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银元

今年的夏天似乎比往年来得早很多,才四月中旬的天几乎和六月差不多,热辣辣的太阳照射下来,整条街道又热又闷,给人一种进蒸笼的感觉。二柱子把头探出屋檐瞄了一眼,立马就把头缩了回去,简直是太热了,才这么一小会儿就晒得他头顶生烟。

“老天爷几时才能发发慈悲下场雨啊。”二柱子喃喃地念叨着,索性解开上衣的扣子用力扇起来,没想到就连扇出来的风也是热的,而这么动几下反倒把他自己搞得满头大汗。回头看了一眼店内的罗掌柜,只见他挺着个大肚子半躺在竹凉椅上,摇着蒲扇偶尔喝口凉茶,看样子倒是挺舒服的。

可惜二柱子只有羡慕的份儿,然后把身子往里挪了挪。像他这样的小伙计,只能在店门口蹲着,还不能挡着门面。想进内堂乘凉,那是老猫闻咸鱼——休想!

说起二柱子做事的这家店铺,名号在这个小镇上几乎是人人皆知,而且是本行里唯一的一家。像这样的情况,独一份就意味着赚钱,而且是赚大钱。店里生意好,那么二柱子这个小伙计也应该过得比较滋润才对。不过事实并不是这样,他有时候甚至会显得低人一等,其原因是这家店做的都是死人生意——卖棺材。

这间叫做罗记棺材铺的店开在小镇北面的一个当街铺位,大到棺材,小到香蜡纸钱都有得卖。这样的生意每个人都需要,但每个人都不喜欢,因为他们觉得做这种生意的人身上多多少少会沾染些晦气。所以没多少人愿意和罗记棺材店打交道,连带的在这做事的二柱子也经常被人歧视。

不过二柱子并没有因为这些而烦恼,这年头有口饭吃有瓦遮顶已经很不错了。回想三年前自己单身一人逃荒到这个小镇,要不是当时罗掌柜看着他老实收他做伙计,说不定早死得骨头都可以打鼓了。所以就算一个月下来只有十多个铜板的工钱,他也很老实地做着。

二柱子探出头朝街头街角望了几眼,在这里做了三年多别的没有,眼力还是学到一些。见没什么顾客,他便一溜烟地跑到后院从井里打起瓢凉水猛灌了一通,直到全身舒坦了才匆匆地跑到店门口,正好看见迎面走来一个中年男人。

看这中年男人穿着一身青色长衫,似乎挺富贵的派头,二柱子连忙迎进门来,与此同时罗掌柜也把蒲扇放到一边,等他就座后才问道:“敢问贵客打哪儿来,有什么可效劳的?”

“我是叶府的人。”那青衫男人趾高气昂地说道。

“原来是叶府的老爷,柱子给老爷上茶。”罗掌柜心中甚是高兴,叶府在本镇可算是名门望族,出手又阔气,和他们做生意肯定大赚。罗掌柜暗中向二柱子打眼色,也算他机灵,连忙泡了杯好茶端给那青衫男人。

青衫男人揭开杯盖嗅了几下,脸色终于舒缓开来,淡淡地说道:“我不过是叶府的下人而已,称不上老爷。”

“哪儿的话,不愧是叶府这样高门大院里出来的人,看看您这气度,果然不是我们这种平常人能比的,称您一声老爷不算过。”罗掌柜低着头恭维着。等青衫男人喝了两口茶后才开口问道:“敢问是府上哪位仙游了?您放心,本店虽小但样样俱全,一定帮您办得体体面面。”

“过世的是我们府上的丫头,不过她生前很得二夫人宠幸。二夫人是个善人,为此伤心了很久,也嘱咐我办这事,算是了一桩心愿。这个……办就不必了,以免二夫人触景伤情,但棺木一定要上好的。罗掌柜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罗掌柜做了那么多年的生意,当然明白青衫男人的意思,那丫头只是个下人,就算生前再得宠信,死了还不是一了百了,送她个棺木已经是仁至义尽了。不过他口中的“上好棺木”值得推敲,罗掌柜暗暗思索了片刻,便点头答应道,“这个您放心,上等棺木是有的,后院就有成品,价格也实在。”

