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上的钟,指向中午十二点零三分。

办公室房门紧锁,百页窗全部放下,汪总呆坐在大班椅里,象一尊雕塑,手里捏着索爱P802手机,大如PDA的手机屏幕上,显示着那条警告性的短信息。

《窗台上的Zoe》就摆在沙发上,汪总的眼睛与露在口罩外的那双眼睛,几乎呈对视。

经历了昨晚的瞠目结舌和难以置信,直到数分钟前的亲眼目睹,手机收到新信息,现在的汪总,实在是心乱如麻。

天哪,没想到是真的。

早知道会是这样,我就不看了……

人的好奇心,有时侯真是害人非浅!

此时此刻,广告公司的大办公室里,杜咬凤穿着上班的职业装,坐在自己的办公区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尽管她不想承认,但又不得不承认,这种感觉太象幸灾乐祸了。

汪总呵汪总,这可是你自找的。

事前,我再三向你说明观赏那幅画的危险性,可你偏不听,大概男人都是这样,一听说画中的女人会变成裸体,就不顾一切了。

打个比方,我送你一条阿玛尼领带,你却拿它来上吊,我有什么办法?活该!

都说女人贱,现在我知道了,男人犯贱的时候,一点不输给女人。

其实这件事情并不难解决,就看你如何下决心了。

AK47已经关门大吉,即使他们照常营业,也不会用一个有凸肚的男人做人体彩绘。

公司一共有三十六名职员,半数以上是女性,你可以郑重宣布,下班后召开紧急会议,全体职员必须参加,会议开始前,你突然从办公室里一丝不挂地冲出来……

这不解决了?

当然你也要考虑这样做的后果,最快明天,或者后天,你会收到一份从公司总部发来的传真,宣布你被免职,由张副总代理你的职务,然后给你买一张机票,回深圳向总裁解释去吧。

总之你自己决定吧。

……

下午两点钟,心情郁闷的汪总,踏进了令人郁闷的电梯。

他想去裙楼的底层,那儿有一家高山茶庄,去喝一杯香茗。那儿有一位茶艺小姐,好象对他有点意思,那种眼神分明在暗示他:喂,你可以来约我。

然而,汪总始终提不起兴趣,原因是她的鼻子,鼻子是隆过的,她的面孔是标准的东方面孔,扁平的,却弄出一只朱丽亚·罗伯茨那样很高的鼻子,仿佛平地起了一座高楼,十分突兀,几乎到了触目惊心的程度。

等电梯,足足等了一刻钟。这幢45层高的商务楼,不知请的哪家优秀物业,经常推出一些叫人摸不着头脑的管理措施,比如在电梯的运行上,以高峰时段与非高峰时段来区分,在高峰时段,六台电梯中的A、C、E只停双数层,B、D、F只停单数层。在非高峰时段,A、B在1至20层之间行驶,C、D在21至40层之间行驶,E、F直达30层以上。

这样的运行,不要说外来者,就连在大楼上班的人,也常常乘错电梯,弄得电梯里抱怨声此起彼伏:

这幢大楼的主人,跟这家物业的老板,一定是姐夫和小舅子的关系。

这是众人的议论,事实上是,物业公司是一位从区政府辞职下海的公务员创办的。原来是人民公仆,现在来管理人民,这样的角色转换真是奇妙无比。

行驶的电梯里,并不算拥挤,高峰时段,这点小小的空间最多能塞进二十七个人,能撑破基尼斯世界纪录了。

在汪总的左边,站着一个送快递的矮个青年,瘦得象片木柴,穿着廉价的球鞋,浑身散发着一股汗臭味,一看就是从乡下来上海的打工仔,他斜挎着大包,正在翻阅手里的一叠快递单据,心里盘算着这一单多耗费的时间,以及下一单该跑哪一条路线更近些。

汪总建议,应在商务楼大堂里设一座投币式淋浴房,让他们好好冲洗一番,把那股刺鼻的汗臭味洗掉,才能跨进电梯。

在汪总的右边,是一个送外卖的小妹,穿着店服,胸口写着“金师傅馄饨”一行字,手里捏着一张拾元人民币,一定是顾客给的钱。小妹妹看上去最多十六、七岁,发育得很好,汪总猜想,她一定在家里排行老三或老四,勉强读完初中,就跟村里几个小姐妹相约一块来上海打工。

跟这些打工仔、外来妹比起来,汪总会有一种说不出的优越感,心态会放好一些。然而,跟站在电梯角上那个穿西装的黑胖子一比,汪总的气就不打一处来。西装和领带都是阿玛尼,眼镜是GUCCI,皮包是路易威登,汪总猜想这家伙是日本人,倒不是因为这幢商务楼里有很多日本公司,而是看他一副神气活现的样子。

