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秋的庭院,满眼都是衰草。
每日那司管修剪的婆子来,到处打扫一番,可她们好像也看不到那样的情形。
清晨的时候,通往屋后那道缝隙,乃至延伸至院子里的一道,会生出一行银色的穗杆,太阳出来的时候,它们又神秘地消失;而沿着围墙的阴影里,生得仿佛黄藤一般模样的精魅,无声无息贴在上面,起初我以为它们真的是地锦的藤,可走近一看才发现它们没有叶片,根须似的尖足牢牢抓住砖缝,小武告诉我,它们都是隆冬将至所以容易枯萎的精魅,而在这里感应到井龙神的灵气,因而才聚拢来的,对人无害。
小武——?
那天我从屋里走出来,看见他坐在落光了花、叶的木兰树上,他起初却以为我看不见他,当他见我抬头一径在看他时,才对我悻悻地咧嘴一笑,我并没有觉得意外,只是问他:“你淘气,就不怕摔下来?”
他两条腿在空中晃来晃去,那根纤细的树枝却好像完全没受到重量似的,在风里轻轻摇摆:“我才不像你,笨手笨脚的丫头。”
天蓝蓝的,很高,飘着几把云丝,淡淡的风吹着走。我才不搭理小武的话,而是仰头对着天空深吸一口气:“嗯,今天天气又很好。”
小武看着我,忽然笑了:“丫头,你早就知道了?”
我点点头:“若不是看见你跟着我到了这家,我也不会想到……一直以来,看不见乌龟的时候就看见小武,也许小武就是我的乌龟变的?”
小武耸耸肩,大大伸个懒腰仰躺在树杈上,望着天:“嗯……今天天气的确又很好。”
不知不觉,秋去冬来。
我在严家一切渐渐熟悉了,每日除了忙完份内的事,也开始多学着做些针线活。韩奶奶的腿已经好了,但终归还是落下毛病,走路不那么利索了,却还是每日在屋子、院子的里里外外张罗忙碌。
“小雪”这日晨起,天色骤然阴沉,没有下雪,而是飘起了绵绵密密的小雨。
韩奶奶打发我到她家去拿点东西,我就出来了。韩奶奶家住在严家的侧门外那条巷子里对面的一户,玉灵婚后便不大进严家做事了,踏踏实实在夫家每日几乎足不出门,我也好些天没看见她,怪想念的。
打着伞走在湿泠泠的青砖路上,我冷得呵出一口口白气,正低着头走,忽然听到一个清悦的歌声:“稻儿叶青青、稻儿叶黄,桂子儿落花树娘娘……”
这是我从未听过的歌,但不知道为何,它字字我都听到耳朵里,脆生生的声音很好听,我循声望过去,街角那边墙根下站着个手里拿着球的女孩子,她唱一句,球就在手里抛一下。球很轻,应该是藤编的,而那女孩身上则穿着件白色的一口钟罩袍,腰上绑着同样藤黄的腰带,年纪看来比我略小,额前有一行整齐的刘海儿贴着,她似乎知道我在看她,便也抬起目光看了我一眼,我顿时怔了一下,这女孩长得煞是标致,黑黑的长眉、弯弯的凤眼,脸色很白像是涂了粉,嘴唇鲜红的,头发却没有梳双椎,而是像那些姑娘姐姐们一样在头顶缠了几色缎带,编成环髻,剩下的则束成一绺儿斜在肩上,身形十分娇小,看上去粉妆玉砌的一般。
只是,她的目光如此沉定而冰冷,好像直看到我心里去了,我有点吃惊,再仔细看去时,只见她没穿鞋子,这么冷的天竟打着一双赤脚站在湿地上,我陡然全身不自禁地打一个寒颤,这时我旁边恰好走过一个人,我没看到他,他也捧着东西低着头走,我俩差一点就撞在身上,幸好这人反应快,一下侧身让开了,手里的东西才没碰到,我吓了一跳,原来是菜市里卖鱼的李成的儿子,他爹管他叫扁头,他也就比我大两岁的模样,这会儿手里捧着的是盛着两尾活鱼的水盆,看样子是往哪家送鱼去的。
我赶紧往后退了一步让他过去,不敢说话,他则没好气地瞥了我一下,继续往前走了。这么一吓,我再看方才那女孩站着的地方,那里已经没有半个人影了。我心有余悸,怕不是又看到什么本不该看到的东西?
到了韩家,院子里有个姑娘在洗衣服,我认得她是玉灵的小姑子,闺名英儿,她看见我就笑道:“玉灵姐出去了,好像是去柳青街欢香馆,说是找那儿的老板娘有什么事,你白跑这一趟了。”
我说我只是帮你家老大人来拿药的,她就洗了手引我进屋,一边跟我发牢骚:“我哥又去庄上了,听说今年收成真不好,粮食本就不多,收到仓里还霉了一半,乡下闹老鼠,北方不太平,好多人往南方来逃命……”
我最近都待在严家里,外面的事都很少听说,所以搭不上话,只好笑笑。拿好了东西,我正要告辞,就见门外玉灵提着大大小小的包袱,神色惊慌地撞进来:“光天化日的就敢打死人了!”
