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少年的一举一动,尉迟方这才恍然大悟,“难怪!好好一个小姑娘,为何要打扮成这副不伦不类的模样……”话一出口,突然想到拂云也是男儿装扮,连忙道:“不是,我,我不是说……”

这一来当真叫做欲盖弥彰,连原本若有所思的李淳风也抬起头,望了拂云一眼。校尉顿时恨不得将自己舌头吞了去,倒是拂云落落大方,笑道:“嗯,知道你不是说我。”

将二人情状看在眼里,酒肆主人不动声色地岔开了话题。

“事有轻重缓急,还是先回庄救人吧。”

闻言尉迟方不由得一喜:“你知道如何救人?”

“哈。驱鬼辟邪那一套,非李某所长;但治病解毒,倒还可以一试。既然确定并非鬼降,而是中毒,以金针刺穴之法疏通经络,辨明毒理,或许有效。”

“可是那黑云岭不去了么?会不会当真有什么古怪?”

“时机紧迫,庄中那些人不能再拖了。再说,黑云、山鬼、手印之类,多半是人为编造的迷局,散布谣言,混淆视听。”酒肆主人一脸无精打采,摆明了不感兴趣,“尉迟若想游山玩水,射几只狐狸野兔,不妨去瞧一瞧,我却不奉陪了。”

唿哨一声,乌夜蹄摇头摆尾直奔过来。李淳风刚要上马,那马突然不安地竖起耳朵,像是听到了什么异声。紧接着一声嘶鸣,前蹄高高抬起。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尉迟方大吃一惊,生怕马发狂伤了好友,连忙冲上前将缰绳死死扯住,却听自己和拂云郡主的两匹马相继嘶叫起来。

三人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空气闷热阴沉,一丝风也没有,寂静中隐隐带着一些不安气氛。就在此刻,听见四周传来细小声音,有山石窸窸簌簌从坡上滚落。石流越滚越多,到后来竟夹杂着拳头大小的石块。溪水声音也变得更大,颜色从清澈变成了混浊,隐隐有闷雷一样的声音从深山中传来,仿佛低沉的牛吼,震得脚下地面也微微晃动。李淳风面色一变,喝道:“快!离开这里!”

翻身上马,向远离溪水的一侧山坡冲去。尉迟方和拂云虽不明就里,但见他神色严峻,随即跟上。将将冲到山坡之上,身后猛然传来惊天动地一声巨响,再看天色骤然暗了下来,远处一片黑云笼罩,好像有妖魔出没其间,有黑气万丈,直冲云霄。

“老天,是……山鬼!”尉迟方脱口而出。眼前巨大黑云夹杂着烟气滚滚翻涌,看上去可怖之极,令人毛骨悚然,似乎眼前就是末世之日。再看三人昨夜宿营之处,已被滚滚石流淹没。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刺鼻气味。

“怎么回事?”说话的人是拂云,脸色苍白,紧紧抓住马缰,神情却有着迥异寻常的镇定。李淳风摇了摇头,道:“暂且别动,等一会儿。”

又过了半个时辰左右,黑云才慢慢散去,烟气也稍淡了,天色依然沉暗如黄昏。远处隐约可见一座黑色山峰,与青葱山峦颜色迥异,突兀地立在一片苍茫中,看起来极其诡异,除此之外,却也并无异状。尉迟方指着那座山峰道:“那就是黑云岭?”

“看来是那里。”

“那么山鬼的传说是真的?”

“嗯”了一声,李淳风呆呆出神,片刻之后才抬起头来,“你和郡主先回庄吧。”

“好。”尉迟方不假思索地应承了下来,突然又想起来问道:“那你呢?”

“你们先走,我随后就到。”

这句话说得含糊,尉迟方还懵然不知,拂云机敏,已经猜到了对方的想法,“你要去黑云岭?”

