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上一些老人经常挂在嘴边的俗话,说:“冬至馄饨夏至面。”

可日子还未到冬至,冬雪才落下一场,欢香馆里热气腾腾的馄饨就出锅了。

我站在锅边看着桃三娘拿勺轻轻搅动那一只只浮起、白胀胀的大馄饨,闻着那股带有浓郁肉香的蒸气,就喉咙里止不住地咽口水。

桃三娘对做馄饨也很有一套;做汤馄饨的话,白面二斤、盐六钱,入水和匀后,得反复揉搓百遍,末了掺一点绿豆粉擀皮,看她手快如飞,一片片馄饨皮特别薄,而肉馅必须是精瘦肉,去干净皮、筋、肥膘,加椒末、杏仁粉、甜酱、芝麻盐、素油等,起锅的开水不能太多,锅里先放竹制的衬底,这样水沸腾了以后馄饨才不会破,后再加入鸭骨熬好的冬笋鲜汤,馄饨下锅后,先不搅动,汤一边沸腾一边洒进冷水,也不盖锅盖,直至馄饨浮起,这样才能做到面皮坚韧而口感润滑。

三娘盛了一碗,撒点葱花递给我:“来,你也尝尝。”

我也不客气,接过来就急着往嘴里送,不小心被烫到,三娘看见就笑。

三娘穿着一身白底红边的棉袄棉裤,一色的包头,耳鬓侧和衣领口,都绣有两朵对称的红梅,转过身去还看见她脑后别一把雕花象牙栉,愈加映衬得人姿容明艳,神采风流。

这时何大背着一大包东西回来,桃三娘赶紧和他一起到后院去。

我听说她要酿制羊羔酒,听着新奇,忙捧着馄饨跟在后面看。

只见桃三娘已经预先浸了一石的糯米在一口大缸里,何大买回了七斤肥羊羔肉,桃三娘另起一锅,把它洗净后加水一起放进锅去,再枰了十四两酒曲,和一斤煮过去掉苦味的杏仁一起,同羊肉一起大火煮炖。

我极少见过用羊肉做酒的,三娘说因为她是北方人,从小羊羔酒却是常见的。北地冰寒,羊羔肉在北方冬天是极普遍而又上等的肉食。待会儿等到羊肉煮烂,约有七斗的汁水,就好用它来拌糯米了,拌完糯米再加一两木香,只要这期间不犯水,盖缸十日之后,出来的羊羔酒便最是味道甘清,补身强肾的了。

天空悠悠忽忽地,又飘下一些细雪来,风不大,所以一点不冷。

三娘忙完了,见我捧着吃完馄饨的空碗还站在那,摇摇头笑着赶紧拉我回屋里去。

现在时候还早,都不到傍晚的光景,只是冬天里白日子短,外面又飘小雪花,反而显得店里愈发晦暗起来,桃三娘点起好几盏灯,等着生意上门。

我也正想要回家去了,才起身走到门口,却见迎面进来一人。这人我也十分熟悉,就是隔柳青街另一头东边巷子里住的薛婆子。

她儿子本是镇上生药铺里的伙计,她自个儿却是我们这当地有名的药婆子。平时专门走家串户到各人家女人那里,卖些私秘方儿、小药丸子的;还兼会扶乩请紫姑神、扫帚仙,帮人求个神佑、问个吉凶卜什么的,巧舌如簧地在大户小人、甲乙丙丁之间说合买卖,甚至拐子拐来丫头小子,她也帮人出手的……因此这里人人都知道她的厉害,无不敬她几分,不少年轻后生或小媳妇都有惯称呼她一声“干娘”的。

只是不知道她怎么突然跑到欢香馆来。

“哟!好香的馄饨啊!”薛婆子一进来就吸着鼻子说:“桃三娘啊,人人都夸你的手艺,我今天可是专门来试试的。”

“这不是薛婆婆吗!您老肯大家光临,那真是给我天大地赏脸啦!”桃三娘笑面相迎地走过去招呼:“李二,快上茶!”

