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每年进贡的一部分,红海对面亚摩利属国的国王给法老送来了王国经过训练的猎豹。国王急切地想让这些健壮的动物追逐西岸沙丘地区常见的成群瞪羚。整个宫廷,包括我的女主人,都奉命参加整个活动。

我们一行人坐着河上小船来到西岸。白帆和五颜六色的三角旗在风中飘扬。欢笑声和鲁特琴及叉铃的音乐伴随着我们。每年一次的大河涨水几天后就要开始了。这种期待,掺杂着整个王国的繁荣新气象,增加了宫廷的欢乐气氛。

我的女主人比任何人都更喜悦,欢快地问候着其他船上的朋友。我们的小帆船快速划破夏天泛绿的水面,船头镶了一圈白色的泡沫花环,船尾留下了闪闪发光的航迹。

我似乎是唯一不高兴、心情压抑的人。风让人感到粗暴、烦躁,正从不适合的方向吹来。我不安地看着西边天空,无云、晴朗,但有黄青铜色的光辉,有些不正常,似乎从这边又升起了一个太阳。

我抛开疑虑,尽量融入户外活动的情绪中。但我做不到,因为有比天气更让我担心的事。如果我计划的某个部分出错,我的生命将处于危险,可能其他比我更珍贵的生命也将处境危险。

我的脸上一定显现了这一切,因为我的女主人用她漂亮涂色的脚趾碰我一下,对我说:“这么闷闷不乐,泰塔?看到你的人都知道你遇到什么事了。笑!我命令你笑!”

我们在西岸登陆时,一大群奴隶正等在那儿。马夫牵着皇家马厩里光彩夺目、披挂着丝制装饰的白色骑驴,驴身上驮着帐篷、毯子和成篮子的食物和酒,以及其他王室野餐用具。一队奴隶负责侍候,一些奴隶把遮阳伞擎在女人们头上方,其他的服侍贵宾;还有用来娱乐的小丑、杂技演员和乐师,以及提供猎物的一百多名猎人。

猎豹的笼子装在橇车上,由一队白牛拉着。宫廷人员聚集在橇车周围赞叹这些稀有动物。它们不是土生土长的动物,而是来自开阔的大草原;大河沿岸没有这样的地形。我是第一次见到它们,强烈的好奇心让我一时忘了忧愁,小心谨慎挤过人群,没有推碰别人,没有踩到某位性情暴躁的贵族的脚趾,尽可能靠近笼子。

它们是我想象中最漂亮的猫科动物。比我们的豹高且瘦,长而光滑的肋骨,凹陷的肚子,柔软的尾巴似乎说明了它们的性情;金色的皮毛上点缀着最黑的玫瑰形花纹;从每只眼睛的眼角深处到面颊有一条黑线,看上去像是一行眼泪,再加上庄严的举止,这令它们看上去悲惨而浪漫。我十分着迷,渴望拥有其中的一只。我立即把这一想法告诉了我的女主人。法老从不拒绝她一时兴起的怪念头。

正合我意,很快,国王乘坐的小船到达西岸,我们和宫廷其他成员一起赶到登岸码头迎接他。

法老穿着轻便的猎装,看起来轻松、高兴。他在我女主人身边停下。她行礼时,他关切地询问她的健康状况。我内心十分担心他会决定让她一天陪在身边,这会扰乱我所有的安排。然而,猎豹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没有命令我的女主人陪着他,就离开了。

我们离开人群,来到已为洛斯特丽丝小姐准备好的驴跟前。我扶她骑上去,轻声地和马夫说话。当他告诉我我想听的内容时,我把一枚银环滑到他手里。银环不见了,像变魔术一样。

一个奴隶牵着驴,另一个奴隶为她撑遮阳伞,我和我的女主人跟着国王及橇车走进沙漠。由于经常停下来休息,我们走了半个上午才到达盖泽勒斯山谷。路上,我们路过了古老的梯雷斯墓地。这块墓地得追溯到第一代法老时期。有些智者说,坟墓是三千年前从黑石悬崖上凿出来的,虽然我不知道他们如何得出这一结论。路过时,我不声不响好奇地研究坟墓的入口。然而,即使这么久远了,我也没找出人类在周围留下的最新痕迹。我过于失望了。我们一边前进,我还不停地回头看。

