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琳乐比姐姐余琳音小四岁,在浦东一家寄宿制中学当语文教师,她的先生在浦东新区人民政府工作,夫妇俩收入稳定,供着一套住房和一辆别克凯悦车,养着一条宠物狗,典型的中产阶级。
姐妹俩的父亲是音乐学院的教授,所以大女儿叫音,小女儿叫乐。
余教授希望女儿继承父业,在音乐上有所作为,从小就教她们弹钢琴、拉小提琴,结果姐妹俩选择的职业跟音乐南辕北辙。
根据“张信哲”提供的家庭电话,阿壶和诺诺找到了在家休息的余琳乐,她腆着大肚子,怀孕有八个月了,正照着胎教书上所示的做一些小运动。
以何种身份去拜访余琳乐,令诺诺和阿壶着实伤了一番脑筋,无论保险公司还是自由撰稿人的身份,都不能再用了。
“我们是White齿科总部派来的调查小组,对余医生的死,公司高层十分震惊,董事长发誓要揪出在幕后散布谣言的人,然后由公司聘请律师,以你们家属的名义提出民事赔偿,不管官司是否打得赢,对坏人总要有一点惩戒,对你们家属也要有一个交代。”
从余琳乐接待他们的态度来看,她多半相信了这种说法。
“我不认为姐姐会自杀,到现在我依然坚持,如果她要自杀,应该留下遗书,让我赡养父母、代她尽孝什么的,因为我父母都健在,可她一句话都没留下,在此之前,也没有跟我谈过类似的话题,突然就没了,至今我都难以接受,就算是自杀,也该有个让人信服的理由吧!”
相比诊所里那些人一边擦眼泪一边吞吞吐吐说着,余琳乐快人快语,毫无顾忌。
“你的这种想法,有没有跟警方提起过?”诺诺问她。
“说了,可警察说他们重的是证据,排除了自杀,剩下来的只有他杀了,要定性为谋杀案,必须有充足的证据,可是从现场来看,找不到一件证据能够支持这种说法,所以在排除了他杀的可能后,只有自杀了,至于自杀的动机,不属于他们的调查范围。”
说到这里,余琳乐显得很无奈,“警方都查不出来,我们老百姓又能做什么?只有擦干眼泪去埋葬死者。”
“你父母住在哪里?”阿壶问。
“他们住在宝山区逸仙路,等预产期临近,我母亲会搬过来,准备照顾我。”
人家都说头一胎的质量最好,我觉得有道理,姐姐不单比我漂亮,而且比我能干,她从国营医院跳槽,我、我父母包括她男朋友都反对,因为有风险,留在九院,旱涝保收,在大医院上班,近水楼台先得月,如果家里人有个小毛小病,总能托到熟人,接受最好的治疗,可是姐姐义无反顾地跳到了White,事实证明她的选择是对的,她有技术,有上进心,有事业心,不象有的女人,别看平时象个女强人,忙得风风火火,一旦找到了可以依靠的男人,马上偃旗息鼓,心甘情愿当起了家庭主妇,姐姐不是这样的女人,尽管她长得漂亮,有过很多男人追求她,可她始终信奉一条:除了男人以外,女人最好有一份事业可以依靠,这样等于用两条腿走路,一旦失去了其中一条,可以用另外一条来支撑自己,尽管一瘸一拐,还在往前走,如果把全部希望寄托在一个男人身上,一旦发生什么变故,就失去了唯一的一条腿,等于瘫痪,再也不能走路了。
她常对我说,人心隔肚皮,你永远不会知道明天将发生什么。九月十日,你在街头拦住任何一个美国人,告诉他纽约世贸中心会倒塌,他会笑你是疯子,可到了第二天,一切都改变了。
在九院的时候,她从不把心思花在谈恋爱、购物、逛街上,跟着导师黄教授埋头钻研,认真治疗,不是我替姐姐吹嘘,她的内科技术在九院都是出类拔萃的,作为行业领头羊,九院在上海乃至全国都是最棒的,九院的一流等于是全国的一流。
姐姐是开朗的,乐观的,当然在诊所里她遇到了一些不愉快,可在哪个单位你不会受气?国家元首照样会受气,所以,我始终找不出能令她自杀的理由。
“难道在她死前一点征兆都没有?”诺诺问余琳乐,余琳乐抿了抿嘴唇,说,“我有件事情,托她向九院的妇产科医生打听,她一直没给我回音,在她死的前一天,就是十五号,我打电话问她,她居然忘得干干净净,她从来没有这样健忘过,我托她办的事,她总是放在心上的。在电话里,她说话心不在焉的,好象有心事。”
诺诺和阿壶交换着眼神。
Zoe的这件心事,正是他们苦苦追寻的,可惜在余琳乐这里没有找到答案。
“你姐姐的男朋友是不是叫洪本涛?”阿壶明知故问,想把话题转移到洪本涛身上。
“你们怎么知道?”余琳乐有些惊讶,“我们已经询问了很多人,掌握了很多材料。”阿壶一本正经说着。
余琳乐点点头,打开了话匣子:
老实说,我并不喜欢这个未来的姐夫,至今我都纳闷,为什么姐姐会喜欢他?