“哎!别劳烦伙计了,咱们这邻里街坊的,还这么见外干嘛!”薛婆子摆手笑道。

桃三娘自己亲自拿了茶壶和干净茶碗,给薛婆子倒上:“您老要吃什么?这一顿我得请客!您要是给银子那可就是看不起我!”

“嗨,欢香馆的饭能有不好吃的?那我可就倚老卖老,不客气啦!”薛婆子咧嘴笑,我在一旁看见她嘴里没了个门牙,不禁就想起自己前两年也是掉了一颗门牙,幸好后来已经长上了,不然可真难看……

“李二,叫何二把那只野鸭子杀了,去骨切丝,配笋尖、木耳做一道羹;还有,那小瓷罐焖肉上一个来,还有松仁烩豆腐,鸡油炒个白菜。”

“嗯。”李二点头,照旧是一副闷头做事,没有喜怒的过多表情的样子,转身到后院厨房去了。

桃三娘又唤何大:“把我腌的冬芥菜和花生取一碟来,再温半斤黄酒。”

“哎呀,你也太客气了,我一个老婆子哪吃得完哪!”薛婆子起身作势想要去阻止何大,桃三娘连忙按住:“都说了,你这是看不起我这小店吧?”

“不是不是,岂敢啊!”薛婆子一个劲儿的咧嘴笑。

不一会儿,酒和小菜就上来了。

“三娘子啊,陪老身喝一杯!”那薛婆子拉着桃三娘衣袖不放,反正今天店里没客人,这种霜雪天气,时近傍晚,在路上走动的人是绝少的。

我得赶紧回家去做饭了,便朝桃三娘摆摆手走了,而薛婆子,她也不会在意我这个黄毛丫头的,只是不知道她今天特地跑来欢香馆吃饭,是想要干什么。


第二天我到菜市去想买些煮粥的芋头和黄豆,却意外地冲撞到一个人。

我拿自己的布袋子在一家摊子前,刚装上称好了的豆子,没留神一转身正好一头撞到一个人的身上,“哗——”地一声我手里的豆袋子都掉在地上,洒出来许多。

我吓了一跳,抬头望向那人。

是一个年轻的男人,比我高出一大截来,身形魁梧,我有点害怕,所以站着没动,也忘记要说道歉的话。这男人低头看我,竟一点没生气,反连忙俯身下来帮我捡起豆袋子:“小丫头,你没事吧?”

豆子有不少都四下里散走掉了,我接过袋子赶紧又低头去捡,好在跑出来的不多,那男人也帮我捡起来不少。

我讷讷地点头朝他道一声“谢谢”。

他朝我一笑,我看清他的脸了,长得白面无须,倒也精神爽利的,只是看人的眼光会让人有点不舒服,但又说不清是什么感觉。

我正要走,卖豆的摊主叫住我:“哎!小丫头你还没给钱哪!”

我才想起,连忙道歉并从身上拿钱出来,谁知那男人却先一步掏出钱来递给了那摊主。

我吓了一跳,赶紧摆手拒绝,可摆摊卖东西的人却不管这些,收了钱就不管了。我拿着自己的钱,结结巴巴地对那男人说要还他,他却洒脱一笑:“这点点小意思,就当我刚才碰到你的赔礼吧。”

“可是……明明是我碰到你……”他一边走,我一边在旁边跟上,手里托着钱非要还他,他却背着一双手在腰后,怎么也不肯收。

我急得跺脚:“这、这位大哥,你这是干什么?我不能要你的钱,不然,这豆子你拿走!”

他看我真的急了,才站住笑道:“如果你真要还我,倒不如帮我个忙如何?”

“帮你什么忙?”我疑惑地看着他,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他又故意四处看看,岔开话题:“你还要买什么?我们边走边说。”

我更加疑虑丛生,不肯和他继续走下去了,只站在那里:“你到底要我帮你什么忙?”

那男人见我犟,搔搔头没办法,只好蹲下身来:“好吧,拿你没办法……”他往我回家方向的路指指:“欢香馆你熟吗?”

“熟啊,常去。”我点头。

“嗯……桃三娘你认识?”他继续问,但我感觉到他在绕圈子。

“认识。”

“嗯……好。”这男人停顿了一下:“小妹妹,你知道桃三娘平时都是一个人住的?还是……她平时最喜欢什么?你知道吗?”

