脆生生的芦蒿用素油清炒就很好吃,野芹则滚盐水略焯配姜、醋、麻油拌,香椿到了暮春时节已末,但取那半老椿头阴干切碎,微炒磨末装瓶罐,倒满小磨麻油封固了二十日,做椿头油调味使用,仍是香气绝好。
四月当新的莼菜,加入肉丝、香蕈、鱼肋、豆粉做羹,才是美妙,不过大多数客人宁愿点一碗蛋花汤便了事。
欢香馆一如常日地客流来去,平和安定。
说起来,在柳青街靠近小秦淮桥畔的一处地方,有一幢闲置了二、三年的门户,从外面围墙看院子并不大,但有一幢二层高的小楼,听说屋主人早已全家搬到高邮去了,只留给本地的亲戚打理,可惜一直也没赁租出去,这清明才过两日,这天忽然看见一辆骡车拉来了许多东西,几个丫鬟婆子在那门里进进出出,似乎有人搬进去了。
干爽的日子,傍晚云霞满天飞,两只黑头黄羽的雀儿在核桃树一根高枝上筑了新巢,我抓了一小把黄米,在树下摊开手掌高高举起,想让它们来吃,但我站了半天,它们都视若无睹。
“鸟儿天性怕人。”一个声音柔柔地在响起,一阵清凉的晚风拂面,我闻到一股淡淡的幽香,我循声望去,竟有一位好像画上的女子站在我面前——
一根木簪挽着轻云似的发,身穿柳烟絮色的襦衣,腰系玉环珞节,着荷叶形色的裙,她的唇色略有点白,素净的面上带着一抹浅笑看着我,我却呆了。
她走到我面前,从我手中拿起一小撮黄米,只见她抬起的手臂上袖子滑落一些,雪白之上生出一颗殷红滴血般的砂痣,风把头顶的叶子吹得“沙沙”地响,小鸟低下头来,似乎这才看见树下的人给它们食物,发出几声悦耳的“啾啾”叫声,拍起翅膀便落到女子的掌上,毫无戒备之色地开始啄食米粒。
“啊?”我更加惊异地瞪大眼睛。
女子待小鸟吃完了手上的米粒,才动了动手指,小鸟重新飞回枝头上去了。
“姑娘,进去吧?”
我这才发现女子身边还跟着一个丫头,她的模样比我也就略大两岁,个头比我高些,粉色的缎带束着乌青双鬟,俊秀的瓜子脸上,神情也一如她侍奉的主人那样恬淡而沉静。
女子抬头看看店门首的招牌:“这里便是欢香馆?与我想的有些不同。”说着,她便举步跨过门槛走进店去。
女子身上的香味似乎在我鼻间久久不散,我怔住好一会儿,只见店里吃饭的人们看见那女子进入,面上也都无不显出同样的错愕,桃三娘迎了出来:“这位姑娘里面请?”
紫衣丫头道:“可有僻静的位置?”
桃三娘点头笑答:“有的,这边请。”
欢香馆里惟一一处僻静点的饭桌,设在靠围栏窗台下,桌子较大,是从前那位特别讲究排场的元老爷来欢香馆时吃饭爱坐的地方,我跟进来,故意抢着去帮忙摆碗筷,却一边还在偷眼看那女子。
女子对桃三娘说,她与一位客人约好了要在这里见面,她对吃的并不讲究,一壶暖茶、一碗莼羹、一碟青团,紫衣丫头名叫菱儿,手提一个食盒,里面不知道装着什么,又拿出一盏像是一弯船型的风灯,点着了摆在窗台前,灯里燃的灯油与一般的似乎也并不一样,微微的会冒出一丝温热的香气。
桃三娘在乍一看见这盏灯时,脸色有些异样,但很快又没事一样忙别的去了。
我回了家一趟,刚满月的弟弟正在睡,娘在给他缝肚兜,爹不在家,因此我又折回欢香馆来,这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其他客人吃完饭就陆陆续续走光了,惟有那女子还在,她等的人也一直没来。
桃三娘顿了壶梅茶拉我坐下闲聊,我却有点心不在焉,心里总在猜度着那位美丽女子究竟在等着什么人。
就在这个时候天公不作美,屋外忽然响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声,我望出门外,街上似乎弥漫起淡淡的夜露,夜色一下子变得更深了,我刚想为那位等人的女子感到惋惜,却不经意听见桃三娘嘀咕了一句:“客人要到了。”
远处有一点灯火,是有人正提灯往这边过来,何大和李二走到店门口摆出迎接的架势,待灯慢慢靠得近了,我才看清,是个提着与菱儿手里一样船型风灯的白衣少年,他为一位身穿白色缎衣的华服男子引路,虽然天下着这样细密的小雨,男子却并没有打伞,我愣愣地又像刚才那样看呆了,因为我从未见过这样的男子,他不过二十余岁的模样,神态却如此安定而从容,面带温和可亲的笑意,走进店来,我下意识看到他的脚步,他穿着一双绣着金丝的皂靴,明明走过外面湿漉漉的街道,却丝毫没有沾上一点脏污泥水,甚至走过的地面,没有湿脚印……
女子从座位上站起身来迎接他,对他欠身作福:“柳公……”男子连忙双手将她扶起:“你我何须多礼?”
桃三娘走过去招呼:“请问客人想要点什么?”
男子又彬彬有礼地朝桃三娘点头一笑道:“请老板娘为我们烫一壶好酒来。”
“好,这就去。”桃三娘也不多说什么,转身去拿酒了。
只见菱儿这时才将她们带来的食盒打开,从里面一一端出四碟颜色、花样无比精美的点心,一边说道:“柳大人,这是我们青姑娘为您亲手做的,您最爱吃的花糕和露饼。”
男子看着女子笑道:“莫要劳累了。”
桃三娘不知从哪里端出一个陈旧未开封的酒埕,将泥封刮掉,盖子甫一掀开,顿时有一股甜郁的酒香弥散出来,她用八两的酒壶乘了,便放到炭炉烧的热水中烫,那熏人欲醉的气味愈发地浓。
男子笑对女子道:“我就是知道这家的老板娘藏有好酒,才约你来此的。”
那男子这么说,好像和桃三娘是老主顾似的,但我从没见过他啊?我这么思忖着,看桃三娘端着酒过去,那女子起身接过,然后朝桃三娘微微一福:“小女名青山桂,昨日刚搬到前面小秦淮畔旧周宅居住,以后与老板娘便是街坊了。”
“呵,原来搬进去的是你。”桃三娘觑了一眼那男子:“姑娘的姿容真是美若出世仙子。”
那女子却蹙起一丝苦笑:“小女本是泥沼蒙尘之人,若不是柳公拯救,现在也不过是别人酒桌玩物罢了,老板娘休要谬赞了我。”
“呵,柳公是善人。”桃三娘这么笑着又望了一眼那男子,男子毫不在意,正要伸手拿酒壶,那名叫青山桂的女子连忙接过,并为他的杯中倒酒:“还请柳公喝我倒的这第一杯。”
“你也喝一杯吧。”男子道。
桃三娘知趣地走开了,看她转身到后院去,我便也跟着进去,后院里何二已经把脏碗炊具都洗干净收拾好了,桃三娘只是各处察看一下,我小声问她:“三娘,那个姑娘好美。”
桃三娘点头:“嗯。”
“三娘,你认识那个柳公?我怎么没见过他?”