洪本涛比姐姐小一岁,他是十月份出生的,是天蝎座,星相书上说天蝎座的男人与巨蟹座的女人最合适,姐姐是射手座的,射手座的女人与金牛座的男人最合适。
当然,那种书纯粹是消遣,这我明白。
在洪本涛之前,姐姐有过男朋友,恰好是金牛座的,他是搞建筑设计的,雄心勃勃,一心想搞出悉尼歌剧院那样的建筑来,于是决定去澳洲发展,就读建筑专业,他鼓动姐姐跟他一块去,一个读建筑,一个读医,姐姐权衡再三,拒绝了,首先,昂贵的学费难以负担,自己没有经济实力,也不想给父母再增加负担了,其次,她在上海已经是牙医了,离开上海,就要从头开始,从学生做起,她觉得不值,于是他一个人走了。
很多人把机场形容成一个感情的分水岭,别看他(她)在机场分手的时候痛哭流涕,数年后归来,走出机场就是另外一副面孔了,恋人如此,夫妻也是如此。
他走的时候,聪明的姐姐就有一种预感,随着飞机渐渐远去,彼此的感情也走到了尽头。
后来,他在澳洲跟一个日本籍的台湾女孩同居了,毕业后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一直打零工,后来随女孩回了日本,在那里结婚。他终究没能搞出悉尼歌剧院那样的建筑来,生了两个孩子倒是不争的事实。
洪本涛出现的时候,姐姐正处在感情的空白期。
他们相识于1998年,当时洪本涛在一家装潢公司上班,收入有四、五千,这在当时是一份相当高的收入,姐姐做医生的月薪连他的一半都不到。大概出于职业的缘故,洪本涛为人圆滑,伶牙俐齿,很会讨人喜欢。
洪本涛长得一般,个子不高,一米七零,姐姐的身高是一米六五,可以找一个更高大的,姐姐前面那个男友就属于那种高大英俊型的,有一米八零。
可能是前一个的缘故吧,姐姐对高大英俊型的男人产生了一种本能上的戒备,相反,对于一个相貌平平却很会甜言蜜语的男人,姐姐几乎毫无防备,在不经意中就被击中了。
开始时,他们的关系是医生与病人,看过牙医的人都知道,病人是躺着的,医生是坐着的,医生是施,病人是受,洪本涛说过这样一句话,这句话后来一直被姐姐视为经典,是他的幽默打动了她。
“余医生,我躺着,你坐着,这样说话很不方便,能不能换一种姿势?面对面坐在咖啡馆里,好吗?”
他们交往三个月后,我见到了洪本涛,洪本涛特意送了一只西瓜来我家,其实是想借机看看姐姐住的地方,初次见面,我对他的印象马马虎虎,尽管他很殷勤。
得知他是天蝎座的,我特意翻开星相书给姐姐看,书上说天蝎座的人阴险、狡猾、会装腔作势,人前耍一套,背后搞一套。
姐姐听了不以为然,点着我的鼻子嘲笑说:“照这么说,你会吃人罗?”
