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恰逢六月六,因是姑姑节,大清早起来,娘起了香案,对着天地默默祷告一番,也是我两位外祖都去世得早,不然这日子是必定要回娘家的。

娘祷告完了,又从屋里拿出一小包东西,里面有一把香樟木梳子、一对小红梅式的绢花、一小扎甘草,一边催促我快去淘米洗头,说今天就送我这木梳和绢花,甘草则是煮茶给全家人喝的,另外娘近日还特地攒下一块尺头,并赶做了几对僧鞋,待会要带着我和几个月大的弟弟,拿着这些一起去城郊的澄衣庵舍与那里的姑子做功德。

说起澄衣庵,那里的主持蕙赠师太是一位慈祥的老奶奶,据说很懂得治妇人病,因此这方圆一带的妇女都愿时常去庵里找她,她这人也乐善,身边原只收了一位二十余岁法名净玉的女徒弟,净玉生得粗黑笨拙,大嘴凸额十分难看,所以平素也只是干些庵里的力气活,管理着庵后面几亩菜地,最近才听闻蕙赠师父又新收了一个女子,是城里严大户家专门伺候老夫人的丫鬟,才十八岁上下,因为几个月前严老夫人过世,她便剪了发立志要入空门,为老夫人超渡,蕙赠师父念她心诚,便收纳为徒,取名玉叶。我家隔壁婶娘跟我们说过,这位玉叶尼姑生得那是俊俏,虽然年轻却性情十分矜持老成,加上以前在严老夫人身边,老夫人常年茹素,因此她早学得一手好斋菜,尤其是蒸一道五色饺,现在庵里都拿它供佛或盛盒子馈送香客的。

我洗好头梳好辫子,娘抱着弟弟,我拿着尺头和僧鞋,就出门了。

这时正好桃三娘站在欢香馆门前,看见我们便打了声招呼,一边叫何大进去拿些糕屑一边走过来拍拍手逗我弟弟玩,我娘连忙道:“你怎么总是这么客气?”

桃三娘笑道:“俗话说:六月六,吃了糕屑长了肉,这是我刚才做好了的,掺了猪油糖和炒芝麻,香香的。”

何大拿出糕屑的纸包来,我娘就答谢着收下了,我们接着继续赶路。

从家到澄衣庵,大约有七八里路,我们在大毒日头底下走着,很快都汗流浃背的,弟弟很快就哭了起来,娘只好一直哄着他,等到了澄衣庵,已是中午时分,庵里香烟袅袅,今日到这儿的香客真不少。

娘与蕙赠师太还算熟络,因此径直去到她的净室,她这时正和几位女客在里面喝茶闲聊,我娘只好带我们坐在屋外一棵大树下的石墩上等。弟弟还是哭个不住,娘便解开怀给他喂奶,不一会儿屋里的人就出来了,是一位带着丫鬟和婆子的年轻夫人,我一眼看见丫鬟手里抱着一只奇特的红毛大猫,真是稀奇得紧,但那猫只是半昧着眼睛,似乎在人怀里正打盹,全不屑去搭理周围。

师太送走了她们,才笑着过来请我们进去坐,我还一直伸着脖子去看那红猫,师太就笑道:“也不是什么稀奇物,不过是京城的人爱玩的,把猫用茜草染的红罢了。”

我娘让我把尺头和僧鞋交给师太,她连连谢了,要留我们吃斋饭,我娘又拿出一些钱,请她给我弟弟在佛堂里点盏平安灯,她都一一允了。

在佛堂烧完香,那蕙赠师太又自顾招呼旁的香客去了,我娘意志虔诚,让我抱着弟弟到附近去走走,她自己仍跪在蒲团那念经。

因为前院人多,我便抱着弟弟从小门走到庵后,那都是净玉师父管理的菜园子,绕着园子半圈挖了一条小水沟,不知从哪引来一道清泠泠的溪水,一眼望去那瓜果菜绿,煞是好看。

一个头皮乌青的尼姑正蹲在地边摘茄子,我走过去看,那小茄子才刚刚发紫,比拇指头粗大些罢了,她小心在意地连蒂一齐摘下来,装得满满一篮子,正待起身,一抬头便看见了我,果然不是净玉,她穿着一口钟的僧袍,显得肩胸平顺,身子瘦长,眉目也很清秀,想来就是新来的玉叶师父吧?

我有点不好意思地朝她点头笑笑,她也笑笑,便提着篮子走了,这时我娘找过来:“以为你跑哪去了,蕙赠师父要给你弟弟祈福做法呢。”

我赶紧随我娘去,到了蕙赠师父平素自己修行的小佛堂里,已经等着好几个带着孩子的女人,蕙赠师父坐在佛龛前,手持念珠,其她女人围着她“叽叽喳喳”,无非就是孩子夜啼、不知吃坏了什么泻肚子、孩子的爷爷刚过世……说个不了。

蕙赠师太看我们也来齐了,便念一声佛,众人都噤了声,她开始口中念念有词,接着在佛龛前拿起一碗米,用手捏起一小撮,然后洒在每个孩子头上,我怀里的弟弟这时也乖乖的,不哭不闹,用一双滴溜溜的眼睛四处看。

洒完米,师太又从佛龛里拿出几张写满字迹又折成三角的纸,告诉女人们这都是经文,回去就给孩子缝在枕头里,可保平安吉祥,我娘也恭恭敬敬接过一张,赶紧小心在意地收好。

蕙赠师太才带我们从屋里出来,忽然一个男小厮跑来:“师父,我们家少爷来了。”

“噢?严少爷来了?”蕙赠一愣,然后对我们说:“你们先到斋堂去用斋,我随后就来。”

斋堂里并不宽敞,只是厨房外一间草顶的简陋屋子,不过收拾得整齐洁净,空气里有诱人的菜肴香气,玉叶尼姑请我们落座,端出沁凉的煮竹叶水让我们喝,然后又在每个人面前摆上一碗热米饭和一小碟菜,我仔细看那碟菜,是盐豆豉焖煮的连蒂小茄子,小茄子看样子囫囵地过过滚油,萎黄的模样散发出特有的焦香。

这顿斋饭虽然简单,但是味道却出奇地好。我们都吃完了,蕙赠师太还没来,玉叶又从厨房里端出几个热气腾腾的笼屉,我伸颈一看,里面是一个个圆鼓鼓的饺子,每个都有我的拳头那般大,但与一般的饺子不同,这饺子的口上敞开着,露出花一样五种颜色,我再仔细看去,似乎分别是塞入绿的碎韭菜、黄的熟鸡蛋、白的剁瓜瓤、黑的木耳丝、赭的酱腐干。

玉叶尼姑笑着道:“这是刚蒸得的饺子,待晾凉些,大家各带点回去,也是我们感谢施主的功德。”

蕙赠师太这时走了来,她身边跟着一位三十岁上下,相貌堂堂的华衣男子,玉叶便朝两人合什一揖,口称:“师父,大少爷。”

蕙赠师太跟她说道:“小琥少爷昨夜又惊风病着了,大少爷过来拿药。”

玉叶皱眉担忧道:“这可如何是好?总吃药也还是好一阵又不好一阵。”

蕙赠师太宽慰她道:“小少爷想吃你做的点心了。”

“好,我这就去做。”玉叶说完又转身进厨房去了。

那男子又对蕙赠道:“师太这还有客人,我就不便在此久留了,我还是到外面去等。”

蕙赠微笑地点点头,这时我怀里抱着的弟弟“咿咿呀呀”地伸手摸我的脸,众人看我弟弟可爱,都笑起来,引得那大少爷也回头来望了我们一眼。

吃完饭,我们每家人都分得了五个饺子,便各自回家了。

到家时,我娘说因要答谢早上桃三娘送的糕屑,便将饺子分出两个,让我送去欢香馆。

欢香馆里这个时候没客人,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门前的核桃树上几只蝉在拖长声地叫个不停。

我拐到后院去,桃三娘在蒸红绿松糕,就是磨细的米面和糖,用老酵发透,分别拌入红曲末或青草汁蒸熟即成,想是今天六月六,不晒红绿也要做红绿糕才应节。

我跑过去:“三娘,天气这么热也不歇着?我娘让我给你送饺子来,是澄衣庵的小师父做的。”

桃三娘接过我递过来装饺子的布包,便让何二看着蒸笼,一边打开了布包看,忽然“噗哧”笑起来,我诧异地望着她:“三娘,你笑什么?”

“想来这小师父倒是不俗。”桃三娘把饺子给我看:“这五色,不就表象如佛家所讲的‘五毒’么?”

“三娘,什么是五毒?”我不懂。

“呵,贪、嗔、痴、慢、疑……”桃三娘说着,把饺子重新包好,然后带着我走到欢香馆门前,将布包郑重地放在其中一株核桃树下,我虽然不知道她是什么用意,但也就没问,然后桃三娘又留我喝茶,但我还要回家给弟弟洗尿布。

“那好,帮我谢谢你娘。”桃三娘送我出门,却正好看到一人骑着菊花青的大走骡,带着几个跑路的小厮停在门前,我一抬头看时,竟是方才就在庵里碰过面的那位严家大少爷。

一小厮上前来看门首招牌:“果然是欢香馆?那陈姨婆便是说在这等了。”

桃三娘便上前招呼道:“这里便是欢香馆,客官用饭?”

那严家大少爷从骡子上下来,径直进了店里,我则自顾回家去了。


傍晚时分,一个不认识的中年女人竟来敲我家门,我为她开了门,她进来打量我一番,问我:“几岁了?”

我答她十二,她点点头,说要见我爹娘。

我爹正好在家,便让了她进屋去做,我则抱着弟弟在院子里和乌龟玩,不曾想没过半刻钟,就听见屋里爹赶那女人走:“你个死迷了心的虔婆!滚出去!”