“嫂子,出什么事了?”英儿吓了一跳,赶紧过去接过她手里的东西。
玉灵拍拍胸口:“咳,真吓人呢!那些人在外面打架,就那边街口,有个老头怕是要死了……”我也吓了一跳:“啊?谁要死了?”玉灵这时才看见了我:“月儿你来了?你先别出去,外面……”她心有余悸地指指门:“严家那两个新来的怎如此强横?在那追着赶打几个花子,把人家的碗也砸了,头也打破了。”
“吓!”英儿皱眉道:“嫂子你说的新来的,怕不是那姓麻,叫麻刁利的?”
玉灵点头:“就是他了。”
“呸!那厮也就是这样货色罢了。”英儿啐了一句,正要把她的包袱拿进屋去,玉灵又叫住她:“是了,月儿你在刚好,方才三娘让我带了点心给你。”
“哦?又劳烦三娘挂心了!”我顿时雀跃起来。
玉灵把一个包袱摊开给我看:“这一包是菊花饼,这一壶是松花酒。三娘说吃这菊花饼,专为防病祛秽的。”
“太好了。”我一把接过来,可玉灵却面有难色:“我今日去找她,本为请她教我做北方那边羊羔酒的法子,可她却劝我说这两年都流年不好,不若多省些粮食留待将来用……她有些话我实在不懂,粮食耗了不过再种,竟至于要连做酒的米也省?”
我讪笑道:“我也不知她的话什么意思。”又耽搁了一下,我才走了,出到街上,倒不见玉灵说的被打的花子,远远只看见麻刁利等几人站在那边叉着腰大声说话,我进严家以后就再没与这人对面过,只是听说他做人活络,不知怎么严大爷就特别看重,有事都叫他递送奔走的。
一阵冷风把几丝雨粉吹进我的脖领里,我缩了缩肩,脚上忽然踢到个东西,发出“砰啷”一声,我低头看去,竟是个破了边的粗瓷碗,被我踢得正打着转。我四下里望望,心想莫不就是刚才玉灵说的那些花子丢下的吧?这碗不要了?
我略一迟疑,也就没放在心上继续走我的路,耳边不经意间又听到来时那阵儿歌声:“稻叶儿青青、稻叶儿黄……”
我疑惑地望去,附近并没有那女孩儿的身影,就看见那个藤编的球不知从哪滚了出来,碰在一块凸出地面的石头尖尖上,就猛地被抛起来一二丈高,然后落在地上,再轻盈地弹飞起来,半空中顺势落在严家的一面墙头上,轻轻蹦了一下,就一下便落进严家的墙里面去了。
我眼睁睁地看着藤球飞进严家,差点惊叫出声,连忙定了定神,四下里看看,幸好没人看见我。
回到园子里,韩奶奶正在煮热梅茶,我放下手中的东西去帮忙,她摆摆手:“少爷早上起来就打了几个喷嚏,我说他是受风寒了吧?这会儿就嗓子闷了,还强撑着……你也是的,你该给少爷披那件大氅,他嫌累赘你就多劝两句嘛,这毛雨针针的天,最伤人元气……是了,你到厨房去,今明这两天叫她们就别端带鸡鸭的菜来,蛋也不能吃,你给少爷做些清淡小菜,他爱吃你做的……送粥罢了。”
“是。”我不敢多说什么,就打了伞拿上空食盒去厨房,给厨下的人传过了话,那位李嫂正在砧板上将一只肥鸡起骨,听见我说的话,她就冷哼了一声,虽没说什么,却和旁边切菜的婆子对视一下翻翻白眼,我只好装作看不见。
厨房里现成的有冬瓜,这时节经过霜的冬瓜皮上白如粉涂,瓜肉肥厚,正好拿它做菜,还记得以前曾听桃三娘说过,这种经霜冬瓜的籽更是好东西,拿它炒吃竟可惜了,有药方说拿这白冬瓜仁五两、桃花四两、白杨皮二两研干为末,每日正餐食后便服一瓷勺,日三次,一连三十日,女子即可肤容白净,若想肤泽白中透红,则只要把桃花多加少许就可,据说还有人拿白瓜仁直接研末做面脂药的,效验奇妙。
我把一片手掌大的瘦肉加一点火腿、几朵泡发的冬菇一起快刀剁成茸碎,加盐、酱和豆粉拌匀,冬瓜另切成比拇指略大的小方块,烧油锅将瓜略炒,然后加水焖一下即盛出,再把菇肉茸加姜末用旺火油翻炒,最后勾芡出锅淋在瓜块上。同时,我将豆皮切条约半碗,上铺一层鲜黄豆酱,再把一块腊肉切薄片展开在豆酱上,入笼屉里慢火蒸熟,我正做完这些,就听见平时专管筛米做饭的婆子在外面嚷嚷:“你们快、快来几个人!拦着那些畜生……别进了厨房!”
李嫂拿着锅勺冲到门边看:“吓!它们要往院子里跑了,你们快拦住!”