“她……店里还有何大何二他们啊。”我完全不明白这男人话的意思。

“不是不是,我是说……唉,算了,那她平时最喜欢什么?”

“最喜欢什么?”我想了想:“三娘最喜欢做好吃的东西……”

“喜欢做好吃的?”这男人愣了愣,忽然有点不耐烦起来:“唉,她开饭馆的当然要会做吃的……算了算了,问你也是没用。一小丫头知道什么呀。”

我更加陷入云里雾里,这男人拍了拍自己脑门,似乎不死心再问道:“小妹妹,桃三娘除了做吃的之外,最喜欢的还有什么呀?比如说,她爱不爱打扮啊,你有没看见她最喜欢买些什么东西之类的?”

我想了想,摇摇头。

这男人彻底没了耐心,勉强挤出一点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摸摸我的头,就转身走了。

我呆怔了半晌,才想起:“哎,你的钱……”但那人已经走到街尾,一转弯,等我再追过去,就看不见他了。

我对这男人究竟要干什么,依然是懵懂无知,想了想没结果也就丢开了。买完东西往回走,经过欢香馆,却发现今天那薛婆子不知为何又来了,手里提一小包袱,正站在门槛里和三娘在说话。

我故意过去和三娘打个招呼:“三娘,早!”

“桃月儿啊!买菜回来了?”桃三娘看见我就笑:“过来过来,我刚正好炒了些糖栗子。”

我听到有吃的,赶紧笑嘻嘻地挨过去。

桃三娘拉着我进去,那薛婆子还在和她搭着话,也就跟了一块进到后院来。

只见院子里血淋淋地躺着半边猪,何二拿着刀正麻利地分割它的皮和肉,风炉上烧着滚水,桃三娘走到磨盘边,那上面果然摆了满满一簸箕的糖炒栗子,三娘拿来几把分给我和薛婆子手里:“院子里脏,你们还是到前头去吧。”

“诶,我还想学学看你家厨子的手艺呢,这刀法哟!”薛婆子啧啧嘴皮,一手挽着那包袱,一边剥着栗子壳:“这猪肉新鲜,红白肉长得齐整,你真会挑啊。”

桃三娘莞尔一笑:“不是我会挑,我也是从镇上张屠户那儿买的。只不过是让他专门给我找他家乡下老乡家里养的。我约定了合同,这猪是绝对不能给它吃馊败了或者肮脏的食物,得吃杂谷子、米糠这些,猪长起来才干净,猪肉也嫩,没有那么一股子腥臊气。”

“难怪啦,这么讲究?三娘你可真是……啧啧啧,没说的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夸你,真是会做生意!而且实在,人又贤惠。”薛婆子摇摇头,一个劲儿感叹不停,又见何二割下连皮的长条五花肉,用炒盐用力擦过,平放石板上,接着就手掌在肉上拍打五六下,她赶紧问:“这是做什么?”

“这是腌肉嘛,拍完再用炒盐擦一次,就拿石块压紧了。现在冬月里天冷又干燥,肉压一夜明天还会有一点水出,就翻过来下一点硝,如此翻腌七天以后,肉也半干了,我柴房里有专门储备的甘蔗渣,加上未脱壳的稻米,在大锅里慢火焙了,肉则挂熏笼里盖严密再放锅上……要以这种蔗米烟熏肉,肉的一种特别香味就出来,待这次的熏肉做好,我一定送一些给婆婆您尝尝。”

“哎哟!这功夫我可学不来,家常里熏肉,哪儿舍得放那么些稻米?”薛婆子继续啧着嘴:“难怪三娘你家的饭好吃咧!熏肉都用稻米哟……”

我看她的神情,不知她的表情里,究竟是心疼稻米,还是有别的什么想法。

“哎,我说三娘子啊。”薛婆子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事,一拍手:“你说我这脑子不是老糊涂了!”她抬手晃了晃一直提着的小包袱,遂拉起桃三娘的手进屋去:“过来,给你看点好东西。”