我从未听过爹这样骂人的,吓了一跳,怀里的弟弟也忽然“哇”一声哭起来,然后就看见那女人笑着一张脸走出来,嘴里还在说道:“莫急莫气!你们再好好想想罢,我改天再来……”

“滚!我们不卖的!”屋里飞出一个茶壶,砸在女人身上,女人“哎哟”一声,但没受伤,她只好赶紧逃出门去,出了门外,又在那恨恨骂一句:“这等好事,你还莫以为一定落你们家头上哪!好几家人家都排着队等着,不过是多算上你家罢!”

我爹气冲冲地从屋里出来,那女人吓得老鼠见猫似的赶紧跑走,我一边摇着怀里的弟弟一边疑惑不解问:“爹?她说什么?”

我爹沉着脸一言不发,把院门关上,便回屋里去,我预感到一种不祥,心里油然升起一阵害怕。


当天晚上,江都城便下起了滂沱大雨。

这黄梅天时本是多雨水,并没有什么好在意的,可不曾想,这大雨却一连下了好些日子,小秦淮里的水也涨到与路面一般高,时常淹上柳青街,那水搅得泥浆似的颜色。有时风还特别大,听一些街坊说,那乡下田里大片大片的稻禾、菜畦都被风雨打得稀烂,往后的日子恐怕要开始不好过了。

欢香馆里桃三娘这些日也同样不舒心了,原因自然是因为饭馆的生意差,说来也是因为天候不好,惹得菜市里也买不到好货,菜瓜被雨水泡得烂芯叶黄不新鲜,但这就罢了,甚至有那人昧了良心,把雨水泛滥而淹死的鸡鸭捞起来收拾干净,拿到菜市上当好禽肉卖,而那真正好的活禽,不但少而且价钱比以往更贵两倍都不止。

我听一些晚间来欢香馆喝酒喝茶的街坊议论,说起以前有那年成很坏的时候,大家都知道粮食价要涨,居心不良的人为降低本钱,赚多一点是一点,便去把一种城外哪个山上挖来的白土块用火培干了,掺入面粉里买,有人买回去吃了,不管大人小孩,全都结涩了肠胃,大解不下,活活憋死的都有;若还有那更凶荒的,没吃的人刮树皮、煮树叶、扫草籽也都不算什么,老天爷还要降下时疫,病死的躺倒路上到处都是,而那饿疯的人还跟野狗似的围上去割肉,吃了染病接着死……

“吓!”我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桃三娘对这话头也从来不搭话。

这一日上午,好不容易雨略停了,我去菜市买盐酱,远远就听见一阵响锣“当当当”,原来是一个人在敲锣嚷嚷着耍戏,待走到近前去看,却被这人的长相着实吓了一跳,只见他赤着的上身精瘦,皮肤很黑,左边耳朵以下乃至到肩膀、胸脯上,竟长着个大如竹篓的肉瘿,若是乍眼一看,会以为他肩上搭着个鼓囊囊的麻袋子呢。

路边卖肉的人嫌他丑陋,挥着手里的砍肉刀对他喊:“去去去!莫挡着我的档!长个毒疮还不知道去哪挺尸……”

那人走路一蹦一跳的,对卖肉的话并不在意,反而嬉皮笑脸地大声道:“我这可不是毒疮!列位可仔细挺好咯!”他扔下锣,一手用力拍拍自己身上的瘿:“这里面还藏着灵猴咧!灵猴会吹个笛子哟!”

果然,他话一说完,就听见一阵悦耳悠扬的笛声想起,只是声音发闷,似乎就是那大瘿里面发出的,那人很得意地缠着双手,在地上摇头晃脑地来回踱步,时而又朝众人点点头眯着眼睛笑或做鬼脸,众人都被那个神奇的笛声唬住了,纷纷围作一圈看着他。耍戏的人见围拢的人渐渐多了,便装腔作势地手舞足蹈道:“小的名叫麻刁利,家住黔西鬼愁潭,在那个三月前,小人半夜睡梦撒夜尿时,竟见到个猴子,醒来便由感而悟,身上生了这么个瘿!”他用手比了个大圆圈,很多人被他说话的样子逗得笑起来。

这麻刁利却皱起眉头来:“我起初只当臭虫咬了,起来时就觉得发痒,可手贱哪,我一摸……你猜怎么着?”他一手响亮地打了自己另一只手一下:“不摸还好,一摸就出事了!这瘿子里有人说话!”

就在这时,那大瘿“噗”一声裂开来,从里面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个黑东西跃上半空,所有人都惊呼起来,再定睛一看,那黑东西在半空翻一个身稳稳当当落在地上,真的是一只瘦干的小猴!

那小猴甫一落地,就举着一条手臂喊着人话:“吾乃鬼愁潭灵猴!未卜先知天下事,尔等有何疑惑,尽管道来,吾可指点一二!”

看着小猴的滑稽样,所有人都忍俊不住大笑起来,有人逗趣道:“这是使的什么障眼法?你若是灵猴,可说说这雨何时会停么?”

旁边那卖肉的也道:“若你能说出我今天卖肉赚得多少,我便送你个猪鼻子何妨?”

“呔!大胆!吾乃灵猴上仙,你给我说什么猪鼻?”那猴子气得在地上跳来跳去,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那耍戏的麻刁利故意战战兢兢地问道:“敢问灵猴上仙,您可说说今日是晴是雨?”

小猴子的手不知从那一晃,拿出一根竹笛子,便煞有介事地道:“待我问问。”说完,把笛子放到嘴边,有板有眼地吹出一串好听的乐声,围观的众人忍不住拍起手来,那猴子吹了一段,又嘴里“嘀嘀咕咕”一阵,忽然大喊一声:“不下!今日这一方施水的白龙因与太湖龙王下棋输了三子,便要替太湖龙王去行他那份下雨的差事,赶不及来江都了。江都此地今日下雨的时辰,必得待到今晚亥时一刻正。”

“哎呀呀!原来如此!”麻刁利用夸张的语气大声喊完,又捡起响锣开始敲,猴子便在地上打滚撒欢,一时又挠挠头脚,一时又翻腾到半空龇牙咧嘴。有人起哄道:“灵猴再吹一支笛子曲吧!”

那猴子听到这话,却老道似的闭上眼,把笛子当棍子一样杵着地,嘴里像刚才那样“嘀嘀咕咕”一阵,猛一睁眼,大喝一声道:“六月六后百虫生,尔等若不尽早以厚礼进献刘猛将军、蝗蝻太尉,便等着讨苦来受吧!”

“吓?”众人先是一愣,不过接着又大笑起来:“小猴子懂得真多。”

我也被猴子的样子逗得发笑,要说六月六,本来就是要祭祀虫王的,这小猴子是提醒大家呢!

哪知猴子看见众人都在笑,竟生气了,瘦小的脚跺着地:“今年天道不顺,百虫应气势大,寻常祭祀已无有大用,需备三牲血食,满城遍插五色旗,请我灵猴开坛做法,才可避得浩劫!”

众人更被他引得笑得前仰后哈起来,有说:“原来要请你这小猴子做灵官么?桃木剑可有一尺多长,恐怕你还搬不得动吧?”

“呔!出言不逊!”猴子气得蹦蹦跳跳,麻刁利则在一旁哀求劝解他莫要生气,我正看得入神,忽然身后被人一搭肩膀,我回头一看,却是澄衣庵的玉叶尼。

我正想合十手掌问声好,玉叶尼姑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拉着我的衣服低声道:“走、走。”

我疑惑不解,便跟了她走,拐过一条街来,她才站住,不知是否天气太热,她那光头上都是汗,我正想问她就正色对我道:“我认得你是那日来过庵里的小施主,施主你可离那猴远些,它有古怪。”

“有古怪?”我一怔。

玉叶眉头深皱:“那麻刁利七天前那一夜来到我们庵里求宿,我师父看他可怜,又生着疮病,便让他住在菜地那头的茅屋去,哪知第二日他却赖着不走了,还说要师父收留他做工吃饭,我师父不允,他便说耍戏,就从疮里出来那猴,几句话说不合,那猴便撒泼混叫,师父没法,才让净玉师姐将他们赶走,当晚我们才睡下不久,就听得外面嘈杂,我们一出来,就看见那猴子蹿上屋顶,骂着跑走的,再看院子里的柴禾全被倒上水,厨房里更是狼藉,那猴到茅厕里舀来污秽,泼得四处都是,就连我们晾在外面的衣服都全被撕碎。”

“吓?”我惊得掩住口。

“嗯,你看那猴子会说人话,这本就是古怪至极的事。”玉叶尼姑拍拍我的肩:“你也避开远些,方才人多,那些人也只当看个热闹,我不好当面嚷嚷出来,引得那猴更怨恨,我师父说它怕不是什么邪物的。”

“好、好。”我连忙答应道。

“我也不能耽搁了,师父让我午正之前回去的。”玉叶尼说完便走了,我买了盐酱,往回走时也不敢再看那猴戏,急急回了家,把盐酱放下,便去欢香馆找桃三娘。

桃三娘正在厨房里做她最拿手的一道瓷罐焖肉,就是将肥瘦均匀的花肉切小方块,油炸一炸,然后就入小瓷罐中,一罐约能放入五六块肉,然后入掺水的酱油淹八成满,再入少许黄酒和糖、盐、小茴,便盖好,黄泥涂口封固,入锅焖时必须要到肉块酥烂为止,有时若有梅干菜,也可切碎放入,味道更香。

我没敢打搅她,便在一旁看着,待到她将要把手头的事忙完时,我才去外面倒了一杯茶来递给她:“三娘,喝口茶歇歇。”

桃三娘在围裙上抹干净手接过杯子笑道:“来,还是出去说话,厨房里实在闷人。”

我想起方才那猴子说的话,便忍不住问道:“三娘,方才菜市那边有个猴子说,今日江都城不会下雨了,因为施雨的白龙去和太湖龙王下棋输了,有这回事吗?”