桃三娘“扑哧”一声笑道:“我这里的客人月儿哪能个个都看见?”
“啊?”我一时还明白她的话是什么意思,她却催促我道:“夜了,你也该回去了。”
自那天后,我好多日没再见过那位名叫青山桂的女子,她在小秦淮畔那幢宅子里深居简出,我常常经过也只偶尔看见一个婆子提着菜篮出入。
街头巷尾很快就流传开一些话,据说那幢位于秦淮河畔的屋子里住进了一位貌美无双的女子,据说她是北方官府家的千金,因为满门抄家获罪,因此逃离南下至此隐居;又据说她是来自金陵秦淮河畔的青楼名妓,已被赎身,但才貌过于美艳,在家中不容于妻妾,每每遭妒,只得搬出来另住;还据说她不过是个得了失心疯的大户人家小姐,在家中与仆人私通出了丑事,因此不得不把她搬到外头居住……
总之各种好话、怪话,不尽相同,却都振振有词。
我在欢香馆里每当听见这样那样的议论,就不禁会去望望桃三娘,她对这些倒没有丝毫惊异,有人和她说起,她就会故意很诧异地反问道:“竟有这事?可真是奇闻呢。”
这些天江都城里大雨、小雨不断,下得人心里腻烦。这日晚间,夜色朦重,我从欢香馆出来打算回家,却忽然看见她与菱儿两个共打着一把伞,从远处走来。
我便朝她们略弯一弯腰点头笑笑,青山桂叫住我:“小妹妹。”
“啊?”我有些意外:“请问有什么事?”
待她们走得近了,我看见菱儿手里提着一盏普通的灯笼,还有一个空竹篮,青山桂一边点头一边问我道:“这附近可有百年以上的柳树?你能带我去那么?”
我想了想:“有的,离这不远,顺着柳青街往那边走过去,拐一个弯就是,我带你去吧。”
“谢谢你,小妹妹。”那女子说话的声音柔柔的,让人有种无法不按照她的话去做的感觉。
老柳树据说有将近两百岁了,但它生得并不很高,树身足有四五个人合抱那么粗,平素附近住的小孩子也喜欢爬到它上面掏鸟蛋,也有折它的长枝去玩的,但它依然这么繁茂,尤其在这夜色朦胧的细雨之中,树冠显得那么浓密。
“就是这棵。”我指给青山桂看。
“好。”她点点头,撩起一只袖子,走到树下,菱儿把灯笼靠近她的身边照着,她在每一根枝条上看看,然后摘下个什么东西放进菱儿手里的竹篮。
“你在干什么?”我疑惑地凑近去看。
“摘柳芽。”菱儿告诉我。
“噢,做菜吃的?”我想起桃三娘每年在初春时节,也会摘一些柳芽做成小菜。
“嗯。”青山桂笑了笑。
“我也帮你吧。”我说完,也借着灯笼的光开始找柳芽,青山桂笑道:“谢谢你,小妹妹。”
这个时候吃柳芽,恐怕已有点苦涩味,所以用水焯时要略焯透一些,然后用凉水要多泡一会儿,间隙还得换两次水。青山桂一边摘时还这么跟我说。我帮她一起盯着这棵柳树足有半个多时辰,能吃的嫩芽几乎已被我们摘得差不多了,看看也有半篮子,我们便往回走。
青山桂的身上总有一股说不出的幽香,只要站在她身边就能让人感觉很安静舒服,但我曾偷偷问过桃三娘,三娘却告诉我青山桂是人,可我从未见过这样的美人啊……
已经到竹枝儿巷口了,我向她告辞,然后站着看她的身影远去,直到看不见为止。
回到家里,娘看见我全身都被雨浇湿,便数落了我一顿,弟弟尿了裤子,所以“哇哇”大哭,爹问我可吃饭了没,我点头答已经吃过了,他便笑说让我到欢香馆给桃三娘帮忙,虽然没什么银子,但给自己家里倒是省了不少口粮。
我娘则说我该多学学针黹线活,女孩都那么大了,这些也早该会了。
我免得再听他们唠叨,换下湿衣服就赶紧跑到屋子外头的屋檐和乌龟玩。乌龟倒是一如往常那样趴在地上动也不动,我把它抓起来盯着它的小绿豆眼儿说:“你见过青山桂姐姐没有呢?她长得真是好漂亮的。”
这一日我从菜市回来,从小秦淮的石桥往下走时,看见不远处一个年轻男子鬼鬼祟祟地正在青山桂所住的宅子门缝里张望,我有点奇怪,不过恐怕是好事爱打听的那类人吧?我也没在意,不过正好此时那门“吱呀”一声打开了,那个年轻男子吓了一跳,连忙退出好几步,样子很狼狈,我不禁觉得好笑,便慢下脚步看,却见门里出来一个拿着扫帚的婆子,叉着腰大声骂道:“跟你说了多少遍,你这人真不要脸么!我要是你老娘看不拿大鞋底子抽你?起你一身皮罢了,日日跑到人家门口转悠啥?”
那男子虽然臊得头都快抬不起来,但看样子还是有点不死心,脚还是没抬,看婆子骂了一通,才讷讷地道:“大、大娘,我真的是想来找桂姐的……我、我与她也是相识,劳烦您老代我再去问、问一句!”
“姑娘都说了不认得你么!你这人贱骨头么?撒骚放屁的会么?还不滚!”婆子拿起扫帚就来拍那男子,吓得他抱着头就跑,我本来站在那没动,他却好像没长眼睛地就往我这边跑,一边跑只顾得回头看那婆子是否追来,眼看就要撞过来了我连忙躲闪叫道:“看路么!”
婆子其实并没有追来,她看把男子赶远了,就啐一口唾沫回到门里,“嘭”一声将门关上了。
男子收住脚,吁了一口气,但又很不甘心地狠狠盯着那门看了一眼,我觉得他有点古怪,就不再多说什么,自己往回走,却不曾想那男子随后就跟过来:“这位、这位妹妹,请慢行一步。”
我怪道:“叫我么?”
他拦在我前面,点点头。
我这才正面看清这人的长相,倒是个白净斯文的后生,并不像无赖:“请问有什么事?”
男子朝我作一揖,然后道:“看你该是住在附近的吧?小生想打听个事。”
“打听什么?”我望了一眼那幢宅子,想必他肯定问的是关于那里的是。
“那屋里的人搬来可是不满一月?”男子果然这般问。
我想了想:“没错,是搬来不到一月。”
“你可见过那屋里的主人是何模样?”
我有点起疑,但仍然点点头:“见过的。”
“可是一位美貌的女子,身边带着个丫头?”他用手在我身边比了比,意思是他说的丫头比我个子略高一些。
“你打听这个做什么?”我看他虽然不像歹人,但如果是好事之徒,那也未免过份了。
男子看出我的戒备,连忙摆着手:“我与那位女子是相识,真的,我、我和她自小儿一起长大……我来是想找到她……”
我还是不能信服:“如果你真认得她,就径直去找她便了。”说完,我就往家的方向里走,男子又拦住我,有点急了:“不、不是,她不肯见我,她肯定出了什么事,肯定、肯定有什么事情发生了,我是太担心了。小妹妹……”他的样子像是想要一把抓住我摇晃似的,我吓得后退一步,恰好在这个时候,身后响起一个吊儿郎当的熟悉声音:“哟!怎么又看见你了?笨丫头!”
