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万物皆有灵,即便是一块朽木,放到艺术大师的手中,也能重新焕发夺目的光华。

话说在民国时候,城西有一户姓胡的大户人家,这胡家是做布料绸缎生意的,在这梧城可说是赫赫有名,城中大多数人身上穿的衣服都是从胡家布料店买来的,由此可见胡家是多么富庶。

胡家有钱,这是人尽皆知的。但胡家不只有钱,而且很有地位,只看他能在某一业界之中形成垄断,没有深厚的背景是万万做不成的。而早在很多年前,梧城的布料绸缎生意并不是这样的格局,这胡家原本也是其中的一间小店,做些街坊生意,勉强保证家人的温饱。可是就在二十多年前,这胡家突然以让人咋舌的速度崛起了,然后相继吞并了梧城九成布料,再经过这些年的沉淀,于是有了今日的规模。

这样的情况不免让许多好事者有所猜测,于是乎市井之间便有了一些流言,其中说得最玄乎的就是:胡家老爷以前是做偏财的,本就有百万家财而且做事心狠手辣,所以那些原本做布料生意的老板在威逼利诱之下,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祖业被胡家吞并,改行做别的生意……

不过,流言并不能造成什么实质性的影响,因为不管这些人怎么说,百姓依旧穿着胡家布料店买来的衣服,那么胡家在梧城的地位便雷打不动。甚至有更多人对这个在短短二十几年时间,建立起梧城第一家族的胡老爷抱有很深的崇拜与敬意。

人们口中的胡老爷本名叫胡有财。年近花甲的胡有财,身材干瘦满面沧桑,精神似乎也不太好,整日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整个人看起来不如很多人心中所想的那般天纵英才,当然也不像某些人口中的十恶不赦,要不是偶尔能从他眼中看出几分精明与干练,别人很难把这个相貌普通的老者和传闻中的胡老爷联系在一起。

其实早在几年前,胡有财便把家中的生意交给了几个儿子,毕竟岁月不饶人嘛,而他自己似乎有了别的追求。他本是穷苦人出身,发迹以后终于见识了富贵人的生活,特别是省城里几家大户人家的老爷,在胡有财看来,自己和人家比起来就和土财主一般,所以放下生意以后,他便想着法的改善胡家的生活环境,至少让胡家变成书香门第,而他自己看起来像一个绅士贵族,不被别人看低。

但遗憾的是,绅士贵族并不是那么好培养的,那是几代或者十几代优越生活沉淀下来的。洋人那套生活方式胡有财完全适应不了,而传统的东西又觉得太俗气,苦恼之时,有一样东西的出现让胡有财眼前一亮——那是他去一户真正的书香门第做客时偶然发现的,那家的家主喜欢木雕,于是在书房中摆了好几十座形式各异的木雕,配合着墙上的水墨字画,处在其间让人有种儒雅脱俗的意境。

回来之后,胡有财就一直琢磨,木雕这东西他没有接触过,但比起金银玉器更为脱俗,而且自己似乎有些喜欢那样的环境格局,很有书卷气息。在这样的环境下,说不定还真能在后辈中熏陶出几个文人!联想到这里,胡有财心里说不出的激动,于是一门心思收藏起木雕来。

胡老爷一发话,自然有人为他收集上好的木雕,以至于在短短的时间内,胡有财的书房,胡家的大厅,甚至胡家大宅的每个房间都会摆上一座。经这么一折腾,整个胡家大宅还果真多出了几分意境。见自己的苦心经营有了收获,胡有财兴致十足,整日呆在书房,一把躺椅一壶清茶一副颐养天年的道学模样,偶尔兴起哼几句戏文。要有外人远远看来,还当真会被这儒雅脱俗的场景蒙骗。

当然,前提是听不到胡有财哼的其实是“十八摸”或者“相思五更调”……

访客

这一日,胡有财又呆在书房中装风雅,正在昏昏欲睡时,下人阿全敲门后进来,在旁边轻声唤道:“老爷,老爷醒醒。李三儿求见,和他一起的还有一人,说是他的本家,还是个木雕大师。”

“木雕大师?”胡有财一下子转醒过来。

阿全躬身道:“李三儿是这样说的,不过小人看不出是真是假。老爷,您是去见上一面,还是由小的打发他们走?”