盖泽勒斯山谷是皇家禁猎地之一,受到法老一长串命令的保护。一群皇家猎场管理员长期驻扎在山谷上方的小山里,执行国王的命令,保留所有动物。未经王室批准,在此狩猎会被处以绞刑。

在一座小山的山顶贵族们从驴背上下来,俯视广阔的褐色山谷。帐篷很快搭建起来用以纳凉,成罐的冰冻果汁露和啤酒用来解渴。

我确定我和女主人找到了一个有利地势观看打猎;从此处,我们也可以偷偷离开,不引起别人的注意。远处,透过摇曳如水的幻景,我看到山谷腹地成群的瞪羚,把它们指给我的女主人。

“它们在那里吃什么呢?”洛斯特丽丝小姐问。“没有一点绿色。它们一定吃石头,因为那里石头够多。”

“许多不是石头,而是活着的植物。”我告诉她。她笑着不相信。我在石头地上搜寻,摘起一把神奇的植物。

“它们是石头。”她坚持着,直到她手里握着一个“石头”,把它捏碎,黏稠的汁液从手指缝中流下来。神创造的精巧的假相让她很惊讶。“这就是它们赖以为生的食物?似乎不可能。”

我们不能继续聊天了,因为捕猎开始了。两个皇家猎人打开笼子,猎豹跳出来。我希望它们试着逃跑,但它们像神殿里的猫一样驯服,爱抚地舔着驯养者的腿。豹发出奇怪的吱吱叫声,与其说像一头凶猛的食肉动物,不如说更像一只鸟。

沿着褐色晒焦的山谷底,我看到一列围赶的人,身影由于距离远和热气,看起来渺小、扭曲。他们正朝我们的方向慢慢移动过来。羚羊群开始在他们前面游走。

国王和牵着猎豹的猎人沿着坡向谷底走去,我们和其他宫廷人员则留在山顶。侍臣们已在互相打赌,我和他们一样急切地等待狩猎结果。但我女主人的脑中想着其他事情。

“我们何时能走?”她低声问,“我们何时能逃离开这里,进入沙漠?”

“打猎一开始,所有的目光都盯在上面。那时就是我们的机会。”我说话时,风突然停止了。一路上,从河面吹过来的风曾让我们感觉凉爽。这时却像青铜匠打开了熔炉的门,空气热得令人窒息。

我再次向西边地平线看去。那里的天空已变成硫磺色;就在我看着时,硫磺色逐渐漫布整个天空,令我不安。然而,我是人群中唯一注意到这一奇怪现象的人。

虽然捕猎人群在谷底,但离我很近,足以观察到两只豹。两只豹发现羚羊群正被慢慢赶过来,它们由深情款款的宠物变成了凶猛的猎人——这才是真正的本性。它们高高扬起头,目不转睛,高度警觉,双耳向前竖立,靠着牵绳,凹陷的腹部收缩着,每块肌肉像拉满弓的箭一样绷紧。

我的女主人用力扯我的衣服下摆,专横地低声说:“让我们离开这儿,泰塔。”我开始不情愿地一点一点挪向石头群。石头掩护了我们撤离,防止别人看见。接受银环贿赂的马夫给我们留下了一头驴,正拴在石头丛中看不见的地方。一来到驴跟前,我就检查驴背上是否有我要的东西:水袋和装供给的皮包。我发现一切准备妥当。

我禁不住请求我的女主人:“再等一会儿。”她还没来得及拒绝,我就爬上裸露的岩石顶部,向下面的谷底看去。

羚羊离我们最近;身后几百步远的地方,法老正用绳牵着那两只猎豹。我正好看到他松开猎豹,赶它们走。它们开始跳跃奔跑,昂着头,好像正在研究奔跑优雅的羚羊群以选择猎物。突然羚羊群注意到它们快速逼近,开始全速奔跑,像一群燕子掠过灰尘四起的平原。

猎豹伸展长长的身体,前爪用力向前伸,然后拍打后腿,弯曲瘦削的躯体,然后再次伸展。很快,它们迸发出最快的速度。我从未见过这么快的动物。和它们相比,羚羊群似乎突然跑进了沼泽地,速度受到阻碍。两只豹毫不费力地超过羊群,超过一两只掉队的羚羊,追上了它们选择的猎物。