“嗯,”青衫男人点了点头,又说道:“不过罗掌柜还需办件事,这场买卖才能定下来。”

“您请说,能办的一定帮您办好。”

“算不得大事,这丫头是南山石墩村的人,人死嘛,讲究个落叶归根,所以二夫人希望把她运回老家安葬。不过我们手上腾不出人,所以想向罗掌柜借个人手。”

“原来是这样。”罗掌柜看出了些苗头,叶府那么大怎会腾不出人手,不过大家都是下人,没理由帮一丫鬟送葬,只是碍着二夫人的面子不好说出口而已。

可是这人选方面,罗掌柜也不好安排,现在世道不好,生意也差。镇上的人加起来也不过几百户,不可能天天都有人死吧,所以罗掌柜老早开掉了其他伙计,整个店里就只有他和二柱子两人。当然他不可能把上门的生意推掉,于是看了看站在一旁伺候的二柱子,转头对青衫男人说:“这个没问题,就让我这伙计去运吧。”

“他啊……长得倒是老实。”青衫男人上下打量了二柱子一番,扔下这么一句话后,便自顾地吹着杯中茶,看样子悠闲得很。

罗掌柜明白他不放心,忙解释道:“这小伙子能吃苦人又老实,在我店里做了三年多,殓葬的事都清楚得很,让他来办这事您可以放一百个心。”

青衫男人似乎还有些怀疑,对二柱子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押运过棺材吗?去过石墩村没?”

二柱子连忙回答道:“回老爷的话,小的叫刘二柱,大家都叫我二柱子。我力气大得很,押运棺材不是问题。去年年底去石墩村帮人办过丧事,认得路。”虽然嘴上这么说,石墩村还真没去过,只知道在南山里,但这不是问题,到时候找人问路就成,总不能为点小事坏了这桩生意。

“这样的话……好吧,事就这么定了。石墩村去一趟也得两天脚程,拿去置办点干粮,还有你那衣服……也去买身干净的,别给我们叶家丢脸。剩下的自个儿留着吧。”青衫男人这才略带满意地点点头,然后摸出个明晃晃的东西丢给他。二柱子慌忙接在手中一看,好家伙,居然是块银元!自己长那么大还从没有拿到过这么多钱,当场就愣住了。

罗掌柜看得直流口水,叶府的人就是财大气粗,打赏小伙计都这么豪爽,这桩生意大有赚头。又见二柱子呆傻的样子,心中有些不喜,喝道:“这是老爷打赏你的,还不快道谢!”

二柱子这才回过神来,就要磕头拜谢,青衫男人懒懒地挥了挥手道:“不用,把这事给我办好就成。你先去准备一下,半个时辰后就上路。罗掌柜我们这就选个棺材,我好带回去,这天气拖不得。”

“就是就是,得尽快上路。”罗掌柜附和着,引青衫男人去后院选棺材。

二柱子把银元揣进怀里,那东西凉凉的,贴着皮肤格外舒服。一想到自己会有这么多钱,他心里说不出的兴奋。

溺水逃生

叶府的办事效率很高,不到半个时辰就把那丫鬟的后事处理妥当,棺材连同板车一起停放在罗记棺材店外。二柱子趁这当口去买了些干粮,换了身干净的衣服,顺带还向熟识的行脚客打听了石墩村的具体位置,等他办完这一切时,叶府的人也刚好来到棺材店。

领头的还是那青衫男人,他上下打量了二柱子一番,点头道:“嗯,这样好多了。小子,你过来我还有事要吩咐你。”

因为得了一个银元的恩惠,二柱子连忙附耳过去,只听青衫男人说道:“这里离石墩村不算太远,就是路途有些崎岖,但你也别耽搁太久,三天之内一定要到,知道吗?”