桃三娘一怔:“这是哪门子怪话?”

我抬头看天,天空连日来堆积的层云略有消散,已有几分阳光透下来:“那猴子会说人话,而且它还预测说施雨的白龙要去替太湖龙王做事,因此今日没得空闲来江都下雨了。”

“呵,哪来的歪魔邪道?”桃三娘摇摇头笑道,一边拉着我到前面去,我着急地拉住她的袖子小声道:“是真的呢,刚才澄衣庵的玉叶师父悄悄跟我说的,她们因为得罪了那猴子,因此猴子夜里还跑到她们庵中捣乱,还骂人骂得可凶了。”

“哦?竟有这事?”桃三娘有点意外,不过我知道她向来不爱管闲事的,果然她又笑笑,不说什么了。

午间来店里吃饭的客人不多,只有两桌行色匆忙的脚夫,他们只点了两样简单的下饭菜和汤饭,吃完就走了,和以往比起来,现在的生意着实显得冷清。不过,午饭时过后,那位先前曾在澄衣庵里见过的严大户家的大少爷却忽然来到店里。

“哎?这位不是严大爷?”桃三娘认得他,赶紧走过去招呼。

严大爷进来点点头时,恰好看见我,脸上露出一丝意外之色,坐下来后,桃三娘替他倒茶,他则望着我笑问她:“这小丫头怎么在你这儿?”

桃三娘觑了我一眼:“噢,她呀,都是街坊,有时来帮我这做事。大爷想用点什么?”

严大爷却没有接三娘的话,仍拿眼睛上下打量我几下,又道:“若换上绫、绸的衣裳收拾一下,模样想是可人疼的。”

我被他盯得有点怯,站在那不敢动,桃三娘道:“她呀,从小便是野丫头罢,到处疯跑的,只是干活还行,手脚麻利的。”

严大爷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听桃三娘的话,便笑:“身子强壮些好,我那小弟多年卧病在床,就缺个能好好服侍他的人。他那孩子脾气又倔强,家里的丫鬟没有一个是他中意的,我娘走时,千万般叮嘱我要好生照顾他。”

“呵,严大爷确是有担当呢,外头的事、家里的事都上心。严大爷可是吃过饭了?用些点心么?我那有刚做好的豆沙卷子。”

“吃过的,点心上几样来罢。”严大少点头,然后却转而问我:“我听说你十二了?”

我点点头。

“家里兄弟姊妹几个?”

我有点慌,舌头好像打结了似的:“有、有个弟弟。”

“呵,别害怕,我就随便问问。”那严大爷笑着说完,这时外面进来一个小厮,他就转头去和那小厮说话了,我趁机逃也似的离开欢香馆。

竹枝儿巷口那棵大柳树上附着一个人,我乍一看吓一跳,仔细看才看清是小武,他正手脚并用地抱着树干,似乎在捉蝉。

我因为方才严大爷说的话,心里忐忑不安的,也没功夫理他,只是垂头走过去,不曾想他却叫住我:“嗨!笨丫头!这只蝉叫得最大声,一整日都要被它吵得心烦。”

我抬头看看他,便“嗯”了一句,继续往家门走。

他“噌”地从树上跳下来,手里捏着那只蝉:“你要不要?”

我摇摇头,那蝉在他手里更拼命嘶叫着,我觉得可怜,便说:“放了它罢,它会躲得远远的,不敢再吵你了。”

“真的吗?”小武将信将疑的样子,我从他手里拿过蝉,一松手,那蝉果然挥着翅膀“唰”地飞跑掉了,我说:“你看,它立刻躲你远远的了。”

“噢……”小武望着那蝉飞走的方向有点茫然,我也懒得和他废话,转身就要回家去,小武却忽然拉着我说:“这么热的天窝在家里热死了,去小秦淮抓鱼吧?”

我皱眉道:“那河里都臭了。”

正说着,就看见那天来过我家又被我爹骂走的中年女人从柳青街的一头匆匆走来,看着她进欢香馆,我忽然好像明白到什么,难怪那天爹会那么生气,是严家要买我回去当丫头么?爹不会卖我的,我也不会离开家的……我正胡思乱想之际,旁边的小武拿手在我眼前晃晃:“嗨?”

我心里正堵着难受,看见他那样子,气不由就打一处来:“烦人!讨厌!”我冲他大声骂完,便冲进家去,“砰”地把门关上了。


娘在灯下一针一针缝着给弟弟的肚兜,上面有红红的鲤鱼戏水莲,而弟弟此刻躺在竹篮里,手抓着自己的脚往嘴里送,想起他刚生下来的时候,还是瘦瘦小小,娘的奶水不多,因此只好给他吃磨细的米煮的糊糊,但他倒是一点不娇气的,越来越白胖壮实了。

我守在竹篮边看着弟弟发呆,今晚屋外也是静悄悄的,没有打雷下雨,连风声都没有,支起的窗户望出去是黢黑一片。

“咳、咳”娘发出几声轻咳,把我从失神中拉回来,我便站起身去倒来一碗水:“娘,你最近经常有点咳嗽?”

娘接过喝了几口,摇摇头:“不碍事。”

“生药铺的谭承哥哥说吃杏仁可以治咳嗽,不若明日去买些?”我问。

娘“扑哧”一声笑:“杏仁?是你想吃吧?嘴馋的丫头可找不到好婆家的。”

我气结:“我是真的这么听说的,怎是我嘴馋了?找什么婆家……”

“好了、好了,”娘笑着止住我:“你弟弟该尿了,去把他,别尿在里面了。”

“噢。”我只好答应去做。

这时屋外传来开门声,是爹,我娘赶紧放下活计拿起灯出去迎,却听她忽然惊呼道:“吓!你的手怎么了?”

我抱着弟弟也赶紧跑出去看,只见爹的左手包着一大块,灯下还能看见斑斑血迹,爹勉强笑了笑道:“不碍事,今做活儿没留神,锤子砸到了。”

“砸怎么样了?”我娘吓得不轻,我爹不禁笑话她:“一点小伤,值得这么大惊小怪么?”

我怀里的弟弟这时忽然闹起别扭起来,嘴巴扁着小腿蹬着,怕是想尿吧,我赶紧抱着他出去院子里对着一丛韭菜边把他尿,就听得屋里爹娘在屋里说话——

“……又来找我说那事……十五两……”

“你答应了?”我娘的声音很焦急。

“……我跟他们说……”我爹的声音压得很低,我听得不清,后面他说什么我就更听不见了。

弟弟尿完,我也不敢进去,这时乌龟慢悠悠地爬到我脚边,我便抱着弟弟坐在墙根下,一边拿起乌龟逗我弟弟,一边又不由得竖着耳朵听屋里面爹娘说话,没注意到我弟弟这时候看见什么都是伸手就抓的,他忽然一把死死抓住了乌龟的脖子,乌龟一吃痛,竟一口咬了弟弟的手,弟弟就“哇”地大哭起来——

“吓!”我吓了一跳,低头一看,幸好乌龟已经立刻松口了,我赶紧放下它,察看弟弟的手有没有受伤,屋里我娘听见哭声立刻跑出来:“怎么了?怎么了?”

我告诉说被乌龟咬了指头,娘赶紧把弟弟抱进屋里对着光看,还好只是破了一点皮,没有出血,指头红红的,她一迭声埋怨我道:“当心着点,小孩儿的骨头都是脆骨,万一咬掉了指头可是长不回的……”

我没敢反驳,偷眼看我爹,他只是脸色阴沉地走到另一个屋子去,我觉得喉咙里仿佛堵着一团棉花似的气闷,听我娘说了一通,我仍退出屋外,呆在屋檐底下,看着乌龟还是那么慢悠悠地在菜地边上爬来爬去,我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滋味。


这第二日又是大雨滂沱。

我打着伞到欢香馆去,桃三娘正坐在柜台边擦一堆酒杯,店里一个客人也没有,我走到也想找块布帮她擦,她却示意不用了,又仔细看了看我的脸:“月儿今天怎么无精打采的?”

我摇摇头,她又笑道:“我也听说了的,那严家想要买你去伺候二少爷。”

我一惊:“三娘,是真的?”

桃三娘点点头:“严少爷昨日来约的那陈姨婆,就是说这事,先前她就给他列出好几家人家的女孩,严少爷却恰好看见你了,便觉得你好。”

“可我不想……”我的话说到一半,又咽下去了,其实好多和我们这样的人家,若是要紧事缺钱或年景不好没饭吃,把女孩卖给大户人家周转一下也是常有的,一般进去做个粗使丫头,不过一二年、三四年,家里再有了钱或到年纪嫁人,也就赎回来了,但是任谁也不想离开家到那不认识的深宅大院里去做事啊……

桃三娘安慰我道:“别担心吧,我听说那陈姨婆找你爹说了几次,他都没答应的。”

“真的?”我心里一阵雀跃。

这时忽然有一个人急匆匆跑进店里来,头上包着包头,但从头到脚穿着一口钟的罩袍,打了伞也全身湿淋淋的,转过来一看,却是玉叶尼姑,她惶恐不安地朝桃三娘一合什:“对不起施主,请、请借宝地暂避一避。”

我惊呼:“玉叶师父?”

“小妹妹,原来是你。”玉叶尼姑惊讶地认出我来。

“原来是澄衣庵的小师父?”桃三娘笑道:“李二,快给师父倒杯茶。”

“不、不,已经叨扰了,不敢再麻烦。”玉叶连忙推辞。

桃三娘放下手里的活走过去:“那天月儿的娘还送了两个小师父做的饺子给我,说来我也算是受过小师父的舍惠。不过……今天一直下着这么大雨,小师父为何还跑出来?”