受到惊吓的羚羊们尽力躲开致命追击。它们高高跳起,在精巧的蹄子触到烤焦地面的一刹那,在空中扭身,转变方向,往回跑。猎豹同样优雅地转体,结局不可避免。每只豹都抓住一只羚羊,落到地面,激起重重尘土,然后蹲伏在羚羊身上,爪子夹住气管将其勒死。羚羊的后腿剧烈地踢蹬,最后僵直而死。

面对这样刺激的场面,我发现自己浑身颤抖,喘不过气。我女主人的声音使我振奋起来。“泰塔!快点下来,他们会看到你趴在那儿。”我滑下来,回到她身边。

我仍然兴奋不已。我扶她跨上鞍子,牵着毛驴下山,走进拐角处,消失在身后山顶人群的视线中。我的女主人不会对我生气很久,当我又狡猾地提起塔努斯的名字时,她把刚才的事全忘了。我催促她向约定的地点前进。

我们又越过一个山脊,这时我确信我们已彻底远离盖泽勒斯山谷,掉头径直向梯雷斯墓地进发。在安静、燥热的空气中,毛驴蹄子踩在石头上发出叮当、噼啪的声音,好像踩过一片碎玻璃。我很快汗流浃背。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风暴气息。我们还要走很长一段路才能到达目的地,我对女主人说:“空气像枯骨一样干燥。你应该喝点水。”

“继续走!以后有很多时间,让你喝个饱。”

“我想的是你,主人!”我抗议。

“我们不能迟到。你浪费的每一刻都会缩短我和塔努斯相处的时间。”当然她是对的。在其他人想起我们之前,我们的时间很少。我的女主人很受大家喜爱;一旦狩猎结束,回到河边,他们就会找她作伴。

我们越接近悬崖,她的急切心情越严重,她不能再容忍慢吞吞的爬山速度。她从驴背上跳下来,跑向下一个山脊。“在那儿!他就在那儿等我。”她大叫,指向前方。

她一跳上地平线,风就像觅食的饿狼一样向我们扑来,在山涧峡谷间呼啸。我女主人的头发像旗一样飘扬,吹散,拍打着缠在脖子上。裙子也被掀开,高高地飘在瘦削的褐色大腿上方。她笑着,快速旋转,和风调情,就像是她的情人。我没有分享她的喜悦。

我转身向后看。暴风正从撒哈拉沙漠袭过来,暗褐色,十分恐怖,升向阴冷的黄天,滚滚而来,如同巨浪撞击着珊瑚礁。风刮起的沙子冲刷着我的双腿,我跑起来,拽着身后的驴。风刺入我的后背,几乎把我击倒,但我抓住我的女主人。

“我们必须快点。”我喊道,“我们必须在暴风袭来前赶到目的地躲起来。”

天上高高的沙云吹过太阳,阳光转暗,我不得不用肉眼直接看向它。整个世界蒙上赭色阴影,太阳变成昏暗的橙色球体。飞舞的沙子扫着我们裸露在外的四肢和脖颈后部。我把我的围巾缠绕在我女主人的头上保护她,领着她的手前行。

成片刮起来的沙子席卷我们,周围环境变得暗淡。我害怕迷失方向。突然,沙幕中出现一个洞,我看见陵墓的黑暗入口出现在我们面前。我一只手拖着我的女主人,一只手牵着驴,跌跌撞撞躲进山洞里。入口的柱碑由坚硬的石头刻成,引导我们进入山腰,然后一个急转弯,进入到墓室。这里曾经是古代木乃伊安息的地方。几个世纪前,盗墓者盗走了经过防腐处理的尸体和所有宝物,现在剩下的只有石壁上褪色的湿壁画,都是些众神和黑暗中鬼怪的形象。

我的女主人靠在石墙上坐下,首先想到的还是她的爱人。“塔努斯现在找不到我们了。”她绝望地哭了。是我把她领到安全地带,我被她的忘恩负义伤害了。我把她从毛驴上扶下,把驮的东西放在陵墓的角落,然后从水皮袋里倒出一杯水,让她喝。

“其他人怎么样了?国王和我们所有的朋友。”她问,一边喝着水。想着别人的安危是她的天性,即使自己处于这样的困境。

“有猎人照顾他们。”我告诉她,“他们是好人,了解沙漠。”但没有充分预料到暴风,我生气地想。虽然我想办法安慰她,但我知道对于妇女和儿童来说情况会很糟糕。

“塔努斯呢?”她问,“他会怎么样?”