二柱子连忙点头应道:“老爷,小的不敢偷懒,三天内肯定送到。”

“嗯,还有。我先前已经托人给这丫头的家人捎了个口信,想必他们那边已经在准备丧事了,你到了石墩村只需要问小兰的家在哪里,自然有人接待。到时候你就说自己是叶家的下人,他们会款待你的。打发你的东西自个收着,你们掌柜不会过问。这年头赚点小钱也不容易。”说完,青衫男人意味深长地拍了拍二柱子的肩膀。

二柱子不傻,立刻明白了其中的意思。看来叶府的人都不愿意自降身份,但二夫人的吩咐又不可不办,只好找自己这个外人来滥竽充数。听到又有赏钱,二柱子当然是满心欢喜地答应了下来,青衫男人见这小伙计机灵,言语中又亲近了许多,还许诺以后介绍二柱子进叶家。大家各取所需,这倒是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交代完一些琐碎事,大家也不再耽搁,催促着二柱子上路。倒是罗掌柜临别时的一番话着实让二柱子感动了一把。虽然只是些早去早回、路上注意安全的话,但二柱子听在耳中,心里却异常温暖。毕竟他还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孩子,父母在三年前逃荒时就死掉了,很难得听到这些关心的话语。

但他哪里知道,罗掌柜只是怕自己一个人忙不过店里的事,希望他早点回来而已。

出了小镇,一直行到酉时。这时候太阳快要落山了,但余温还是不减,这一段路上又没有什么遮掩,人和棺材都暴晒在太阳底下。二柱子又热又累,全身上下被汗水洗了好几遍,没有一处是干的,然后又被太阳这么一照,裹在身上黏黏的,很不舒服。索性脱掉了上衣,赤裸着上半身,反正青衫男人不在,也不会指责他丢了叶家的脸面。

好不容易走到一处树林,耳畔传来潺潺的水声。二柱子心中一喜,寻着水声向树林深处走去。又走了一盏茶的工夫,眼前豁然开朗,一条银白色的水流出现在他的面前。二柱子舔了舔干涸的嘴唇,把驮棺材的板车固定好后,就冲到了溪边,用手捧着溪水狠灌了一通。

这溪水想必是南山上的山泉汇聚到一起然后流下来的,不仅清澈,还带着山泉独有的甘甜滋味,喝下去格外舒服。行了那么远的路,二柱子早被晒得七窍生烟,喉咙里更是像被人放进了烧红的炭一般灼热。在这冰凉溪水的刺激下,火热被浇熄了,全身的毛孔都舒展了开来,说不出的畅快。

灌饱了甘甜的溪水,二柱子把整个脑袋都埋进了水里,却还觉得不爽,见这溪水流得不算急,而且清澈得一眼就能看见水底的鹅卵石,似乎不深,便没了顾忌,脱掉裤子便跳进溪水中。

可是等他跳进水中才发觉自己错了,而且错得离谱。这溪流看着浅,只是因为水清澈的缘故,整个人下水后,水线一直漫到自己的下巴都还没踩到底,还好水流不急,他又有些水性,双脚划了几下,踩着溪水浮了上来,低头看看脚下惊出了一身冷汗,这水深恐怕一丈有余。

不过这点小插曲很快就被二柱子抛在了脑后,毕竟还是个孩子,少不了玩耍的天性,待他洗去身上粘着的汗液与尘土后,便像鱼一样在溪水中左右穿梭起来,虽然缺少几个玩伴,但自娱自乐也是件趣事。游了好一阵,累了这才捞起一块浮木枕在脑后,整个人浮在水面上,任清凉的溪水冲刷着身上的皮肤。

夕阳西沉,二柱子眯着眼看向天边,才发觉今天的落日特别美丽,先是短暂的金黄,片刻过后,燃起一大片火烧云,整个天空红彤彤的。红光洒在他的身上暖暖的,然后被溪水一冲,格外的清爽。

待到夕阳西沉,天空上蒙起了一片青黑色,四周的环境逐渐朦胧起来,就连水温也降低了许多。二柱子见天色已晚便朝岸边游去,接下来还要赶路的,虽然在这河边歇一宿也不错,但他不敢保证前面那片树林里会不会有野兽出没。

就在二柱子快游到岸边时,突然感觉脚下一紧,似乎有什么东西缠住了自己的脚踝,他下意识朝水下看去,却发现那原本清澈的溪水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浑浊起来。而自己的一只脚就在那片浑浊之中,里面到底有什么东西,却看不真切。

他把头仰起来,保持住身体的平衡,然后用力地拽着脚,想要摆脱出来,却感觉脚上越缠越紧,而且莫名地生出一股向下的拉力,似乎要把他拉进水底。

这一次二柱子有些心慌了,脑海中突然回忆起以前听过的一些传闻,都是闲暇时听那些苦力、行脚客讲的关于水鬼的故事——说在水里面淹死的人,变成了鬼以后便不得超升,想要投胎转世只有去害那些游泳的人,让他们做替死鬼!