玉叶解下包头,用衣袖擦着脸上的水,神色掩不住惊慌:“不,我今天必须来严家送东西,可是方才回来的路上就碰到那猴子……它一路追着我,我只好绕了路跑到这边来了。”

“猴子追你?”我想了想:“你说的莫不是昨天菜市那只猴子?”

玉叶点点头,又焦急地往外望了望,但是外面漫天“哗哗”的水花飞溅,阴沉一片,半个鬼影也没有。

“我刚才明明看见它跟着我,就在那边巷子口,还朝我龇牙。”玉叶惊魂未定,我拉着她:“师父你先坐下。”

桃三娘也亲手给她倒一杯热茶:“是啊,先歇歇。”

可玉叶尼姑刚在一张桌前坐下,屁股还没坐热,外面就又急匆匆奔进来一个人:“哎!师太你果真在这,那厢有急事,你快跟我来。”不由分说就拉起玉叶往外走,玉叶是尼姑,她立刻嚷嚷起来:“你干嘛?放手!”

——我愕然之余看清眼前这人就是麻刁利,他身上穿着衣服,不过喉咙和胸前还能看见那大瘿裂开的老皮,我连忙拦住:“你不要拉师父的手啊!师父是出家人!……”

幸好这时何大出现,一把搭在麻刁利的手臂上,麻刁利顿时痛得大叫起来,只得松了手。

桃三娘呵斥他道:“光天化日的,你竟敢拉尼姑的手,成个什么样子!”

麻刁利乜斜了眼睛:“你们、你们管得着么!多管闲事……”旁边何大一瞪他,他立刻吓得又后退一步,嘴上仍强硬道:“这尼姑欠了我银子,我要找她还钱也不行?”

“你、你混胡说!”玉叶气得结结巴巴的。

“笑话,澄衣庵的师父怎会欠你的钱?”桃三娘冷笑道。

麻刁利慑于何大,但是又不甘心就这么出去,因此便缠着手在那来回走着盯着玉叶,就是不肯出去,何大要出手赶他,桃三娘却制止住:“让他在这等着,看他能等到什么时候。”说完便带着我和玉叶尼姑到里面靠柜台的桌子坐下,重新顿上一壶好芽茶:“这种鬼天气也不会有客人来的,索性咱都好好歇歇喝茶。”

那麻刁利在屋檐下来来回回走着,时不时朝外头看,又焦急地望着我们这边,但何大一直守在那,他不敢过来,似乎也不敢出去,我对他的举动感到十分怪异,玉叶尼姑低声道:“他是听那猴子差遣的……”

桃三娘反问:“小师父你又怎会惹到那猴子?”

玉叶只好将昨天说过给我的那番话又详细地说了一遍给桃三娘听,不过略有不同的是,她还提到那猴子性情邪淫,留他们住下的那天早上,天还没亮时,玉叶起身以后一个人上茅厕,那猴子突然从暗处跳出来抱着她,她挣扎半天幸好净玉赶到,才把它打跑,起初她们也不知道那猴子就是从麻刁利身上的大瘿里出来的,但麻刁利求蕙赠师父收留,又说要耍戏,那猴子当场就在里面蹦出来,蕙赠师父觉得实在古怪,所以坚决不肯应允,由此结下的怨恨,后来蕙赠师父将庵里珍藏的一部先代高僧刺血抄的金刚经拿出来供在佛堂里,猴子就没有再进庵里捣乱,可玉叶昨天在菜市上出现还拉着我走开,似乎就又引起那猴的注意,今日终于又被它待到空隙跟踪而至。

“可是总在这耗着也不是办法。”玉叶眉头深锁:“多谢老板娘帮忙,不若你再借我一把刀,我带着防身……”

桃三娘止住她:“那猴子身手敏捷,你又怎会是它的对手,况且你也说了,那是只不一般的猴子,恐怕是有些道行的猴精……再说了,现在外面风大雨大,你迟一点回去你师父也不会说什么,待会雨小了,我让何大送你走。”

玉叶尼姑也乱了分寸,只好答应。

我看看外面的天,这雨是一时半会没有停的意思,桃三娘又从柜子里拿出小鱼干和酱瓜条让我们当零嘴吃,一边就和玉叶尼姑闲话起家常。

说起玉叶尼姑是从小在严家长大的,父母都是严家的下人,所以是家生的奴才,因为她乖巧,小时候就被老夫人挑选到身边,由大点的丫头调教着,后来再长大一点,就直接成了老夫人身边最贴身的人,这些年一直小心在意服侍着,但严家这样的大户,不免人多口杂,她也是厌烦了,老夫人晚年一直吃斋念佛,她便也学着一起吃斋念佛,老夫人去了,她自然也就一心断了尘念,愿入空门。

“小师父真是有慧性的人。”桃三娘笑道:“那位严大少爷我见过两次,想必他也有儿女了吧?”

玉叶点头:“大少爷已到而立之年,有个六岁大的小姐,他一直就愿想要个儿子,去年就纳了一房妾,最近刚听说有了。”

“噢,听说小少爷身子不好?那严家可是净为他操心了?”桃三娘又问。

“小琥少爷其实宅心仁厚,只是身体病弱,总窝在屋子里时间长了,自然心情烦闷罢,再说他聪明好读书,以后若能调好身子,去考取功名必定不在话下的。”说到这,玉叶就闭了嘴,再不肯多说严家其他人和事,桃三娘也住了嘴,继续喝茶。

麻刁利在那等得急了,便朝这边怒瞪着眼,屋外的雨水也渐渐小了,桃三娘突然好像想起什么,起身到橱里拿出一个二斤左右的瓷酒壶,酒壶没有封口,只用一个木塞塞着,桃三娘拿给玉叶看:“这是我今年新酿的素酒,里面还放有松花,驱邪逼凶,你带上它走。”说到这,桃三娘更压低声道:“我给你用包袱包一下,待会那猴子若跟着,你就把这个遗落在地上,它必定会捡起察看,待发现是酒,就会顾着喝酒不记得追你了,你可趁机脱身赶快回去。”

玉叶也没旁的法子,就点头答应了,桃三娘给她包好,她就拿着走出门去,何大一直盯着那麻刁利,所以他看见玉叶出门来也先不敢造次,玉叶就打起伞慌跌跌地走了,麻刁利也就不声不响地走出店去,我站在店门口看着那麻刁利,他并没有追上玉叶,只是跟在她后面保持着一段距离。

我不禁奇怪地问桃三娘:“三娘,那猴子自己不敢进这,所以才叫那人拽小师父出去的吧?现在你让小师父回去,用酒就能摆脱那猴子?那猴子究竟是什么妖怪?”

桃三娘反问我:“你不是说,那猴子自称黔西鬼愁潭灵猴么?它就是那里来的吧?”

“那它为何紧追着小师父不放?”

桃三娘摇头说了一句:“天道不好,流年灾祸,邪魅猖狂。这尼姑倒是个不俗的清净之人,自然招引那邪魅的注意,若被那等邪魅迷住。”说罢她就进屋去,继续擦那堆酒杯。


严家大少爷的小厮跑来传话说大少爷晚饭时要到欢香馆来,请桃三娘预先准备好几样精细好饭菜,还特地不忘嘱咐一句,大少爷爱吃鸭脑,请桃三娘莫要忘了。

泡发好的天目笋干,笋味最鲜,用剁下的鸡脚和鸭掌、肥瘦适宜的切小方块块五花肉一起焖炖笋干,不放酱油糖醋,两个时辰后,笋肉汁就会如酪一样浓稠鲜白,再用这笋肉汁去滚鸭脑和嫩豆腐。

何二负责做一道鳜鱼,据桃三娘说烹制这鱼不好糟也不好腌,就直接收拾干净以后,碟面衬火腿片和香蕈、脂油丁然后整条清蒸,临出锅时倒入滚油煮的酱油和葱花即可。另外还有茶油炒的鹌鹑、蘸糟油葱酱吃的白片鸡、芯里嵌入肉糜脍的小青菜,还有砂锅烧的肉排骨和剥皮芋艿,我帮着一起直忙活到傍晚,看那日头西沉,雨竟也完全歇了,严大少爷照旧骑着他那匹菊花青大骡,到了门前,何大引进围栏边最宽敞的桌子坐下,我在后面偷看,他却是只身一人,许是他请的人还没到吧。

严少爷的小厮拿进来一个大包袱,严少爷就让他摆在椅子上,然后自己一个人喝着茶静静等着,过了约莫一刻钟,我就看见我爹从外面走进店里,他径直走到严少爷所坐着的桌前,严少爷让他坐下,我暗暗吃了一大惊,便更加屏息静气地偷听他们说话。

我爹一坐下来,那严少爷就跟何大说:“酒和菜都端上来吧。”

我爹却止住他道:“严大爷,我只有几句话,说完就走。”

严少爷笑道:“不急,喝杯茶再说。”他的小厮便很识趣地给我爹倒上茶。

“我已经与贱内商量过了,我这女儿虽然是小家小户养的闺女,粗鄙不堪,但家里还不到缺那口饭的地步,因此,请大爷另寻一家罢?”我爹站起身朝严大少拱手一揖。

严少爷抬手拦住他:“你可能误会我的意思了。”他做手势让我爹再坐下:“说来也是我思虑不周,那女人是做人口生意的,我不该叫她去找你谈。”这时桃三娘带着李二端菜出去了,严大爷叫桃三娘再烫壶好酒来,然后继续道:“想是那女人没和你说清楚,我想买你家闺女,其实并不是让她回去做下人的。你也听说过的?我母亲刚去世不久,她老人家走之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那幼弟,我现在掌家,忙于外面事务,再难分身照顾他的,他身子也不大好,所以我才想为他物色一个贴心的人,……你可明白我的意思?”严大爷说得十分诚恳,我看见爹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也不答话。

“我就是知道你们家人品很好,与街坊邻居都和睦,你的女孩儿我也见过,难得的大方有礼数,决不似那一般寒酸小家子气模样,因此我才三番五次找你,她到我家来,我保证不让她受半点委屈,平日只需照顾我幼弟的饮食起居,或伴着读书便罢,我会让全家的人都当她与小姐一样看待。”严少爷亲自为我爹倒上酒:“来,先敬你这一杯。”

我爹谢过严少爷,便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严少爷又从身边的椅子上拿起那大包袱:“我听说你最近刚添了个儿子,真是恭喜了,为了表示我的诚意,这里准备了两块夏布,给你小儿做几件衣裳。”

我爹立刻又站起来:“严少爷,您这是什么意思?无功不受禄,何况……”

严少爷微微笑道:“何况你还并没答应把女儿卖与我家?呵,莫急,我并没有强买的意思,我只是希望你能再考虑考虑。”

我爹才又坐下了,严大少拿起筷子,也催促他也快尝尝那些菜,我在暗处看着,有点怕我爹和他若一言不合便有可能吃亏的,也不知爹最后究竟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就在这时,欢香馆后院的门被人拍得“砰砰”响,把我惊了一跳,回头去看,就见麻刁利如火烧眉毛似的连滚带爬、冲进院子里,他一看见桃三娘就“扑通”跪地,一迭声道:“您可救救我!您可救救我!”

