默然不由地道:“唐先生,恕我直言,这笔收入对我来说相当可观,我也很有心想要,但是你要求的事情,确实很难。我可以给你找,但是能否找到你想要的,这我不敢保证。而且很有可能半年下来一件也没找到,或者找到的都不是真品。”
古玩仿制品数不胜数,如果把天下古玩都聚起来,十件里也未必能出一件真货。有时候一件货和另一件货的区别,不过是你能看出来的假和你看不出来的假。
而且金器在古玩中,相对来说又是比较容易仿冒的一类。如果唐泽真的想出大价钱凑齐这一套饰品,马上要面对的只怕不是找到找不到的问题,而是如何鉴别这铺天盖地的仿制品的问题。
要知道,这一套首饰或许是独一无二,或许并非仅此一套。如果说,唐泽要找的这套金饰,真的是杨贵妃曾经用过的,除非他自己有特别的鉴别方法,不然的话,这世界上能分出真伪的人,就只剩下自己一个了。
林家几代做的都是古玩的生意,自然有些家传秘法。但是因为这些秘法操作起来太过惹眼,所以林默然从来也没有用过,他坚信应该没有人知道。
林默然努力让自己从待机状态中出来,伸手按在那一叠钱上,潇洒地哗啦啦拨弄了一下,然后以一副无所谓的态度道:“唐先生,你的条件我很满意,只要你回答我一个问题,这件事情我就接了。”
唐泽点了点头,等着他问。
“那个介绍人到底是谁?”林默然道:“唐先生是有实力的人,想要找人做事,相信能找到更有本事的人,但是却偏偏找到了我。我不敢妄自菲薄,却也知道自己不是业内精英。”
鬼市十二点开门,唐泽进店的时间不过十二点多几分,可见不是货比三家反复甄选的,而是来了之后便直奔自己店里的。虽然自己出生于聚宝街,但毕竟年纪有限,经验也有限,而古玩行里多的是手眼通天的老行家,自己无论如何也排不上名次。
林默然的问题在唐泽的预料之中,不过他还是慎重地想了想才道:“我不太方便告诉你这个人是谁,说了你可能也不信。但是这件事情怎么做你也吃不了亏,真金白银我没有可占你便宜的地方。”
林默然没有要到想要的答案,但是无言以对。
是啊,自己没钱没权手里没好东西,要是个姑娘还怕被骗色,可他还是个男人。真的是无论怎么想,也没有可以让人占便宜的地方,除了……
林默然坚信没有人知道他的家传秘法,因为自从学会后,他还从来没有机会使用过。
沉默片刻,唐泽没有再解释的意思。
林默然心中一个隐约的念头,这世上知道自己鉴宝方法的只有一个人,就是传给他技术的失踪已久的父亲。如果唐泽是冲这个来的,那会不会和自己的父亲有过接触?
如果这么问,肯定是什么也问不出来的。等到合同签了,跟唐泽熟悉了,再问自然容易些。
看着桌上的钱,林默然突然觉得心情不错,伸手从抽屉里掏出一张自己的名片递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