“塔努斯尤其知道做什么,他就像一名贝都因人。你放心,他会看到暴风来临。”

“我们会返回大河吗?他们会在这儿找到我们吗?”她最后想到了自己的安危。

“我们在这儿会安全的。我们的水够喝很多天。暴风结束时,我们会找到回到大河的路。”想到珍贵的水,我驮了鼓鼓一袋来到墓地,在这里驴不会踩到它。现在天几乎完全黑了,我摸索着从行李中拿出奴隶为我准备的灯,吹亮燃着的灯芯。灯发出光芒,欢快的黄光照亮陵墓。

我忙着点灯,后背对着洞口,这时我的女主人尖叫起来,声音很大,极度恐惧。我也被吓到了,血流像蜂蜜一样快要凝固,虽然我的心脏像飞奔的羚羊蹄在急跳。我转过身,去摸匕首,但当我看见门口的巨大怪物时,我一动没动,没有去摸皮带上的武器。我本能地知道,我的小刀对于战胜这个家伙根本没用。

微弱的灯光中,这个形象模糊、扭曲。它有人的身形,但太大了,不可能是人。怪异的脑袋使我确信,它肯定是来自阴间的恐怖的鳄鱼头怪物,吞食托特天秤上需要的那些人的心脏(托特是陵墓四壁上描绘的怪物)。它的头闪烁着爬行动物鳞片的光;嘴是鹰或硕大乌龟的嘴;眼睛深不可测,无情地盯着我们;肩膀上长出巨大的翅膀,半卷着,像躁动的隼的翅膀,拍打着高大的身体。我以为这个怪物会挥动翅膀,用坚硬的魔爪撕碎我的女主人。她一定也被这种场面吓坏了,又尖叫起来,蜷伏在怪物脚下。

突然,我意识到这个怪物没有翅膀,而是贝都因人穿的那种长羊毛斗篷的褶,在风中猛烈拍动。我俩被这恐怖景象吓得一动不动。它抬起双手,摘下发光的战斗头盔和鹰头样的面具,摇摇头,一团赤金鬈发落到宽阔的肩上。

“从悬崖顶,我就看见你们穿过暴风。”声音听起来亲切熟悉。

我的女主人又一次尖叫,这次充满狂喜。“塔努斯!”

她飞奔过去;他抱起她,好像她还是个孩子,高高举起,她的头碰到了石头墓顶。他把她放下,抱在怀里。她从他的怀中挣脱出来,把嘴伸向他的嘴,他们好像要用全部力量吞掉彼此。

我被遗忘了,站在陵墓的阴影里。虽然我曾密谋冒那么大的风险让他们相聚,但现在我无法让自己写下困扰我的情感,因为我不愿意目睹他们的狂喜。我相信,嫉妒是所有情感中最可耻的,然而我和塔努斯一样爱洛斯特丽丝小姐。这不是父亲的爱,也不是兄长的爱。我是一个阉人,但我对她的爱是一个正常男人的爱,当然是无望的爱,但正因此也是苦涩的爱。我不能再待在此处看着他们。我像一个被鞭打的小狗,开始悄悄地从陵墓中退出。但塔努斯看见我要离开,结束了那似乎要毁灭我灵魂的恐怖的吻。

“泰塔,别把我单独和国王的妻子留下。和我们待在一起,别让我受到可怕的诱惑。我们的荣誉处在危险中。我不能相信我自己,你必须待在这儿,保证我不给法老的妻子带来羞辱。”

“离开!”洛斯特丽丝小姐在他怀中叫道,“别管我们。我现在不想听什么羞辱、荣誉的话。我们的爱已被压抑得太久了。我等不到迷宫预言实现了。别管我们,善良的泰塔。”