胡有财沉吟了片刻,“你带他们俩去茶亭,上门便是客别亏待了他们,我不想听到有人说我们胡家不懂待客之道。”

阿全连忙点头称是,然后退了出去。

待下人阿全离开以后,胡有财慢吞吞地坐起身,然后用手指蘸了些茶水点在发涩的眼角边揉上一阵,整个人这才精神了少许。那李三儿在这一片也算小有名气,他本人闲汉一个没什么手艺,却有些小聪明,经常能敲边打落的混些小财,活得倒是比寻常人家还自在。以前帮胡家办过几件小事,办得还算利落,所以胡有财对他有些印象。

况且像李三儿这样的人做事是分得清轻重的,胡有财也不怕他会欺骗自己,所以姑且和他带来那人见上一面,要不是真的大师,到时候再和他慢慢计较。

半盏茶之后,胡有财缓缓走到茶亭,还未进门李三儿满脸堆笑地就迎了上来。这小子早等着这一刻了,他连忙扶着胡有财的胳膊,嘴里还谦卑地说道:“胡爷,您慢着点,当心门槛儿。”

胡有财赞赏地看了李三儿一眼,然后在他的搀扶下,坐在茶亭正对门的太师椅上。在此之间,胡有财自然看见了李三儿带来之人,那是个身穿青色长衫的中年男人,这人在胡有财进门之后没有任何表情与动作,自顾地吹着杯中茶,看样子悠闲得很。

胡有财心中有气,便一指那青衫男人问李三儿道:“李三儿,这就是你要引荐的木雕大师?”

“正是,正是。”李三儿点头回应着,脚步挪到青衫男人身边,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袖说道:“李兄,还不快给胡老爷见礼。”

青衫男人顺手放下茶杯,起身对胡有财拱手道:“见过胡老爷。”这人自始至终都是一脸平淡,不若李三儿那般谦卑,也不像某些大师那般倨傲,浑身透露出一种云淡风轻的气质。

胡有财下颚微微一点,道:“坐吧,听李三儿说你是木雕大师,那么能否评鉴一下我茶亭里这几座木雕?”胡有财这话是想考考这人是否有真才实学。胡有财整日与木雕相伴,其眼界自然而然的开阔了许多。

从一开始,胡有财看这青衫男人就不像做木雕的,在他想来,木雕大师在年纪上应该和自己差不多,更有可能比他还年长,身体健壮双手粗糙,穿着布衣短打。哪像这青衫男人,越看越像走街窜户的艺人。况且在这茶亭里的木雕中,有那么几座是胡有财花大价钱收来的珍品,也想借此机会震他一震。

“可以。”青衫男人应了一声之后,便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环视茶亭里的木雕。可是,待他看了一圈以后,眼神之中满是失望,最后摇头说道:“这里的木雕,不评也罢。”

听他这么一说,胡有财倒是冷笑起来:“李先生有话不妨明说,为何这茶亭的木雕入不得你的法眼?”

青衫男人和胡有财对视了一阵,见后者十分坚决,只能摇头苦笑着连指了茶亭中的三处,然后说道:“雕工倒是尚可,但只具其形却不具其神,白白浪费了好材料。可惜,可惜……”

胡有财面色一凝,这青衫男人指的三处木雕正好是他引以为傲的珍品,自己心爱之物被别人横加指责,胡有财心中的怒气更甚。刚要发作,旋又想到这人说得似乎有些门道,或许有真才实学,于是按下心中怒气说:“李先生这么说,肯定有更好的作品。”

“自然是有的。”

得到这个回答,胡有财的心里隐隐有些期待,激动地说:“那么能否拿出来给老夫观赏一番。”

可是,青衫男人却摇了摇头,又点了点胸口平静地说:“作品都在心中。”

“砰”,胡有财猛地一拍桌子,茶水飞溅,他怒喝道:“你这是在戏耍老夫不成!来人啊,把他们俩打断腿然后撵出去……”

李三儿被吓得脑袋一缩,连忙上前道:“别,胡老爷您别激动。我这本家木头做得多了,脑袋也不好使了,但他真的有才学,您消消气听他解释……李兄,你说句话啊,不然咱俩下半辈子就得爬着走路了。”

青衫男人似乎并没有被这场景吓到,他清咳一声,缓缓说道:“作品在心中自然也能立刻雕琢出来,只是李某的价钱不低啊。”

“那你想要多少?”