二柱子越想越怕,挣扎的动作也凌乱了起来,再加上累了大半日力气所剩无几,没扑腾几下手脚就乏力了。而与此同时,脚上突然一麻,他全身抖了几下,便沉入了水中。当他脑袋没入水里时,有种阴冷突然从四面袭来,然后是无穷无尽的液体把他眼耳口鼻包围了起来。

他想要挣扎,却使不出半点力气,全身僵硬着,就好像有双无形的手死死地扣住自己。耳朵里不时地传来“咕噜咕噜”的声响,伴随着身体慢慢往下沉没……

“不,我不想死!”二柱子圆瞪着眼,紧扣着牙关,却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只觉得胸很闷,有种快要炸开的感觉。这时候,就连思维也开始浑浊起来,小时候逃荒的景象在他眼前一幕幕的闪过,然后他看见了自己的父母,他们临死前消瘦的脸,越来越近,似乎要迎接他去某个不知名的地方。

二柱子从未体验过死亡的威压,原来是那么可怕,就算在水中也能听得见自己强烈的心跳声。可是他不想死,自己还那么年轻,饥荒都挨过了,却没想到会死在这里。

而这时,视线突然从模糊又变成了清晰,就在那一瞬间,二柱子透过荡漾的水流,突然看见了一个身影——是个白衣女人。她就这么平静地站在岸边,虽然看不清她的面容,但二柱子感觉得到她正看着自己。

“救我……”二柱子张大嘴喊道,可是他忘了自己在水中,刚张开口,那冰冷的水流就猛地倒灌进他的口中,呛了他一喉咙的水,而那呼救的话,也变成了“咕噜咕噜”的吞水声,这一口水把他憋住的最后一口气也消耗殆尽了,只能任无尽的溪水涌进口鼻之中。

所幸的是,那白衣女人似乎听见了二柱子的呼救,她俯下身,白皙的手伸进水中。二柱子大喜,挤出最后一丝力量抓住了她的手。与此同时,心中却闪出一丝惊异,因为他明显感觉到对方手中传来的冰冷和僵硬。

不过这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二柱子可没忘自己还溺在水里,也没有多想,便顺着那只手,朝岸上扑腾着,只是挣扎了几下,脚上一松,终于爬到了岸上。然后倒在溪边的草地上,一边呕吐着肚子中的水,一边大口喘着气,直到现在他才真切地感觉到,原来呼吸也是件很美好的事。

歇了好久,紧绷的情绪这才舒缓过来,虽然身体还传来一种浮沉的感觉,却已经好了很多。这才想起救他的那位白衣女人,二柱子心中自然是不胜感激,当他抬起头寻找那女人时,却发现周围没有一个人影,而更令他惊讶的是,自己原本固定在远处的板车,不知道几时出现在岸边,而且板车上棺材的一头,居然埋进了溪水里。

思维清晰了许多,二柱子这才回忆起,自己原来是攀着棺材上岸的……

美丽的女子

虽然搞不清楚板车是怎么到溪边的,但二柱子不敢大意,棺材要是被水冲走,自己也别想回去了,不只是掌柜那边不好交代,叶家可不是吃素的主。他连忙跑过去鼓起最后的力气,把板车拉回岸边,所幸这棺材看起来大,重量却比较轻,费不了多大力气。

其实这一路二柱子的心中也有些许疑惑,棺木的价格是因木料而定的,越重代表越贵,而这副棺材做工虽然精细,但木料也就是一般的松柏木,哄哄门外汉还行,却骗不到二柱子,想来这里面的猫腻只有青衫男人和掌柜知道,当然二柱子也没去深究。