李淳风没有正面回答拂云的话,只是简单说道:“不会很长时间。”

“不行!”这回却是尉迟方叫了起来:“要走一起走,要回也一起回才对。”

酒肆主人无可奈何地伸出手指,弹了弹额头,“尉迟知我脾性。这等怪事实在是太对胃口,若不探个究竟,只怕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啊。”

“那就一起去,也好有个照应。”

“只是去看一看,没什么危险。山中多野兽,路径又不熟,郡主一人回庄不便……”

话未说完已经被拂云打断:“为何要我一人回去?尉迟兄说得对,要走一起走,要回一起回。”

双眸明澈,直视李淳风。丽容绝色,却有不可违拗的清傲之气。后者本来看着她,瞬间收回了目光。

“听话,别逞强……”

这句话声音很低,几乎是喃喃自语,却说得极其亲近自然。拂云心中一动,刹那间有种奇怪的感觉:或许眼前这男子在很久以前,也曾对另一个人这般说过。但此刻已不容细想,道:“逞强的不是我,是李兄你。既然是朋友,那就同进退,决不让你一人独自冒险。”

“没错。”校尉毫不犹豫地接口,“我们一起去。”

李淳风犹豫了一下,似乎还想说什么。见他如此,拂云咬了咬嘴唇,清叱一声,拨转马头,加了一鞭,那马立刻向黑云岭方向奔去。如此一来,身后两人只有跟上。三骑一路向东,渐渐没入山岭之中。

眼前景象怪异之极:到处都是嶙峋怪石,大大小小,仿佛凭空散落。没有树木,甚至连野草也没有一根,天空中不见鸟雀,一片死寂,光秃秃的黑色山岩裸露在外,颜色和别处迥然不同。刺鼻气味越来越浓烈,三人都不禁皱起了眉头。高大的石壁陡峭而光滑,如同利斧削成,就在石壁之上,有一个狭长缝隙,宽仅三尺,长却达数丈,一直到顶,竟然是两座山峰之间形成的天然夹缝。下马近前细看,黑沉沉地看不到任何光线,内里幽深曲折,正不知有多远。李淳风转头正要说话,目光却被石缝旁的一样东西吸引住了:那是一根细布带,灰色。从袖中取出怀容留下的腰带,两相比对,恰恰相同。

“是怀容!”尉迟方忍不住叫了起来,“她来过这里!”

“不错。”

当先走入石壁缝隙,在其中曲折穿行。道路狭窄,仅容一人,暗处伸手不见五指。一直走了大约二百余步,眼前才有隐约光线。又走数十步,豁然一亮:内中竟然别有天地,是一片山谷。

这情景颇似陶潜所记桃花源,不同的是,谷中没有桃花,也无人烟,而是一片令人瞠目的可怕景象:地面满是大片黑色岩块,却有无数裂开的隙口,白色烟气便从这些隙口中逸出,如云雾缭绕。石旁也有水流,颜色沉暗,反射着天上日光,看起来就像是水银。拂云弯下腰,伸出一根手指触碰水面,立刻叫了起来。

“这水……是热的!”

的确,周围空气也比谷外更加炎热。尉迟方已忍不住将衣领松开,李淳风却似乎毫无所觉,俯身将手探入水中。水温很高,有些烫手;手指一捻,触感滑腻。水流清澈,底部大大小小的黑石清晰可见,大如鹅卵,小如鸽蛋,均是圆形的,表面粗糙,有细微的孔洞。拾起一颗掂了掂,较一般石头为轻——正和怀沐取出的那块石头质地相同。

“原来这里就是温泉源头。”

“你是说,这里的水和骊山行宫相通?”

“水质相似,行宫中的泉水当是来自此间。”望了一眼兀自惊叹不已的校尉,李淳风突然叹了口气,将手中黑石交到尉迟方手中。

“嗳?”

“劳驾,替我收存。”面对校尉惊异的目光,酒肆主人低下头,再度叹了口气,“若我今后再对未能亲见的事情妄下断语,自以为是,便拿它敲我的脑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