“一座木雕五百块大洋。”青衫男人把手一张。

胡有财冷笑道:“好,只要你做出的木雕真如你所说,五百块大洋就给你。但是,如果比不上我这里的木雕,你的双脚要留下。”

青衫男人点头道:“理应如此。不过,还要向胡老爷借一样东西——一块木料。”

“想要哪种木料,我立刻让下人去买。”

“随意就行。万物皆有灵,只要是木料就能雕出上好的木雕。”

好一个万物皆有灵!胡有财越看这人越来气,却因为两人之间这场赌斗的原因把怒气强压了下来,他回手招来下人阿全,然后对他轻声耳语了一番。阿全听得连连点头,眼角眉梢不由自主地露出喜色,对于敢触犯老爷的家伙,他是相当痛恨的,听完老爷的嘱咐,他狠狠地扫了李三儿两人一眼,便匆匆离开茶亭。

做完这一切,胡有财嘴角扬起一抹得意的笑,慢悠悠地喝着茶,好像在等待着什么。而那青衣男人依旧是一副波澜不惊的表情,似乎对于他触犯胡老爷一事,并没有放在心上。

至于李三儿,看过胡老爷和下人阿全的表情之后,心中已知大事不好,整个人瘫坐在椅子上,再无半点力气……

神奇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茶亭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胡有财和那青衫男人再没有语言上的交流,三人之间气氛无比压抑。而李三儿倒想说几句缓和一下气氛,但见胡老爷的面色,心知他是动了真怒,不敢再去触胡老爷的霉头。至于那位本家的神奇,李三儿倒是见过的,否则也不敢贸贸然地介绍来胡府,但在这样的情况下,心里还是有些忐忑,只能自己暗暗盘算着接下来该怎么办。

过了约摸有一顿饭的工夫,茶亭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朝门外看去,见下人阿全在前,身后还跟着两个苦力。俩苦力一前一后吃力地搬着一物,这一出场,李三儿心中就发觉有些不对,待看清那东西之后,差点昏了过去——他们搬的居然是一根湿木头!

下人阿全刚一进门,便满脸笑意地跑到胡有财身边,献宝似的说:“老爷,按您的吩咐,小的找了块上好的木料。”

胡有财老早就看见了那根湿木头,起先他吩咐阿全去找块朽木来,要的就是刁难一下这触怒自己的青衫男人,却没想到阿全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居然寻到了更好的替代品。虽然说这枯木还能逢春,但胡有财却不相信,这么一根又湿又烂的木头还能雕出什么花样来。

联想到过一会儿便能好生惩罚这青衫男人,胡有财心里说不出的畅快,赞赏地看了阿全一眼,然后朝青衫男人一扬手说道:“李先生,请吧。”

其实那根湿木头一出现,青衫男人的眼光就一直锁定在它上面,待胡有财发过话后,他便放下了手中的茶杯,走到木料前,然后绕着它转了几圈,眼神之中隐隐有光华闪动,不知道在思考些什么。末了,他伸手拍了拍木料的表面,那木头应该是在水里泡过很长的时间,这一拍之下,带起大片的树皮,而在那树皮之下,还有水渗透出来。那青衫男人脸上却是一喜,赞道:“好材料!”

这还是好材料?胡有财有些摸不着头脑了,看这人的表情似乎不像在说笑,可是这块烂木头到底好在哪里,胡有财确实半点也没看出来。经过这事的缓冲,胡有财的怒气小了许多,也就耐下心思,想要看看这青衫男人到底要怎么收拾他口中所说的好材料。

青衫男人又琢磨了一阵,终于动起手来,他先是找来锯子在木头上截了段二尺长的木料,去皮之后削成木方摆在一边。接着反手在腰间一捞,取出一个皮夹子,皮夹展开,只见里面整齐地码着一排大小形状各异的刻刀,他细长的手指在刀柄上一一划过,然后从中挑选出一把,左手抓起木方,两眼一闭沉默了片刻。