我每次听见这个叫法就会气不打一处来,不必看就知道是谁,小武!
小武手里拿着一根柳枝东甩西甩走过来,穿着黑色的短坎肩和短裤,光着两个脏兮兮的脚丫,我白了他一眼,趁着那年轻男子也一愣的当儿,我便绕过他继续走,年轻男子不知是不是看见有旁人,也就不继续拉着我了,只是还跟在我后面,我心里开始觉得这人讨厌起来,于是先不回家,而是进了欢香馆。
这时还未到中午,饭馆里没什么客人,桃三娘正把一大盘煎好的芝麻酥油饼端出来,是专门放在店门口桌上,要卖给那些没时间停留吃饭的行脚过客的干粮。
不过桃三娘做的芝麻饼可是很香的,要给我可是宁愿不吃饭,单吃这饼也愿意。
我吸着鼻子垂涎说:“三娘做的饼真香。”
小武立刻在旁边搭腔道:“又丑又笨的丫头,就知道吃!”
我正要发作,却见那年轻男子也跟了进来,桃三娘上前招呼道:“客官里面请!”
“诶?”我看着那人进店里找了一张桌子坐下。
“客官想要点什么?”桃三娘给他倒上茶。
那人一边将自己衣袖挽起,一边道:“麻烦老板娘,蒸点腊肉、再炒个小菜来,黄酒也给我温一壶。”
“好的,客官稍等。”桃三娘答应着去拿酒了,李二则到后面去传话给厨房。
我看那男子来欢香馆必是想找桃三娘打听吧?他真的是青山桂姐姐的相识?我怎么看也觉得不太像,桂姐姐看起来甚至不像凡人,这男子却说自己与她是青梅竹马?
这时有人来买饼,正好那小武就坐在桌子边上,买饼的人就问:“小哥儿,这饼一个要几文?”
小武眨眨眼看着他:“不要钱,老板娘白送的。”
“当真?”那人怪道。
小武回头觑了一眼柜台边忙碌的桃三娘,再转过头笑道:“当然真。”
我有点生气了,走过去道:“你别浑骗人,这饼二文钱一个。”
小武毫不在意地撇撇嘴,我拿纸给那人包饼然后收了钱,便拿着钱去找三娘告小武的状,三娘听了只是笑了笑,瞅了小武一眼没说什么,这时酒烫好了,她便给那男子把酒送去。
果不其然,男子趁着桃三娘拿酒来的时机,便问起她关于青山桂的事。桃三娘托腮想了想,才恍然大悟似的:“噢!你说的那位姑娘我确是见过的。”
“是!是!而且她爱穿青色衣服,她那丫头菱儿今年十三了。”男子兴奋地描述着她们的模样,又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没错,她果然搬到这儿来了,她必是有什么苦衷不敢告诉我……”男子突然又紧拧起眉头:“她怎会不肯见我?难道是受到什么人威胁了?”
桃三娘看他在那自顾自嘀嘀咕咕,十分哭笑不得,便故意用惊诧的表情插话问:“客官你说青姑娘受人威胁?还有天理么?什么人敢这么明目张胆藐视王法?”
这时李二把炒好的两碟菜送上来,桃三娘又宽慰他道:“客官先吃饭吧,吃饱了才好想办法呀。”
男子苦着一张脸一边叹着气,一边拿起筷子,但是又没了食欲,放下筷子去拿起酒杯,开始自斟自饮,桃三娘就自己走开了。
我心中万分好奇起来,暗忖难道这男子真的与青山桂姐姐是相识的?看他这么难过的样子,不像是假的……
核桃树上那个雀窝里,雌鸟已经开始孵蛋了,雄鸟则来回忙碌地找食物,小武利落地爬上树去,伸长了脖子去望那窝里的情形,雌鸟急得惊恐地“喳喳”大叫,我跑过去一把拽住小武的腿将他往下拉:“你吓到它们了!你快下来!”
小武似乎还想到我会拽他,因此一个不留神就从树上掉了下来。
“吓!”我更是吓了一跳,连忙过去扶他:“你没事吧?摔到哪了?”
小武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白了我一眼:“嘁!这么矮的树。”
何大在旁边,听到这话瞪了他一眼,桃三娘却在里面“哈哈”大笑,我嘀咕了一句:“讨厌鬼!没见过这么让人讨厌的人了……”说完我就往家走,再不理会小武。
到了下午的时分,我在院子里晾晒弟弟的尿布,却看见那个嚷嚷着要找青山桂的男子在竹枝儿巷口走过,看样子他还在这附近遛达,也许见不到青山桂他是不会罢休的。我不由得想到,即使他俩真是相识,但青山桂不愿意见他,一定有什么原因,而且相比起来,那天夜里到欢香馆来的姓柳的男子,和青山桂才更是相配呢。
这天晚间,天又开始下小雨,外面湿重重的。
我家院子里又积了几个小泥洼,我在屋子里找乌龟不见,估计它又自己跑到外面去了,便走出院子,隔着矮墙却恰好看见一个白光在黑暗中飘过去,我吓了一大跳,再仔细一看,原来是夜雾太大,那白光其实是人手里的风灯——船形风灯!
就是那位姓柳的男子与他那位提灯引路的白衣少年,正悄无声息地从街上缓缓走过,看样子是往欢香馆去的,这个时候欢香馆也打烊了,门前那对红灯笼都已经熄灭,难道他又约了青山桂在欢香馆喝酒?
我踮起脚不住张望,只见他们进了欢香馆里,又过了一会儿,白天看见的那个四处打听青山桂的男子也出现了,他还是那么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借着街道旁的柳树隐蔽身子,然后不断往欢香馆里探视。
莫非青山桂已经在欢香馆里了?可他为什么不第一时间过去和她相见?
我好奇心起,看看屋子里,我娘已经哄睡了弟弟,正在灯下做活计,爹出去干活了,今晚不回来,我便蹑手蹑脚出了门。
哪知,刚出门就冷不丁被从阴影里跳出来的小武吓了一大跳!
“哗!下雨了!下雨了!”他高兴地嚷嚷道。
我撇撇嘴:“下雨有什么好的。”
但是被他这么一闹,那边那男子也肯定看见我们了吧,没意思!我泄气地想,不过反正已经出来了。我大大咧咧地走向欢香馆,却在这时,看见方才替柳公提灯的那位白衣少年走到店门口。
他仰头望出屋檐外,可天上除了黑漆漆的云和雨,还有什么呢?我有点疑惑地第一次仔细打量他,才发现这少年的脸白得像瓷,眉心有一点红,身上的衣饰质地华贵,但是眼神却有点黯淡,就像是蒙了一层雾水。我从他身边走过,他都好似完全没有看见一样,我不禁在他旁边的时候放慢脚步,也循着他的目光抬头去望天——
一道细长的白光从低矮的黑云中像绳索一样扭转着飞过,闪电?我脑子里这么想,但白光没有立刻消失,而是往更高的天空中飞去,环绕成一个半圆,然后才隐入一团黑云中。
“吓!”我惊讶地望着天,白衣少年好像这时才注意到我,但他只是略微把脸侧过来一点,用眼角觑了我一下,然后又不动声色地转回过去。
我觉得这人的眼神让人有点毛毛的,便不敢再理会他,走进店里。
我的脚甫一踏进店里,就听见柳公在说话:“……有人弥缝其说,鬼乃兔字之误,南山兔子预知将来要拔它们的毛做紫毫笔,所以哭的。”
桃三娘和青山桂都笑起来,可我没听懂那话是什么意思,空气里有很清新的水味,还有淡淡的不知名幽香、酒香。
青山桂看见我,便笑道:“小妹妹,你来了?过来坐。”
我对那个柳公感到陌生,所以有点不想过去坐,桃三娘也笑道:“月儿,尝尝三娘刚拌的柳芽?”
