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是出于本能反应,尉迟方立刻拔刀,试图阻止石门关闭。刀尖在石壁上擦出点点火星,发出刺耳声响,却无法撬开分毫。定神上下察看,内里光滑无比,连个抓手也没有,更不要说开启的机关。大惊之下,却听李淳风扬声道:“出来吧,不必装神弄鬼。小孩子的把戏,可唬不了人。”

语气似乎胸有成竹。尉迟方刚想问他到底是在与何人说话,耳边已传来一个锐利的声音。

“是你们自寻死路……”

声音极其耳熟,竟然便是失踪的怀容,却看不到她的身影。洞中回声响亮,无从分辨声音从何处发出。酒肆主人索性就地坐了下来,脸上带着笑意,道:“是么?不过,我们若是死了,对你也没什么好处吧?”

“哼,擅闯这里的人,都要死!”

“这里?有什么特别吗?”

尉迟方想开口,拂云已猜到李淳风是想套出怀容的用意和方位,连忙做了个“嘘”的手势。谁知立刻听见怀容的声音:“装腔作势,又想骗人。我才不上你的当!”

心中顿悟:对方必定躲在一个能看到自己一行的地方,当下不动声色,暗地里四处观察,找寻怀容可能的藏身之处,一面继续说道:“不说也不要紧,我已经知道了。是那山鬼要你困住我们,对吧?”

“你怎么知……”

话说了一半,突然顿住,却足以让酒肆主人唇边露出微笑,“我当然有我的法子。这样吧,你我来做一笔交易,你告诉我如何从这里出去,我就告诉你我是如何知道的。”

“休想!当我三岁小孩么?我什么也不会说的!”

毕竟是稚嫩的孩子,这句话一说,不啻承认此处必有出路,且自己是知道的。酒肆主人心里一松,口中却道:“哎呀,不好不好。你看这里并无食物,若是将我们困死在此处,少不得要变成饿死鬼缠上你。到时候你一闭眼,便见三个骨瘦如柴的冤魂围着你讨要吃食,岂不可怕?”

“胡说八道,我可不怕什么饿死鬼!是你们自己要闯到这里来的,死了也不能怪我……”

“是么?”原先还带着笑意的声音突然间变得冷峭严厉,“那怀家庄中那些人呢?!”

一言既出,对方顿时沉默了。李淳风等了片刻,不见回答,面色微微一动,站起身,顺手接过尉迟方手中刀,向那块刻着字的石壁走去。眉峰聚拢,目光如利刃寒星,脸上一点笑意也无。相识以来,第一次见到这男子如此冷肃摄人的神情,拂云不禁吃了一惊;李淳风却视若无睹,从她身边走过。双目一瞬不瞬地望向空无一人的石壁,语声越来越慢,一字字吐出,令人不由自主心生寒意。

“哪怕恨意再深,也不应致无辜者于死地;更何况,那些是你熟悉的人。滥杀无辜,无论出于什么理由,也绝不可恕!”

不知从何而来的紧张气氛笼罩当场。那头依然沉默,但仔细分辨,却能听到一丝压抑着的急促喘息。李淳风双眉一扬,蓦地一刀劈向身旁岩石,溅出火星,喝道:“给我出来!”

就在这一刹那,面前的石壁应声而开,原来石壁之后竟然隐着一个小小山洞。里面那人双手环抱肩头,“啊”地一声惊叫,抬起头来,正是怀容不知所措的脸。尉迟方赶过去,一把将她抓了出来,刚想扬手打去,突然想到对方是女孩,又将手缩了回来,只是牢牢抓住她的臂膀,令其动弹不得。怀容不顾一切地挣扎着,一面大叫:“我没有杀人!你冤枉我!我没有杀人!”

“是么?造谣说山鬼降世的人是你,用这毒花毒害乡民的人是你,想要将我们困死在此处的人也是你,你的所作所为,哪一件不是害人之事?”青衫男子双目凛凛,望向怀容,“说吧,是谁指使你,又想要做什么?”

怀容停止了挣扎,慢慢垂下头,身体也蜷缩起来,低声道:“我……我什么也不想,只是想回家……”

“你家在哪里?”