桃三娘错愕地看着他:“哎?你不是白天那个……”

“那老猴不敢到您这来,您必是有法力可以制住它的,您可救救我!”麻刁利那样子像是要哭出来了:“我被那老猴拘着,这些天是要生不得要死不能,还要听它差遣任它摆布……但凡有半个不字,就使出法术让我全身痛痒难忍,不得不从啊!”

桃三娘笑道:“我只是个开饭馆的,我如何救你?”

“不!不!您必定不是寻常人!您可救救我!”麻刁利说到这真的哭起来了,鼻涕眼泪满面横流:“我起初不知道,方才抓那小尼姑,它就不敢进来,只让我进,后来它喝了尼姑的酒醉歪了,我才趁机问的它,它说它不敢得罪您的……”

桃三娘看他越嚷嚷声音越大,赶紧陪笑道:“这样吧,你先在这等等?我店里还有客人,你这样吵会影响我做生意,你不愿意出去,那你就在这坐坐。”她指了指磨盘旁边的大石。麻刁利乖乖点头:“只要您不赶我出去,您说的话小的照办就是……”

桃三娘过来拉我:“你来帮我拣豆子吧?现在买回的豆子都被那等没心肝的人掺了好多石子。”

我便答应着去做了,没有继续听那严大少和我爹的谈话。

晚上客人都走了以后,桃三娘才让麻刁利进前面坐了,还吩咐何二专给他煮一碗面,自己则走到柜台里算账,也没问他什么关于那猴子的话,麻刁利一直局促不安地望着桃三娘,我拣完豆子出来,桃三娘又留我吃饭再走,那麻刁利像是忍不住了,走到柜台前:“您能说说……我怎样才能脱离那猴子么?若不是它喝醉了,我都逃不出来,我真的不愿再听那畜生使唤了。您帮帮我?”

桃三娘诧异地道:“你说想呆在这里,我就让你呆在这了,但你说要脱离那猴子,我怎知你该怎办呢?我更未见过它,你一个大男人既被个猴子拘住,我一个女人难道就有法子么?”

“我、我不是没试过,”麻刁利说到这里,脸上的五官都痛苦地拧结起来:“但它好像能知道我想什么,我只要动起这样的心思,它就会突然扑到我身上对我又咬又抓,而且它力大无比,我根本抵抗不过,您看,”他拨起额头的乱发让桃三娘看:“这道疤才刚合拢上的,就是我逃跑时那老猴将我推进沟里摔的。我也不知道怎么惹上那畜生……它还逼着我带着它离开家,把我当个牲口似的,赶路时就变个大瘿长在我身上,有好吃的它先吃,没吃的就要我去偷去抢,我真受够了!”

麻刁利的样子不像说谎,看来他真是被那猴子害得不轻,不知桃三娘会不会松口帮他?我转向她,她仍是面色如常:“这位小哥,看来你是与那畜生有缘啊?不然它怎单看中你?”

“老板娘您还不信我么?我真的不是说笑。”麻刁利急得跺脚:“我千不该万不该,不该那天夜里跟那娼妇约定去鬼愁潭边见面……那好事做到一半时我便听人唤我名字,我没多想就答应了,回家以后睡觉时就梦见这老猴来找我,醒来就长这瘿子,我、我真是多嘴!要不答应它便什么事也没有。”说到这儿,麻刁利还“啪”地甩了自己一嘴巴。

桃三娘对他的举动并不在意,仍是笑笑道:“你想我如何帮你?”

麻刁利一怔:“如何帮我……我不知道……”

桃三娘上下端详了他一番,最后目光落在他的脖颈上:“你把上衣脱下来。”

“是。”麻刁利赶紧脱掉衣服,露出了身上那一片瘿子的干皮。

桃三娘问:“扯得掉么?”

“撕过,连着肉呢,没敢太用力。”麻刁利道。

“你说你夜里到那个叫鬼愁潭的地方去,你是不是身上碰到过什么不寻常的东西?”

“身上碰到不寻常的东西?”麻刁利想了想:“鬼愁潭是我家后边山里的一处深潭,自小我们就爱到那水边玩儿,但村子里的老人不让去,尤其说是天黑之后,有那拉人下水的猴子……我那天夜里并没有看见什么,只是与那娼妇行事,躺那地上觉得湿漉漉的,那些天一直干冷的,没下过雨……”

“你恐怕是粘到它的毛了,所以它才能缠上你。”桃三娘道:“现在那些毛已经进了你肉里,后来你可觉得又疼又痒?那就是了,那猴毛从肉里长出这一片皮来,你想摆脱它,就得把这块皮肉割下,不然你走到哪,它可都能找到你。”

“吓?”麻刁利瞪大眼睛:“这大块皮肉割掉?那我不流血流死么?就没别的法子么?”

“呵,你也打不过那猴子,除此之外,你还有什么法子?”桃三娘一边说着话,已经把柜台里的东西收拾好,何二把饭菜端出来,她就招呼我坐下吃,麻刁利则愣愣地站在那不知想什么,过了半晌,他忽然一咬牙跺脚:“割了就割了吧,只要能摆脱那畜生……”然后他朝桃三娘道:“拿刀来,我这就割。”

“既然如此,先喝碗酒吧?”桃三娘朝何二使个眼色,何二便转身进后院去拿刀,何大从一口大坛里舀出满满一汤碗的酒,送到麻刁利面前,麻刁利双手接过酒,我看他额头都是汗,但他果然没有迟疑,分做几口就喝干了,打了几个酒嗝,脸顿时红得像关公。何二拿出一把平素割肉的刀,麻刁利正要接过去,桃三娘止住他:“你不会割,让他来,保证你不疼。”

我端着饭碗,听着这些话便觉得喉咙里堵着什么,一点都吃不下了,桃三娘用眼神示意我不要作声,我只好点点头。

麻刁利弹开双臂,闭上眼:“来吧。”

桃三娘道:“你可想好了。”

“我……不想了!我豁出命去,也要和这妖猴一刀两断!”麻刁利像是给自己壮胆,说得很大声。

“放心吧,不疼。”桃三娘笑着道,何二便开始下刀了,我看着那柄刀斜着挨着麻刁利的脖子就割了下去,差点没叫出来,麻刁利也是闭着眼,但很快他就诧异地睁眼看着身上的刀子,那刀割得很深,我看见那皮下渐渐露出鲜红的肉色来,但麻刁利丝毫没有知觉似的,只是半张着嘴看看何二,又看看那刀,我想起何二平日买回猪肉时,也是这般起猪皮的……

不多几下,麻刁利身上的那连着血和肉的大块皮就被割下来了,麻刁利看着身上一大块伤口,桃三娘笑问他:“疼么?”

麻刁利茫然地摇摇头:“不疼。”

桃三娘好像变戏法似的从柜台里拿出一卷绷布,让何大给麻刁利将上半身都绑好,然后叫李二在后院给他收拾一间小屋让他睡觉,说你睡醒明天便好了。麻刁利不知是酒气攻心还是当真很困累,点点头,也不多话就随李二进去睡去了。我在一旁吓得一直不敢作声,看何二从地上捡起那块皮肉,桃三娘笑道:“你们说那猴精现在会在哪?还未醒酒吧?”

何大沉声道:“在尼姑庵附近?”

桃三娘点头:“八成是。”她拿出一个空瓦罐,让何二把麻刁利的皮放进瓦罐里,无意中看见我坐在一边,手里还端着一碗饭发愣,便笑道:“月儿怎么今天吃不下饭?”

我的眼睛只是盯着她手里那个罐子,一时还未听到她叫我,直到她喊了我第三遍,我才募然惊觉:“啊?”

“月儿是不是累了?还是今天何二叔烧的菜不合胃口?”桃三娘看着我笑道。

“不、不累,”我连忙摇摇头:“何二叔烧的菜很好吃……”我赶紧低头往嘴里扒饭,拿眼偷看三娘,她把那盛着皮肉的瓦罐用盖子盖上,李二从后面又拿出烧红了炭的风炉,桃三娘就把瓦罐放在炉子上烧,我胃里一阵翻腾:“三、三娘,你想做什么?”

