灞桥之上,依旧春浓,依旧是故事开头的两人,但此刻却是送行。
“当真要走?”尉迟方有些迷惑地问道,他对面赫然正是本已死去的方恪。事实上他们赶到驿馆时,刺客尚未到达,于是李淳风让方恪在帽中衬垫了铁片,预作准备,诈死逃生,又在荆烈意图检查尸体的时候闯入,令其来不及发现布局。除了些微震荡,方县令并未受到损伤。但此时危险已过,方恪却在金殿上主动提出,辞去留在朝中的新任命,远赴当时处于突厥与唐交界之处的原州。
牵着马,沉默地望向一城柳色中的长安城,方恪身上那件绿色官袍迎风而起。他来长安,是孑然一身;此刻离开长安,仍是一身孑然。
“原州一带战乱频繁,屡屡有突厥犯边,甚是危险,万一……”没有注意到友人神色,尉迟方仍旧热心诚恳地为对方谋划。
“没有万一。还记得你我在这桥边所说的话么?戍边抗敌,本是毕生所愿。此次赴京,为的就是一展抱负,纵然马革裹尸,也无悔恨。”
“方兄果然是大义君子!”尉迟方肃然起敬。
方恪微微一笑,道:“也是当死之人。”
“什么?”
校尉惊愕地看着方恪,而对方则垂下了眼,神色喟然。
“尉迟可知道华原当日景象?”不等尉迟方回话,他自顾自说道:“从未见过如此大的雪,从入秋开始,一直断续下到深冬。我将自己的俸禄全部捐出购粮赈济,却是杯水车薪,整个华原存粮已不足万石。每一天都有人冻饿而死,甚至县衙门前,也常见到灾民的尸体……但,朝廷已在秘密征调粮草,为攻打突厥做准备。一边是国事皇命,一边是黎民百姓,我无法选择,只有下令将救命的粮食运往京城。”
“可……可是……”尉迟方张口结舌,“可是圣上不是说你赈济有功……”
方恪缓缓摇头,道:“不,不是。调粮的消息走漏了风声,城中灾民联合起来,意图抗捐夺粮。当时华原城中局势,可谓一触即发。得到通报后,我便知道在这种情形下,想要将粮食太平运送进京已不可能。三日三夜,我寝食难安,最终定下一个计策,在城中张贴布告,说道要开仓赈济,但需要招募青壮帮助搬运,这样一来,那些人便踊跃前来报名。”
他的语气平和,却似乎藏着一种危险,尉迟方隐隐觉得不妥。只听他续道:“在此之前我已事先由内线得到企图劫夺军粮之人的名单,便按照这个名单取人,将他们召集到米仓地窖中,锁起地窖大门。另一方面,则令差衙将粮车伪装成柴草,悄悄运送出城,如此一来,粮食才得以安全转运长安。”
“那么,那些人……”
双目直视,方恪低声道:“六日后打开地窖,无一存活。”
“啊!”地一声,伸手指向对方,却不知说什么好。
“那日地窖中的景象,永生难忘。”方恪目光看向自己官袍下摆,声音极轻,像是怕惊动了地底幽灵,“那些尸体……你可知什么叫做死不瞑目?我从地窖之中走过,突然有只手从尸堆中伸出,拉住了我的衣袍。此人什么也没说便死去了,或许只是回光返照。我却记住了他看向我那垂死眼神……日日夜夜,仿佛合上眼就能见到。此后,我的官袍上就多了这块污渍,任凭如何浆洗,也都消褪不了……”
定睛望向方恪的衣袍,淡淡痕迹在这一刹那变得清晰无比。天气虽暖,尉迟方却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
不答反问:“换了你,你会怎么做?”
朝廷之命不可违,何况粮食是征召用于攻打突厥。至于灾民,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既然意图抗捐劫粮,就是反叛,留下固是祸根,杀之亦不为过,方恪的所作所为甚至可以说是尽忠职守。这样想来,华原之事朝廷也未必不知,对方恪的褒奖并非褒其赈灾,而是褒奖他的大局为重、阻止了一场乱象。思及此,尉迟方突然明白了他将方恪离京一事告知李淳风时,酒肆主人那意味深长的神情。
“我,或许我会向朝廷上书,请求免课。”
方恪面上现出一丝讥讽,却无恶意,“你身在长安,又是官宦子弟,怎会知道像我这样朝中无人的地方小吏之苦。逐级上书,等到了朝廷,怕不要一月有余,而当时局面却是刻不容缓。”
“即使这样,我也不会屠杀百姓!”突如其来的愤怒涌上心头,尉迟方瞪视眼前好友,“你的作为,与杀良冒功有何区别!难道这就是你对我说的不计得失、为民求福?!”
