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在转瞬之间,变故仓促,无人能够阻止,台下尖叫声此起彼伏。尉迟方已坐倒在地,渐渐模糊的视线中,只见少女甩手扔出面具,红色身影如同一团火焰,俏生生立在风雨之中,仿佛随时都会随风湮灭。耳边听到她清脆的声音,斩钉截铁般,一字字传入耳内:

“庐江王之女李蘅为父报仇,手刃王贼。心愿已了,自当含笑九泉。”

突然之间无法自控,尉迟方拼着最后力气大叫她的名字:“李蘅!”少女回过头来,一眼不看那些刚刚回神,正向她扑来的兵丁,只是专注之极地望着尉迟方,脸上依稀便是那日灯下神情,却多了几分温柔凄楚。

“若你叫的是我的名字,那该多好。”

蓦地回刀自刭,鲜血喷溅而出,划出满空红艳,如同雨中落瓣。尉迟方大叫一声,人也随即昏了过去。


史载,幽州大都督王君廓骄纵越法,为仇人所杀。太宗追其前功,将之安葬于骊山之下。至于刺客的真实身份早已无从考证。风传是庐江王之女,替父报仇,但朝廷既然讳莫如深,所有谈论也仅限于私下流言。灾疫过后,长安城很快又重现繁华景象,之前种种惊心动魄的事情,此刻回头再看,如同做了一场恶梦。

再长的梦魇也有醒的时候。连绵了十日的大雨刚刚停歇,树叶因为雨水的清洗变得色泽碧绿,青翠欲滴。不知何处来的黄雀轻声啼叫,却见不到它的身影,或许正躲在绿叶之下。尉迟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只觉得浑身如同抽了筋骨一般,使不上一些力气。脑子里还是浑浑噩噩,鼻中却已闻到一阵淡淡药香,费力地转过头,却看见墙角边有个熟悉的人影,不假思索便叫了出来。

“摇光!”

声音是异乎寻常的嘶哑,自己几乎听不到,却也让正忙着熬药的少年转过头来,开心地道:“嗨,你醒啦!”

见到少年脸庞的时候,尉迟方的记忆才一点一点恢复过来。高台上的红色身影,刺向自己的利刃,以及最后那满天血光。胸口一痛,下意识地抚住。摇光已注意到了他的举动,皱着眉头走了过来,“喂喂,乱动些什么?睡了十天,醒来就不老实。”

“十天?”尉迟方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随即懊恼道:“我怎么这么不中用!”

“先生说了,那女子下手时避过了要害,伤得不重。不过你心思浮躁,气血紊乱,恐怕对伤势有害,所以给你服了些安神药物,让你老老实实睡觉,这样好得快些。”

“原来是李兄的意思。”尉迟方这才舒了口气。缓缓动了下身子,伤处只是隐隐作痛,却已无大碍。试着坐起,也只觉得身体有些发软,其余并无不适,想必是酒肆主人的妙手,心中暗暗感激,“李兄呢?你怎么不回楼里?”

“是先生要我留下来照顾你的。”摇光拉长了嘴唇,一脸不高兴,“其实我看他是巴不得我不在,没人烦他。唉,这些天将他一个人留在楼里,又不知会闯出什么祸来。”

见到小管家懊丧神色,尉迟方忍不住笑,“放心好了,你家先生总不至于把楼给拆了。”

“没错。当真拆了,重建岂不要花费我的银子?”一个带笑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还是尉迟知我。”

随着语声,门帘一掀,一人施施然走了进来,青衫束发,笑容明朗,正是李淳风。尉迟方大喜,叫道:“李兄!”

“尉迟醒了。感觉如何?”

校尉伸了伸筋骨,爽朗笑道:“看样子,明日就能上马挥刀了。”

“哈哈,那就好。久卧不利恢复,也该起来动上一动。明日此时,我来接你。”

“接我?要上哪里去?”

“到时候便知。”

马车宽敞舒适,一路向东南行去,车行缓慢,也不觉得颠簸。尉迟方心中疑惑,但酒肆主人绝口不提此行目的,便也不问。一直到了一处所在,方才嘱咐停车。走下车来,映入眼帘的竟是骊山脚下一座新坟。那坟墓修得甚为精致,坟前有新植松柏,坟后则是依依垂柳。坟前立着一块光滑的青石碑,却没有刻上名字。

“这是……”

蓦地明白过来,尉迟方心中一痛,伸手扶住了石碑。李淳风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头,道:“男儿丈夫,当悲则悲,当喜则喜,不必顾忌。强自压抑,反而容易郁结伤身。”

“我……我……”这一刹那尉迟方心中有千百念头纷至沓来,流转往复,渐渐思虑澄明。悲伤悔恨悄然退去,却有一种彻悟般的解脱。突然抬头,紧紧握住酒肆主人的手,道:“多谢!”

