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之后,两人已跟随黑马步出开远门。城外积雪较城内更加厚实,路也因此变得难行。好在那匹马一直不紧不慢地向前行走,一点也没有显出犹疑的样子。
“老马识途,果然不错。”尉迟方兴奋不已,放松缰绳让那马自行寻路,“你看,这马当真走的是那日道路。”
与同伴的精力充沛恰成对比,酒肆主人裹紧身上毡毯紧随其后,神色无精打采,看模样恨不得将自己整个儿缩进毛毡之中,以抵御四周随着暮色而来的寒气。
“这就是命案发生的地方?”
“不错。”
空气中隐隐传来血腥气,这并不会让人感觉舒适的气味引发了一些更不舒适的联想。随风飘来几声尖厉哭叫,让校尉彻底变了脸色。
“是城外灾民。”李淳风脚步不停,淡淡说道,“这附近有乱葬岗,死去的人便停在那里。昨夜被杀的人想必也在。……难道你没有听过此地乃是凶城么?”
开远门外大约五里之遥,有一座前朝的旧城墙。相传建时就有古怪,屡砌屡倒。后将造城工匠悉数坑杀城底,此城乃成。然而常常闹鬼,夜半犹有砌墙之声,据说是工匠们冤魂不散,出来作祟。无人敢居住于此,只好将此地做了坟场。有胆大好事者曾与人赌赛,夜间露宿于此,结果被鬼魂所迷,疯癫而死。从此莫说晚上,就连白天,也少有人敢从这一带经过。想到种种耳食之言,胆大如尉迟方也略有些不自在,连忙转移了话题。
“幸好灾荒没有殃及京城,据说陇西一带饿死了不少人。”
眼皮也不抬,另一人道:“你怎知没有殃及京城?”
“至少份属京畿华原供应的军粮已全数入库,”尉迟方争辩道,“不但没有减少,还超额完成。县令方恪方大人因此受了提拔奖赏。”
“既然是天灾,难道老天独独厚待华原?”
“这我也不清楚,不过据方大人说,是他未雨绸缪,督促农户广种深耕,因此没有受到影响。”
“那么城外那些流民又作何解释?”
“流民大多是远方灾区逃难来的,至于本地,却没有几个。”
“嗯。如此看来,这位方大人倒真是栋梁之材啊。”
话虽然是赞叹,语气却颇为玩世不恭,分不出褒贬。尉迟方心中不痛快,正想开口,耳边又传来两声。这一次简直不像人类,却像野兽临死前发出的凄厉哀号。天色已逐渐暗了下去,天空反射着雪原上的亮光,转成一种血色暗红,看起来十分诡异。
乌夜蹄仍在不紧不慢地向前走去,李淳风却站住了。
“还是先回吧。”
“什么?”
“太晚了,如此荒凉……恐怕不方便。”
“不方便?”
“嗯……”
尉迟方先是摸不着头脑,等看见那人缩成一团的模样,才明白对方原来是心中害怕。不由怒气上冲:若不是这位李掌柜一直坚称不会骑马,也不至于磨蹭到这时候。贪财又兼胆小,不客气地说,此人简直就是毫无用处的累赘。
“有我在,怕什么?”
“阁下武艺高强,自然不怕,李某却手无缚鸡之力。”李淳风视而不见校尉那张越来越黑的脸:“何况,就算没什么妖邪鬼怪,万一遇到绑匪,说不得要破费……我那随意楼是小本营生,可没那么多银两……”
不等他说完,尉迟方“锵”地一声,将腰间佩刀拉出半截,又收了回去,瞋目喝道:“走还是不走?!”
再次叹了口气,酒肆主人脸色仿佛刚刚被人赊了二百文的帐:“……走。”
四周已是茫茫雪原,分不清道路。枯树、怪石、废弃城墙的影子隐隐透露出来,仿佛择人而噬的怪兽。就在这时,尉迟方手中缰绳蓦地一松,黑马长嘶一声,挣脱了羁绊向前冲去。他连忙追上,却见那匹乌夜蹄在一处破败城墙之前站住了,响亮地喷着鼻。稍一探头,立刻毛骨悚然:就在城墙之后胡乱堆放着数十具尸体,尽管上头用芦席盖住,又落满了雪,在明亮雪光映照之下,仍然可以清晰看出露在外面的僵硬肢体和枯干乱发。
“难怪长安城中传言,‘开远门外乱葬岗,行人到此不还乡’。”一个出奇平静的声音响起,却是李淳风,“想必这里就是了。昨夜被杀的人应当也在。”
闻言尉迟方一怔,一股寒意从心中涌了上来。空阔死寂的坟场,只听见一阵奇怪的呜呜声,那是两只瘦得可怕的野狗正在争抢食物。仔细看去,竟是一根鲜血淋漓的腿骨,想必是从来不及掩埋的饿殍上撕咬下来的。这些天来校尉奉命巡查,每日见到灾民惨状,积郁正无处发泄,俯身拾起地上雪块,瞄准野狗掷过去,将它们打得扔下口中食物仓皇逃窜,这才长出一口恶气。却听李淳风道:“就算将它们都打死,也救不了人。不必白费力气。”
仍然是那般懒洋洋漠不关心的语气,此刻听来尤为刺心,仿佛嘲弄。尉迟方心中恼怒,转头看去,见他已经蹲下身,揭开其中一具尸身上覆盖着的芦席。那是一名看起来只有十三四岁的女孩,全身赤裸,露出极其瘦弱的身体。求生本能驱使,一旦有人死去,活着的人便迫不及待将他们身上之物据为己有,包括那些单薄到可怜的衣裳。视线触及女孩苍白干瘦的胸膛,校尉连忙将芦席抢过,重新遮盖住尸身。
“嗳,这是干什么?”