我从密室逃离出来,好像我的生命处于危险。我本可能冲入风暴,在那消亡。那样的话,一切就都结束了。但我太胆小了,风把我赶回来,绊倒在柱碑一角,风不再折磨我了。我坐在石地上,把围巾缠到头上遮住眼睛、耳朵。但是,虽然风暴沿着悬崖呼啸,也不能淹没墓室里传出的声音。

暴风猛刮两天,毫未减弱。我偶尔睡一会儿,强迫自己忘却一切。但无论何时醒来,我都能听见他们。他们欢愉的声音折磨着我。奇怪的是,当我的女主人和国王在一起时,我从来不知道我会这样痛苦——但是,另一方面,那也没什么奇怪,因为那个老人对她来说毫无意义。

这是另一个折磨我的世界。喊叫、呻吟、低语撕扯着我的心。年轻女人有节奏的啜泣声——并非因痛苦——威胁着、毁灭着我。她最后狂喜的放肆尖叫声比阉割刀的切割更令我痛苦至极。

最后风弱了,消失了,在悬崖脚呻吟。天空越来越明亮,我知道这是我禁闭在陵墓的第三天。我振作精神,叫他们。我不敢进入内室,怕看到我可能看到的一切。有一会儿没有回应,后来我的女主人嘶哑地回答,这声音令人恐惧地在柱碑下面回荡。“泰塔,是你吗?我以为我已在暴风中死去,被带到西天乐园。”

风暴一停,我们没有时间留下来。皇家猎人可能已在四处寻找我们。风暴为我们提供了不在现场的最好借口。我确定残留的猎人可能已散布在这些可怕的小山中,但不能让搜索队发现塔努斯和我们在一起。

另外,我和塔努斯这些天几乎没说话,有许多事情需要讨论。我们站在柱碑的入口,匆忙制订计划。

我的女主人一声不响,镇定自若,我以前很少见她这样。她不再是无法自我约束、唠唠叨叨,而是站在塔努斯身旁,用一种新的宁静看着他的脸。她让我想起了在她的庇护神像前祭奉的一位女祭司。她的眼睛从未离开他的脸,偶尔还会伸手摸他,好像再次说服自己那真的是他。

她一这样,塔努斯不管在说什么,都会停下来,全神贯注地看她那双深绿色的眼睛。我不得不把他叫回来,继续还没谈完的正事。面对这样直白的相互爱慕,我自己的感情显得卑鄙和低下。我强迫自己为他们高兴。

谈正事花的时间比我预想的要长,但最后我和塔努斯拥抱道别。空中仍弥漫着美妙的黄尘,一丝阳光透出来,我牵着毛驴上路。我的女主人徘徊着,我在下面的山谷里等她。

我回头,看见他们终于出现在洞口。他们站在那里,没有拥抱,长时间凝视着彼此,然后塔努斯转身,大步走开。我的女主人看着他,直到他消失,然后朝我等候的地方走来。她走路时像在做梦。

我扶她骑上驴,给她调整鞍子长度。她俯身抓住我的手。“谢谢你。”她说。

“我不值得你感激。”我反对。

“我是整个世界最幸福的人。你给我讲的关于爱的一切就是事实。请为我高兴,即使……”她没说完,我突然意识到她读出了我内心最深处的感受。即使在她最高兴时,她也因为给我造成的痛苦而伤心。在那一刻,我比以前更爱她了。

我转身,拿起缰绳,领她返回尼罗河。

一位皇家猎人从远处山顶发现我们,热情地向我们致意。

“我们一直遵照国王的命令寻找你们。”他告诉我们,赶紧跑下山,来到我们跟前。

“国王得救了吗?”我问。

“他安全待在埃勒芬蒂尼岛的王宫里。他下令,一旦找到洛斯特丽丝小姐,就把她直接带到他那里。”

我们一登上王宫码头,阿顿就在那儿,放松地鼓起涂粉的双颊,对我的女主人体贴过度。“他们已找到二十三具在风暴中丧生的不幸尸体。”他带着残忍的口气告诉我们。“所有人都确信你们已死亡。但是我在哈比神庙祈祷,保佑你们安全返回。”他看起来对自己很满意,我却很恼怒,他竟然把她的幸存归功于自己。他只给我们一点时间用来快速沐浴、用带香味的油涂抹干燥皮肤,然后快速带我们来到国王面前。