桃三娘笑道:“这里面,有麻刁利的味道,也有那猴子自己的味道,我不能让它在江都待久,这妖怪是要害人的。”

我全身不禁打了个寒颤,之后,桃三娘就坚决要我回家了,我只好回来,家里弟弟一直在哭,娘一直哄着他,爹在自己的小屋里磨着木头,据说要给我弟弟做小板凳,我洗了把脸,就爬上床,不多久便睡着了。


第二天,天色阴晦,我和爹娘吃完早饭收拾干净了,正打算出门去欢香馆,娘喊住我,给我一包东西:“送去给澄衣庵的蕙赠师父,里面是一吊钱和几顶僧帽,为你弟弟点平安灯的油资,你可拿好了。”

“知道了。”我接过东西,拿上雨伞出门去。

这些天河水泛滥,导致一些路边的沟渠也是水涨淤塞,有时还能看见老鼠和家禽的尸体在水里半浮半沉,发出阵阵恶臭,我捂着鼻子一路走,快到澄衣庵时,一辆骡子车飞快地在我身边跑过去,幸好我躲闪得及,没有被车轮子溅上泥点,我正心忖不知是哪家人家的骡车跑这样急,就看见那骡车在前面“噔”一下,轮子在一个水坑里被什么陷住了,拉车的骡子身子一歪,车子差点没翻过去,幸好马夫及时稳住。车里传出一个婆子的声音喊道:“怎么回事?”

“轮子陷住了。”马夫甩着鞭赶着骡子用力拉,但不知怎么的就是拉不动,马夫没法子,便回头道:“怕是不行,要不请夫人先下来?等我把车子推过去才走得。”

“蠢货!”车里那婆子探出头来骂了一句,然后便下车,再扶着车里的人小心翼翼地下来,我一看,车里的夫人手里抱着一只红猫,不正是那天在庵里见过的那位么?蕙赠师太还说那红猫只是茜草染的,今天这么巧她也去庵里?

路上泥泞,那位夫人身边的丫鬟小心地扶着她:“奶奶,那块地方干净点,您到那站着,别污了您的鞋子。”

我在他们身边走过,不由偷眼看那位夫人,她穿着好看的桃花裙子,三十上下,怀里的红猫依然是半昧着眼睛,身上胖乎乎的,模样煞是可人疼爱。

马夫好不容易把车轮从水坑里抬出来,她们正准备上车去,忽然斜刺里刮起一股湿风。

我抬头望天,一朵黑云压下来,天色顿时暗了,不好!要下大雨!

我赶紧朝澄衣庵的方向跑,谁知拐过一条巷子,远远就看见那骡车的车蓬上多了个黑色的东西,我定睛一看,竟是那只猴子,它好像正在撕咬车篷上的布,吓!它想干什么?难道想钻进车里去?

我的脚步不禁又放慢了,不敢靠近那车,只是盯着那猴子的动作,也许因为路面凹凸不平,马车一路震荡着,所以车里的人一直没发现什么异样吧?猴子很快就把那车篷撕开个口子,然后钻进去,车里的人也不见有什么反应,我看着那车渐行渐远。

当我到了庵门前,天下起一阵急雨,我一边打起伞一边往那门下跑,站在门檐下,刚松了口气,就听见“喵”一声,我循声低头一看,只见一只湿淋淋的小怪东西蹲在石狮子座下,可怜兮兮地四下张望——

我再仔细一看,难怪觉着奇怪,是毛色大红的猫,但它全身的毛滴着脏兮兮的泥水,显得瘦干又可怜,我惊讶道:“你不是刚才那位夫人手里抱的那只吗?怎么这会儿就成这副模样了?”

猫看着我又“喵”了一声,但它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我心中产生一种不好的预感:“我进去看看,你别跑远了。”我对猫说完,便转身进庵里去。

蕙赠师太的小佛堂里,那位年轻夫人抱着红猫盘腿坐在一个蒲团上与师太说着话,我不敢进去打扰,只是疑惑那夫人手里竟还有一只红猫?与先前的看起来一模一样,就连那半昧着眼的神情都丝毫无有差别。我在门外踌躇着,恰好净玉师太走来:“诶?你是哪家的小施主?”

我连忙对她作揖道:“我是竹枝儿巷桃家的,来送我弟弟的灯油钱。”

“那你进去说话,没事的,看你身上都湿了。”净玉笑着道。

蕙赠师太在屋里问:“什么事?”

净玉便帮我答道:“师父,是竹枝儿巷桃家的闺女,来送她弟弟的灯油钱。”

“进来吧。”蕙赠师太喊我进去,我只好硬着头皮进去,也不敢看那只红猫,蕙赠师太接过我的包袱,打开来看:“呵,你娘的针黹就是细致,好,你回去和你娘说,我收下了,灯一直点着,保你弟弟少些灾难。”

旁边那夫人一直端详着我,忽然问道:“这就是竹枝儿巷桃家的闺女么?”

“是啊,夫人认得她?”蕙赠师太意外地道。

那夫人摇摇头,目光仍在我身上来回打转:“果然是个标致女孩儿……”她身旁的婆子插话道:“难怪大少爷说相中她了。”

“呵,原来如此。”蕙赠师太点点头,对我说:“月儿,这位是严家的二夫人。”

“二夫人……”我脑子里一时还是空白的,后来我才知道,这二夫人是严家老爷的妾,严家老夫人死后,老爷身边就只有这一个姨太太,年轻貌美,虽然不管家,但家里凡事大小都得看她的颜色,严家大少爷对她也是敬个三分,从不敢得罪。

我告辞要走,二夫人却说外面下着雨,让我留下来一块吃完斋饭再走,我忙不迭推辞,蕙赠师太便说:“你若怕回去被你娘数落,那你就说是我留的你,她就不会说什么了。”

我不由地觑了一眼二夫人手里的猫,心忖我只是害怕它罢了,但口上不敢说出来,只好顺应她们的话点点头。

二夫人又问我:“在家都帮你娘做什么活?针黹学了多久?”

我一一老实回答了,她又让我伸出双手来看,手心手背翻一翻:“嗯,还是有点福气相。”那婆子又拉起我的裤脚,她又摇头:“脚却有点大了。”

我全身不自在,连忙说要去厨房给玉叶师父帮忙,才退出了佛堂。

外面的雨稍住了,我打伞走到厨房,一口大蒸笼里正冒出腾腾热气,玉叶尼站在另一个灶边炸着腐皮结子,结子里还绕着一根豆角,与腐皮打成个活扣式的,黄绿相间,十分好看,我朝她合什双手道:“小师父。”

玉叶看见我,很有些惊喜:“小月施主,你怎么来了。”

“我来送我弟弟的灯油钱。”我挽起袖子:“我帮你做些什么?”

“我都弄好了,你去把碗筷摆摆就得。”玉叶尼姑客气地道:“昨天多亏你和那位老板娘呢,果然用一壶酒就摆脱了那猴子,哎……虽然不知它几时还会出现,我已经跟师父说了,但师父也没见过这等怪事,不知该如何收拾。”

“猴子……”我心里暗暗一惊,想了想,还是告诉她:“玉叶师父,方才我来的路上,好像也看见那猴子了。”然后我就把刚才我看见的情由向她说了一遍。

“你怀疑二夫人手里那只红猫是猴子变的?”玉叶沉吟了半晌:“这可如何是好?那猫是二夫人向老爷厮缠了多日,老爷才托人替她在京城买来的,她一直视若珍宝,若跟她直说这事,是肯定不信的。”

“我和你到门外去看看那猫还在不在,我认得它的。”玉叶说着,把锅里的东西都捞起来盛好,就带我出门去看,那猫果然还在,它似乎也认得玉叶,一看见她,它就“喵喵”叫着走过来围着她的脚下打转,玉叶把它抓起:“果真是你么?”

那猫全身瑟瑟发抖,叫个不住,我奇怪道:“沾了水也不掉色么?”

玉叶笑道:“换毛时才掉,原本是白的,其实比红的看起来更好。”

玉叶便把猫带回庵里,把它擦干了水,暂时关在小柴房中,回到厨房,玉叶就想到一个法子,她把蒸笼里蒸好的包子拿出两个放在碗里,然后把包子底下掰开一点,拿来烧菜的米酒倒进去,直到酒把包子里外都泡透了,我问她:“这是做什么?”

“姑且试试吧,让那猴子吃,兴许他酗酒。”玉叶也没多大把握:“已经用过一次的手段,恐怕它不会再上当。”

蕙赠师太与二夫人来了,她们两人入座,我便帮着布菜。

二夫人把猫放在地上,还不忘叫丫鬟拿出个藤编的小球让它玩,但那猫对球毫不在意,只是眯着眼睛看着厨房,默不作声地在地上走来走去,菜都上好,玉叶尼姑才走出来,和二夫人寒暄几句,就借故说道:“我记得小红也吃包子、饺子,我去拿两个喂它。”便进厨房把方才酒泡的包子端出来,放在红猫面前。

那猫也不叫唤,仍只是眯着眼蹲在那里,二夫人笑道:“这小红,嘴巴都被我喂刁了了,每天都一条鱼呢,来了庵里吃素,它恐怕不习惯。”

我手心捏着一把汗,看看玉叶,玉叶伸手去摸那猫的脑袋:“多日不见,小红对我也生疏了。”正说到这,那猫忽然咆哮一声张口咬向她的手,幸好玉叶躲得快,但她也吓得赶紧站起身:“小红几时变得这么凶。”

二夫人却笑起来:“小红不许淘气。”

玉叶躲进厨房去了,我也找个借口跟进去,她皱眉对我道:“这只猫看起来不对,肯定不是小红,看来真是那猴子变的也未可知……”

我心里害怕起来:“怎么办?”

“不知道……”她也六神无主。

我透过厨房的小窗户往外偷望,却见那红猫低头去嗅那碗里的包子,我赶紧低声喊玉叶:“小师父,你看,它好像想吃了。”

红猫果然吃起酒包子来,我和玉叶面面相觑,我说:“这一点酒能醉倒它么?”