院子里顿时乱成一团,我还得看着蒸菜所以没动,就听外面那些人拿着扫帚到处拍打,今冬的老鼠不知什么缘故,实在猖狂。
我提着食盒回这边院子,途中就看见两个平时专管扫院子的婆子,拿个耙子在那将几只打死的老鼠归入个簸箕里,两人似乎还在商量着等一家里的老鼠都打完,就拿到哪里去烧掉,我虽然不怕老鼠,但骤然一日里有这么多老鼠作闹,还是觉得心里闹得慌,连忙赶回去,韩奶奶正和二少爷在屋里说话,我端出菜和粳米粥,就听见头顶的房梁上一阵“窸窸窣窣”老鼠跑动发出的声响,我抬头一望,果然就有两三只拳头大的老鼠影子在梁柱边吱溜一下不见了,但另一边的屋檐里又传出另一串“吧啦吧啦”老鼠脚爪踩着木头奔跑过去的声音,韩奶奶疑惑地走出来张望:“吓!今日听到好多回了,都从哪冒出来这么多?”
我搭腔道:“厨房那边也有,打死好几只了。”正说着,外面就传来“乓当”一声,我和韩奶奶立刻出去看,是外间那个小灶上热的茶铫子翻了,梅茶洒了一地,几只老鼠受了惊吓,四散而去,韩奶奶气得跺脚:“吓!这些畜生!”
我收拾起茶铫,院子里骤然刮起一阵旋风,我知道是那只凡人肉眼看不见的黑色大鸟又飞回来了,它张开双翅的影子像乌云一样笼罩了半爿院子的上空,我站起身朝外张望一下,自从上回井龙神荼夼醒来的时候,它曾凶恶地攻击过我们,但那之后倒没什么特别动静,时而消失几日,时而飞回来盘桓两天,又不知去向。这会儿,它好像十分烦躁,不断直着嗓子发出沙哑难听的叫声,翅膀不断扑动,吹得院子里的树枝乱摇晃。
韩奶奶是看不见那只大鸟的,她骂完老鼠又埋怨老天乱刮风,不把院子里的花草都连根拔不可。
我把怕吹倒的器皿都挨墙放好,就看见方才那两个扫院婆子走来,说是到各院子来帮忙逮老鼠的,韩奶奶就指给她们有老鼠的地方,我回到屋里,二少爷端着碗诧异地说:“那只大鸟看来有些异常之处?老鼠也突然间多了起来,是怎么回事?”
我想起方才看见的奇怪女孩儿以及那忽高忽低跳动着的藤球,张嘴正想说这事,一个黑乎乎的东西猛地从外面蹦进屋里,就挨着我的裤子边过,我下意识以为是老鼠,吓得差点叫喊一声伸脚去踩,但只听“咕呱”一声,原来是翻着两个大白眼的癞蛤蟆跳进来了——
二少爷看见它便站起身:“是鱼?大冬天的你怎么会出现在这?”
这只癞蛤蟆就是井龙神荼夼的使者,它的真身本是一条鱼,夏日里它总会化身成一只癞蛤蟆的模样在这带院子里出没,但进入冬天后,就现身极少了。只见它“咕呱”地叫了几声,似乎有点着急地在地上来回蹦了几转,我疑惑地跟二少爷道:“它这是怎么了?”
屋顶的瓦片突然一阵“哗啦啦”地脆响,不少瓦片顺着屋脊滚落,我们以为屋顶要塌了,吓得都一猫身子,但还好屋里没什么东西掉落,我赶紧走出门外看,韩奶奶还和两个婆子在院子里找老鼠洞呢,听到屋顶的动静也都朝这边看,韩奶奶望着屋顶赶紧招手示意我别出来,并喊道:“月儿别出来,小心砸破你的头!”
我看不到屋顶的状况,便问她:“奶奶,屋顶上怎么回事?”
韩奶奶和两个婆子下意识后退着:“有个旋风在上面刮起来了,瓦片都被它掀起来!”随着她的话音,又有几块瓦片不断往下滑落,砸碎的瓦片四下飞溅,我仍担心地四下张望,还好草丛、台阶四周都看不见乌龟的踪影,我缩进屋里,不少灰“稀稀拉拉”地往下掉,二少爷把鱼变的蛤蟆拿在手里,跟我赶紧又进了里屋书房,还好屋顶的动静很快静止了,想是那只大鸟已经飞开,我和二少爷面面相觑,二少爷怀里的鱼这时挣脱他的手蹦到地面,我俯身端详着它:“鱼是不是想来告诉我们关于那只大鸟的事?那只大鸟是怎么了?”
屋外又传来韩奶奶和那两个婆子的声音,她们在张罗着清扫碎瓦片和去找修瓦顶的工匠,我回到外屋,桌上的饭菜二少爷才吃了几口,现在都已经被屋顶掉落的灰土弄脏了,我心痛着浪费的东西,一边收拾起来,又拿出方才在玉灵那里得的桃三娘做的菊花饼:“二少爷,您先吃点菊花饼垫垫,我这就去厨房给您重新做来。”
寒冻的小雨已经停了,我提着脏饭菜回到厨房去,李嫂他们不知是不是都忙去逮老鼠了,居然一个人也没有。我看灶里的火星将熄未熄,便连忙加进两根柴并把它拨旺,回头一看,桌上被撒了灰的脏饭菜四周围了几只老鼠,我急得拿烧火棍就去赶它们,忽然耳畔就听门外边飘进一个脆生生的声音:“不许打!”