桌上果然摆着一碟鲜绿的柳芽,里面有些红色的小碎,约莫是虾米,还有极细的葱丝和香芝麻。不过其实我对另外几样漂亮的小点心更感兴趣,一碟是雪白和青绿的粉团模样,一碟则是用模子印出花形的小红饼,还有一碟是捏成圆滚滚兔子的小包子,不知道是什么馅的……我暗吞了吞口水,这时却听见店外传来一个人的惨呼声:“哎哟!”
“出什么事了?”桃三娘转过头去,示意何大出去看看,还没等何大走到门口,就见那个四处打听青山桂的人,一手捂着半边脸正追着小武,一边骂道:“你是哪家的野孩子?哎!别跑!”
小武腿脚比他快多了,他笑着回头看那人,跑进店来,还把站门口看天的白衣少年撞了一下,但小武也不在意,嘻嘻哈哈地径直蹦上一张桌面。
“你还跑!”那人追了进来,一副狼狈不堪的模样,半边脸上都是泥巴,衣服也全湿的。
我们都愣在那望着他,那人顿时窘得满脸涨红。
桃三娘走过去:“您不是白天来过的客人嘛?”她上上下下看他的衣服:“怎么出门也忘了带伞?这是摔跤了?何大,快给客人拿个炭盆来烤烤衣服。”
“不、不必了。”那人摆摆手,却不住地拿眼看这边坐着的青山桂,根本没在听三娘说话,而青山桂这时也看见他了,那人忘情地走过来几步,惊喜地道:“桂姐,原来真的是你!”
看青山桂的神色,也已经认出他来了,不过她并没有流露出惊讶,却只是朝他略一点头,淡淡一笑:“原来是陈家的二哥哥,几年不见了。”
青山桂的一句话像是一盆冷水浇在男子的头上,他急切地走过来:“桂、桂姐,我找了你好久了,你怎么……”说到这里,他已经看见与青山桂同坐在一张桌上的那位白衣男子,他手中正端着酒杯,转过头来看了一眼:“这位是同乡?”
青山桂笑道:“嗯,是小时住隔壁家的。”说着,她端起酒壶:“陈家哥哥,不如你也来喝一杯?”
看着青山桂拿来杯子倒满酒,然后双手递到自己面前,那男子的面色一阵清一阵红,他却不伸手去接,只是盯着青山桂的脸,眼眶中渐渐竟蒙上了水雾,声音也哽咽了:“桂姐……到现在你在我心里还是和小时候一样,还是那个秦桂姐,不管你经历了什么,改变了多少……”说到这里,男子已经说不出话来。
我茫然地看着他,原来青山桂的本名叫秦桂姐?看来她真的只是凡人……我又看看青山桂,再看那位柳公。柳公只是嘴角带着淡淡笑意,似乎并不在意,照旧喝自己的酒。
青山桂摇摇头,露出一丝苦笑,刚想说什么,这时门口的白衣少年走进来,对柳公禀告道:“柳公,雨下够,荼焘已经回去了。”
“好。”柳公听完,点头一笑。
桃三娘也笑道:“明日就晴了?我的菜好拿出来晒晒。”
白衣少年接口道:“明后日的太阳都好。”
柳公站起身,朝青山桂道:“我还有事,先走一步。”青山桂点头:“我送你。”
然后,她放下酒壶,菱儿拿起那盏风灯,白衣少年在前面引着柳公,走到门口时,柳公又想起什么,转身对桃三娘说:“三日之后……呵,那件事就麻烦你了。”
桃三娘笑道:“你就放心吧!”
我看着青山桂随柳公就这么走出店去,再看刚才说话说到哽咽的男子,他此刻一脸的错愕地站在那里,半晌才回过神来,跟出去大喊道:“桂姐!桂姐!”
我看没人注意,便拿起桌上一个小红饼放进嘴里吃着,并伸长脖子看他们如何,那柳公对这男子是完全不放在眼里,他与青山桂依依话别几句,便走了。
天雨已停,青山桂目送柳公的身影远去,才转过身来,却与这男子直面地不期而遇,男子背对着我这边,因此我不知道他是什么表情,但青山桂望着他的样子,似乎叹了一口气。
桃三娘在旁边道:“姑娘不如再进来坐坐?”
青山桂便点点头,挽着衣袖走进来,男子紧跟着她,脸色阴沉,眼睛也一直盯在她身上。
青山桂回到桌子边坐下,请桃三娘帮她重新顿一壶茶来,我吃完了饼,又抓起一个兔子包,咬了一口,原来里面是蜜饯果子馅的,我咬第二口,看见旁边的菱儿在盯着我看,我觑了她一眼,有点不好意思,想了想,只得举起包子问:“你想吃么?”
菱儿的神情有点严肃,对我摇摇头,然后目光又转到那个男子身上,我循着她的目光也望向那个男子,竟发现他此刻满脸涨红,胸膛起伏不平,像是压抑着满腔的怒气,只盯着青山桂看。
“陈家哥哥,”青山桂终于开口,语气很沉静:“小时候的事,都过去了。秦家都已经家破人亡,该死的也死了,该散的也散了,我也早不是秦桂姐了。”
“你是!你就是!”姓陈的男子呜咽起来,执拗地说道:“在我眼里你还是一样的!我找了那么久,你就是不肯见我,难道怕我嫌弃你曾经做过倌人?那个男人是谁?是他买了你?他花了多少银子?我就算倾家荡产也还给他!你跟我走……”说到这,男子就一把拉住青山桂的手臂,拽着她就往外走。
“陈家哥哥,你别……你放手……”青山桂挣扎着,但男子的力道比她大,恰好这时桃三娘端着放着几只茶盖碗的托盘走过来了,她惊讶地大声道:“怎么?就要走?我说姑娘,你先喝口茶。”——说着,她一手搭在男子抓住青山桂的手上,男子的手立刻好像碰到针一样自动躲开了,桃三娘笑吟吟地扶住青山桂的肩:“来,尝尝这雁荡山的新芽茶。”
青山桂有点不知所措,便随着桃三娘的摆弄,那男的愣了愣,回过神来,怒目瞪着桃三娘:“你想阻拦我么?你跟那个男人是一气的?”
桃三娘忙着把盖碗一一放到桌上,笑着道:“客人消消气,坐下喝碗茶润润嗓子。”
我看大家的脸色,反正也没人注意我,我又拿起一颗青绿的团子,一回头,就看见小武坐在一张桌子上,两条腿一甩一甩地,朝我挤眉弄眼。
菱儿戒备地看着那男子,似乎想说什么,但张了张嘴又把话咽回去了。还是青山桂自己开口道:“陈家哥哥,你坐。”
男子僵硬地站在那:“我只问你要不要跟我走?还是留在这里当人家金屋私藏的,见不得人的妾?”