我看那薛婆子神神秘秘的样子,好奇得不得了,赶忙也跟在后面一起进去瞧。到了屋里柜台前坐下,薛婆子小心翼翼摊开她的包袱,竟然是几个大小不一的锦盒,和数件亮光闪闪的钗环首饰;尤其是薛婆子手中拿起的一对镶红珊瑚的长柄雕花银簪子,和一只上等翡翠玉镯子,像我这样不懂世面的小孩,都知道这绝对价格不菲。

“这……?”桃三娘愣了。

薛婆子笑道:“是这样的,我有个干儿子是天南海北走四方生意的,昨天路过江都就顺路来拜见我,给我捎了这些个东西,这几件首饰也是他给我的,可我想啊,我一个老婆子哪儿还戴得了这些东西?特别这根簪子……”她拿起来,故意在桃三娘眼前晃晃:“这红的太鲜艳,我戴了走出去不像个老妖怪?还不如送了给你戴。”说完,就递到桃三娘手里。

“这……”桃三娘为难起来。

“别客气,婆婆送你的,就当我老人家一点心意嘛,收下收下!”她硬是塞过去。

“不、不,薛婆婆,我无功不受禄,况且,”桃三娘连连推辞:“我每日里只是在厨房里打转,烟熏火燎的,没福气也不配用这样富贵的东西呀。”

“哎,我老婆子可是性格最古怪的,你不要我还非得你要!哼!难道这点小东西,我还送不起吗?”薛婆子好像真的要恼了的表情:“还是看不起我老太婆这点破东西?”

“怎么会呢,这簪子怕也值一二两银子呢……”

“我还不止送你这簪子呢,这镯子,你看!”薛婆子顺势拉过桃三娘的手来,不由分说把镯子套上她的腕:“哟!手腕子白,这绿的配起来就是好看。”她竟攥着桃三娘的手,自顾欣赏起来。

“薛婆婆,这样贵重的东西,我怎么能要呢。”桃三娘缩回手,忙的要褪下镯子。

“这不值什么!”薛婆子立刻又攥住她的手腕:“江都这地界上,谁不认识我薛婆婆呀!我平日里出入那些小姐太太们的房里,这样东西我见得多了,也有得是!说出来不怕吓到你,那些小姐太太们,把拇指大的珍珠都磨成白粉吃下肚里去呢,我送你这点儿算什么呀!”薛婆子啧着嘴,说到这里更冷笑一声:“那些人我其实还看不上呢,论起相貌人品,她们和你三娘子比,还差远了!婆婆是真心的喜欢你。”

“这、这……”

我生平第一次看见桃三娘露出这么尴尬的苦笑,不知是对薛婆子的过分热情,还是因为她说的话。不知为什么,我这次反而觉得有点可笑。再看那薛婆子,不许桃三娘褪下镯子,又把银簪子往她手里一塞,就连忙卷起自己那包袱:“我今天还有点事儿,达士巷的刘家请我过去……”又压低了声音:“他家的闺女得了怪病,脖子长了肉瘤,我去帮她扶乩问问怎么回事。”

“噢,那您老就辛苦了。”桃三娘手里拿着银簪子:“实在多谢您老的厚礼了,改天请上您儿子一起过来吃顿饭啊。”

“我儿子啊,当学徒的一年到头还不得看他师傅脸色,保不准啥时候才能回家来。行吧,我先走啦!”薛婆子絮叨着走了。

我在一旁,趴在桌上看着桃三娘,桃三娘送完她回过头来,也正好与我四目相对,她突然“扑哧”一笑,遂褪下镯子,和发簪一起拿在手里,对我摇摇头,走到柜台里随手一扔,“砰”的一声不知就到哪个角落去了。

我虽然并不能很明白这一切,但桃三娘的举动我却一点都不奇怪。

看她忙着去做事了,我这才想起我在这也耽搁太久了,便急忙自个儿回家去。


幸好爹出外还没回来,娘也忙着活计,忘了时辰,根本没在意我什么时候回来的。

巧了,吃完午饭,娘就让我到达士巷口的王家去给送一套缝补好的棉袄棉裤,走到那里恰正好看见了薛婆子,还有一个高大的男子尾随她身后。我看那男子背影眼熟,便留意多看了几眼,只见他俩躲进了巷子里一处背风的墙后,交头接耳地说着什么。