我一愣,扭头去看,门外一个人也没有,我狐疑地走出来四顾,还是没有半个人影,难道我听错了?一挪脚步,就踢到个什么东西,低头一看,又是那只诡异的藤编球,正被我踢得往前滚去,我顿时感觉后脑勺的头发都要竖起来了,这青天白日里听得见声音却看不到人,以及这神出鬼没的藤球……绝对是出了妖怪了!
我后退一步,脚跟碰到门槛,一只老鼠正爬出来被我碰到,发出“吱”一声,然后紧接着好几只大小不一的老鼠就在我的脚边蹿过去,我吓得赶紧跳开来大叫一声,哪知身后撞在一个人身上,我回过头一看,又吓了一大跳——
早上见过的那个粉雕玉琢般标致的女孩子不知什么时候就出现在我身后,正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我瞠目结舌地看着她,她也一句话没说,只是慢慢俯下身去捡起那只藤球,我心里疑惧丛生,张了张嘴又没敢作声,她捡起球后,却抬头望着天出神,我不禁也下意识地随着她的目光看去,即使我的眼睛不能看得十分真切,但那只狂躁大鸟犹如一股盘桓旋风般在天空里打转的展翅飞翔身影我还是依稀可见的,她和那只大鸟有什么关联么?我脑子里正转过这个念头,就听得麻刁利拉大了嗓门的声音:“哟!小月姑娘在这儿呢?”
我回过神来,眼前那粉雕玉琢的女孩儿已经不见了,麻刁利和另一个严家的小厮从那边走过,他每次看到我都会这么流里流气地朝我打个招呼,我便礼节地朝他笑笑,连忙低着头跑回厨房去。
韩奶奶监督催促着瓦匠们,终于赶在天黑之前就把屋顶修补好了。
我在院子里假山、水塘到处都找遍了,就是不见乌龟小武,不禁有点担心,晚间冻得滴水成冰,它能爬到哪儿去?
三、五结队的老鼠则愈发张狂地在屋檐边角等处蹿来蹿去,北风“呼呼”地吹着,所以它们都想躲进屋里来吧?但韩奶奶在临回去之前,就带着我一道拿布头堵住了屋里一切可能进老鼠的缝隙和空档,因此它们也只能在屋子外面的四周围转悠。
少爷一直咳嗽,喝了热姜茶也不顶用,我在炉上给他热着一小罐银耳汤,听外间老鼠“吱哇”乱叫的声音,不禁有些心惊胆战,总觉得心里一阵阵按捺不住的不祥之感。
戊时一刻左右,就听屋顶上风势又渐渐大起来,瓦片有些轻微的震响,我恐慌地到屋里对二少爷道:“那大鸟飞回来了?”我的话音刚落,脚底下的砖地里“咕噜噜”像是有一股湍急的水柱流过的声音,我吓得赶紧低头看脚下,倒是什么也没有,但那明显的感觉就好像人站在河面的桥上,脚下感触到水流的激荡,十分真实。
“是荼夼睡醒了?”二少爷又惊又疑地站起身。
屋外似乎又刮起了旋风,上好闩的窗户开始震动,我到窗前隔纸听了听,分不清是老鼠逃跑的尖叫还是草木吹得乱晃,我犹豫了一下,还是不敢开窗朝外看,回头求助地望着二少爷,他拿着书立在那,也是不知该怎办好。
“莫非那个女孩子有什么……”我兀自嘀咕了半句,二少爷听到就问:“谁?”我便如实说了白天看到的情形:“但她看着不像坏人啊?”这话出口,我又后悔了,不管是妖怪还是人的好坏,哪里能用肉眼就一下子分辨出来的?
