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儿。”
低声叫出少女的名字。女孩不动也不说话,像是什么也没听到。酒肆主人叹了口气,拄着竹杖,慢慢走入庭中,而后在石阶上席地而坐,却不再开口。
虫声唧唧,月华如水。一阵风过,树上的人突然簌簌颤抖了起来。
“老道士……”
“嗯?”
“老道士不回来了……”
“谁说的?”
“是他自己。他说,要我来找你,还说以后再也不会见我了。”
沉默片刻,李淳风拍拍身边位置,“来。”
少女闻言顺从地从树上跃下,在他身边抱膝坐了下来,神情茫然不知所措。她自小被种桃道人收养,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一直以来,彼此都将对方当做唯一亲人,从不曾想过会有离别的一天。
“心里难过么?”
“嗯。”侧过头,少女努力不让眼泪落下来,“为什么不要我?是我做错了吗?木头先生,你要是见到他就和他说,我以后一定听话,再也不跟他要糖糕了……”
“只怕我也很难再见他了……听我说,猴儿没有做错什么,不必难过。”
“那么……”
一阵风过,梧桐树上叶子飘然飞舞,盘旋着落在男子掌心。似曾相识的情景,却不再是当日那一片。
“看见这片叶子了么?它也没有错。只不过无论是谁,再亲近的关系,再深切的缘分,也终会有割舍那一天。”
“为什么?”少女抬起泪光粼粼的眼望向李淳风。
“因为每个人都要成长,不断与过去之人、过去之事离别,这样才能去接纳未来之人、未来之事。”
“可我不要长大……什么都不要,我只想快快活活在桃林里呆着……”
李淳风叹息一声,不再说话。少女慢慢伏下身去,将头枕在他的膝上,眼泪一颗颗滴落下来。青衫男子伸出手来,抚摸丝缎一般光滑的白发。哽咽越来越低,在夜空中宛转而逝,终归于平静。无人发觉就在随意楼的屋宇之上,白袍道人迎风而立,微喟一声,身影倏忽之间消失不见。暗夜里,那匹黑色的乌夜蹄静静站立在酒肆之外,低垂着头,已经睡着了。
贞观三年,即本章故事发生的629年,太宗采纳代州都督张公谨建议,派大军征讨突厥。次年正月,李靖率三千骑自马邑进驻恶阳岭,夜袭定襄,大败突厥。颉利的亲信康苏密以隋炀帝后萧氏及其孙隋王杨政道降唐,后隋傀儡政权彻底瓦解。三月,颉利可汗被抓获,解赴长安。至此东突厥平定,漠南一带尽归唐境。大唐开国以来对北方民族的第一场大规模战争以全面胜利告终。
“听说了么?明日李元帅大军就要班师回城了!”尉迟方不无遗憾地说,“真可惜,这次又不曾有建功立业的机会。”
“用兵非仁,止戈为武。功业这件事,可不是杀人夺城就能得来的。”
这一天正是清明,细雨沾衣,两人漫步长街之上。空中偶尔有不知何处飘来的轻烟与纸灰,纷纷扬扬,和着柳絮,将一城春色渲染成烟雨蒙蒙。
“对了,猜一猜这一回是谁抓住了颉利?”
“不知道。”
“原来李兄也有不知道的事……”
“那还用说?李某只是凡人,又不是神仙。”
“好吧,此人你也熟悉,就是于怀于大哥。”
“哦?”
“据说本是断后的队伍,误打误撞闯进苏尼失的兵营,结果正好碰上颉利,顺手牵羊便捉了来。他还带话说要重谢李兄,说你之前曾预言过他不但能平安回来,还要立个大功。如今你在他心中,可不就是个活神仙。”
“哈哈,是他自己的运气,凑巧而已。”
“你的凑巧也太多了些。知道如今长安城中对你的传言么?说你有金钢不坏身,刀剑及体便自行碎裂;还有说能画符驱使巨灵神将……简直就是神乎其神。”
“这就是三人成虎的道理,”酒肆主人慢条斯理剥开手中长生果,“难不成尉迟也信这些无稽之谈?”
“谁知道?说不定便是你瞒着我……”
“哎呀呀,从何说起?在好友面前,我向来毫无隐瞒哪。”
“我可从没想到李兄这样满口银钱计较的人,居然肯为了朋友豁出性命……”看了一眼神色轻松的好友,尉迟方忍不住出言抱怨,“如今才知道,李兄最擅长的就是口非心是。”
“啊,那件事。”李淳风不在意地抛去了手上的果壳,“是我欠他人情,索性早些还了,免生利息。”
“又来!还要狡辩……”
“哈哈。”
“倒是入朝之事,李兄可有打算?”站定脚步,校尉神色认真,“你这次挽救了祭天台之危,朝野轰动,皇上对你也颇为赏识呢。”
“江湖风波,庙堂险恶,均非我所喜。李某随意惯了,有一座随意楼,赚几两随意银钱,正是天造地设的买卖,此外不做他想。”
正想再劝,却见李淳风目光突然一凝。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只见一名大汉,站在一处院落之外,神情茫然。脚下一堆燃烧的纸钱,已将成灰烬。那人面貌瘦了许多,但仍可以辨认出,正是粮草营幸存下来的督粮官宋琪。
“这里是……”
仅仅半年不到,当年门庭若市的院落已然冷落如斯。这里曾住着长安城中著名的歌姬,芳龄艳色,一夜缠头无数。是她引诱了他,自身却被金钱所诱,最终断送了一条年轻的生命。
“真是执迷不悟!”蹙紧眉头,校尉低声道:“明明那女人是在欺骗……”
迈步就要上前,却被酒肆主人一把拉住了,“做什么?”
“当然是把真相告诉他,难道看着他为一个不值得的女人痛苦?”
摇了摇头,李淳风道:“算了。”
“算了?可……”
眼见对方已信步向前走去,愤愤不平的校尉只得跟上。
“不知真相,至少还能留一段回忆。譬如人在梦中,倘若是美梦,也还是不唤醒为好啊。”
一边说着,青衫男子一边信手拂去落在衣袖上一片凭空飞来的落叶,神色平静。身后不知何人吹响一支柳笛,其声清细,略带惆怅,仿佛专为这场景所设。
(第四卷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