我愣了愣,才想起那男子就是早上帮我付了买豆子的钱的那个大个子男人。

早前听那大个子的说话口音,绝对不是江都人!他们怎么会到一块儿去了?这男人向我打听桃三娘的事,而那薛婆子又忽然天天跑到欢香馆来和三娘套近乎……必定是有什么原因了。

我怕他们发现,所以没办法跟过去偷听,只好在巷子里打一转,打算还是先把这套棉袄裤子送到王家里再说。

天很冷,虽然是大白天里,风却刮得“飕飕”作响。我从王家出来,再朝达士巷里望望,却一个人也看不见。薛婆子和那男人估计也还没出来,按照方才薛婆子自己说的,她是来帮刘家的闺女扶乩问卜的。不过天知道这婆子,向来是狡猾多端的人,从小娘就告诫我,别和那婆子说话,看见她也最好当没看见……因为她和那些拍花子卖小孩儿的人是一路的云云。

我又走到刘家宅子门前转了两圈,实在太冷,脚踩在青砖地上感觉硬生生的,脚底反而阵阵发麻,我还是赶紧回家去了。

从那天开始,我看见薛婆子又来过欢香馆两次,每次都是拣那客少悠闲的时间,她有时是自带一壶黄酒,或一袋冻梨之类的什物,找桃三娘半痴不颠地东家长一下、西家短一点拉扯个没完,又加上她人面的确宽广,有时桃三娘这里的客人与她都是旧相识,偶然碰见了,更是要好好叙旧谈论一番。桃三娘待她依然热情,但也点到即止仍不会特别熟络。

眼看着日子进了腊月里,各家各户的活计也都逐渐停止了。大雪下了两场,再过两天就要到腊月初八,桃三娘每天都熬制两大锅腊八粥售客。

这天我伺候爹娘吃过午饭,收拾完家事后闲来无聊,便又习惯性地溜到欢香馆去。

桃三娘正在后院里炙猪皮,是将已经制干的肉皮扫上酱油、麻油、椒末等然后再炭火上炙烤。

我站在炭火旁边看着,那猪皮“滋滋”正冒着肥油,香气扑鼻。我晓得这都是桃三娘为腊八粥专门配做的小菜,把它配腊八粥吃味道尤其咸鲜。

我打心地佩服她做菜这股从不嫌麻烦的劲儿,另外还有一种灌馅蛋也是,将鸭蛋放入滚水略焯,约莫里面蛋白刚刚凝结,就拿出凿小孔倒出蛋黄,然后再灌入各种馅,或是切碎的红椒末肉糜,或是火腿菇笋;重新上锅蒸熟,剥壳装小盘,客人买一碗腊八粥,她便送一枚灌馅蛋。

“三娘,”我问道:“为什么腊月八日要熬腊八粥?”

“因为我们要记住一定要辛勤劳动啊。”桃三娘笑着道:“从前有一对好吃懒做的小两口,他们爹娘去世的时候,留给他们八囤子粮仓存粮,可他们却因此就不肯再去种粮食了,总觉得自己家粮食多得吃不完。后来过了个三年两载吧,八囤子粮仓的粮食终于被他们吃光了,他们饿了好多天,恰巧是腊月初八,小两口饥寒交迫,只好再到八个囤子里仔细清扫了一遍,居然扫出来不少五谷杂粮,于是他们煮了最后一锅粥吃了,并且痛定思痛发誓,来年一定要痛改前非,好好种地。于是从此以后啊,小两口省吃俭用,辛勤劳动,又过了三年两载,他们慢慢地富足起来了,八个大囤子粮仓也再被填满。于是他们为了教育后人,每年到了腊月初八,他们都会熬制掺杂五谷杂粮的腊八粥给子孙后代吃,这个传统也很快就传开了,变成我们现在都要吃腊八粥的习俗。”

“哎哟!三娘在这说故事呢?”忽然薛婆子的声音冷不丁的传来,把我吓了一跳。

“是我老婆子冒昧了,方才在前头看不见你,我就这么闯进来了。”薛婆子这么说道,我转脸看她,却更惊讶看见她这次来,身边居然带着那个大个子男人。

桃三娘赶紧站起身打手势让何二过来继续炙这些猪皮,一边说道:“是我怠慢了。婆婆请里面坐。”