余琳乐是狮子座的,平时也没见余琳乐显出什么王者风范,老公一发脾气,她就乖得象只小绵羊。
洪本涛经常来接姐姐下班,然后去逛街、看电影,那时候日剧刚刚开始流行,姐姐喜欢松岛菜菜子,洪本涛买了几套她演的日剧碟片,象《魔女的条件》,它的主题歌《First love》是日本R&B天后宇多田唱的,姐姐百听不厌,洪本涛买了一盘CD,好几个月,经常听见她嘴里哼这首歌。
那时候ESPRIT在上海服装市场上傲视群雄,被视为高级白领的穿戴,洪本涛给姐姐买的第一件礼物就是ESPRIT的钱包,附有装硬币的侧袋,缝在一起很别致的,别说姐姐,连我都爱不释手。
在他们交往的头两年里,姐姐的脸颊上经常泛出幸福女人特有的那种光晕。
“既然情投意合,为什么没有结婚呢?”阿壶忍不住问。
2000年初,由于竞争激烈,洪本涛所在的装潢公司业绩下滑,老板提出一个方案,请大家入股,很多人离开了公司,洪本涛是少数几个愿意入股的人,却是拿出最多的人,他拿出了25万元的积蓄。这笔钱当时可以在莘庄买套两室一厅,放到今天起码涨两倍。
洪本涛选择的是先立业,后成家。
这样的冒险,姐姐从心里是反对的,她希望洪本涛这笔钱来买房子,然后两个人住在一起,结婚。但是姐姐的性格就是这样,她的反对,只在于把道理跟你讲清楚,你如果不听,她就不会再重复同样的话了,不象别的女孩,会纠缠不清,甚至大吵大闹。
换了我,我决不允许男友这么做,我跟他下最后通牒,你要我,还是要你那份所谓的事业?只能选其一,你选择吧。
可姐姐知道,男人有事业心本身并不是坏事,如果强迫洪本涛用这笔钱买房子结婚,日后,一旦公司有了大发展,他会后悔,不停地抱怨,这对于同样有事业心的姐姐来说是无法忍受的。所以,姐姐虽然从心里反对,行动上还是表示了支持,因为洪本涛拿出这笔资金后,等于成了公司的二老板,忙碌多了,没有时间再约会了。
可结果证明,洪本涛的选择是错的。
有了资金的注入,装潢公司的经营状况略有改善,却是昙花一现,数月后再度滑坡,就这样苦苦支撑了一年,老板决定关闭公司,他对洪本涛说:抱歉,兄弟,要么你再拿出三十万元来把我的股份买走,要么只有倒闭了,公司已经连办公室的租金都付不出了。
洪本涛已经倾囊而出,这一年来连薪水都没拿,哪里再掏得出三十万?除非他把自己的肾卖了。
就这样,装潢公司倒闭了,短短的一个月,洪本涛瘦了五公斤,姐姐也消沉了一段时间,我知道,姐姐是心里后悔,嘴上不说,她后悔应该听我的劝,阻止洪本涛的冒险,如果她来硬的,发一通飙,哭两场,洪本涛应该会妥协的。
可惜只是“如果”。
我想,这就是所谓的“性格决定命运”吧。
2001年,装潢公司倒闭后,洪本涛去了一家软件公司当推销员,推销一种龙虎榜股票分析软件,我对股票和软件都是一窍不通,听人家说,这种软件最火爆的时候在1998年,之后就走下坡路了。推销过时的软件,业绩可想而知。
同年,White齿科在上海招兵买马,姐姐参加了面试,诊所还在装修的时候,姐姐跟洪本涛去过一次装修现场,善于钻营的洪本涛顺手从桌上拿了一张施工图给姐姐看,图上标明有几间诊疗室,还有拍片室、消毒间、儿童诊疗室。姐姐一眼就看出这样的实力在上海滩是一流的,当时就下了跳槽的决心。
离开诊所,他们在附近一家麦当劳吃了晚饭,憧憬着未来。自从装潢公司的事以来,还没有一顿饭吃得这样开心过。
不久,姐姐向医院提出了辞呈,口腔内科主任、医院副院长都挽留过她,作了一些许诺,但是姐姐去意已定。
进入White后,仅三个月,姐姐就度过了适应期,诊所的业务驶上了正规。
也许是受了姐姐的影响吧,洪本涛一扫颓废的情绪,向亲朋好友借了十万元,与人合伙办了一家叫“来来往往”的奶茶店,选址在地铁的商铺,当时,为了是否在黄陂南路站开一家,洪本涛跟合伙人发生过争吵,合伙人嫌这儿租金太高。