在上海的日本人大都这么神气,跟上海沦陷时期的“皇军”一样,当年的皇军肩上扛着“三八大盖”招摇过市,市民皆敢怒而不敢言,而现在,他们凭的不是肩上的步枪,而是口袋里多得快要溢出来的人民币。

电梯里还有一名男性白领,也许是上海人,也许是外地来上海发展的,挎着装笔记本电脑的黑色尼龙包,脸色阴沉,看得出,他的心情跟汪总一样的不爽。

这小子一定在咒骂他的老总,恨不得把老总家的祖坟给刨了。这是汪总对下属总结出的经验,别看他们平时对我笑脸相迎,阿谀奉承,心里却巴不得我早点被车撞死。

电梯里还有一位白领丽人,也许是女秘书,决不会是部门主管,属于比较空闲的那类,别人忙得手脚朝天,她却可以对着镜子化妆,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的,用昂贵的涂料粉刷那张脸。果然,她从PRADA包包里掏出一只香奈尔化妆盒,旁若无人地照镜子,她知道电梯里的每一个男人都在看着自己,她需要的就是这个。

“骚货!”汪总恶狠狠地发出一声咒骂。

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捂住嘴,以为真的骂出了口,可朝周围一看,好象没有人听见,还好,只是在心里骂。

有时候,汪总希望有一种药物,晚上服用它,就象《化身博士》里的斯宾塞·屈塞,顷刻变成一个恶魔,那样的话,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面前这个骚货作为自己的攻击目标,当然只是性攻击,不用取她的性命,到了白天,身体恢复成原来的样子,斯斯文文地去公司上班,指挥下属完成业绩。汪总倒是有兴趣尝试一下这种生活。

叮!电梯到了底层,发出悦耳的一声,电梯门开,众人即作鸟兽散,汪总最后一个步出电梯。

茶庄里,饮茶的客人寥寥无几,仍然是那位茶艺小姐为汪总服务,她娴熟地做着温壶、加茶叶、注热水等一系列动作,一边用盈盈美目望着汪总,说真的,汪总对她那双眼睛颇有些动心,可只要将光圈稍微放大一点,让那只可恶的鼻子进入视野,就恨不得给她一拳。

“汪总,你今天好象不大开心哦,是不是工作上不顺心啊?”

茶艺小姐用她的纤纤玉指耍弄着玲珑剔透的茶壶茶盏,煞是好看。

汪总苦笑了一声,没有回答,闻了闻香,品了口茶。

“大概刚刚在电话里挨了董事长的骂吧?嘻嘻……”茶艺小姐故意跟他说笑,试图调节一下气氛,见这位汪总始终不作答,就介绍起新到的茶叶来,汪总充耳不闻,眼睛盯住她穿的旗袍,料子款式都不错,象张曼玉在《花样年华》里穿过的,不过……胸部怎么会平平的?

既然去隆了鼻,干吗不去隆胸?是整形医院的材料短缺,还是你根本没想到?

该拔高的地方被你忽略,不该拔高的地方却乱来一气,真是搞错地方!

如果是因为缺钱,你该早一点告诉我,我很乐意为你掏这笔钱,不求任何回报,只是拜托拜托,别让我再看见你这只鼻子。

品完茶,结了帐,给了小费,在“汪总走好,有空再过来哦”的声音中,提着一盒精装铁观音,离开茶庄,走向电梯厅,正好有一部直达30层以上的E电梯到达底层,众人鱼贯而出,汪总第一个跨了进去,按了36层,紧接着,陆续有三男二女进入电梯,一位眼睛大大有点象赵薇的女孩按了30层,一位穿红色格子衬衫的先生按了41层,一位高高帅帅的先生按了39层,旁边的中年男子显然与他同行,没有按层数,两人低声商量着什么,最后一位戴眼镜的女士,一袭米色套裙,气度超人,夹着牛皮纸文件袋,按了45层。

45层商务楼的最高层,是J集团的总部所在,听说该集团的管理层有三分之一为女性,看她踌躇满志的样子,至少是个部门经理。听说J集团部门经理的年薪,就要比汪总的年薪高出一倍,因为J集团是大型上市国企,在它所处的行业里,不允许私企参与竞争,故而稳坐龙头老大的地位,无人能及。

听说39层有一家顶尖模特经纪公司,那位高高帅帅的先生,没准是个男模吧,旁边那位中年男士一定是他的经纪人了。

男模……模特……裸体……

汪总的思路,不知不觉又飘到了那个地方。

已为人母的杜咬凤,有稳定的职业、丰厚的收入,竟然在大庭广众,当着她上司的面,做出如此举动!