青山桂双手拿起了桃三娘放到面前的茶碗,听到他的话,却嘴角浮现一丝冷笑:“五年前,我家被籍没,我和菱儿一起被人转了好几道地卖到这,菱儿那时还不满十岁,途中差点病死……‘扬州瘦马’……想来也是可笑,后来我却被当作奇货,到了闻香阁,那妈妈给我改了名,点上守宫砂,教我琴棋字画……”
“我不是说我对此绝不介意吗?”男子急切地打断她的话。
青山桂摇摇头:“我若自轻自贱,早不是现在这般模样,你介意与否,与我何干?”
“桂姐!”男子痛呼一声:“小时候,我爹就与你爹说过,你我同岁,不如订个娃娃亲,后来虽不了了之,但我心里真的就一直把你当作我的未婚妻子一样对待,我俩打小一块玩儿,我上树给你捉知了……难道你都忘了过去那些事了?”
“我没忘,”似乎说到这些,青山桂脸上有了笑意:“但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陈家哥哥。”
“你……”男子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吃完团子,有点噎着了,赶紧去找茶喝,但我不敢作声,看看青山桂,我才慢慢挪着身子下凳子,溜到旁边的桌子,只见小武整个人躺在那张桌上,翘着一条腿,在那晃晃的,桃三娘走过去,好像拎一只小鸡似的把小武拎起来:“那么脏的脚还踩在我的桌子上!”
“所以你现在宁愿没名份当个外房的妾也不愿跟我回去?”姓陈的男子突然暴怒地大吼:“我真是瞎眼了!居然还巴巴地来找你,我明知道、明知道的……”他双手挥舞着过来一把将桌上的茶碗和点心都拨到地上,然后双拳捶着桌面,对青山桂大声喊道:“你不单身子脏,心也脏!所以这些日子你明知道我在找你,你都不肯出来见我一面!你是不敢!你最后那点良知……”
“哎,青姑娘,你看我都忙糊涂了,彩饼五百个,莲子、百合、糯米、红豆各十五石,织锦绫缎各二十匹、紫檀妆奁一套……还缺哪一项?”桃三娘忽然走过来,手里拿着张写满字的红纸问道。
青山桂一愣,然后答道:“猪牛羊三牲啊。”
“呵,最要紧的我竟忘了。”桃三娘笑道:“柳府送来的那套嫁衣,姑娘可试过了?”
菱儿立刻旁边插话道:“姑娘嫌太沉,单那顶冠子就压得人颈子酸。”
“呵,柳公府里这些日必是忙得人仰马翻,柳公还得忙公务,真是难为他还想得这般周到,不过这嫁娶,可是人生头件大事,柳公这些年,身边也没一个贴心的人,我们直道是缘分未到呢,终于有了你青姑娘……”桃三娘若无其事地絮叨着,但我想她是故意说给那男子听的,果然那男子的脸上青一阵红一块。
我一口气喝下整杯茶,小武在旁边看来百无聊赖的样子,我回头再看那地上,点心、柳芽和茶碗都撒了一地,心里觉得可惜,幸好刚刚还吃了几个。小武打了个呵欠,有点瞌睡状的神情看着那男子:“说完了没?”
半晌,那男子都没说话,菱儿弯腰去收拾地上的碎片,轻轻叹了口气,远处听见传来了敲梆声,桃三娘嘀咕了一句:“亥时二刻了。”
青山桂站起身:“菱儿,我们回去罢。”
青山桂从男子身边走过时,男子才终于开口,他的嘴唇有点颤抖,哑着声问道:“你已决定嫁他?”
青山桂点头:“是。”
“你三日后就过门?”男子似乎还不太相信:“他究竟是何人?姓柳么?”
“你知道又有何用?”青山桂摇摇头,菱儿提着灯笼,两人便走出店去。
那男子这一次倒没有追出去,只是站在那愣愣地出神。桃三娘没理他,自顾着在柜台里打着算盘算账,何大过来收拾地上的东西,我跟桃三娘说:“三娘,我走了!”
“快回去吧。”桃三娘应道。我便也不再看那男子,回了家,小武好像也跟在我后面出来了,但一眨眼就不见了他,我推开自家院门的时候,看见我的乌龟在屋檐下角落里伏着,手脚脑袋都已经缩进壳里去了。
第二日我到欢香馆后院里,看见桃三娘着实忙着,数百个漂亮的红漆盒堆在一个小屋里,院子里则架着几个临时的土灶,烧得热气腾腾的。
那饼名为神仙富贵饼,做法不难,就是把数十斤生脂肥肉切小骰子大的方块,入锅里小火熬出油来,待油气和油色微焦香,再倒出来晾凉些,就用这油和面,用饼模子压出一个个圆来,上面再用红纸印上桃花或牡丹的花纹,火上放一浅底的宽口大砂锅,砂锅里铺草柴灰,灰上再铺纸一层,便把瓶均匀放纸上,待那灶里的热气慢慢将饼烘熟。
桃三娘说,这种饼要装二百盒,得做两千个。另外,何大和何二在厨房里和面,他们做的是豆沙馒头,据说也要装一百盒。
快到午间了,还有客人会来吃饭呢,我赶紧帮桃三娘去洗菜,想起昨晚那个男子,便问桃三娘,后来他怎么样了,桃三娘笑了笑,神色之间有点讳莫如深:“你们都走了以后他还在我这又喝了酒,喝完才走的,不知道上哪去了。”
我把韭菜、蓬篙、笋子都洗好切好,再去烧饭,直忙到晌午饭时过去了,才得以歇一口气。桃三娘拉我坐下喝茶,正吃着饭,就看见那姓陈的男子从外面走进来。
“呵,陈小哥,请坐。”桃三娘对他招呼道。
那男子看来蓬头垢面,身上的衣服还是昨天那样,湿了又干了,皱皱巴巴的,还有一股霉味,脸也凹进去了,眼眶深陷,像是跑了不少地方。
那人渴坏了,什么不说先拿起杯子连灌进几杯,才吁了口气:“老板娘,随便炒个什么菜,有热饭给我盛两碗,快。”
“好。”桃三娘转身到后面去,手里拿着刚烘好的一个神仙富贵饼给我:“尝尝味道。”
不知道是不是饼上印的红花和红字刺激到那男子了,他一眼看见这饼,就大踏步走到我们桌前,指着我手里的饼:“老板娘,你昨晚说的话,都是真的?”
桃三娘还疑惑道:“什么?”
“就是说做喜饼的事!”男子大声道。
“噢,你说那事,当然真啊,我一大早忙活到现在,才做出这八百个,还差得远呢。”桃三娘懊恼地摇摇头。
“那姓柳的……到底是什么人?”男子一把抓住桃三娘的手臂,凶巴巴地问:“我跑遍了城里,也不打听不到哪家官家是姓柳的!你说!他是谁?”
“哟,客人,你太无礼了。”桃三娘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臂,男子才有点自知理亏地松手。
桃三娘嘴角泛起一丝冷笑:“客官,您就这么在意青姑娘?”
“当然!她与我青梅竹马从小长大……”男子的话说到一半,又住了口,接着烦躁地一甩手:“这个不关你的事!你只告诉我,那姓柳的究竟是什么人?我看你应该很清楚。”
“呵,客官,我又为何要告诉您呢?”桃三娘坐下来,在自己杯里倒上茶,好整以暇。
“我、我给你银子!”男子伸手到腰间摸钱袋,果然取出个“哗哗”作响的钱袋,往桌上一丢:“你说!”