这一声语出至诚,酒肆主人却避开了他的目光,“不用谢我。抱歉,我没能做到对你的承诺。所能做的,也只是如此。”

“不,这不怪你。你已为她求得了圣旨,是我没能阻止……”

“莫要如此说。她是聪明女子,当日刺你那一刀,既是防你阻止她的行动,也是为了避免牵连于你。求仁得仁,我想她离去之时,心中并无遗憾。”

青山如黛,一弯静水潺潺流过,四周景色如画,隐约听到林外稚童笑语,正是人世间难以割舍的良辰美景。尉迟方心头略觉安慰,突然想到一件事,道:“这墓碑上为何无名?”

“因为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她并非真正的李蘅。”

“什么?!”

“当日你说她是庐江王的女儿,我就觉得奇怪。宗室之女,不该无人认得,尤其她和王君廓还曾有婚姻之约,王的手下不少当年庐江王旧部,怎能当面不识?”

“你那日问郡主是否见过庐江王,也是因为这个?”

“对,郡主回答,李蘅曾数次进宫。祭礼之前,例要见驾加封。如果真是李蘅,被人认出的风险也太大了,她不该如此不智。”

“可是,我明明记得——”校尉话说一半,顿时愣住。的确,他所记得与少女的初见,也只是个模糊身影,实在算不上“记得”。

“所以,这女子并非李蘅。真正的李蘅,或许已葬身乱军之中。”

“那她是谁?”尉迟方失控般大叫起来。

就在此时,林中传来嬉笑之声,“小方哥哥,慢些,等等我——”

校尉刹那间心中一震。抬头望去,却是一个男童,和两个更加年幼的女童,素不相识,想来这称呼也只是巧合。两名女童中一人身着华裳,笑颜如花,神色开朗,叫声便是她发出的。另一个女童则穿着一件素色单衣,面容羞怯,紧紧跟在先前那人身后,看起来像是一对主仆。一瞥之间,仿佛有什么东西触动了心弦,尉迟方忍不住大叫起来。

“是她!我想起来了!她是李蘅的侍女!”

这句话一出口,便像是突然打开了一个尘封已久的盒子,所有往事在这一刻一并涌上心头,恰似清浅泉水流过白石,丝缕波纹俱清晰可见。当年在庐江王府中,那个总是低头跟在小姐身后,有时候微笑着偷偷望自己一眼的羞怯女孩;深夜里骤然相逢,用只有当事人才知道的儿时戏言称呼自己的陌生少女,以及在高台上说着“若是我多好”那凄楚决绝的红色身影……一瞬间都重叠了起来,历历在目,无比清晰。

“对,没错,她叫,她叫——”

回忆在此戛然而止,尉迟方蓦地发现,自己竟没有丝毫有关这女子姓名的印象。当年的他,注意力全在那位娇憨小姐身上,又怎会留意到她身后默默望着自己的平凡小鬟?这义烈女子为家主复仇,舍弃了自己的生命与情感,却不曾在世上留下些微印记,生而无名,死而无姓。想到这里,尉迟方颓然坐倒,抱着头道:“她叫什么,我不记得了。”

“不必难过。”青衫男子并未望向他,而是如往常一样,凝视着碧如水洗的湛然远空。像是回答对方,又像是喃喃自语,“结局已定,记得或是忘记,十年或是百年,都没有分别了。”

唐贞观年间,吐蕃赞普松赞干布派遣禄东赞等人出使唐朝,要求约为婚姻。太宗以宗室之女拂云许之,加封文成公主。唐与吐蕃自此睦邻相好,往来频繁。

就在皇家仪仗西出都门之后,随意楼中,一人缓缓解开玉匣上的丝结。盒中并无他物,只有一枚红绳串着的铜钱,压在一张天青色的信纸之上;纸上也没有任何话语,只是用女子清秀笔迹端正地写着两个字:参商。

西出阳关,千里之外,有风沙正起。群山巍峨,雪峰高耸,那将是属于这位唐朝女子的另一个传奇。

(第六卷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