我了解她,她不是那种寻求刺激的人,一定是被逼无奈,求生欲会使人爆发出潜在的勇气。

我当然不想死,我要活,我要避开那个可怕的东西……

所以,我别无选择。

汪总的脑海里,蓦然冒出一个念头:

早晚都要脱,何必赶在离最后时限还差几秒钟,搞得千钧一发,就象躺在断头台上,铡刀在离自己脖子仅仅一寸的地方嘎然而止。

不如现在就脱!

就在电梯里解决吧!

汪总忽然脱起来,动作快得出奇,如有神助,解开西装的两粒大扣,手从袖筒里抽出来,轻轻一抖,西装就掉在地上,拉松了领带,往地上一扔,然后一粒一粒解开灰色POLO衬衫的小钮扣,周围那几个人先是感到诧异,以为这个人嫌电梯里闷热,但是当汪总脱掉衬衫光着上身,用上海话讲叫“赤膊”,大家的诧异就变成了惊异。

汪总继续努力,解开Dunhill皮带,把BALLY西裤的铜拉链往下一拉,扑噜一下,长裤掉在了脚踝处,皮带的金属头撞击在地面上,发出清脆的一声。

还剩下最后一条白色内裤,眼睛大大象赵薇的女孩反应最快,意识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赶紧把头扭过去,看着那一排层数按键,祈求着电梯快一点到,戴眼镜的女士好象仍然没有明白过来,怔怔地看着汪总,那三名男士,无一例外被面前这个男人的气势镇住了,瞠目结舌,高高帅帅的男模特下意识躲到了经纪人的身后。

电梯的层数显示已经是29层了,汪总两只手的虎口箍住了腰际的松紧带,狠狠往下一扯,瞬间把内裤拉到膝盖以下……

“啊!”戴眼镜的女士第一个叫起来,在狭小的电梯空间里振聋发聩。

汪总猜想,她的叫床声一定也是如此响亮。

叫声提醒了眼睛大大象赵薇的女孩,她颤颤地回过头,朝身后扫了一眼,糟糕!那个男人正得意洋洋地盯着自己,还朝自己挤了挤眼睛,好象在说:

看吧,免费的,不看白不看哦!

她赶紧用手捂住眼睛,不敢再看。

电梯到了30层,门开启,眼睛大大象赵薇的女孩率先奔出,紧接着是戴眼镜的女士,她的牛皮纸文件袋掉在地上,顾不得去捡,落荒而逃,男模和他的经纪人,还有穿红色格子衬衫的男士,都选择在这一层逃离电梯,他们无法预测这个男人在脱光以后还会做出什么惊人的举动来,只好三十六计走为上。

30层的电梯厅里,有十几个人正在等这部E电梯,他们都是往上去的,电梯门一开,三男二女忽然一下子涌出来,卡在了电梯门口。

怎么搞的?这么猴急,一点风度也没有。

白领云集的商务楼里已经养成了很好的习惯,人人谦逊有风度,地铁里争先恐后的情景,在这里极为少见。于是等电梯的人自动分成两排,先让那几个人挤出来,然后有秩序地进入电梯……

电梯里站着一个人,地上扔着西装和衬衫,长裤与内裤堆积在脚踝的黑色袜子上,他双手插腰,看着欲进电梯的人们,眼里闪动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

这种眼神,与S美术馆的陈馆长是何等的神似。

前面的人站住了,后面的人不明就里,还往前走,于是前心撞后背,终于有人惊叫起来。没有一个人敢踏进这部E电梯,短短对峙了数秒钟,电梯门自动合拢,继续爬升。

汪总傻傻地站在电梯里,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怎么来形容呢?做了一场大手术摘除了肿瘤,经过数年打拼还清了银行贷款,总之卸掉了一个沉重的包袱,这种感觉真的爽透了,第一次领薪水第一次拿驾照第一次接吻第一次做爱……人生值得纪念的一刻,都不能与它相比!

汪总陶醉在这种感觉里,直到电梯发出叮的一声,糟糕!36层到了,自己的公司就在这一层,汪总拼命按住关门键,不让开门,可电梯门还是打开了——

幸好,外面空无一人。汪总再按关门键,电梯门又合拢了,他以最快的速度把内裤和西裤拉回到原来的地方,拉上拉链,扣好皮带,穿上衬衫,如果现在是穿衣比赛,汪总一定能拿冠军。

叮!电梯到了39层,门开了,有四、五个人在外面等这部电梯,他们就见一个人满面红光,嘘嘘喘息着扣完最后两粒衬衣钮扣,肩上搭着一件西装,朝他们扫了一眼,马上把头低下去,走出电梯。