玉叶紧张地咬着下唇,摇摇头。

然后我又端着一碟包子出去,蕙赠师太她们已经快吃完了,二夫人问:“今天没蒸五色饺么?”

我摇摇头:“好像没见。”

二夫人又低头去看猫,惊讶道:“小红竟然把包子都吃完了?”

红猫吃完,也不舔爪子,听见二夫人说它,便转过头来,往她身上一扑,二夫人推开它道:“别抓坏了我的裙子。”

红猫顿时好象被惹恼了,它四肢抓着地,眼睛瞪着二夫人,喉咙里发出“呼呼”的声音,二夫人吓了一跳:“小红这是怎么了?”

红猫的爪尖全露出来了,它再一次扑向二夫人,二夫人手边正有一碗热汤,看见红猫的样子,她下意识就把手一拨,那碗汤正好倒扣下来,全部洒在红猫身上,红猫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滚到地上,又翻了好几个圈,二夫人惊呼道:“小红!”

哪知那红猫在地上滚完就面目全非了,全身红毛也瞬间变作黑色,身形相貌也瘦缩着,猫头眼看着成了猴头——

“呀!”旁边那丫鬟先发出一声惊叫,二夫人差点没倒后摔在地上,那猴子显出原形,便跺着脚口出人言道:“汝等愚妇竟敢如此无礼!吾乃鬼愁潭灵猴大人是也!”

蕙赠师太大喝道:“又是你这妖猴……”但她一句话没说完,那猴子就跃上桌面,接连将碟子和碗都一气乱扔乱砸:“汝等愚妇该死!汝等该做拔舌之鬼……”它好像疯了一样大骂大闹,二夫人和她跟来的丫鬟、婆子都吓得畏缩到一边,蕙赠师太一身都被泼上饭菜和油水,也狼狈地退后到一边。

就在众人都乱作一团时,净玉尼姑拿着一把扫帚赶来了,她也不多话,举扫帚就拍那猴,猴子灵敏,立刻就跳开,她再一横扫,猴子又躲开,但净玉尼好像已经算计好似的,说是迟那时快,从衣服里拿出一块布“啪”地甩在猴子头上,只听猴子一声尖叫,我仔细一看,竟然是块带有血渍的污秽布,我傻眼了,那猴死命将布从身上抖开,但我看见它的头上和身上的毛冒出淡淡的烟,似乎被灼烧到一样,这时屋里的玉叶端着一口大锅出来,喊一句:“你们快让开!”——“哗”地一下,锅里滚烫的水就泼在猴子身上,猴子发出更大一声惨叫,但它也顾不得疼了,立刻就像离弦的箭一样蹿出去,净玉大喊:“别让它跑了!”便追出去,我也跟着跑出去看时,那猴子像影子一样快地越过墙头出去了,玉叶急道:“师姐别追吧?谅它不敢再来。”

“不行!那畜生记仇。”厨房边就有一个小门,净玉师太说着就从那门里追出去,我也忍不住跟着她后面去看,那门外是一条通往前门的小路,小路两端都没有猴子的踪迹,净玉师太便径直追到前门来,意外地,庵门前站着一个人,我一愣:“三娘?”

桃三娘穿着一身惯常的青蓝色小碎花衣衫,裹着药斑布的包头,手里捧着一个小瓦罐,一手正阖在盖子上,旁边何大提着一个食盒,并为她打着伞,看见我们,她转过头来展颜一笑:“月儿你怎么也在这?”

净玉尼姑收住脚步,朝她合什双手一揖,桃三娘也笑着回一下礼:“看见师父你就太好了,我这里做了三十个馒头供佛的,请师父收下。”

何大把食盒递给净玉,净玉没有接:“女施主,我师父正在庵里,你可自行进去亲手交她。”

“不了,我这想起正有急事,还是请小师父代为收下吧。”桃三娘说完,何大就把食盒有点强硬地递到净玉手里,净玉有点茫然,我便在一旁帮腔道:“师父,这位是我家对面的饭馆老板娘,她决没有旁的意思,您就收下吧。”

“那就谢谢女施主。”净玉接过食盒,神情还有点莫名其妙,桃三娘露出一抹莫测深意的笑,就走了,四周围再找不到那猴,净玉只好先把食盒提回去告诉蕙赠师太,玉叶听说是桃三娘来了,连说可惜没能看见她当面道谢,倒是那受了惊吓的二夫人,此时玉叶已经把她原本的红猫拿出来,大致说了来龙去脉,她吓坏了,连忙跑去佛堂烧香,看她也没功夫注意我了,我赶紧向众人告辞走了。

出了庵门一路小跑,果然很快追上了桃三娘,她好像也知道我会来,所以走得很慢,她手里仍拿着那个瓦罐,我认得正是昨晚盛放了麻刁利身上割下来的皮的那个,方才那猴子就不见了,莫非已经被桃三娘收在瓦罐里?桃三娘看我一路跑,提醒我道:“慢点,别滑倒了。”

我气喘吁吁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和雨水,顾不得那么多:“三娘,那猴子呢?”

桃三娘笑着反问:“你说呢?”

我盯着瓦罐:“真的在这里面么?这罐子那么小……怎么处置它啊?”

“我还没想好。”桃三娘说着,我们便往回走,回到欢香馆,她让何二搅来湿泥,将罐口封住,麻刁利还在店里,他说什么也不相信猴子已经被桃三娘收在这么小的瓦罐里,看着桃三娘在后院挖一个坑,埋下那瓦罐,他仍担心着出去若再遇到那猴子如何是好,恐怕会被它打个半死,桃三娘也不多理会他,埋好瓦罐,就忙别的去了。


我回到家中,家里竟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乌龟在屋檐下爬着,我里里外外找了一遍,正觉得奇怪,隔壁家的婶娘隔着矮墙跟我说道:“月儿啊?你这会子才回来啊?方才打雷的时候,你弟弟被惊着了,全身都抽起来,脸憋得发紫,眼睛都翻白了,别提多吓人!你娘吓得都哭了,我让你娘赶紧带你弟去看大夫,喏,你叔刚帮忙去找的你爹,现在应该都在谭大夫那呢。”

“啊?”我吓了一大跳,连忙道声谢就往谭大夫家跑,跑去的半路中,原本停了的雨又忽然“哗哗”地落下,我虽带着伞,但也被淋得狼狈不堪,到了谭大夫的生药铺里,正看见谭大夫的侄子谭承站在门边,看见我便说:“你怎么才来?”

我娘正抱着弟弟坐在屋里的榻上,谭大夫正拿银针刺在弟弟的小手上,我走过去,俯身看弟弟的脸色,还是煞白的,眼睛紧闭,双手也用力抓着,我娘脸上不断淌着泪,我便伸手去给她抹掉,我娘低声骂道:“去澄衣庵怎么就去了这大半日?又是路上贪玩闲逛去了?”

我连忙摆手:“不、不,是蕙赠师太留我做点事……”我娘也没功夫仔细听我解释,又低下头去担忧地看着弟弟:“都一个多时辰了,也不见醒来啊?”

谭大夫也用手擦擦额头的汗说:“往常小儿这种状况的,灌半颗苏合香丸也就没事了,你这小儿今番有些凶险。”

谭大夫这话一出口,我娘都呆了,这时我爹从外面进来,问道:“谭大夫,这可如何是好啊?这幺儿平素也康健活泼的,怎么一下子就……”

谭大夫用手摸了摸我弟弟的额:“过半个时辰再灌半颗苏合香丸试试罢,不行的话,你们去找别家大夫看看?盐阜街住的那位胡大夫……”

我知道那胡大夫,他是江都一带最有名的名医,据说到他手里,死了也能活过来,但他诊金收得很贵,所以向来只替富家贵人看病,爹叹了口气,打断谭大夫的话道:“再说吧。”半晌,他又想起什么:“月儿,随爹去家拿银子,我待会还要赶回主顾那,方才出来急了,榔头扔下就跑,半句话也来不及留。”

我娘点了头,我便随爹出来,走到半路,一驾骡车过来,在我们身边忽然停下了,我和我爹正纳闷,就看见严家大少爷拨开帘子:“方才路过你家,听邻居说你家小儿病了,我正担心呢,所以顺路过来看看。”

我爹连忙抱拳向他一揖:“区区小事,怎敢让严大爷操心?实不敢当、实不敢当!”

“哎,这不过举手之劳。”严大爷摆摆手:“我已经让小厮去跟胡大夫说了,你家小儿若在这里看不好,就请送他去找胡大夫吧?诊金你也不用管,我这都先付了。”

“这不必费心……”我爹刚开口推辞,严大爷就正色道:“这种事情就不要客气了,不满周岁的孩儿得了病那都有莫测的凶险,好的话就轻易能好起来,不好时半日就能丢了小命,桃家大哥你就听我一句劝。”

我爹面有难色,但也一时不知怎么答对才好,那严大爷就放下帘子,骡车自顾走了。我不敢作声,我爹也什么都没说,我随着他一路闷闷地回了家。

箱子里除了两颗散碎银子,就只有一小把铜钱了,我爹给我衣袋里揣好银子,摸摸我的头,目光与往常有些不同,我不禁担心地道:“爹?你怎么了?”

我爹却又摇摇头:“没什么,你快去吧。”

我只好答应着出来,心里竟不自觉涌起一种说不出的难受,如果能现在就把弟弟送去胡大夫那,也许他就能立刻好了?他要有个三长两短,我肯定伤心死的,不过严大爷为何会这么帮我们家?他是要买我回去做丫鬟吧?严家有钱,爱买多少丫鬟也是有的,不会就为了这个,要对我们家这么好吧?……我胡思乱想地走在路上,不妨拐角处小武突然走出来,我和他差点撞个满怀,小武一看见是我,便笑道:“呵!笨丫头是你啊?”