待他睁开眼时,原本平淡的表情突然一扫而空,脸上涌出温柔与追忆的神色,似乎沉浸在某种遐思之中,紧接着左手一动,便在木方上面一刀一刀地刻画起来。

胡有财原本是抱着看笑话的心态,但当那青衫男人的第一刀落下,胡有财的双眼就再也挪不开了,那人落下的每一刀,每一道轨迹,似乎都蕴含着一种奇妙的韵律,使得观看者的心神不由自主地被吸引着,而他手中的刻刀从一开动便没有停止,按着它独有的节奏,这给人一种感觉,当刻刀停止之时,便是那木雕完工的时候。

作品在心中!胡有财突然想起青衫男人之前说过的这句话,当时他以为这只是一句戏言,却没想到事实果真如此。

转眼间,木雕的轮廓逐渐清晰起来,刻刀的速度忽然加快了几分,连带着胡有财的心情也跟随着激动起来,这是他第一次发觉,原来整日待在木雕之中并不能带给他什么,唯有亲眼目睹这木雕从无到有产生的过程,才是真正的享受!

而现在,胡有财早已收起了轻视之心,连同那个赌约也抛在了脑后,一门心思观赏着。

一个时辰之后,青衫男人长舒了口气,手中的刻刀也终于停了下来,他仔细地把刻刀擦拭光洁,收入皮夹中,然后卷起衣袖拭干额上的汗水,此时的他脸色苍白,似乎是费了好大的心神。做完这一切后,他才拿起手中的木雕,眼中浮现出珍爱的神色,然后深吸一口气,朝木雕上一吹。

一口气吹出,原本遗留在木雕上的木屑纷飞,好像扬起了漫天的花雨,待云雾散尽,终于显露出了木雕的全貌。而就是这一眼,却看得在场所有人都怔住了。

青衫男人注视着手中的木雕,表情中多出了几丝不舍,却还是双手呈给了胡有财。而后者早已按捺不住了,先前在木雕雕琢的过程中,胡有财就有种感觉,这即将出世的木雕,绝对是极品中的极品,待那青衫男人最后一吹,如同揭开了最后一层幕布,再看那木雕时,便怎么也挪不开眼了。

胡有财小心地接过木雕,这木雕所刻的是一名宫装女子,面目清秀婉约,下颚微微上抬,嘴角扬起一抹微笑,看得人心神荡漾。脚踏舞步长袖飞舞,一静一动之间真如活过来一般,看过一眼之后,就能下意识联想到她下一步的舞步。

而更奇妙的是,这木雕之中还隐隐含有一丝水气,在阳光的照射下氤氲出一团白雾,使得那木雕中的女子更加鲜活,如仙女凌波而来。

胡有财目光炯炯,他那干枯的手指在木雕上细细摩挲,却发现她的肌肤居然还带着几分弹性,握在手中真如温香软玉一般!想来应该是那木料长期泡在水中,木质变软才会有如此真实触感。而在那女子裙角之下,还有一处细小的刻字,仔细一看原来是“汉生”二字,想来应该是这青衫男子的名讳。

胡有财抚摩着手中的木雕,再环视茶亭一眼,心中暗叹,事实果真如这李汉生所说的一般,那三样“珍品”也是栩栩如真,但总觉得缺少了一些东西,他沉默少许,忽然明白过来,那三样“珍品”与手中之物差了一个字,那就是“生”!

栩栩如真,栩栩如生。一字之差却是相隔千里。

令人不得不佩服其中的玄妙。

着迷

“李先生,老朽眼拙,先前得罪了先生还请您别放在心上。”胡有财拱手尴尬地说道,他说这话,便是承认自己输了,对于有本事的人胡有财还是挺佩服的。

休息了这么片刻,李汉生的脸色好了许多,依旧是那不温不火的表情,淡淡地笑道:“无妨,只要胡老爷喜欢就行。”

“喜欢,喜欢得很……阿全,去账房取五百大洋来。”胡有财这么一吩咐,阿全连忙去账房拿钱,他今天也是开了眼界了,能把一块烂木头雕成个美人儿,这李汉生果然是奇人,而他先前对老爷无理的事,老爷不提,他这个当下人的自然不会多嘴。

一会儿工夫,阿全就取来了五封银元,用盘子装着呈到李汉生面前说:“李先生,您点点。”

李汉生只是看了一眼,对李三儿笑道:“李兄,还请你帮我先收着。”

