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
年轻将官压抑已久的话此刻喷涌而出,震得狭小囚室嗡嗡作响。铁栅之内的人原本安静地倚在栏杆上,此刻皱了皱眉,似乎想用手捂住双耳,却发觉手脚都已被镣铐锁住,只得作罢。
“不必这么大声,李某耳朵可没聋。”
“废话,我当然知道你听得见!”气急败坏之下,校尉已经口不择言,“是你要我埋伏在谷口,还说叛贼会从此经过,结果被我射下马来的却是你!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是尉迟见到的这回事。”相对于激烈态度,李淳风这种事不关己的冷静更令人火冒三丈,“我与他互换了马匹、衣裳,告诉他何处有埋伏,然后便让他从另一条路离开了。”
“你……你……”尉迟方张口结舌:“你可知私纵叛贼也是死罪?”
“是我做的事,自然由我来承担后果。”青衫人动了动身体,尽力使得自己的姿势更加舒服一些,“欠债还钱,李某虽小气了些,区区一条性命倒也赔得起。”
一双眼几乎要从眼眶中瞪出来,校尉狠狠盯着面前满不在乎的友人,“李!淳!风!”
这三个字几乎是从齿缝中蹦出来的,看了他一眼,李淳风突然露出笑意,“抱歉。但尉迟可曾听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什么意思?”
“易地而处,若我是他,而你是我,你会眼睁睁见我送死么?”
“我……”尉迟方一时语塞。
“这就是了,”酒肆主人神情甚是得意,“既然尉迟也做不到,何必苛责于我?”
早知道此人个性中无赖倔强的一面,却没有想到对性命攸关之事也视同儿戏。尉迟方愣了一愣,险些想撞墙,压低声音咆哮道:“是我太相信你!早知道便不理会你那些见鬼的布置,若我在场,决不会让你做出这样的蠢事!”
“能得尉迟信任,正是李某的荣幸。”
“你!”
到了这步田地,校尉当真是词穷力竭,索性也跌坐在地上,与李淳风隔着铁栏面对面坐着,扶住了额头,“如今怎样做才好?道人既已逃脱,你是唯一人犯。叔父已经将此事回报,圣上震怒,下令彻查。一旦刑部来提人,我也无法保得了你。”
“嗯。”
看了一眼神色冷淡,仿佛与己无关的人,尉迟方一瞬间下定决心。站起身来,将牢门打开,又卸去了囚徒手脚上的镣铐。那人却不起身,眼光愕然。
“做什么?”
“少废话!趁刑部来人还未到,送你出城。”
李淳风哑然失笑:“你要私纵人犯?”吃力地攀着栅栏站起身来,摔伤的右足一软,又坐了下去,“若要逃亡,至少也得好腿脚。如今状况,能逃到哪里?”
“我去寻匹马来!”不管三七二十一,校尉伸手便要将他拉起。对方却极其固执地拦住了他的手臂。
“不是这样,尉迟。”酒肆主人双目注视尉迟方,神色温和,语气却郑重,“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就算侥幸逃出长安,只要还背着叛逆的罪名,就无法摆脱追捕。”顿了一顿,唇边现出熟悉的调侃笑容,“还是说,一向忠勇爱国的校尉大人当真希望我跟随萧尹反了出去,索性投奔突厥?”
张了张嘴,尉迟方不禁气结,“为何你放人便没话说,我放人就有这许多罗嗦?”
“哈哈,这个么,手头功夫自然是尉迟了得,口头上的功夫却要让我啊。”
“居然还笑得出来!”校尉忿然道:“等圣上祈禳归来,便要亲自审理,到那时……”
说者无意,听的人却猛地抬起头来,露出了奇怪的神色,“你刚刚说什么?祈禳?”
“是啊。粮草营被焚,城中都说是天意示警,圣上采纳了法雅僧的进言,筑高台祭天祈禳,时间就是今天。”尉迟方有些诧异地望着眼前人,“你不是知道此事么?”
恍如未闻,青衫男子双眼向天,口中喃喃自语,“粮草营……祭天台……怪不得说火焚粮草营是第一环,却原来环节的末端竟在此处!这才是所谓的连环计……”
“……喂,你怎么了?”
蓦地伸手,紧紧抓住尉迟方手臂,力气出乎意料,大得惊人,倒把校尉吓了一跳。暗处看来,李淳风双目炯炯,亮如星辰,“皇帝有危险。祭天之事是个阴谋!”
旌旗猎猎,甲胄鲜明,两列武士一列执戟,一列执戈,鱼贯而入。震天鼓声恰在此时响起,与号角之声相应,越显出庄严肃穆的气氛。就在城外旷野之上,有一座新筑的高台。台高约八尺,分内外两层,外为圆形,内层四方,周围杏黄色的旗帜随风飘动。天高野阔,极目四望,一片莽莽苍苍。
“圣驾到!”
随着一声高呼,道路两旁站立的官员和侍从纷纷跪下,一时间恭迎之声响彻上空。两边力士执羽纛,拱卫正中一骑。马上人身着素白锦袍,上绣五爪金龙。体态丰伟,浓眉锐目,鼻梁高而微微弯曲;胯下骏马通体枣红,名为飒露紫。这一年,这位在中国历史上留下浓重色彩的大唐帝王刚届而立,正处于他一生中精力最旺盛、意志最坚定的时刻。种种基于野心与梦想的宏图伟略在那时已具雏形,很快便要成为大唐帝国未来不可撼动的根基。
队列缓缓前行,到了台前,勒住缰绳。侍从立刻跪伏于地,承接帝王的足踏。沿正中刻有云龙图案的步道直上高台,早已等候在台上的主祭已迎上前去,恭敬行礼,而后取过一旁早已熊熊燃烧的火把,双手交到唐皇手上,又引导他踏入正中方形小坛。那里放着一只巨大铜鼎,鼎中堆满沉香之类,等待君王前去点燃。高擎火把,万人之上的白袍人向四方祭拜,两边鼙鼓也随之敲响,震动天地,昭示着祭天仪式即将开始。
“就要开始了……”
这一声来自远处,一片茂密的树林之中。那是一名四十来岁的精锐汉子,腰背挺直,劲装佩刀,阴鸷眉宇间已看不到商人云五那唯唯诺诺、小心奉承的模样,仿佛脱胎换骨,完全变了一个人。在他脚下横着一具尸体,正是那位蒋姓胖差官。喉头一道血痕,双眼却还大睁着,带着临死之前的惊骇,大约他做梦也没想到,一向任凭自己作威作福的人会突然变成了夺命杀手。
“事情办妥了么?”
询问声来自林中,云五点了点头。
“万无一失。机关就在那铜鼎之中,只要祭天之火一点燃……”弹了弹手指,吹了口气,仿佛眼前一切已变成一片飞灰。
“很好,”声音显得很愉悦,“如此说来,今天便是李世民的死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