“稻儿叶青青、稻儿叶黄,桂子儿落花树娘娘……稻儿叶青青、稻儿叶黄,米粒儿落花树娘娘……”幽幽的歌声就像寒气一样,毫无征兆地从窗棂、门缝间渗进来。
一瞬间,一切都安静下来,只有歌声,还有藤球拍在台阶上一下、一下的声响……不知是不是错觉,屋里也骤然冷了,原本烧得旺盛的炭盆里火星的红光迅速暗淡下去,我紧张得指尖发凉,望着二少爷,他起初也是一阵错愕,但很快他就用手放到嘴边做个噤声的手势,又指指上方,我没明白他的意思,但很快屋顶上就听到大鸟拍打着翅膀降落的声音,巨大尖利的鸟爪不知又踩碎了几片瓦块。
虽然一直不知道那只大鸟是什么妖怪,但无论怎么看它都很厉害吧?这片院子是它常盘踞的地方,门外那个女孩妖怪是今天才进严家的,那它们碰在一起会不会打起来啊?我记得老早以前桃三娘说过,妖怪们都各有自己活动的领地,没有过节的话是绝对互不干扰的,不然轻则引起争吵重则打架,那就不好了;我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却反倒有点松了口气的感觉,井里还有熟睡的龙神呢,如果它们打架吵醒了龙神,他也会来保护我们的吧?……我这里胡思乱想着,猛地一股巨大的狂风将房门“呼啦”一下吹开了,糊得很结实的窗户纸也不知怎么就破开好多个洞,油灯攸忽熄灭,我和二少爷都吓得本能地大叫起来,我猫下腰就往二少爷那边跑,可看他还站那不动,我赶紧一把拽住他衣服退到墙角,无奈没有遮掩的东西,我随手将床边的脚踏拿起挡在面前。
炭盆的火光半明半灭,我们因为缩在墙角,因此也看不到外间房门口有什么异样,只有大气不敢出、眼睛不敢眨地观察着一切动静。
好半晌,没有人进来。
只有风声,还有砖地底下仍有那汨汨暗涌的闷响,我和二少爷对视一眼,都搞不清眼下是什么状况,突然,一个小东西滚进屋里,我借着微弱的火光看,是那个藤球,它滚到屋中央便停住了,然后就看见那个女孩儿无声地走了进来,就像白天我看见她那样,慢慢弯腰捡起球,而就在这时,离我们不远处的炭盆里,一块燃着的炭适时地发出“啪”一声响,若在平时这声音不大也不足为奇,可偏偏在这种时候,它的声音无疑像打破一口砂锅!
女孩一怔,转过头来,隔着炭火,她自然就看到了我们两个人——
她的面目在黑暗中看不清晰,但煞白得没有一点活人气,对我们,似乎在端详,凛冽的湿冷夜风吹进来,她的一双赤足在砖地上同样白得有点刺目,我嘴巴发着抖,大着胆子想问她一句,但喉咙里硬是哽塞了一大块压根出不来声,反倒是我身边的少爷,他忽然“噌”地站起来,指着那女孩儿道:“你是何人?为何到此?”
那女孩看着我们,并不开口说话,我看看她又看看二少爷,心忖这女孩以这样方式闯进来,必然不太友善吧?她不答腔难道是不会说话么?可先前听到的“稻叶儿歌”是她唱的吧?……有东西在我的脚上蠕动,我低头看时,一个个黑乎乎的小身子已经没过了我的脚面,几只抬起头来,铄亮的小眼睛正盯着我看呢,我吓得整个人尖叫着顿脚跳起来:“老鼠!”
“吱吱、吱吱”,数不清的小眼睛,在高处、低处、房梁、桌角……悄无声息地进了屋来,满布四面八方各个角落,都在看着我们。
我这一喊,老鼠群似乎本能地对人声有点畏惧,也发出一些尖叫,独那个女孩儿对这一切都视若无睹,二少爷质问她,她便也定定地看着二少爷,我被老鼠吓得大叫,她才慢慢低下头看着手里的藤球,就在我和二少爷都没反应过来之际,她手中的藤球“呼”地着出一团白花花的火苗,我忍不住又发出一声惊呼,而那火苗越烧越旺,整个藤球像一个燃烧的灯笼一般,女孩面无表情地捧在手里,火光映照在她的脸上,我才发现她脸上有些闪烁的东西……是眼泪?
我没有看错,女孩那漂亮眼睛下方流出了两行清泪,她注视着火团,火团在她手里渐渐升起来,周围的老鼠都发出畏惧的骚动,后退着,火团一直升到比她头顶还要高一些的位置,我身旁的二少爷这时后退了一步,略侧过脸来低声对我道:“趁她不注意,你先顺着这边跑出去吧?”
我一愣:“嗯?”他声音太小,我确实没听清,他有点急了,拿不准是否再重复一遍,可那女孩却好像知道了他的想法,头顶那团飘着的白火光猛地发出刺目的亮,盯着我们,我们也惊诧地看着她,她慢慢迈出脚步朝我们走来,脸上仍带着泪,鲜红如血的嘴唇动了动,终于吐出几个字:“娘……娘亲,我的娘亲……在哪儿……”
“你的娘亲?”我和二少爷顿时傻了,面面相觑,闹了半天这女孩浩浩荡荡地带着一大群老鼠来这来找娘亲的?真真是走错门儿了吧?
但女孩的神情不像是开玩笑,那团愈烧愈烈的白火笼罩于她上方,照得屋内如同鬼蜮,她步步紧逼过来,口中只是问我的娘亲在哪,我又冻又怕,牙齿止不住“咯咯”地敲打着:“我、我们不知道你娘亲是谁……”我说话的声音小得连我自己都快听不见了。
就在这时,屋顶上一阵“哗啦啦”瓦片掀起的巨响,屋里的鼠群顿时惊得没头没脑地四散逃窜,然后屋里“滴滴答答”地落下一些水点,我起初以为是屋顶漏雨了,正好一滴打在我脸上,我伸手一抹,是红色的,我惊叫起来:“血!血!”
女孩站住脚,抬头望向屋顶,其实上头的瓦片并没有真正掀开,只是在她那白火球的光亮里,可以看见屋顶好几处明显地渗下红色的液体,二少爷也慌了神,但他一把抓住我沾了血的手凑到鼻子上一闻:“不是血……没有血的味道!”