有这样的好事,李三儿自然不会推迟,一把从阿全盘子里抓起五封银元,好家伙真沉!他赶紧揣进怀里,然后朝胡有财谄媚道:“还点什么啊,胡老爷给的赏钱只有多不能少的,李三儿在这谢谢胡老爷厚赐。”

胡有财被他这一通奉承捧得极为顺耳,暗道这小子识大体,以后有事让他去办,让他也发点小财。而对李汉生,胡有财更是敬佩,在这年头能面对五百大洋脸不红心不跳的人可说是少之又少,大师果真有大师的风范,这种人应该多结交。

因为这木雕的原因,茶亭里的气氛一下子热烈了许多,下人阿全适时地端上刚出笼的茶点,再加上李三儿在中间插科打诨,谈笑之间,就连李汉生的话语也多了几分。三人说了会儿话,胡有财渐露疲态,李三儿倒是识趣,借了个由头便要告辞离开。

折腾了一下午,胡有财也确实是累了,便让阿全送他们离开,待二人走后胡有财又把玩了一会儿木雕,却是越看越喜欢,最后还亲自捧回书房,放在最显眼的位置,同时吩咐所有人不许动这木雕一分,俨然把她当成了自己的专属品。

当夜,胡有财在床上辗转反侧,一闭上眼脑海中就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木雕女子。说来也怪,这木雕似乎带着某种灵性,或许是雕刻得太逼真,也或许是那女子太美的缘故,只要是个正常的男人,看上一眼就会被她深深迷住,而看久了之后那女子便会深刻在心神之中,幻化出千种风情,惹得人心神激荡,久久不能平静。

有句话叫老来贪色,这话用在胡有财身上一点也不假,否则他也不会在去年还纳了第四房小妾。但他终究是花甲之年的老人,有些事早已心有余而力不足,再也找不到年轻时那种精力旺盛的感觉了。可是,就在今天下午,当那木雕出现在他眼中时,好像牵动了某根心弦,令他突然有种莫名的冲动。

这样的感觉来自于木雕女子的美貌,却又不只是因为她的美,似乎在其中还有某种东西。联想到自己的第四房小妾,再和这木雕女子一比较,胡有财终于有所感悟。他那小妾虽然也是年轻貌美,却缺少了一种与生俱来的风情,而那木雕女子恰好拥有这种气质,这种气质吸引着胡有财,以至于他对这木雕爱不释手。

胡有财这样想着,睡意越来越淡,于是决定去书房再看看那木雕,因为这样才能平复他紊乱的心情。

夜凉如水,胡有财披着一件毛皮坎肩,出了卧房大门,朝书房走去。这时候胡家大宅里的人大多都已入睡,而胡有财又不愿唤醒下人,不想自己和木雕独处时被人打扰。四下一片寂静,胡有财的脚步声在弄堂里回荡着,孤寂中透着一丝诡异。

走到书房门口,正要推开房门,胡有财猛地一顿。因为当时的月光是斜着从天窗照射下来的,在他这个角度正好能透过薄门贴纸看见书房里的情况,而就是这不经意的一瞥,突然发现书房里似乎有人影晃动。

“难道有贼?”胡有财下意识这么想着,却又有些疑惑,先不说以胡家在梧城的势力,那蟊贼敢不敢上门偷盗,即便要偷,也应该去账房,怎会摸到自己的书房?他这么想着,一边侧耳倾听了好久,并未听见任何响动,想来应该是自己看错了,便一把推开了房门。

而就在胡有财推开门的一瞬间,月光从天窗上照射下来,打在胡有财的脸上,与此同时似乎有一道白影从眼前一晃而过。而就是那惊鸿一瞥,胡有财隐约看见,那道白影似乎是一层白纱,而在那白纱之后还有一个窈窕的身影,当胡有财反应过来,下意识朝那白影晃动的方向看去,那白纱和那身影却早已消失无踪。

“这是怎么回事?”胡有财茫然地看着四下,书房里的一切依然如旧,但空气中似乎还残余着一股暗香,却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消散。

刚才的一切好像是一场梦,胡有财有些不确定自己是否看见了什么,好像那只是一道月光,又好像那果真是个女子……想到这里,胡有财的眼光不由自主地锁定在那个木雕女子的身上——她静静地被摆放在书桌上,月光从头上落下,泛起一抹银白色的光华,显得如此圣洁,让人不由自主地联想起月中嫦娥。