“先生,你掉了东西!”有人叫住他。汪总回头一看,电梯的地板上,扔着那罐精装铁观音,还有一只牛皮纸文件袋,袋上印刷着J集团的标志。

“谢谢!”汪总把茶叶罐捡起来,把文件纸袋一同捡了起来,旁边的人有点纳闷,因为汪总的衬衫下摆全部露在外面,腰部有明显的褶痕,下摆应该收在裤子里面,在着装规范的商务楼里,没有人会这么穿的。

在39层的洗手间里,汪总把衬衫下摆收到裤子里,站在盥洗镜前认真地照了一遍,确定没有半点疏漏,把牛皮纸文件袋扔进了废物桶。

穿戴整齐的汪总没有乘电梯,从黑古隆咚的楼梯间走下去,回到位于36层的公司,精神抖擞地投入了下午的工作。

杜咬凤从自己的办公区域里伸出脑袋,透过百页窗,汪总办公室里的状况尽收眼底,汪总正在跟女秘书小兰安排工作日程,显得神采奕奕,杜咬凤觉得奇怪,大约三刻钟前,汪总从办公室走出来时,面色灰土,步伐机械地离开了公司,时隔不久,真有天壤之别。难道他已经……

在这幢45层高、有两百多家公司入驻、五千多名职员上班的商务楼里,他怎么解决那个问题?杜咬凤的思路堵塞了。

小兰离开汪总的办公室,轻快地走来,在隔板上敲了敲,把杜咬凤从遐想中敲醒。

“凤姐,汪总叫你去一趟。”

杜咬凤站起来,忐忑不安地走进了汪总的办公室。汪总抬头看了她一眼,朝沙发上指了指,说:“把它拿走吧。”

那幅画摆在沙发上,已经装进了保护封套,杜咬凤有点不知所措。

“汪总……短信息里的内容,不是开玩笑,千真万确的,请你一定认真对待,千万不能置之不理,否则到了今天夜里,‘那件事情’就会发生的,性命攸关啊!”

汪总又看了她一眼,没有多说什么,浅浅一笑:“我知道怎么办,你把画拿走吧,别让我再看见它。”

见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杜咬凤不好再说什么,把画搬走了。

临下班前,小兰从外面回来,告诉大家一条惊人的消息,就在下午,有人在电梯里遇见一名暴露狂,在30层某公司上班的安吉拉,碰巧就在那部电梯里,亲眼目睹。

“那家伙是谁?”有人问。

“不知道,光顾看他暴露的那东西了,没注意他的脸……”

现在喜欢暴露的人越来越多,光看女孩子的衣装就能感受到这股潮流,上装越来越短,裤腰越来越低,乳沟、肚脐、股沟……暴露的范围越来越大,暴露的尺寸就象股票指数一样一次次探低,能露十毫米,绝不露九毫米。有人预测再过十年,最流行的衣服就是“皇帝的新装”,一丝不挂。

其实根本要不了十年,试想,一件小可爱(吊带背心)加一条热裤,以每年缩短一公分计算,十年缩掉十公分,真是片甲不留了。

大家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汪总把小兰叫进办公室,若无其事地询问起来:“抓住那家伙没有?”

“安吉拉给保安部打了电话,保安去检查了,不过,那家伙已经消失在大楼里了。”

听了小兰的回答,汪总肚里暗暗发笑。

只要把衣服穿起来,哪怕重新站在他们面前,也未必能把我认出来。

穿与不穿,视觉效果大不一样啊!

汪总把那盒精装铁观音往小兰面前一递:“喏,送给你老爸,楼下买的铁观音。”

“谢谢汪总,我爸爸就爱喝铁观音呢!”

望着小兰欢天喜地的背影,汪总心里盘算着:即使查到我头上,我死不认帐,你们能把我怎么样?

说到底不就是裸一次吗?躲过了这一劫,说不定还会裸上瘾呢!

以后凡是遇到心情不好,只要有勇气宽衣解带,保证立竿见影,神清气爽。这不单是脱去身上的累赘,更是卸去心灵的枷锁,建议心理医生给病人开这种“裸体处方”,说不定能收到优于药物治疗的奇效呢,哈哈哈!

下班后,汪总与大家一道乘电梯下楼,谈笑风生,走出大楼的时候,汪总身不由己又走进了那家高山茶庄。他不是来品茶的,而是特意来看那只鼻子的。

“下班啦?汪总!”

茶艺小姐有些意外,一天里两次光顾,汪总还是第一次,不会是来投诉茶叶的质量吧?

汪总笑眯眯望着她,奇怪,那只鼻子不那么可恶了,倒添了几分可爱。

“几点钟下班?”汪总开门见山。

“七点钟……怎么了……您……”茶艺小姐怯生生地反问。

“这儿附近有家傣妹火锅,喜欢吃麻辣烫吗?”

汪总直截了当发出邀请,根本不在意别的茶艺小姐投来的异样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