整条地铁一号线,人民广场站的客流量最大,地段是一流的,陕西南路站、黄陂南路站地处淮海路的中心,也算是一流的,衡山路站、新闸路站、万体馆站都是二流的地段,莘庄是终点站,客流虽多,但人们下了车都匆匆往家赶,没有心思停下来买一杯奶茶,倒是在早上的高峰时间,有人拿着面包一路吃着,偶尔会停下来买上一杯。
合伙人的思路是选址在新闸路、衡山路、万体馆与莘庄这类二流地段,以降低成本,在洪本涛的坚持下,增加了黄陂南路站的铺位,结果证明,这一次洪本涛的选择是对的,黄陂南路站的地面上就是太平洋商厦,面朝淮海路商务区,虽然在几个店铺里它的租金最高,但营业额也是最高的。
2002年,姐姐当上了医务主管,月薪随之涨了,有了买房的念头。
卢湾城市花园销售出奇的好,姐姐去看房的时候已经卖光了,可她运气好,在售屋中心碰上一个想卖房的人,因为要出国,急等用钱,当时卢浦大桥还在建造中,姐姐有眼光,看出了升值的潜力,来不及打电话通知洪本涛,当即就决定要了,当时两室一厅的房价才六十多万,姐姐用了个人公积金贷款十万,问父母借了十万,自己的积蓄七、八万,其余的来自银行按揭,每月还给银行三千五,姐姐的月薪有七千多,扣除还贷,说得难听点,即使洪本涛一分钱都挣不到,两个人的基本开销是不成问题的。
姐姐很节约,除了诊所的公务,很少坐出租车,通常坐146路或隧道八线去上班,车费只要1块钱,有时候干脆骑自行车,连1块钱都省了。她有很长时间不买衣服了,每年两季的ESPRIT特卖会也不光顾了,怀孕后,我胖了一圈,衣服穿不下,就给她穿。在我的记忆中,她唯一的奢侈消费就是每周一次的全身按摩,因为牙医工作时需要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很多人患有肩周炎、颈椎病等职业病。
姐姐死的时候正值暑假,那天下午两三点钟的时候,我正在家里做孕妇保健操,电话是警署打来的,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一定搞错了,不可能的事!我给姐姐打电话,她家里电话没人接,手机关掉了,我心头一阵阵发慌,给老公打电话,叫他提前下班,陪我去瑞金医院,在医院太平间里,我见到了姐姐的尸体,我当时就昏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我躺在医院观察室里,我父母也来了,妈妈跟我一样也昏了过去,还没醒呢,爸爸悲痛得蹲在地上,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是我老公给洪本涛打的电话,他怎么来的医院我不知道,老公说他一直呆在太平间里,守在姐姐的尸体旁不肯离去。
晚上,警方找我们谈话,给的结论是自杀。我们异口同声反对,认为决不可能,可警方说,根据现场勘查,姐姐一个人在家里,房门是锁着的,她从31层的阳台一跃而下,除了自杀,没有别的可能。爸爸问他们,自杀怎么会没有遗书?警察说,自杀不一定有遗书,他们遇到过类似案子,从地铁站台上跳下去的、开煤气的、割腕的、吞鼠药的,都属于即兴自杀,没有遗书。
就这样,警方开了死亡证明。
葬礼后,我再也没有见过洪本涛,他也没跟我们联络过,本来嘛,彼此的关系是靠姐姐来维系的,姐姐没了,当然就不搭界了。
葬礼??
诺诺和阿壶面面相觑,用北方话来说,“怎么把这茬儿给忘了?”
不管是虚无缥缈的Zoe还是实实在在的Zoe,死去的她总该有一块葬身之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