“不妨事,不妨事。”薛婆子摆手,又向桃三娘介绍道:“这是我干儿子,从徽州来,姓陈,也是生意行里走营生的人。因隆冬腊月里不好走远路,就留在江都了,今日心情不舒爽,找我出来喝酒,我就把他带到你这来了。”

“噢,请坐请坐。”桃三娘招呼他二人到屋里去坐了,我看那男人一副不苟言笑,神情真的有几分凝重的样子,便不敢作声了,东摸摸墙西蹭蹭脚,也挨进屋去,反正他们也不会把我放在眼里的。

桃三娘给他们上了茶,双手把茶杯送到那男人面前,他还是沉着脸,也不说话。

薛婆子解围小声道:“三娘别怪他,他这些年忙于出来走生意,虽挣下万贯家财,不曾想他家里那媳妇却没福气消受,一个多月前暴病死了,家里寄信过来昨日刚收到,他心急如焚却也没办法立刻就回去……”说到这,又竟然眼睛一红,流下两行眼泪来:“那是个好孩子呢,生得品貌端庄又贤惠,入门才五年,未生个一儿半女,就……”

“婆婆,您老别这样,您越伤心,不是怄得陈哥儿更伤心么。”桃三娘连忙劝了。

“哎,是、是。”薛婆子赶紧擦干净眼泪。

我看那男人朝桃三娘露出一个真诚感谢的笑意,但还是没有说话。

而桃三娘也只是淡淡报以一笑,这时李二端来两大碗热腾腾的腊八粥,一小碟炙猪皮和腌冬芥菜、两个灌馅蛋。

“还没问你们吃了饭没,先用点粥暖暖身子啊。”桃三娘招呼他们,我看见只要桃三娘背过身去,那男人的目光就会瞄过去她身子上下扫动,但桃三娘只要一转过脸来,那男人的眼睛又会迅速老实地黯淡下来,盯在桌子上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即使不明白他们这些人的想法或者做法,但还是觉得有点好笑。

接着那薛婆子就要了两个小菜一壶竹叶青,拉着桃三娘陪坐下来,与她这干儿子一齐对酌。

薛婆子和那男人看来好酒量,干了几杯下去,还觉得这酒劲道不够,而桃三娘喝了几杯,脸色却微微显出酡红起来。

很快喝完一壶,那男人说还是喝梨花白的好,于是又上来一壶梨花白。

三人吃着小菜闲聊着家常,又几杯下去了。

“唉,话说这人生苦短,我老太婆是深有体会到。想我那老头,也死十年了。我守寡这么久,养活大我那不争气的儿子……这女人啊,守寡的滋味哟……”薛婆子又习惯性地啧几下嘴皮。

那男人点点头,目光瞟向桃三娘,只见她也是一口饮尽了自己杯中酒,微叹一口气,却没说什么。

那男人便开腔道:“恕我冒昧,听闻三娘子独身一人到了此处开店做生意,想来也是许多辛酸劳苦吧?”

桃三娘摇摇头:“还好吧,其实现在日子过得也是安心的,江都这里安静太平。”

男人呵呵一笑,举杯道:“也是,今朝有酒今朝醉。三娘子……美酒佳人。”他又一杯酒下肚,看桃三娘的目光也逐渐不加掩饰起来,我在一旁都看得一清二楚。

不过……现在店里没别的客人,只有他们几个人喝来喝去的要到几时,我自己觉得实在无趣,而且天气冷,还是索性回家去算了。


直至这夜晚上,天气无比阴沉,风止歇了,雪也没有下,我和爹娘都早早上床去睡下。我却睁着眼睛看着窗户。

窗外不知是什么,照得蒙蒙一层亮,难道是月光?