桃三娘觑了一眼:“难道青姑娘只值这么一点?”
“什么一点?”那男子顿时暴怒了:“这些银子足够买下你这家店了!别废话,姓柳的住哪?”
桃三娘“哈哈”大笑,用小指挑起那个钱袋,然后当着男子的面打开,然后把整个袋子一翻过来,“噼里啪啦”一把小石子儿和沙子洒了一桌,桃三娘冷笑道:“客人,这就是能买下我店的银子?您未免太小气了吧?”
男子立刻傻了怔在那,半天没回过神来,这时何大已经端着炒好的菜和热饭出来:“客人,请问坐哪吃?”
那人才如梦初醒,指着桃三娘大吼:“你、你、你……”
桃三娘笑道:“客人,先吃饭吧?菜要凉了。”
那人却用一种陌生而戒备的目光盯着桃三娘,桃三娘依旧笑吟吟地:“怎么?”
那人一咬牙,眼眶却忽然掉下一颗泪来:“不管怎么样,桂姐是我这辈子惟一想娶的女人!我是真的想与她在一起,这么多年了,这个心意没有变过……你们为什么都阻挠我?为什么不让我和她在一起?”他越说越伤心,终于跌坐在身后一张凳子上。
“噢?真的如此么?”桃三娘的脸上显露出一丝别有用心的笑意。
“当然!”男子带着哭腔吼道。
“那你到保扬河边找一下好了。”桃三娘不经意地说了这么一句。
“保扬河……?”那男子想了想:“保扬河……”
何大在一旁仍端着托盘,又问了一句:“客人,请问坐哪吃?”
男子回头看了他一眼,踌躇了一下,却闷不作声就忽然转头往外走了。
我诧异地看着他的背影:“三娘……就这么告诉他了?柳公家在保扬河畔么?”但我脑子里想了半天:“保扬河畔有住着那样人家吗?”
桃三娘乜斜着眼看我:“你觉得柳公府上是什么光景?”
我摇摇头:“不知道。”不经意间,我的目光落到方才那钱袋里掉出来的沙石上,却更加惊异地发现,那地上、桌上明明都是些散碎银子和铜钱,我惊得目瞪口呆:“这……”
桃三娘却接口道:“与他开个玩笑罢……既然给了我银子,所以我得告诉他柳公的住处不是?”
我有点无言以对,桃三娘让我吃的那个饼,没什么甜味,咬起来也有点硬,只是有一股浓郁的油香,桃三娘说这样做的饼没馅,因此不是特别好吃的,但能放得久些,做完这个再做些好吃的芝麻酥皮和玫瑰酥糖。
到了晚间,菱儿独自来了店里,跟我说花轿来接的时候,让我和小武去帮忙,只需要跟着花轿在门口接上新娘,然后到柳府去走一路,到了府上大门口,等新娘下轿就行了。
我不晓得该不该答应好,但桃三娘却帮着一口应承了,我思来想去觉得奇怪,才问桃三娘道:“那小武?我并不知道他是哪家的男孩,好生少见的,一时又不知从哪里冒出来?”
桃三娘抿嘴笑,只说:“迟些你就知道了。”
之后那个姓陈的男子也没有露面,我帮着桃三娘做饼,足足忙了两日,也就忘记了。
戌时黄昏,天色将黑未黑,下着细碎的小雨。
有两个形貌修饰得干净整齐的婆子到了欢香馆后院,分别拉着我和小武到小房间里打扮,小武竟也不捣蛋了,出奇地安静配合。
婆子向桃三娘要了洗米水,给我洗了头,换上一身湖水绿色的漂亮衣裳,待头发干了以后,又给我梳了丫髻,绑上缎带,别上几颗白珠花,把我额前的刘海撩起来,把我的眉毛剃掉一部分,然后在我的脸上均匀地涂上白粉,用眉笔再细细地把眉毛描了一遍,之后略微在嘴上抹上一点唇红……我对着镜子大气不敢出,任她摆布,待收拾齐整,我几乎对着镜子都认不出自己来,婆子拉着我出去见桃三娘,她拉着我“啧啧”称赞不已。
小武比我先收拾好的,他好不自在地站在院子里,身上也穿着和我差不多的衣服,那一头乱发也被梳平了,用缎带绑了一个髻,他看见我,便吐舌做了个鬼脸。
带水的夜色就像一块幕帐,鼻子里闻到的都是湿凉。
街道很安静,没有路过的行人,连猫狗也不叫了,我和小武随着那婆子走到那幢宅子门前,才看见一对高高的大红灯笼挂着,上面两个喜字分外惹眼。
好几个梳妆打扮好的婆子和丫鬟在门里出出入入,看见我们,便欢喜地拍手道:“好好,金童玉女来了。”
一个婆子带我们进去,我第一次走进这间屋子,院子不算大,新植着几排矮小的桂树,小楼里灯火通明,门首的红帐子分外醒目。听她们说,青姑娘已经梳扮好,在房里等着轿子了,菱儿走下来看见我们,便给我和小武手里塞了松子糖。
坐了大约半个时辰,有人喊:“轿子来了。”
接着就听见屋外远处隐隐传来喜乐之声,但是一时又好似并不真切,这边婆子便跑上楼去通知,不一会儿菱儿便扶着蒙了盖头的新娘子小心翼翼走下来,我和小武的任务就是跟在新娘子身后走,把她送上轿子后,再随轿子跟在轿子两边走。
门外的仪仗除了抬轿子的轿夫,还有一二十人,他们都穿着大红的衣裳,打着大红喜字的灯笼,缓缓一路走来,静悄悄的,轿子前走的两个人,各提一个冒着袅袅紫烟的铜香炉,有一股奇特的焚香气。
我不敢说话,只是望望旁边的小武,小武也看了看我,他的神情远不像我这样紧张,两个机灵的眼睛对我眨巴几下。
新娘子上了轿,我们便随着仪仗一路走。
仪仗走得慢,我跟随在这一行队里,感到脚下步子轻飘飘的,似乎鞋底压根踩不到硬实的地面,走着倒也不费力气,两只脚动动就只是做个样子罢了。转过几条街巷,我认得路,这是去江都城的北边,保扬河的方向,我忽然想起那天桃三娘告诉那姓陈的男子,让他去保扬河找柳府,不知他找到没?
保扬河畔沿岸灯影绰约,一路看去,那二人合抱般粗的树身上都用彩纱扎着,树枝上吊着灯,方才走过城里时是那样寂寥,可到这却一下子换了天地一般,顿时到处都热闹起来;看那水面上,飘着好多花草编制的篮子,篮里载着点燃的红烛,又有三五艘雕镂精致的花船,船上坐着或站着几个正在拨弦吹奏的华服女子,还有一些穿着金色、银色衣裳,个子十分矮小的顽童,在岸边拿着焰火在点,五颜六色的香烟火屑照红了整条河面。
我抬头望望天,那一弯淡淡的新月有一半都没在乌丝云里了,小雨细细密密像无数针尖落下来,我身上却也不湿,看着周围的景致,真恍惚是到了仙境,再看前方远处,倚着水畔有一座石牌坊,只是上面的字我不认得,待走得近些,听见有人说:“扬河柳君府到。”
一行仪仗便在牌坊下站住了,早有两行仆人恭立着,我朝牌坊门里张望,仿佛看见一幢巍然的亭台楼阁在,一条长长的石阶上正走来几个人,为首的就是改作了新郎官打扮的柳公——
有人喊道:“新郎迎新娘下轿!”