我想起那天对他发脾气了,还大声骂他烦人讨厌,他现在也并不在意的模样,就觉得心里一阵愧疚,看着他那一头湿漉漉的乱发,我便道:“下雨天,你怎么也不打伞?”说着,我就把手里的伞往他头上遮了遮,他毫不在乎地甩甩头笑道:“湿着才好,湿着舒服。”

“噢。”我记挂着娘和弟弟,就说:“我还要去谭大夫的生药铺找我娘。”小武跟在我身后:“我刚就打那边来,你娘抱着你弟弟上了严家的骡车,好像是往盐阜街那边去了。”

“啊?”我一惊:“你看错了吧?”

“没看错啊。”小武搔搔后脑。

我还是有点不信,便急忙扔下小武跑到生药铺去,一看果然我娘已经不在了,谭大夫指着盐阜街的方向让我去找胡大夫,我才不得不信真小武的话,再赶到胡大夫的家,就看见严家的那辆骡车停在门口,严家的小厮认得我,就引着我进里面,严大爷正坐在一张凉榻上喝茶,一阵响亮的婴孩啼哭声从一扇屏风后传来,空气里还有一阵浓郁的煲药气味,我顾不得向严大爷行礼,径直奔向屏风,只见娘蹲在一张藤床边,我弟弟身上脱得光光的,颜色已经缓和过来,正“哇哇”大哭呢,藤床边的药煲冒出的熏人药气源源不断地飘拂在弟弟的身上,旁边站着个大夫模样的人说道:“熏通了这口气就没事了,方才他已吃过苏合香丸,加上这药力一蒸,势必就无碍的。”

我娘一叠声地感谢他,看见我来了,便让我快把银子拿出来给胡大夫,胡大夫摆摆手:“严大爷已经给过了。”

我娘便拉着我去向严大爷道谢,严大爷连忙阻止我们:“桃大嫂千万别这么客气,我也是今天凑巧听到这事,不过举手之劳罢了,还是令郎他自己的造化。”

我看严大爷丝毫没有提及买我的事,心里不由又有点纳闷,后来胡大夫又开了几丸药,细细嘱咐我娘回去该如何注意照顾我弟弟,后来严大爷又执意用骡车送了我们回家。

到家时已是傍晚,雨稍停了,爹也早早地赶回来了,看见弟弟没事,大大松了一口气,但是看见我,却有点欲言又止的神色。我借故去做晚饭,就出了屋子,天色阴沉沉压着,我的心也和天色一样,我默默地做完晚饭,和爹娘一起吃了,收拾完碗筷,我就出了门去找桃三娘。

欢香馆里依旧生意清淡,但不曾想玉叶尼姑却在,说是来还中午那盛馒头的食盒的,另外也要向桃三娘道谢,看见我来,她很高兴地拉着我坐,对桃三娘说:“我第一次看见月儿时,就觉得这丫头真是生得好聪慧可人的模样,想来严大爷和我想的一样。”

“吓?”我听玉叶的话不由一愣。

桃三娘看着我,没说什么。

玉叶又拿着我的手说:“你放心,去了严家不会让你吃苦的,只让你在小琥少爷的房里,他写字你就给研研墨,闷了你俩就说说话,他身子弱些,也不能多喝茶,你只需知冷知热在旁边提点着就是,粗重活都有别的丫鬟婆子干。”

我还是一头雾水的样子,玉叶笑了:“也是,大少爷和你爹爹还没谈妥呢,我跟你说这些还早了点。”完后,门口来了一辆骡车,就是我白天坐过的严家那辆,玉叶看见便告辞上车走了。

我看着她走,竟不由叹了一口气,桃三娘坐到我身边:“诶?小小年纪就学会叹气了?”接着她又宽慰我道:“你爹娘不管做下什么决定,旁人是无法改变的,再说眼下灾祸频发,世道混乱,风气禀赋因着人心变坏,也日渐销薄了,一人一身,往后想要安驻立地,恐怕都难上加难,你不管到哪,但凡记住不懈不怠、三思后行,与人忍、让为先,人生在世,一饮一啄皆有定数,造化也是由人自己的行事前后论结果……俗话也说无缘不聚,你若能得失心淡些,时候到了,也许便有分晓。”

我用力点点头,虽然我还不能完全懂得桃三娘这番话的涵义,但又觉得是很大的道理,就在这时,有两位客人进了门,桃三娘便起身去招待他们,我到后面帮忙,直到亥时才回家,到了家也就立刻上床睡下了。


第二天店里又没什么事,我一个人百无聊赖坐着发呆,一时想起那个麻刁利来,昨晚开始就不见了他,是相信猴子已被桃三娘收了,所以放心走了?

哪知正想到这,就看见麻刁利从外面进来,用脚挑起一张凳子,拉到门边坐下,一条腿大剌剌地踩在凳子上,眼睛不住朝外张望着,还不忘回头喊李二给他拿一碟炸蚕豆吃,李二照他话做了,他又让李二给他拿壶凉茶来,李二倒是没脾气,也拿给他了,麻刁利便哼着调子往嘴里扔蚕豆继续等着什么。

过了一会,他回头四处张望时,正好看见我,忽然冲我一笑,我一怔,他已经颠颠地走过来,坐我旁边喜孜孜跟我说道:“闺女,你知道待会谁过来吗?”

我摇摇头。

他转着脸打量我,嘴巴“啧啧”道:“闺女,看不出来啊,有出息的,咱以后都在严家做事,你可别忘了提携我呀?”

我更诧异了,瞠目结舌地看着他:“什么?”

他笑着摆摆手:“待会严大爷过来,让我先在这等着他。”

“噢……”我还是不很明白麻刁利的话都是什么意思。

午间,严家马车果然来了,里面下来的竟然还有我爹。他二人进店来,麻刁利连忙过去把严大爷引到靠窗围栏的大桌子,我爹看见我,我看见他嘴角微微抽动了几下,却笑着对我道:“月儿,回家收拾点贴身要带的东西,待会儿……跟严大爷家去吧?”

“……哪儿去?”

“严家……去……”我爹作势让我回家收拾东西,也不看我,就和严大爷坐下了,严大爷就笑说:“不急、不急,吃了饭再走。”然后桃三娘走来,他便说:“这儿老板娘的手艺真不是虚传的,家里的厨子是如何也做不出这样的口味啊。”

我不知哪来的想法,只觉得一股热从脚涌上头,我“扑通”跪在地上,对严大爷和我爹说:“大少爷,这顿饭,请让我做吧?请我爹娘都吃这一顿饭,就当……是我给我爹娘的辞行,往后……怕是见面的机会少了……”

我爹的脸色紫涨的:“你……这么没规矩……”他好像想叱责我,但这些话出口却一点也不凶狠,严大爷止住他,叹道:“果然是个心地实在的丫头,你就去做吧。”

我连忙磕了头,不多说什么,挽起袖子就到后院去了。

因为不是预先订好的饭菜,现炒的就不能准备太多时间,我就拿厨房里现成的,先做拌菜肉丝,有焙香的虾米绒碎、水焯的茭白丝和香菇丝,旺火翻炒刚熟的猪肉丝,拌匀在一起然后撒点芝麻就好;接着用一条鲈鱼,我把它起了肉,切片,用何二事先熬好的鸡汤,加入火腿丝、香蕈丝、姜丝做了一道鲈鱼羹;我娘爱吃鸡,但平时嫌贵是极少买的,我请何二替我杀好然后斩块,我把它入笋块、花椒、甜酱红烧了,余下的那些鸡血、鸡肝、鸡肫等,则用酒和酱油、葱头炒了,分盘端上去。

我在忙活的间隙朝前面偷看了一眼,娘抱着弟弟也已经来了,严家的小厮正在那逗弟弟玩呢!我忍不住眼睛酸酸的,再烧好木耳豆腐、炒青菜,桃三娘拿出几个鸽子蛋给我,让我看着怎么做,我想了想,便把它敲出来打稠,调冰糖水然后上锅里炖……这是给弟弟吃的,我忍着没往下想,但脑子里也是乱哄哄的,做好最后一道点心,我自己端了笼屉出去,是五色饺。

娘把我拉到身边,勉强笑着道:“去了严家,便不能再像在家里似的偷懒了……”我点点头。

严大爷许是怕我娘说下去会哭,就笑呵呵地道:“你之前这些菜烧得好啊,看来我家的厨子该辞掉了,他连你这个小丫头的手艺都比不过……这饺子蒸得跟玉叶师父的看起来差不多,我先尝尝有何不同!”他夹起一个吃进嘴里,嚼了几下却皱起眉头,我淡淡道:“这饺子里分别裹的是绿的是酸菜、黄的甜橘饼、白的是苦笋、红的椒干、黑的是盐酱瓜。”

严大爷一口全吐了出来,看着我:“这……”

我道:“这道点心,我想请爹娘品尝,不然……眼下我也不知该如何表明心意……”

我爹叹了口气,夹起一个饺子细细慢嚼了,我娘看着我,眼眶都红的,但她也不敢哭,也只得夹起一个吃了,看他们吃罢,我便告辞回家收拾东西,除了一身换洗的衣裳,还有一把香樟木梳子、一对小红梅绢花,是六月六姑姑节时娘给的,我现在甫想起来,竟觉得心里难言地酸楚,走出院子时,就看见乌龟爬在门槛边砖上看着我,我抹了一把眼泪抓起它:“怎能少了你?”

爹娘噙着泪送我上了严家的骡车,我忍不住看一眼一齐送行的桃三娘,她微微笑着对我点点头,我点点头,便进了车帘子里,车夫吆喝起来时,我听见弟弟“哇”一声大哭起来,我暗暗用手掐了掐大腿,没有让眼泪掉下来,低头看膝盖上的乌龟,它正用一双绿豆般滴溜圆的眼睛仰头望着我,我不禁把它紧紧抱进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