胡有财心中隐隐有些期待,连忙上前把木雕握在手中,手上传来如软玉般的触感,令他心神一阵恍惚,然后陷入了一场迷梦之中……

心雕

最近一段时间,胡家上上下下都感觉胡老爷似乎有点奇怪,虽然他以前也是整天待在书房,但更多时候是装出来的,心根本不在这里。而最近不同了,人们发现胡老爷没日没夜地待在书房里,就好像备考的学子一般。后来,终于有人从阿全那里探得消息,原来胡老爷居然迷上了一座木雕,而痴迷的程度简直叫人瞠目结舌,于是都想去见识传说中的木雕到底有多大的魔力,却全被拒之门外,大家不由得大感遗憾,继而流言四起。

而处在流言中心的胡有财却并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依旧整日流连于书房,陪伴着那座女子木雕,而接触得越久,胡有财就越能从她的身上感觉到一种灵性,在他看来她并不只是一座木雕,而是活生生的人!是的,胡有财确信木雕女子是真有其人,因为在某些时候,他还能看见这女子的身影在眼前晃动,还能听见她的声音在耳边呢喃,从那天夜里看到那个白影之后,这种感觉就开始出现,带给他无比的欢愉。只可惜……

可惜在更多时候她依旧是个冰凉木雕,即使这么栩栩如生,胡有财在想念她的时候,不管他多么诚心地召唤,却总是得不到结果。而当他心灰意冷时,那女子却又再次出现,在他面前起舞,在他耳边呢喃,令他那颗早已枯萎的心蠢蠢欲动。可是,每到这时总会伴随着一阵恍惚感,这让胡有财分不清她的出现,到底是虚幻?还是现实。感慨之下,也叹惜自己垂垂已老,不能一直陪伴在她身边。

于是乎,胡有财的脑子里升起一个荒诞的念头……

这一日,胡有财让下人又把李三儿二人请到府上。李汉生依旧是一身青色长衫,表情淡漠,似乎这个世界没有什么事值得他动容。胡有财看了李汉生许久,终于下定决心说道:“李先生,老夫有一事不明,那木雕上的女子,为何会如此栩栩如生?难道真是雕工上有什么诀窍?”

李汉生淡淡一笑,手指点了点胸口道:“人在心中。人若无心便死,而木雕无心便无神。我这一门雕工和别家工匠并无太大差异,而擅长的便是心雕,把人心雕进木中,而木雕有了心自然会栩栩如生。”

胡有财听他说得玄乎,却也听出了一些关键之处,连忙问道:“李先生这么说,莫非那木雕上的女子真有其人?”

李汉生点头称是。

胡有财大喜,搓着手道:“那……李先生能否为老夫引荐这女子?”胡有财听说这女子真的存在,立马打了收入房中的心思,老来贪色这句话果然不假。

李汉生眼神一黯,沉默了许久才缓缓说道:“那是一位故人,可惜已经去世多年,她的音容笑貌至今还留在李某心中,这才以心雕纪念于她。”

“原来是这样……”胡有财无比失落,心中却又生起一个念头,既然她不能陪我,何不让我来陪她。于是对李汉生说道:“那么李先生能不能再雕一座木雕,就按老夫的样貌,最好能雕得年轻一些。酬劳方面,李先生尽管开口。”

“这个……”李汉生长长地看了胡有财一阵,似乎揣测到了他心中的想法,却摇了摇头道:“不成的,我这一门讲究的便是一个心字,非熟悉之人不能入木。我与胡老爷只见过两面,何谈熟悉二字,即使是勉强雕琢出来,也只能是形似而无神。这样的木雕,李某是不会做的。”

胡有财见李汉生说得坚决,也不好硬逼,只是朝李三儿看了一眼,后者会意,便对李汉生劝说道:“李兄,你所顾忌的不无道理,不过也不是没有解决的办法。你也别忙着拒绝,胡老爷提出的要求,自然要尽力办到。以后咱多和胡老爷接触接触,熟识了便能入木了。胡老爷,您认为小的说得对不?”