重新把板车固定好,二柱子这才松了口气,再看一眼那潺潺的溪水,没来由的一阵心悸,离得远远的再也不敢走近一步。

这时夕阳快要完全沉入西山了,只留下一抹亮光,四下也愈发朦胧。一阵山风吹来,二柱子打了个喷嚏,这才发觉自己全身光溜溜的,连忙穿好衣裤,拉动板车沿着树林的边缘向来时的古道走去。出发前他曾问过熟识的行脚客,沿着这条古道走过树林以后不久,就能看见一个叫做吴家村的村庄,在那里可以找户人家歇上一宿,算算应该还有一个时辰的路程,便加紧了脚步,希望早点到罗家村。

走着走着,身后突然响起一连串“嘀嗒、嘀嗒”的声响,在这寂静的树林边那声音愈发清晰,二柱子听得头皮发麻,下意识地想起那条小溪。难道……难道那水鬼一直跟着我!二柱子越想越怕,鸡皮疙瘩爬满了全身,他长吸一口气加快了脚步,小跑起来。

跑了一段路,终于踏上了古道,他缓下步子刚歇口气,却骇然地发现那“嘀嗒”的声音再次响起。声音那么近贴,令他有种强烈的感觉,有一张长满獠牙的巨口贴着自己的后背,哈喇子一直向下流着,只要他一回头就会咬掉他的脑袋!

二柱子怕急了,心脏“咚咚”地狂跳着,配合着那水声在这寂静的氛围中愈发惊悚,他知道再这么下去自己肯定会发疯的。心里一发狠,终于下定主意要探个明白,于是口中念叨着不知名的经文,缓慢地回头看去。

视线一点点向后蔓延,如拉开戏台上的幕布,每多看一寸,二柱子就越怕,待他看清自己身后,却发现什么东西也没有,这才松了口气。

可是……那奇怪的滴水声还继续着,他寻声看去,这才发现,原来在棺材的底部一直在滴着水,这才想起这棺材刚才曾入过水!想到这里,二柱子脸色大变,他知道在制作棺材时,都会在底部留一个小孔,这是让鬼魂投胎时进出的地方,但如果进了水,那尸体被这么一泡……

这件事可大可小,二柱子不敢大意,左右看了看并没有人经过,于是把棺材推到一处偏僻的地方,又从包袱里取出香炉纸钱石灰等工具。点上三炷清香,二柱子向棺材拜了三拜,口中念道:“有怪莫怪,这也是为了姑娘好。”说完连忙打开了棺盖。

二柱子在棺材店当了三年的伙计,殓葬的规矩和方法都学得很熟,死人也见过不少,所以二柱子并不惧怕,反而比较沉着。而当他打开棺盖,看清楚里面的死尸时,心中陡然一跳——棺材中躺的是一个白衣的女子。

那是个极为美丽的女子,粉雕玉琢的皮肤,瓜子脸,细娥眉,高挺的鼻梁,樱桃小嘴,修长而白皙的脖子。俗话说,女要俏,一身孝,她身穿一套白色的衣服,那衣服很合身,不只把她玲珑的曲线烘托了出来,也更显美丽。她的表情很安详,就像睡着了一样。二柱子见过不少死尸,其中疾病死的人面相是异常恐怖的,却从未见过这么美丽这么安详的死尸,要不是她的面色泛着一种苍白,几乎以为她还活着!

二柱子只觉得脸上一片燥热,他这个年纪的正是气盛的时候,平日里也在别人口中听过金雀巷里那些风流事,自己曾远远地偷瞄过那些一个比一个妖娆的窑姐。像他这样的雏儿少年心性,偶尔想些荒唐事也不为怪,而眼前这个女子却比那些窑姐好看多了。

一时间二柱子想得入了神,待他回过神时,忙羞愧地抽了自己一巴掌,亵渎死者是他们这一行最忌讳的事情,他口中连连赔着不是。然后把头探进棺材中仔细检查着,却发现并没有什么不妥,这让他有些庆幸。

可是,当他检查到女子的手时,却发现她的左手湿漉漉的,感觉就好像刚从水中捞起来似的。与此同时,二柱子突然想起,自己在溺水时,岸边那个白衣女子,想到这里他倒吸了口凉气——难道是她!

二柱子不相信救自己的会是这个女子,可他又明明记得,溺水时曾见到的那女子,服饰和她一模一样,而他上岸后棺材却跑到了水中,这一切该怎么解释?