“不是血是什么?”我完全乱了,看那些老鼠都往屋外逃,我也反手一把拽住他的衣袖:“快离开这!”说着就想跑,那女孩正拦在我们出去的必经路上,听我说离开这,她猛一伸出手,头上那团火“呼”地大盛,溅出几片火舌,我们才跨出几步,就本能地往回一躲,恰巧一滴红色的水落在女孩的脸上,她猛地一怔,一直木无表情的脸忽然流露出愕然,怔了怔,她口中嘀咕出一句:“娘……”
我正不死心被她挡了路,趁她分神之际,拽着二少爷又想往外冲,女孩却立刻回过神来,盯着我们:“不许走!”她伸手又想拦,就在这一瞬我们与她距离之间地面的两块地砖“嘣”一下裂开,里面冒出一股水柱,但说是水柱,那水冒出来后竟不会四溅水花,而是如活物一般拧成一股绳状直上围绕着女孩头顶的火团,那火苗迅速减小下去,紧接着一个声音响起:“子儿,你娘你是看不到的……”
荼夼……没错,就是井里的龙神荼夼!
水柱中出现了一颗湿发乱覆的小脑袋,看不清面目,但那双泛着不寻常青金色眼光的眸子一下子就能让人认出是他!
水柱里没有龙神荼夼的身躯,他的真身锁着巨大的铁镣,所以不能离井半步吧?但他仍然可以控制水流来救我们,二少爷惊喜得忘了逃跑:“荼夼!”
荼夼的目光转过来,突然大喝一句:“快出去拦住那只鸟!别让她把这里毁了!”
我是巴不得快逃的,不管二少爷愿不愿意,我用力拉着他就跑出门外去了,然而就在出到门口的一刻,我和二少爷都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
前方不远处的半片天空里都是浓艳的红,还有人敲着锣大喊:“走水啦!走水啦!”
“这是……怎么回事?”
先前我们在屋里,全然不知外间已经发生了如此惨烈的剧变。
焦烟滚滚之中,硕大的黑鸟挟着飓风疯狂地在空中飞掠俯冲,在它身影笼罩之下的房屋全部着了大火,哭喊奔走之声即使隔了半里地远也能听到。
我们还没回过神来呢,就看见唐妈跟个婆子跌跌撞撞跑了来:“二少爷、月儿姑娘……”
我连忙迎上去:“唐妈?”
唐妈拍着手带着哭腔问道:“你们都站在外面做什么?你们这屋连灯也没点呀……哎!不点灯也好,不至于伤到人!”她说话都有些混乱了,二少爷急切追问道:“怎么?”
唐妈拼命摆摆手:“你们这屋没事就好,老爷房里的烛台被老鼠推倒了,烧了蚊帐,把夫人的手烫伤一大片……”“那老爷怎么样?”二少爷一听就要往外走,唐妈一把拉住他:“少爷您别去了,老爷没伤着,只是受了惊吓,大少爷已经带人过去了,那屋里现在都乱作一团……柴房也着火了,他们正打水救火呢,您就在这安生呆着别乱跑啊?咳!外面对街两道人家都着火了,怕都是老鼠惹的……您千万呆在这别乱走啦!不详哦!”
唐妈语无伦次地领着那婆子急匆匆又走了,二少爷急得弯腰剧烈咳嗽起来,我赶紧给他拍背:“我给您拿件氅子去?”这话才说完,我才想起屋里还有那个妖怪女孩和龙神荼夼,回头看时,屋里黑灯瞎火的,女孩那藤球变的白火呢?怪不得唐妈进来就说我们这没点灯。
屋里听不见动静了,那些老鼠也早没了踪影。我大着胆子走到檐廊下朝里面张望一下,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到,二少爷忍住咳嗽小声道:“你小心点。”
我点点头挨近门边,只顾看着眼前却没留意脚下,一挪步才发觉脚下踩的都是水,再一仔细看,大量的水正从屋里涌出来:“吓!”我惊得退了两步,鞋子上都湿的,怕是方才荼夼从地底下冒出来时带的井水?那个女孩呢?我正想到这,不妨屋里的水继续往外涌,我急忙退下台阶:“少爷,看来这屋里暂时是进不去了,怎办?”我跟二少爷说话,没人搭腔,回头看时,半个人影也没了,我慌起来四下张望:“二少爷?”
我绕着院子里找,喊完二少爷又喊鱼,都没有任何回应,难道二少爷神不知鬼不觉地被那个女孩掠了去?那我的罪过就大了!怎办?我害怕得冒了一身冷汗,院子外面由远而近许多人声吵杂,看来乱子还未平息,他们这时候不会想起进来探视吧?我急得六神无主了,想回屋里点个灯再到窄巷后面的井边找,冷不丁一个黑影从天而降跳到我面前,我吓得又要叫,但嘴巴立刻被人一捂:“别喊!是我,别惊动了那些人!”——这说话的声音太熟悉了,而且就像救星突然降临一样,是小武!
我拼命点头,他松开手,我就压低声急道:“你去哪儿了?刚才这里来了个妖怪,现在严家二少爷也不知去向了,你知道他在哪儿么?”