胡有财点头说道:“李三儿这话说得对,如果李先生不嫌弃的话,就在我这府上住一段时间,住到能为老夫雕出一座木雕为止。还请先生不要拒绝……”

李汉生听胡有财的话中除了热情邀请还有一丝胁迫的意思——做不出木雕,就别想出门。无奈势不如人,李汉生只能苦笑着应了下来。而李三儿倒是快活得很,能在胡府白吃白喝,这种好事在他看来哪有拒绝的道理。

于是乎,这事便定了下来。

李汉生二人在胡家一住便是十五天,在这段时间里胡有财虽然急切,却没有过分催促,反正有下人盯着他们,做不出木雕便别想踏出胡家大门。还好,在十六天的午后,李汉生终于开口说可以入木,胡有财这才放了心。

地点依旧是茶亭,这一次李汉生没有用胡有财寻来的上等木材,而是从包里拿出早已备好的材料。胡有财见那块木方黑黝黝的,却看不出是哪种木料,想到这李汉生连水木头也能雕成美人儿,也就没有多问,由得他雕琢。

待李汉生酝酿好情绪之后,也不多话便埋头雕刻起来。或许是材料有所不同,李汉生的气势并不像上次那么飘逸,反而透出一股凌厉感,他的每一刀每一刻似乎都用了很大力气。而随着木料轮廓逐渐清晰,这种凌厉感愈发地沉重,可惜在场的几位并没发现这点异处,而是整个心神都融进了观赏之中。

如果这时候有人俯下身与李汉生对视的话,肯定会被吓一大跳,因为这个平日里云淡风轻的李先生,此时此刻正两眼血红地盯着手中的木雕,脸上表情异常狰狞,似乎有着无尽的仇恨难以述说。

可是,没有人注意到……

一个半时辰过后,李汉生手中一顿,身体细微地颤抖了一阵,待他抬起头时,脸上又恢复了平静,似乎一直就是这个样子。他把已经成型的木雕递到胡有财近前,后者接过一看,雕刻的是一个中年男人,面貌和胡有财现在有几分相似。胡有财双眼一亮,木雕上刻画的和自己年轻时候的样貌一模一样。可是,多看一阵之后,却有些失落,因为这木雕虽像,却少了一股生气,并不能与之前那座木雕女子相提并论。

李汉生看出了他的失落,解释道:“胡老爷别慌,还有最后一道工序未完成。我这心雕一门,对象多数是已故之人,取的是雕刻者心中的一份怀念与寄托,所以木雕才会有灵心。而要用真人入木,还得胡老爷为这木雕开灵。”

“开灵?怎么开法。”

“只要胡老爷一滴鲜血抹在这木雕的额头上,木雕便有了灵性。”李汉生一脸真挚地说着,而他的眼中却有丝寒光一闪而逝。

胡有财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他略微一想,这李汉生说得似乎有些道理,于是叫下人找来银针挑破手指,然后挤出一滴血抹在木雕的额头上,而这鲜血刚一接触到木雕,原本呆板的雕塑突然增加了一丝灵动。胡有财把它握在手中,居然多出了一丝血肉相连的感觉,如同这木雕就是他,而他就是这木雕。

胡有财心中大感奇妙,抬头正想夸赞几句,却见李汉生全身猛地一晃,原本疲惫不堪的脸更显苍白,他看了一眼胡有财,嘴角向上扬起,紧接着整个人便瘫倒了下去。

“李先生。”

“李兄。”李三儿一把扶住李汉生,可是入手一片僵硬冰冷,他心中一惊,手指颤抖着伸向李汉生的鼻尖,却发现对方早已没了声息。李三儿眼中一片骇然,回头对胡有财道:“胡老爷,李先生他,他死了……”

“死了?”胡有财懵了,他搞不懂这大活人怎么一下就死掉了,低头看着手里的木雕,心中多出了一丝怪异,却又说不出哪里有问题。而他自始至终都没发现,李汉生的脸上一直保持着一抹古怪的笑容……

折磨

李汉生死了。

像他这样的外人的死,并没有在胡家引起多大的波澜。而胡有财得到了想要的木雕,李汉生便没了价值,但他还是报以感谢之心,给了李三儿一大笔钱,要他厚葬李汉生。当然,最终李三儿会怎样做,便不是他所关心的了,他现在关心的只有自己那座木雕。