婆子把轿帘掀起,菱儿搀着新娘子出来,我想起桃三娘临行前的嘱咐,只要随轿到河边,看柳公接到青山桂,我和小武就不好再跟下去了,这时候有人就会给喜赏之物,收了东西就立刻回来,切不可进牌坊到那府里去……我看看小武,他正东张西望看得高兴,似乎并没有多想什么。
有人递给一段大红绸,让新郎新娘一人手里拿着一边,便要往那牌坊里走去,就在这时,人群之外突然冲进来一个挥舞着丈高木棒的凶神恶煞——
他一路用棒子撵打,将那放焰火的小孩都吓得四散逃跑,仪仗前头的人也被他几棒子打得东倒西歪,我定睛看那人,只见他全身湿淋淋的,头发和脸都沾满水草和泥苔,根本看不清面目,我唬得一跳:“吓?水鬼么?”
只见那人并没有朝新郎新娘冲去,而是三步两步冲到牌坊下,不由分说抡起棒子朝牌坊的大石柱砸过去,我原想那木棒不可能比石柱还硬的,哪知“嗙”一声巨响,那石柱子竟就被他打折了,柳公身旁一高个子的人站出来大喝:“何方妖孽?在此猖狂?”
那凶神恶煞还不住手,继续高高举起木棒又向另一根柱子打去,高个子便大跨步走过去,一把按住他的肩膀:“住手!”
那凶神猛一回头,大棒子就朝高个子头上敲下来,高个子头一偏躲开,然后紧接一脚,就把凶神踹倒在地,可这时那根柱子已经崩断开来,一大块落在地上,我仔细一看,那石柱分明是一大段朽木而已,我再抬头,也看不见那牌坊了,霎时间就好像眼前的情景像一幕云烟似的消散,只看见一所仅一人多高,十分狭窄破旧的小庙堂立在那里,庙门前有一块镂刻花纹的木头立的字牌,一条支立的木柱子正是被那凶神用棒子打断掉的——
我认得了,这里似乎是江都人常来拜祭的保扬河神庙,大约一二年前我娘带我去蜀冈上的大明寺烧香时,就曾路过这里,当时还看见过几个老人在摆供果。
那凶神恶煞倒在地上,痛呼起来,看来那一脚很重,蒙着盖头的新娘子也忍不住掀起盖头的一角张看,发出一声惊呼:“陈家哥哥?”
“哎?”我这才认出地上那个竟然就是姓陈的男子!
四下里这时都乱了,河面上那些船里的女子也停下吹奏,纷纷朝这边看,一直紧紧跟随柳公身边的那位白衣少年不知从哪忽然走出来,指挥着周围人:“把这个搅事的捆起来!”
周围那些人立刻一叠声地喊:“把他给我们吃了吧……”
我这才骤然发现,周围那些河里岸上站着走着的人,却都有一副鱼虾的头面,方才踹倒陈姓男子的高个子,现在变得满脸黑麟,就连那船上穿着华服吹奏乐器的女子,目下也一个个都顶着个厚唇有腮的鲤鱼头,十分吓人!
我吓得差点腿脚发软站不稳,再看那柳公和白衣少年,还好他们虽都是满脸怒容,但相貌没有改变。
满脸黑鳞的高个子把陈姓男子一脚踏住,让他动弹不得,向柳公问道:“公如何处置此人?”
柳公望向青山桂:“由你决定罢了,他是为你而来。”
周围的鱼虾脸妖怪们七嘴八舌地聒噪道:“给我们吃掉吧、给我们吃……”
那男子丝毫不畏惧,只在那挣扎地喊骂:“我当你是什么人物,却是强抢民女的鬼怪么!桂姐、桂姐你别怕他,我一定救你走!带你回去……”
青山桂走到他面前,面容神情之间有些凄然地看着他,半晌才道:“我是自愿嫁给柳公的……”
“你胡说!必是他强迫的你!”男子挣扎得更加厉害。
“我……”青山桂的十分犯难,欲言又止,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响起:“诶?这是怎么了?”四周围观的妖怪们顿时一阵骚动,它们自动朝两边分开让出一条路,我循声望去,只见手提着食盒的桃三娘微笑吟吟地走来。
她看着眼前情景,似乎并不惊讶,径直走到青山桂面前:“我想青姑娘或许想吃柳芽,所以特地做了送来,本以为这时候你们该拜过天地了,怎么还站在这里?”说完,她又低头看着那地上的男子:“你与青姑娘的缘分已尽,为何还胡搅蛮缠?”
男子恨骂道:“不是你告诉我到保扬河来的么?你却说我胡搅蛮缠……我辛辛苦苦只是为了要和桂姐在一起,你们为什么都要来阻止我们?”
桃三娘语重心长地道:“我叫你到保扬河来,是让你来做什么的?”
男子一时不明白桃三娘的意思,语塞地望着她。
青山桂也一脸错愕地看着桃三娘,但渐渐地,她的脸色阴暗起来:“你、你……什么意思?”
我看那一旁的柳公,他只是面容凝重,却并不说话。
桃三娘将手中的食盒举到她眼前:“入柳公府之前,青姑娘不打算将这柳芽最后再送给这位么?”
我对桃三娘的举动十分纳闷,根本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但看青山桂,甚至她身边一直默不作声的菱儿,却都齐齐变了脸色,菱儿从桃三娘手里接过食盒,掀开盒盖,青山桂亲手端出那碟凉拌精致的柳芽菜,桃三娘缓缓道:“青姑娘,你已经忘记你为何要摘柳芽么?”
“为何?”青山桂的眉心蹙起,努力回想着什么:“有些事我不大记得了……”
陈姓男子大喊道:“桂姐,你别听她胡说鬼话!只要你答应跟我一起回去,我什么都不怕……”
桃三娘接口道:“你是只要她跟你回去,你就什么都不怕,什么都敢做得出来。”
青山桂被桃三娘的话猛然醒悟过来似的,看看手里的柳芽,再看那地上的男子,竟露出决绝的神色,她对满脸黑鳞的高个子道:“你放开他。”
高个子依言抬起脚,姓陈的男子立刻从地上爬起来,就要伸手去拉青山桂:“桂姐……”
青山桂望着他:“我只记得,从小与你为邻,小时候曾与你做伴玩耍,后来我家遭逢变故,我被辗转卖到闻香阁为倌人……那天你到闻香阁来,我与你碰面,你当时候并没说什么,只是我弹琴,你给了赏银。之后没几天官府的人就来闻香阁滋事,其实却是我被那官头看中,想给我‘梳头’却舍不得那么多银子,老鸨跟他谈条件,谈妥的便是要我陪他一宿,我抵死不愿从命,便遭到那人的戏弄,大半夜里让我到这河边来采柳芽……现在想起来,就是两个多月前的事,”说到这,她看着菱儿:“早春时节,天寒露重,冻得人手脚麻木,也无计可施,更想不到的,你竟跟来了……”
男子急切地打断她道:“没错,我找了你很久,听说你被人卖到江都来,正好我爹有同僚在这里的衙门做事,我便托辞找他,实际就是来找你的……我也很后悔当时认出你时,没敢立刻就带你走,所以我只好挑唆我爹的朋友带人去闻香阁寻隙找刺,可我本想的是趁乱找时机带你走的,却不曾想……不曾想那老狐狸早看中了你,竟就趁这个机会跟老鸨谈成这个条件……”
青山桂摇摇头,咬了咬下唇没有说话,菱儿却切齿地迸出一句:“卑鄙小人!”