“不知道,我只记得那里有很多牛羊,很多好大好大的房子……五岁那年,我就被人从家乡拐卖到京城。阿哥也是孤儿,他和我,我们做梦都想回到家乡,可是没有盘缠,又怕被怀三爷知道捉回来……”

叹了口气,李淳风面容也和缓下来。唐朝仍然保持了一部分奴隶制度,入了奴籍之人非但不能与平民通婚,连子女也要世代为奴。相当于社会中最低贱的一层,除非脱籍或赎身,永不得解脱。是以拐卖人口之事比比皆是,甚至有富贵人家子女被人牙子拐去,从此完全失去自由,沦为贱役。身为奴婢,一旦逃跑,任何人皆有权捉拿,主人也可随意处置。

“阿哥?是先前打猎的时候和你在一起的那人?”

“就是他。”说到那人,怀容露出笑容,一张平常的脸看上去竟也有几分美丽,“阿哥说,他会带我一起走,一起离开庄子。那天晚上,我们像从前一样在祠堂里碰头。就在商议的时候,我听见牌位发出了声音,那声音说,他是这山中的山鬼,会帮我们完成心愿。”

“山鬼?”

“嗯。他告诉我,供桌下面有一张地图,要我去寻找地图上的那个地方,还告诉我如何使用那儿的机关。”环顾四周,道:“就是这里。三爷他们都说黑云岭有山鬼,从来不敢靠近,他们不知道这里有这个秘密的地方。”

“找这里做什么?”

“他让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

怀容顿了顿,慢慢拉起衣袖,露出李淳风和尉迟方两人之前曾见过的那道伤痕。

“他说,这里有一株奇怪的花,要我用自己的血来浇灌。”

三人不约而同转头望向那株红花,血色花瓣无风自动,看起来仿佛有生命一般,带着妖异之气,心中寒意顿生。怀容继续道:“那时候这花还没有开,满枝都是白色的花骨朵。我照山鬼说的,割开手心,把血滴在花根上,花就一点点开了,颜色也变成了红色,那样子真是奇特极了,从没见到过这么奇怪的事。回去之后,我按照约定再一次来到祠堂,果然,山鬼又说话了。他要我一个月之后,看到黑云岭上有黑云升起的时候再进山。”

“就是这次怀家庄出事的时间?”

点了点头,怀容道:“没错。一个月之后,这里真的起了黑云,远远望去满天都是浓烟。怀家庄那些人都很害怕,以为出了怪事,只有我和阿哥一点都不怕。我趁打猎的机会进了山洞,按照山鬼告诉我的,取了这里的花,将花捣成花泥,趁机掺在庄里那些人的食物中。这样,十天以后,他就会来带我和阿哥回家了。”

拂云心思灵敏,想了想,道:“这么说来你也没有见过他的模样。会不会有人借机骗你?”

“绝不可能!他什么都知道,如果不是山鬼,又怎能让山上喷出黑云?”

“那也说不定。”这次答话的是一直静听着的酒肆主人,“山海经中记载有投物辄燃的火山,水经注里也有烟火从地中而出,这座黑云岭多半属于此类,只不过并非喷火,而是生烟。水有水性,山也有山的性情,假如常在此山中,熟知这山的变化规律,说不定就能预知喷发的时刻。”

那边尉迟方已忍不住,向怀容道:“这就是你捏造出山鬼降谣言,下毒害人的原因?仅仅为了离开庄子,返回家乡,就毒害那么多人,小小年纪,心肠竟如此狠毒!”

闻言怀容脸色白了一白,突然昂首怒道:“那是我的事!这世上除了阿哥,本来就没人对我好,我为什么要对别人好?别人的死活关我什么事?”

“你!”

伸出手,李淳风拍了拍校尉的肩头,“罢了。”转头向怀容道:“无论如何,我们三人和你并没有冤仇。如今事情都说清楚了,你也该让我们离开吧?我倒无妨,就算留在这石洞之中,也没什么牵挂;只是这样一来,你就要留在此处奉陪。为了三个不相干的人,却害自己回不了家,岂不可惜?”

并没有特别的保证,这句话却打动了怀容。她低垂头想了一想,一言不发地走入花丛中。移开两块黑石,其下赫然露出一枚白石制成的枢纽。尉迟方拇指一翘,低声赞道:“李兄,真有你的!”

淡淡一笑,将刀还给了校尉。拂云眼尖,见地上有两点血迹,咦了一声,“你受伤了?”

叹了口气,酒肆主人难得地脸色微赤。极不情愿地伸出背在身后的右手,虎口处一片殷红色。

“用尉迟的刀砍石头,使力大了些……”

见他神色尴尬,拂云忍不住“哧”地一笑,连忙抿住嘴。尉迟方哭笑不得,只得撕下衣袖为他缠上。

“看来以后除了要教李兄射箭之外,这用刀之法也要研习一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