“那么朝廷呢?金吾卫难道不曾奉命驱赶城门口的灾民,长安城外乱葬岗中,有多少是一息尚存之人,被弃之不顾?”方恪毫不退缩迎上对方谴责的眼神,沉声道:“我是寒士,生来便无世袭之份,也无人举荐。若想求得官位,只有凭借自己努力,否则的话,空有一身抱负,也无处施展。试问我这样做,又有何错?”
以手扶额,尉迟方心乱如麻。突然之间,他有些希望那位总是满不在乎微笑着的酒肆主人就在身边。以那人的洞明世事,想必能够分清是非,解说黑白,而不像自己这般迷惑惶恐吧。
“抱歉……”低沉的声音令尉迟方从沉思中醒来,方恪望向他,神色复杂,竟有悲哀之感,“令尉迟失望了。那天我对你所说的,句句都是肺腑之言,我也想做个爱民如子的好官,但……我无从选择……”
“住口!”
这一句出,当真静了下来。方恪神色嗒然若丧,转过身去。尉迟方心中忽觉不忍,想要说什么,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终于黯然道:“罢了。无论如何,你总算得偿所愿。”
无声地笑了笑,方恪道:“尉迟兄可知我心中是什么感觉?”
“什么?”
县令转过身来,沉默许久。
“噩梦缠身,生不如死。”
拉起袍服下摆,嚓地一声撕了下来,抛在地上。随后跃上马,头也不回,向长安城外行去。绿柳如烟,将方恪背影隐没其中,瞬间不见。
年轻男子挽着衣袖,肩上一根钓竿,左手拎着鱼篓,无精打采地走进夕阳下的随意楼,身后拖着长长的影子。门前有一头肥猪,打着呼噜躺在一匹黑色骏马旁边,看上去对自己所处的位置甚为满意。见到他只哼哼两声,动动耳朵,又闭上了眼。柜中少年也于此时抬起头,面色却不好看,眉心皱成川字,嘟着一张嘴。
“总算肯回来了。”
“嗨,甚么话。”酒肆主人晃了晃鱼竿,“你家先生办的可是正事。”
“正事?”一把拉过鱼篓,少年摇光嘴撇得更加厉害,“没猜错,果然又是空的。”
“哎呀哎呀,”男子神色无奈,“运气不好而已。鱼不上钩,总不成将它们挂上去?”
“那么里面那个,又是怎么回事?”
顺着摇光的眼神看去,店中自己惯常的座位上此刻坐着一个人,看起来已经酩酊大醉。衣领敞开,帽子歪戴着,原先一丝不苟的仪表此刻也变得邋遢了起来——正是以风流潇洒闻名长安的易秋楼易公子。当下叹了口气,取过一坛酒,抱在怀中,向那人走去。
“易大人。”
易秋楼抬起头,一双眼满是血丝,眼神也有些发直。忽地一笑:“李……呃……李先生。”
李淳风并不答话,在易秋楼对面坐下,拍开封泥,将对方身前已经空了的酒杯斟满。
“请。”
用双手将酒杯捧起,长史贪婪地一饮而尽。
“好酒!”
“喜欢便多喝几杯。”
毫不客气地再度举杯,易秋楼的手却突然停在了半空,“荆烈他……他对你说了什么?”
“他说,他若不死,此事不止。”
“还有呢?”
“他要我答允,不再追究。我应诺了。”神色平静,李淳风道:“自始至终,他没有提及你一字。”
易秋楼的手突然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几乎捧不住杯子。酒水从杯中溅了出来,越溅越多。
“他不该死……”
“我知道。”
“你是怎么知道的?”
“荆烈只是一名衙官,虽然武艺高强,却没有足够势力。他的背后必然有主使之人。”微微一笑,李淳风道:“现在你应当也想到了,那天在府中行刺你,其实是我的安排。”
“不错……长安城中刺客是我所遣,我当然知道不会有人行刺,谁知竟真的……”
“生死关头,人皆有求生本能。你既然不知那刺客只是做戏,惶急之下自然会使出求生之招。”说到此处,酒肆主人停了一停,自袖中取出那枚铅丸,“当时在场数人,尉迟是我安排在你身边的,他并不知情;佯装刺客的则是小猴儿,都不会使用这丸匣。那么,现场铅丸的来源只有一处,那就是你。是你为了保命,射出了这粒铅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