“干什么?!”尉迟方一肚子没好气,“枉死已够可怜,为何还要让她暴露身体?”
摇了摇头,李淳风心平气和道:“魂灵离体,剩下的便只是皮囊骸骨,无知无识。若不勘查,怎能知晓发生了什么事。尉迟大人心肠虽好,却对查案之道不甚精通啊。”
话音方落,眼神忽地一亮,伸手拈起了地上一样东西。那是一方帕子,正落在女尸身旁。暗淡光线下,他将那帕子翻来覆去看了看,又放在鼻端嗅了嗅,最后竟毫无愧疚地塞进了自家衣袖。校尉看得一阵恶寒,瞪着同伴道:“说什么皮囊骸骨,这样的惨状,难道你毫无恻隐之心?”
“天地不仁,万物刍狗。李某只是个寻常生意人,管不得许多。”一面说着,青衫男子一面起身,不动声色地袖起双手,“有此心,无此力,恻隐且收。”
声音温和低沉,在这凄凉寒夜中听来竟有淡淡寂寥。雪光映照下,男子面容清冷,甚于冰雪。尉迟方一怔,相识以来从未见到对方如此神色。来不及咀嚼他话中之意,冲口道:“管他有力无力,救得一人便是一人,帮得一时便是一时。总不成见危不救,遇难不帮?”
如露亦如电的光芒从李淳风眼中一闪而过,像是诧异,也像是赞赏。笑意从唇边浮现,瞬间散开,仿佛春阳和煦,令整张面庞都变得和暖起来。
“尉迟,你真是出人意料之人啊。”
以为对方在取笑自己,尉迟方不由得愠怒,“笑什么,我说的可是实话。”
李淳风正要回答,突然脸色一变,手指放在唇上,“嘘”了一声。校尉侧耳倾听,隐隐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似乎是断断续续的琴声,不成曲调,其中又夹杂着车辆的粼粼声响。满怀诧异地抬起头,却看见前方有一点光亮忽明忽暗,飘飘荡荡。
那是一盏灯笼,用竹竿挑着,挂在一辆马车之上。车上无蓬,胡乱覆盖着芦席;车轮从雪地上碾过,发出咯吱咯吱的单调声响,于静处听来,如同金属摩擦一般刺耳。毫无疑问,这正是城中运送尸体的车辆。奇怪的是车前只有一匹老马低头缓缓行走,竟然看不到驾车人。虽然胆大,乍见这般景象尉迟方也免不了心中发毛,手不自觉地握住了刀柄,却被另一人按住了。一转头,便见酒肆主人对他摇了摇头,示意他静观其变。
眼看那车在乱葬坑边停住了,猛然间车上芦席掀起,一人从尸堆中坐了起来。猝不及防,尉迟方失声“呀”了出来,那人却好像根本没有听见,跳下车,举起灯笼,蹒跚走到坑边。灯笼模糊光线映出一张极瘦的脸,看起来就象是一张人皮包裹着的骷髅。纵横交错的皱纹完全占据了这张脸庞,仿佛刀刻斧凿,连五官都深陷在这些纹路中,整张脸如同在太阳下晒裂的泥人,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再也忍耐不住,校尉挺身而出,喝道:“什么人?!”那人并未答话,而是转了转空洞呆滞的眼睛,从地上捡起那条断臂,蓦然张开嘴,露出森森白牙咬了下去。尉迟方浑身冰冷,大叫一声,拔出佩刀向前斩去。
就在这一瞬间,耳边传来一声低沉冷笑。紧接着眼前斗然一亮,那是一道火光腾空而起,化作千百点光芒,向自己袭来。校尉本能地后退一步,转攻为守,舞动长刀。世人都知晓尉迟敬德靠双鞭成名,却不知他最擅长的其实是刀法,只是因为佩刀不适宜马战,才舍刀取鞭。尉迟方的刀法是乃叔亲授,确实精湛,此刻施展起来,果真如同一道光幕,寒气凛凛,护住身躯。光点应手而落,仔细辨认,却不是暗器,而是片片燃烧的纸,落地已化飞灰。尉迟方正在惊疑,方才那人已从眼前凭空消失。连忙再看,那辆运尸体的马车也不见了,白茫茫的雪原之上痕迹杳然,仿佛刚才所见的一切都只是梦魇。
脊背已有冷汗渗出。校尉握紧手中宝刀,竭力稳住心神,“少要装神弄鬼,给我出来!”
就在此刻,身后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尉迟方慌忙转头:那正是带自己和李淳风来到此地的乌夜蹄。马上人身形高大,手中一柄黑色宝刀寒光闪现,赫然便是崔元启生前曾经用过的乌金寒铁刃。此情此景,仿佛那夜城下的情景再现。本能地仰头望去,一瞬间浑身毛发倒竖:那马上骑士穿着一件黑色斗篷,本该是头颅的地方却空空如也,不是死去的崔元启又是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