做殓葬这一行,听过不少鬼神之说,一时间那些可怕的故事在他脑海中不断翻滚着,二柱子越想越怕,不自觉地哆嗦起来。可是待他再看向那张美丽的脸时,心里又莫名地安定起来。

“是了,不管怎样她总算救了我,不然我早淹死了。”想到这里,二柱子反倒不怕了,心中还生出一丝感激。平心静气地拭干她的手,把石灰撒在浸湿的地方,检查无误后,这才盖上棺盖,手一挥撒出漫天的纸钱,然后俯身虔诚地说道:“多谢姑娘救命之恩,愿姑娘早日投胎转世,也请一路上多加照顾,顺利到达石墩村。”

就在这时,暗地里突然传来一丝若有若无的叹息,那声音透着悲凉与无奈,仿佛……仿佛是一个连自身都难保的人还应允着别人请求时,所发出的叹息一般。二柱子全身一颤,重重地叩了三个响头。

夜宿吴家村

接下来这一路二柱子加快了步伐,不到一个时辰,终于看见了一座村庄,想来这就是吴家村。这时候天已经全黑了,几十间土房立在他面前,四下很静,静得让人发寒,唯有那透过窗户的昏黄色烛光让人感觉到一丝生气。就着烛光,二柱子看到一间土房的门口坐着一个如木雕般的老人。

他定了定神朝那老人走去。灰糊糊的土房,房梁上住满了麻雀,刚接近院子,麻雀们便被惊飞起来,扑棱棱地叫着飞了开去。老人听到了这动静,于是转过头看向他。

“老前辈,请问这村中哪里有荒房,只要能遮顶就成。”二柱子小心地问道,像他这样的不太好去别人家里借宿,能寻到间荒芜许久的房子,凑合一夜就很不错了。

老人看了他一眼,然后把视线放在他身后的棺材上,许久才慢悠悠地说道:“进来再说吧,我这里有空房间。”

“这个……不太好吧。”

老人笑道,“小老弟,你看我都快进黄土的人了,还怕沾点晦气?”

既然话说到这份儿上,二柱子也就不再推迟了,然后老人把他带到后院的一间空房安顿了下来。那棺材自然不能停放在屋外,在征求了老人的意见后,也停进了房间里。

办妥这一切之后,老人又邀请二柱子去前厅吃晚饭,这又吃又住的令他很不好意思,所幸自己也带了些干粮,精面大饼、酱牛肉,这些都是山村中难见的食物,便拿出来与老人分享,两人吃得乐呵,逐渐聊得熟识了起来。

酒足饭饱过后,这位姓吴的老人眯着眼,一边吸着旱烟一边说道:“小老弟啊,我有句话你别多心,你这趟差事,啧啧,有点玄乎……”

“吴老前辈,您有什么话就直说吧。莫非这南山里有土匪?”二柱子随口答道,心中倒不是很在意,以前并没听说南山有土匪啊,而且就算有也不会来抢棺材吧。干他们这行最忌讳的就是沾到晦气。

吴老前辈很有深意地看了二柱子一眼,“土匪倒没有,但这石墩村……你听说过嫁葬吗?”

“嫁葬?这个词倒是新鲜,您给我说说呗。”

“这嫁葬啊,是南山里一个习俗,害死人啊……小老弟,记住我的话,到了石墩村把差事交代完了就赶快回来,一夜也不能多留,知道吗?”

二柱子愣愣地看着吴老前辈,他的话里明显还有更深层次的东西,但不管二柱子怎么问下去,吴老前辈都不肯再说,似乎这中间有什么忌讳不便讲明。只是他那严肃的表情并不像开玩笑,二柱子只好点头应下,吴老前辈的脸色这才缓和过来。

接下来,两人不咸不淡的聊了几句,然后就没了兴致。二柱子累了一天早就乏了,于是告了个罪,便回房歇息,脑袋刚碰到枕头,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不知道睡了多久,二柱子朦朦胧胧地听到一阵细琐的声音,应该是老鼠之类的小动物发出来的,他睡意正浓翻了个身没有理睬。但又过了一小会儿,二柱子突然翻身坐了起来,他突然想到,要是棺木被老鼠啃坏了那该怎么办!