小武摆摆手:“你别急,这家的二少爷是跟龙神荼夼的神识走的,那只鸟疯了,把外面屋子都烧了,荼夼作为戴罪之身,为人帮忙救火也可赎些罪过。”
“那只鸟为什么要发疯?”我还是不明白。
小武扁嘴摇摇头:“说了你也不懂,那只鸟就是被周公命人射杀不中,后来天遣天狗才咬下的鬼车鸟的那个头啊,她的污血不详,落地则焚烧,方才这屋子也滴了不少吧,还好有荼夼的水早早护住这家院子,不然也早烧起来了。”
“鬼车鸟……”我听得一头雾水:“你还没回答我呢,她为什么要发疯?”
“咳!怎么说你才明白呢?”小武有点作难地搔搔后脑:“是了,你听说过会偷小孩的鸟妇人吧?她就是那鸟妇人,她自己的孩子丢了,竟一直找不到,所以每每听到人间的孩子哭声,也会循着去找,误认为是她自己的孩子,你方才看见的那个子儿,其实就是她的孩子,可惜她母女之间,是注定千年、万年也无法相见的,只能感应到对方就在自己附近吧,所以都着急得要发疯了……咳!算了算了!你这么笨,说给你听也是白费口舌。”小武虽然还是一贯这样奚落我的口气在说话,不过我这回是一点都不觉得恼:“好、好、好,我不懂,那你说,我现在该怎办?”
“怎办?等你这家的少爷回来呀!”小武耸耸肩,领着我往屋里走,刚走几步,半空里有什么东西轻轻一闪动,我还没看清楚,面前的鹅卵石路上就出现了鱼化身的癞蛤蟆蹲在那,对着我们“咕呱”地叫了一声,我惊喜道:“鱼!你可出现了!”
小武在一旁“啧啧”嘴:“老兄,亏你跟了龙神也有百年,这么久的修行是白搭的?好歹变个像点样子的人身出来么。”
癞蛤蟆没搭理他,径直跳到我脚下,但它还是“呱呱”地叫着,我完全听不懂是什么意思,我蹲下身来:“鱼,你想说什么?”
鱼的眼皮翻了翻,又回转身径直跳到屋前台阶下的水洼里,我困惑它的举动,于是跟过去,就见它张开口伏在地上,猛吸一口,地上的水立刻就“咻咻”地进了它肚子,我惊讶得呆了,它吸一大口,地上就迅速地干了一片,然后它再往前跳一大步,再吸一大口,那些水流的速度并没有它吸得快,于是檐廊下一片立刻都干了,它跳进屋里去,听着那“咻咻”的声音,我跟在后面看厅里地上干了,就去找到火石和蜡烛,这才总算有点光亮。
里屋二少爷的卧室兼书房,到处都一片狼藉,还好没有留下太多老鼠的污秽,地上的两块石砖翻开了,鱼吸完了地面所有的水,便跳进了那个砖坑里,两块方砖奇迹地自然阖上,我终于舒了口气,四处查看一番,那个叫子儿的女孩妖怪也已经离开了吧?有小武和鱼在,我的心踏实了不少,二少爷跟荼夼在一起,也不会有什么事的,一边点亮油灯,我便一边开始收拾屋子,在二少爷和其他严家人来之前,得把这里恢复整齐吧!
银耳汤全泼洒在地,几乎要冻成薄冰,我也顾不得手痛了,拿布仔细擦着,小武走进来:“我方才去欢香馆了。”
“哦?难怪一整日都不见你,干什么去了?”我继续擦着,也没抬头,所以看不到他的神情。
“老板娘说……”小武开了个话头,却又停住说不下去,我半晌才觉得有点奇怪,小武平时说话的语气从没不会这样的,于是停下手抬头看着他:“三娘说什么了?”
小武似乎迟疑了一下,就甩头笑道:“没说什么,你以后就知道了……对了,眼下还没到放心的时候,那群老鼠就是随子儿来的,子儿和那只鸟都是灾星,这附近一带住的人恐怕都得倒大霉。”
“现在还不够倒霉?”我指着屋外:“家家户户全给烧啦!”
“鼠患难除。”小武低声说了一句,便转身走到窗户边上,岔开话道:“这些窗户纸都坏了,你冷吧?”
我搓搓冻木了的手,最近手指上长了些冻疮,肿得跟小萝卜似的,我摇摇头:“还好。”低头继续擦,炉子再搬到外面去,里面的炭遭水浸过,我得把它们一块一块夹出来扔掉。小武替我将屋里翻侧的椅子抬起来摆正,然后把取暖的炭盆也端出来,里面的炭也浸了水,他帮我倒掉,我疑惑他的行径今日看起来,与以往那么大的差异,但又不知从何问起。
另拿出干炭重新点火燃起,屋里终于有了暖意,可又有一两只老鼠在檐廊角落里冒头了,我赶紧把窗上紧闩,破了的纸洞还不严重,老鼠不至于爬那么高钻进来……我手上忙碌着,心里却总有挥之不去的阴郁和憋闷,小武就蹲在炭盆边发呆不说话,我又走去开门朝外面张望一下,远处的火光仍然熊熊烈烈,但天上没有大鸟的影子了,兴许荼夼已经在想法子帮她见到子儿,好平息她的怨愤也不一定?