我怎么也睡不着。

打更的声音远远飘来,仿佛是一更天了。

我爬起身去茅厕。

隔着我家的矮墙,欢香馆门口一双红灯笼悬在那里,纹丝儿不动。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不知是鬼使神差还是怎么,我眼睁睁看见白天里那个薛婆子的干儿子,在我家墙外鬼鬼祟祟地跑过去。

我揉了揉眼睛,确定自己不是睡迷了眼花。

夜色里像是有白雪的反光,我的的确确看清了,正是那个身形高大魁梧的男人。他从我家门前过,径直朝欢香馆走去。

我虽然年纪小,不过也能隐隐约约猜到这是怎么回事了。

但我心里一时间不知道是要替桃三娘担心,还是要为这男人害怕好……来不及多想,我也轻手轻脚推门出去,地面上薄薄的积雪踩着居然软绵绵的,不会发出一点声音,我不敢走快了,只是死死盯着那男人的背影。

更意料之外的事发生了,我看见侧门那里,薛婆子一人站在暗处,看见大个子,才走出来两步,她仿佛是从那门里出来的,我愈加疑惑,怎么薛婆子这个时候还会在欢香馆?

看他们窃窃私语了几句,薛婆子就蹑手蹑脚地开那道侧门,带他进去了。

欢香馆在夜色里静穆的门面,衬上那一对灯笼,就像一只伏地肃然的兽。我心里迟疑了一下,打了个寒颤,可实在冷得不得了,顾不得那么多,惟有赶紧跟过去。

我走到侧门边,发现门是虚掩的,里面透出一丝光线。

我把双手放到嘴巴呵热气暖一暖,便去轻轻扒开门。

何大何二李二估计已经睡下了,院子里静悄悄的,磨台上放着一盏风灯,我从墙的拐角里偷看,没有半个人影。

恐怕薛婆子和那男人到楼上去了……我知道楼上平素只有桃三娘一人独自住着,他们二人究竟包藏着什么祸心?

我心里跳得咚咚直响,寒意也忘了,反而额头一阵冒汗。

得马上到楼上去,万一薛婆子和那男人有个歹意,起码我还能喊一声何大他们。

空气里洋溢有一股浓重的酒气,我尽量放轻脚步,转到楼梯口去,果然看见薛婆子和那男人摸着楼梯扶手正在往上走,楼梯在他们每走一步,就会发出一下低哑到几乎难辨的呻吟声。

那男人似乎还有所忌惮,走了几步,就停下,回头悄声问薛婆子:“干娘……你确定她真喝醉了?那几个跑堂和厨子……”

薛婆子不耐烦摆手:“我的陈大爷啊,那几个早灌饱黄汤回去睡啦!老身袖子里带的十几块手帕子都湿透,这么冷的天,我喝一杯就吐一口,一块块手帕子扔到地上都成冰坨啦!别说她……”

那男人厌烦薛婆子的啰唆,也就做手势让她闭嘴,自己继续往上摸去。

我在底下听见了这些话,如果说何大他们都喝醉了,那岂不是我叫他们也不会醒来?我想到这,不由得更加害怕,下意识往身周围看看,恰看见楼梯旁边的腌菜坛子上有一块压盖的石头,我就连忙拿在手里。

忽然在此时,仿佛就在这幢房子的檐顶上,不知是什么动物还是别的什么,发出一声低沉而震慑的兽吼——什么东西在叫?比我听过的老牛或者大马的声音还要大,我甚至感到就连脚下的地面,都传来一阵震颤,我的心就像被猛地提到半空,手里的石块一下子滑了出来,掉在地上。

“呀!什么声音?”薛婆子在楼梯中央惊了一踉跄,差点滑了一跤,石块落地的声音引来她和那男人回头,已经看见我了。

我掉头就跑,耳后听见那男人叫:“快抓住她……”

而薛婆子第一反应必定也是要下楼来抓我了,据说这些老婆子把手往小孩子头上一拍,小孩子就会一声不吭地晕掉……会被她抓走卖掉的!好可怕!

我慌不择路,冷不防一头狠狠地撞在一个人身上,顿时眼冒金星,抬头一看:“何大!”

何大虽然身上一股酒气,但仍一如往常板着脸不说话,目光直盯着前方,我回头看那追来的薛婆子,她也是骇然一怔站住脚,不过她还是随即咧嘴一笑:“何、何大,出来茅房么?”她刚说到这,后头就听见那男人三步并作两步,几乎是摔下楼来,口里怪叫:“有……有鬼!”