于是他连忙下床点亮蜡烛,仔细地检查起来,所幸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妥之处。二柱子本想灭掉蜡烛继续睡觉,但这么一惊倒吓出了一身冷汗,就连睡意也淡了许多,再看向那棺材时,脑海里又不免想起那张美丽的面孔,引得他的手不自觉地放在棺盖上。

“我……我只是看看有没有蚊虫钻进去,就只看一眼。”二柱子心中打着鼓,嘴里念叨着。虽然他也知道这是个借口,但经这么一说,那种负罪感着实减轻了。

揭开棺盖,就着烛光再一次看见那张美丽的脸,是那么安详那么恬静。从她的身上似乎散发出一种独特的香气,渐渐弥漫在整个房间里。而那股香气好像有生命似的,往二柱子的鼻孔里钻。

他从未嗅过这么美妙的气味,不是花香,也不是胭脂。以前听人说,美丽的女子身上总会带着与生俱来的独特香味,或许这就是她的体香。这味道令二柱子浮想联翩,不自觉地伸手抚摸着她的脸,指肚在那丝绸般光滑的皮肤上划过,他感觉到一丝异样的弹性,本不该属于死人的弹性。

二柱子突然从迷幻中醒悟过来,连忙收回手。却不小心把几滴烛泪溅进了棺木之中,他慌忙把头探进去,想要擦掉,不想慌乱之中脑袋正好撞到了横板上,两眼一花就这么昏了过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二柱子依稀听见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他睁开眼却吓了一跳,这才他发觉自己和棺中的女人很近,几乎贴到了一起。日光倾斜从门缝中挤进来,打在她的脸上,从二柱子这个角度恰好能看见她脸上,那代表着少女青春的细细绒毛。

他这才想起昨晚发生的事,用手一摸额头上还有块小小的凸起。想到昨夜居然和她这么面贴面睡了一夜,二柱子心中羞愧万分。这时门外又响起敲门的声响,伴随着吴老前辈的招呼声,二柱子应了一声,连忙收拾好一切。

待他出门后才发觉天早已大亮,前厅的桌上摆着热腾腾的食物,原来是吴老前辈为他准备的。

早饭过后二柱子又要上路了,临走时他掏出几个铜板给吴老前辈当做食宿费,但吴老前辈说什么也不收,这倒让二柱子不好意思起来。两人一直走到村口,离别时吴老前辈煞有介事地叮嘱他,办完了差事不管多晚也要立刻离开,这倒让二柱子有了些警觉,那个所谓“嫁葬”的习俗也在他心中莫名地蒙上了一层阴霾。

嫁葬

一路无话,因为吴老前辈的叮嘱,让二柱子的心中有些莫名的担忧,于是这一路加紧了步伐。但路途实在太远了,不歇气也用了他一整天的时间,等到达石墩村的时候,已经是当天的黄昏了。

这石墩村明显比吴家村富庶很多,想必是沾了叶家的光,而棺中这位叫小兰的女子虽然是叶府的下人,但她的家人在这偏远的山村中也是很有名望的。因为前面有人捎过信,小兰家人早已经布好了灵堂,就等棺材运来。

二柱子和小兰的家人交接完了这趟差事,便要离开,他还一直记得吴老前辈的叮嘱,虽然不知道会有什么古怪,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小兰的家里人还真以为二柱子是叶府的人,他们平日里没少受叶家的恩惠,见天色已晚,便要留他歇上一宿。二柱子见盛情难却,又发现饭桌上已经摆上大肉肥鸡美酒等美食,两眼都快盯直了,口水一汪一汪地往下咽,于是半推半就地留了下来。

作陪的是小兰的两位老舅,席间又是恭维又是敬酒,他这个小伙计哪里受到过这种待遇,便来者不拒,统统收入腹中。一直喝到他昏昏沉沉地倒在酒桌上,而吴老前辈警示的话早就被他抛在了脑后……

二柱子从睡梦中醒来,只觉得头很沉,四肢也没有力气,他坐起来向四周看去,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睡在了床上。想来是小兰家的人见自己喝醉了把他抬到这里休息。他摇晃着下了床,耳边还依稀传来打斋的声音,便拖着步子出了门,朝灵堂方向走去。