男子全身一震,大声道:“桂姐,我从小就打定主意,非你不娶的!那晚,我来找你,也是想要带你走的,但是你却不跟我走……我、我……”
“所以你宁愿青姑娘死了,也不愿她被别人夺去。”菱儿愤恨地接话道,她的眉心紧拧,面色比平素更加苍白,双目好似一对恨不得戳在男子身上的尖刀:“姑娘绝不会丢下我在闻香阁不管,自己一个人跟你逃走的……这些日子姑娘都想不起落水之前发生的事了,哼!若不是被柳公所救,姑娘恐怕只能成个孤魂野鬼罢。”
“不!我、我只是失手……”男子辩解道,他惊慌得双手乱舞:“桂姐,你要相信我的话!你说你要走也得回闻香阁找菱儿,可回去明明要受那厮打侮辱,你不愿跟我走,那时又有人过来了,我、我以为是派来带你回去的人,所以情急之下,才把你推下水去的……后来我一直在水里找,可怎么也找不见你……”
青山桂看着手中这碟柳芽:“我总在想为何要采这柳芽,现在记起,原是那天晚间那人跟老鸨谈妥了条件后,老鸨为他摆花酒,让他把识得的人都请来,他却说你是读书人,爱吃柳芽、槐花等清素饮食,见我忤逆他的意思,便故意叫了我来采这……我与你的恩怨,也该在入这门前了结的。”青山桂看着眼前那幢破损的牌坊,平静地道:“这柳芽,就该是给你吃的。吃过它,你我便从此天上地下,永不相见。”说着,青山桂双手将那碟子捧到男子面前。
“不!桂姐!”男子吼着就要过来拉她,立刻又被那满脸黑鳞的高个子按住肩膀,他挣脱不得,便回头去疯了一般踢打那人,但那高个子对他的击打好像全不在意,他只一手就将男子拎了起来,朝柳公道:“公,现当如何处置?”
“乒当”一声,盛满柳芽的碟子掉在地上,摔了个四分五裂。青山桂自己重新将盖头蒙上,菱儿扶着她回到柳公身边,顿时四下里鼓乐齐奏,我的眼前霎时又恢复了方才那高耸的石牌坊和灯火通明的亭台楼阁,一人高声喊道:“前面开路,新郎新娘进府!”
柳公和青山桂为首,看着那一行人鱼贯走入那牌坊里,我完全傻在那了,沿岸以及水里的灯火,一盏接着一盏熄灭,河面上似乎又恢复到以往的宁静模样。直到小武弹了我一个暴栗:“嗨!笨丫头醒醒!”我才省悟过来,捂住额头:“干嘛弹我,好疼的!”
姓陈的男子一直在痛呼狂喊着青山桂的名字,但他无论如何也挣扎不脱高个子的手,高个子把他再一次扔在脚下,他的下巴正好磕在柳芽碟子破碎的瓦片上,他用手抓起面前的柳芽,再去望那远去的人群的背影:“桂姐!桂姐……”
桃三娘走到男子的面前,男子抬头看着她:“你为什么要拆散我们?你是何居心?我与你素不相识……”
桃三娘笑道:“你到死也要纠缠青姑娘,我受人所托,只好帮你们了断。”
“死?”男子一愣,他忽然悲从中来:“桂姐没死,桂姐嫁给那个妖怪了!一定是那妖怪骗的她!”
“你怎么死了还这么顽固?”桃三娘语重心长地叹了叹气:“青姑娘也死了,柳公救了她的魂魄,她的尸骨已经葬水底,你难道忘了?菱儿知道青姑娘死后,也来投的河,而你,几次三番非要下河去找她,最后也没上来。”
“我也死了?”男子懵了,喃喃地道:“我只记得我推了桂姐下去,然后水里再找她不到,我猜度她必不会走远,就在整个江都找……我也死了?我怎记不起来……”
桃三娘看着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只可怜的虫子:“你也忘记秦家为何会家破人亡了吧?就因为秦桂姐的爹将她许配了别人,你气愤不过,便买通人到她那未过门的夫家,夜里勒死一个丫鬟,便讹说是那家公子逼奸下人未遂,将人杀害的,闹得官司很大,你以为这样秦家就能断了这门亲,可没想到秦家本是书香门第,秦老爷是个秀才,虽无官无职,却很重信义,他绝不相信那公子是这样歹人,所以不惜散尽了银钱帮其打场官司,后来你趁机又着人去秦家提琴,秦老爷不允,你怀恨在心,便将他家马车轮轴锯坏,秦老爷一日出门途中便坠车一命归天了。”
我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若不是桃三娘说出,我怎也想象不到世间还有这样心狠手毒之人,但这男子面上无论怎么看来,他也只是苦苦追着青山桂,只嚷嚷着想要和她在一起的可怜男人罢了……我头发里都感到一阵发木。
男子自己好似也不相信:“不、不,你胡说的……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我要找桂姐,我非她不娶……”
那满脸黑鳞的高个子这时也唏嘘地摇摇头,放开这男人,问桃三娘道:“该如何处置他?”
桃三娘笑道:“他是进不去柳君水府的,只是……放他在这疯疯癫癫的也不是办法。”
就在这个时候,河面远处忽然传来一个飘飘忽忽的声音:“将他交给我吧……”
“吓!”那声音像是透着丝丝的寒气,我登时一惊,循声望去,只见数丈宽远的河对面,黑暗里仿佛有个细高约数尺的长影子,只是河面的雾气很重,灯又熄了,我看不清那是什么,却听桃三娘朗声答道:“原来是黑摄魂使,怎么恰好路过?”
对方半晌没有回声,只听见一阵阵异样的风“簌簌”刮过,猛地半空中一声“叮叮啷啷”的铁链子脆响,我还什么都没看清,就见一个东西迅速地在陈姓男子身上一卷,将他整个人扯到半空的黑暗中便不见了。
回到欢香馆,我换回自己的衣服,桃三娘告诉我,这身陪嫁时的衣服不是凡间之物,是要还的,还有说起方才河对岸那用铁链锁走陈姓男子的,就是传说中那位专收恶鬼和迷路亡魂的黑无常,他不似白无常那般笑脸迎人,而总是阴沉乖僻,但十分恪守职任。
我惊得瞠目结舌,但是想来,若按桃三娘说的,这男子即使做了鬼,还是一如生前那般固执,苦苦追着青山桂不放,却不知还会做出怎样事情……
而今夜河神柳君府的一场婚嫁,却真是办得格外地隆重好看啊。
“三娘,桂姐姐是因为柳公救了她,所以才嫁给他的么?”我问道。
桃三娘笑道:“她既然已对生前死后的事全都忆来了,还自己盖上红盖头,自然是愿意嫁给柳公的吧?”
……
我回到家中已经是半夜了,但家里人好似都不晓得我没回来,连弟弟都睡得正酣。
我睡到床上,无意间一摸枕头底下,竟摸出一只用银线刺绣着水纹的锦囊,我打开来看时,里面有一颗拇指大白色喷香的丸子,后来问桃三娘,她告诉说这是河神府上给我的谢礼,让我好生戴在身上,以后必有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