说来也怪,这木雕自从用血开灵以后,便莫名地增添了一股气势,胡有财能清晰地感觉到,那是一股戾气,伴随着浓重的血腥味,笼罩在木雕与自己周围。嗅着那依稀熟悉的气息,令他想起了许多掩埋了很久的事……

是夜,胡有财半躺在书房的躺椅上,眼前放着一男一女两座木雕,他顺手拿起属于自己壮年时代的木雕用手细细抚摩着,眼神之中突然多出了一分惆怅。他在回忆,回忆着年轻时那段精彩却又不敢示人的岁月。

灯火摇曳,在半梦半醒之间,胡有财的面前突然多出了一个人影,胡有财抬头看去,见那人依稀青色长衫,一脸平淡的表情。看到这人,胡有财猛地从躺椅上蹦了起来,难以置信地盯着他,骇然道:“李汉生!你不是死了嘛……你到底是人是鬼?莫非是李三儿贪没了你的安葬钱?那你去找他啊!”

李汉生摇头,手指掂了掂自己的胸口道:“我本无心何来生死?看来你真的记不得我了,就连她也忘记了。”说完,李汉生看向书桌上那座女子的雕像。

胡有财眼角一跳,随着李汉生的目光向那木雕看去,经他这么提醒,胡有财只觉得有些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是啊,你怎么会记得我们。一个杀人如麻的土匪,怎么会记得他害过的人,或者说他连自己都记不清手上究竟沾了多少鲜血。那时候,我还是个小木匠,和嫣儿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说到这里,李汉生温柔地看了一眼那木雕女子,而与此同时,暗地里忽然传来一声女子的叹息,带着无限的悲伤,和他的话语交叠到一起。

胡有财面色一白,手指颤抖地指着李汉生道:“你……你不是死了吗,我明明把刀捅进你的心口……”说到这里,胡有财突然愣住了,他眼睁睁地看见李汉生解开长衫,而在他的胸口,有一道贯穿的豁口,月光透过那道豁口直直地打在胡有财的脸上。

“你看,我是没有心的。”李汉生脸上多出了一丝狰狞,“正因为我没了心,所以学会了心雕。我把我对嫣儿的爱,和对你的恨都刻在了木头上。我早就可以杀了你,但这样的话太便宜你了,所以我要折磨你!还记得那块木头吗,那是块槐木,现在你和它是一体的,只要它在一天,你永远要受折磨……”

“呵……呵……”在李汉生残忍的目光下,胡有财只觉得胸口有什么东西破裂开来,紧接着一股暖流从自己胸口往全身蔓延开来,而暖流过后却是一种窒息的感觉。他捂着心口大张着嘴喘气,可是他越是大口吸气,窒息感就越甚,几口呼吸后,眼前的事物突然扭曲起来,而后闪出一幕幕画面——

在那个宁静的夜里,自己拿一把刀捅进了一个男子的胸口,然后在女子的尖叫声中,他抱起女子奸污了她,最终把那女子送进土匪窝作为自己的投名状,而那女子……

一阵眩晕感过后,当胡有财再次看清眼前的事物,却发现,眼前的一切似乎放大了许多倍,而近处还有两个人,那个瘫坐在躺椅上的老人瞪着眼,满脸的惊恐,到此,胡有财才发现,那个瘫坐的老人居然是自己!

“那么,我在哪里?”胡有财大叫起来,却发现自己怎么也发不出声音,然后他看见一张脸——是李汉生!李汉生正俯下身盯着胡有财,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

胡老爷死了,就在李汉生死的第二天。

他的死很是蹊跷,却只有寥寥数人为他的死而操劳。因为胡家更多的人正在为争夺家产的事而忙碌。

这时候,如果有人来整理胡老爷的书房便会发现,在胡老爷的木雕收藏中,不知道几时少了一个——就是那个宫装女子的雕像;而如果有人在夜里经过胡老爷的书房,肯定会听见一声声若有若无的呻吟声,那是饱受折磨后,不堪重负的痛苦呻吟,而仔细听过才会发现,那呻吟居然是从胡老爷的雕塑中传来的;再如果,有人掘开李汉生的坟墓会发现,棺材里根本没有尸体,有的只是两座木雕,一男一女拥抱在一起,显得如此恩爱。

可惜,根本没有人留意到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