我胡思乱想着守在炉边烧水,忽听到院子里一阵风声,然后就是二少爷叫我的声音:“小月?小月?”
我赶紧答应了出去,二少爷冷得脸都发白发青,我扶他进屋,他坐到榻上裹住氅子全身还是不停发抖,我给他端来热水:“少爷,就你一个人回来了?荼夼呢?”
二少爷摇摇头:“我也没多看清楚,那只鸟似乎惊动了这附近一个厉害的大妖怪,子儿就被那个妖怪带走了,大鸟也跟了去。荼夼想用法力给这一带下雨好帮助灭火,可单凭他一个的力量不够,现在去求保扬河的河神帮忙了。”
“哦。”我点点头,按照韩奶奶之前的嘱咐,我在烧水的铫子里放进一块干姜,热热的姜味可以帮人驱散寒气。自打二少爷进屋,小武就又重新变成乌龟的模样,慢腾腾在屋里地上爬着,我问二少爷是否就寝,他摇摇头:“爹那边还不知道怎么样了,我还想去看看。”
我制止他:“我替你跑这个腿吧?你都冷得这样,后半夜万一发烧怎么得了。”
他想了想也就答应了,我点了灯笼出来,天没有下雨的迹象,我在猜测子儿是不是被桃三娘带走了,方才小武欲言又止的神色,莫非还有什么重大的灾祸事要发生?听他的口气,看来这鼠患也不是一时就能完结的。
严家上上下下的人都没睡,大老爷的房里着的火,虽然早被救息,但床和一些东西都烧坏了,那位二夫人又伤了手,因此临时另找一张塌安在老爷的书房里暂且安置。大少爷和少奶奶都还在那张罗收拾呢,我过去请了安,他们也没多少心思搭理我,惟有少奶奶问了几句二少爷的情况,我便说着凉了,所以没亲自过来,少奶奶拉着我说外面一条街都着了火,韩奶奶家估计也难免,还不知道安危如何,二少爷那里只有多靠我留心什么的,我答应着,就有几个婆子慌慌张张地跑来说,她们刚才清点厨房等各处屋子,发现几个储物仓库里的粮食干货,全被老鼠糟蹋完了!尤其是大米、豆子,竟都吃了个干净,若不是看到咬得破破烂烂的米袋子还在,真以为是进贼了呢!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少奶奶责问道:“不是都锁好了门的?怎么会进老鼠?白日里你们个个还说把能逮的老鼠都逮完了,可这到了却又来说老鼠把所有东西都吃了?”
那些人哭丧着脸解释说确实打死了好多老鼠,哪知道怎么又凭空冒出比原来还多的来?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悄悄地退了,回这边院子的路上,想起子儿常唱的那支歌:“稻儿叶青青、稻儿叶黄,桂子儿落花树娘娘;稻儿叶青青、稻儿叶黄,米粒儿落花树娘娘。”
她是引发鼠患的妖怪么?她和她的娘,对这个人间天道究竟心怀了多大的怨气呀?她们究竟是活着,还是早已死去?一个变做狰狞滴血的抢儿怪鸟,另一个如瘟神疫鬼一般,现则灾祸鼠患;那些老鼠就像永远吃不饱、吃不够饿鬼……饿鬼?我猛地脑子里像被敲了一记,是想起了一个我最不愿想起的人,或者说,是披着人形外皮的饿鬼——春阳!
关于他的一切,都是惨绝人寰的噩梦,那饿鬼道的饿鬼,天生便负着前世深重的罪孽,虽与人一样,能生儿育女,但饿鬼一胎,少则生几十,多则生数百……鬼母自己耗尽了体力,即使爱子如命,但对那么些鬼婴也无力一一抚慰,而鬼婴们出生便饥渴焦灼,结果就是,那些婴孩们在母亲面前,开始互相啃噬就近身边的兄弟姊妹的血肉,直啃噬到最后一个……而春阳是例外的,他天生有未泯灭的慈悲和威德,阻止了兄弟姊妹间的自相残杀后,宁愿到人间做个以色事人的卑微娈童,获得人间富贵的烟火血食去供养自己的鬼母与同胞……那些得不到哺育的饿鬼孩子,又多像极了永远吃不饱、吃不够的老鼠。
子儿,不也是得不到娘哺育的孩子么?孩子吃不到娘亲口喂的米饭,也许永远也吃不饱……
“稻儿叶青青、稻儿叶黄,桂子儿落花树娘娘;稻儿叶青青、稻儿叶黄,米粒儿落花树娘娘。”我的嘴里不知不觉将这首歌哼了出来,这歌里也深深藏着子儿的怨恨吧?是谁注定这对至亲的亲人在千年、万年都不得相见一面的?子儿只是个想念母亲的孩儿罢……我想起了我娘,竹枝儿巷应该未被鬼车鸟的恶血波及吧?爹娘和弟弟,现在也不知道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