“有鬼?”薛婆子赶忙转身去扶那男人,接着却看见桃三娘笑吟吟从楼上走下来了,同样是穿着那一身干净整洁的白底红边的棉袄子,一丝儿不乱。

“三、三娘?”薛婆子讪讪地挤出一点笑:“你……”

桃三娘的神情就同她白日里待客一般的柔和,没有异样,看见我就怪道:“都几更天了?桃月你犯什么淘气?快回家去睡觉吧?天气冷得很。”

我站在那里,的确手脚都冻得瑟瑟地抖,但是我看看薛婆子和那男人,这时何二和李二也无声无息的出现在院子角落里,桃三娘见我不动:“何大,快送她回去。”

我只记得我整个人被何大一把抱起来,最后看到一眼桃三娘,就昏昏沉沉不知怎么睡着了……


第二日,天已大亮才醒来,便是在自己家床上,爹娘已经起身干活,倒没有叫我。

我揉揉眼睛,起来呆坐一会,才逐一想起昨晚的情景,赶忙披衣跑到屋外,朝欢香馆方向望去,还是与平时一样平静的袅袅炊烟。我怀里还揣着昨晚的惊吓,但不敢声张,急忙回去做好早饭,伺候爹娘吃完才出门,跑到欢香馆门前,那何大在低头扫着门槛前一块地,没有看我。我又转到侧门去,竟意外地发现到,马厩里居然拴着两匹驴子!

我傻站在那好一会,两匹驴子……一匹个头矮小一些的,是已经皮肉褶皱了的老驴子,这种驴子恐怕也拉不动磨;而另一头倒是身强体壮,高大结实。

正好桃三娘抱着一把干稻草走出来,一看见我就笑道:“桃月儿?这么早!”

我点点头,却说不出话来。

“你快看看我这两匹驴子!终于可以不用自个儿推磨了。”桃三娘一边把稻草均匀放进食槽里,一边笑着说道。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镇上风风雨雨地闹了一阵,失踪了个人——自然是薛婆子,官府明察暗访了多日,也丝毫找不到任何头绪,渐渐也就淡化了。

可惜欢香馆极少自己磨豆子做豆腐菜,做糕饼的面粉也是菜市买现成的,两匹驴子养在马厩里,时间一长还费不少粮食。而且这两头驴的脾性还十分不好,一旦有生人走近,它们就会拼命大喊大叫,或者用嘴去咬人的衣服。别人越是躲开它们,它们就越是暴躁,不停用蹄子刨地,甚至用力去踹马厩里的柱子。

不多久桃三娘嫌着实累赘,过了除夕年节,就把其中一头老的送到镇上的生药铺子去了。

又一次因为帮母亲送活计,路过那家生药铺时,还看见薛婆子的儿子在店里。他娘不见了,他看来倒也不怎么在意,听闻他酗酒和赌钱,有时也曾把药铺里的药材偷出去变卖,他师傅不止一次赶他走,也未果……

起初我也茫然不知道桃三娘打的什么算盘,又过了好些时日,我走过欢香馆门口,却看见挂着一些菜谱的牌子里,醒目地多了一块新的菜牌子——阿胶肉!

我走进店里,正是客人如潮的时间,每个人桌上都有一大碗晶莹酥香的肉块。

我看见有客人点菜,桃三娘都会热情地推荐他们吃一碗补身益气血的阿胶炖肉。有人说:“桃三娘,那头驴子杀了怪可惜的,能卖好几十两银子呢,你这卖肉能赚回多少本儿来?”

桃三娘笑道:“我只希望诸位客官在我这小店都吃饱吃好,这阿胶啊,都是先前那头老驴子送去药铺子,让他们帮忙找的师傅,以最上乘手法专熬制的阿胶,这是我对诸位客官的好意啊。大家只要心领了,那对我来说,可就不止那几十两银子了!”

我眼盯着那每个人桌上一碗碗驴肉……反想到,她将老驴送到药铺,在她自己儿子眼前都不能相认,还生生就剥皮熬胶了;而那男人的肉,则如此让世人瓜分食之……实在不由得我不胆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