灵堂设在后院,听说那里原本是小兰住的地方,门口有一片空地燃着大堆纸钱,几个神情木然的妇女往火堆里不断填着纸钱,旁边还有个似僧似道的家伙闭目念叨着经文。这架势看得二柱子直摇头,山里人就是没见识,哪有这么打斋的。

但他也懒得去揭穿,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想再见见那个叫小兰的女子,或许是明天就要离开的缘故吧,就算只看一眼心里也踏实。

二柱子悄悄地溜进灵堂,这灵堂是分为两层的,中间用黑布隔开,里面摆放着棺材。二柱子倒不担心有人会发现,小心地揭开棺盖,二柱子痴痴地看着躺在棺中的女子。一时间,她身上那股迷离的香气扩散开来,如醇酒一般令人沉醉。

多么美丽的女子啊。看着她,二柱子整个人都陶醉了,轻抚着她的脸,那丝绸般光滑的肌肤,还有那柔软的触感,令他有种奇妙的感觉——她没有死,只是睡着了。

然后二柱子突然有个疯狂的念头,他想躺在她的旁边抱一下她,就算只是片刻也行!这个想法填满了他的脑袋,理智、羞耻、担忧一时间全被抛在了脑后,他向外张望了一下,便小心地爬进了棺中,然后合上了棺盖……

这是多么美妙的感觉!怀中那柔软的躯体,弥漫在她身上那诱人的香味,这一切都让二柱子沉醉在其中。他把头埋在小兰的脖子里,贪婪地嗅着,这感觉非常舒服,让他有种感觉,如果就这样下去那该多好!

可是,就在二柱子沉醉于那美妙的境界中时,耳畔突然传来一阵重响,似乎是铁钉敲进木板时发出的声音。他猛地从迷离中清醒过来,而与此同时,前后左右又同时响起那种敲打的声响,他心中陡然闪过一个不好的念头,连忙推了推棺盖,却发现那棺盖怎么也打不开。

他依稀听到外面有人说话的声音,然后整个棺材颠簸了起来,心中更怕了,慌乱地喊着,“别,我还在里面!”

“嘿嘿,我们知道你在里面。你这上门女婿还挺心急的,还没请你就自己钻进闺女床里了。不过这样也好,省了我们一番工夫。”二柱子听得清楚,说话的是小兰的老舅,昨晚和他喝过酒的。

“你们,你们到底想干什么,放我出去!”

“小子,听说过嫁葬吗?你大老远的把媳妇背回来,难道以为只吃一顿酒就结了?我们家闺女的样貌你也见过了,配你不亏。这都要感谢叶家二夫人厚赐。”小兰老舅的声音从外面传了进来,紧接着他又扯着嗓子道,“乡亲们,谢叶家二夫人厚赐!”

然后是无数的声音应答道:“谢叶家二夫人厚赐!”

二柱子这才明白,吴老前辈对他说过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这是要自己陪葬啊!他拼命地挣扎起来。却发觉自己的手脚似乎被什么东西绑住了,而当他往手上看去时,这才骇然地发现,小兰那修长而白皙的手,正死死地扣在他的手腕上!

待他惊恐地望向她,透过棺盖的缝隙,二柱子清晰地看见,她那原本安静平和的脸上,不知道几时多出了一抹笑容,那是满足的笑容……

结尾

“叶家老爷,事还办得顺利吧?”罗掌柜满脸堆着笑,把刚沏好的茶放在青衫男人的面前。

“嗯,二夫人很满意。”青衫男人点点头,脸上却是一副悲天悯人的表情,“哎,小兰这丫头命苦啊,也只有这样让她黄泉路上有个伴,走也走得安心些。”

“叶家老爷说得在理,二夫人就是菩萨心肠。不过……可惜了,那可是个好孩子啊,干活儿也麻利。我养了他足足三年。”说着,罗掌柜煞有介事地抹抹眼泪。

青衫男人冷笑一声,在桌上重重地一拍:“别假惺惺了,这是你的。这年头有钱还买不到人命吗?”

等他的手放开后,罗掌柜惊喜地看见,桌上平躺着一排银元,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着冰冷的光,粗略一算,足有十五六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