我的女主人被带回到法老面前,他真的很感动。我确信他和其他人一样逐渐爱上了她,不只是因为在她身上看到了不朽的希望。她跪在他面前时,他眼中涌出泪水,沾染了面颊上涂的粉。

“我以为你丢了。”他对她说。如果礼仪允许,他可能已拥抱她。“我发觉你比以前更漂亮、更可爱了。”他说得对,因为爱让她散发出特殊的魅力。

“泰塔救了我。”她告诉法老,“他领我躲藏起来,在那些可怕的日子里保护我。没有他,我可能已经像那些可怜人一样丧生了。”

“真的吗,泰塔?”法老直接问我。我装出最谦虚的表情,小声说道:“我只是众神一个卑微的工具。”

他冲我笑,我知道他也开始喜欢我了。“你已经多次为我们服务了,哦,卑微的工具。但这次最有价值。走近点!”他命令。我在他面前跪下。

阿顿站在我旁边,捧着一个雪松木小盒子。他打开盖,献给国王。法老从盒子里拿出一条金链子,纯金制造,刻有皇家珠宝商的标志,表明重量有二十德本。

国王把链子举过我头顶,吟诵:“我赐你荣誉金链。”他俯身,放在我的双肩上,沉甸甸的重量令我喜悦。这个装饰品是皇家荣誉的最高标志,通常留给将军、大使或高级官员,如英特夫领主。我怀疑在埃及历史上,这条金链是否曾经套在卑贱的奴隶脖子上。

赠送我的礼物和奖励并没有结束,因为我的女主人不会示弱。那天晚上,当我服侍她沐浴时,她突然打发走其他奴隶,赤裸地站在我面前,对我说:“泰塔,你帮我穿衣。”她对我特别满意时,允许我享有这个特权。她知道,在这亲密的场合中,她完全属于我一个人,我有多么高兴。

她的美丽只被光滑的深褐色头发遮盖。她和塔努斯度过的那些天似乎让她充满新的美感,从身体内部散发出来。雪花石膏罐子里的灯从透明的罐身照射出来;同样,我的女主人似乎也周身放光。

“我从未梦想过,像我这样的身体会装满这样的快乐。”她一边说着,一边抚摸着自己的身体两侧,低头看着自己,同时让我也摸一摸。“当我和塔努斯在一起时,你承诺我的一切都发生了。法老赐你荣誉金链,也正好表达了我对你的感激。我想让你在某种程度上分享我的快乐。”

“服侍你是我渴望的所有奖赏。”

“帮我穿衣。”她命令,然后把手举过头。她一动,双乳改变了形状。多年来我看着它们从不成熟的小无花果长到现在圆圆的、奶油般的石榴,比珠宝或大理石雕塑更美丽。我把精致的睡裙套在她身上,让它流过她的身体,遮住她,但没有遮掩她的美丽,就像清晨的薄雾装饰着黎明中的尼罗河水。

“我已下令安排一次宴会。还给王室夫人们发去了邀请。”

“很好,主人。我会负责。”

“不,泰塔。宴会是以你的名义举办的。你将以来宾身份坐在我旁边。”

这是她的又一个计谋,和最近所有疯狂举动一样,令我震惊。“不合适,主人。你会冒犯规矩的。”

“我是法老的妻子。我定规矩。宴会期间我有礼物送给你。我会在众目睽睽之下送给你。”

“你能告诉我是什么礼物吗?”我问,心里有些不安。我从来说不准她凭空想出来的下一出恶作剧会是什么。

“当然我会告诉你是什么。”她神秘地笑了。“秘密,这就是全部。”

虽然我是嘉宾,但我不能把宴会安排交给厨师和嘻嘻哈哈的女奴。毕竟,我的女主人作为主人的名声至关重要。天未亮,我就来到市场,选购最好、最新鲜的农产品和海产品。

我答应邀请阿顿。他打开国王的酒窖,让我挑选。我雇了城里最好的乐师和杂技演员,进行了排练。我派奴隶出去到河两岸采摘风信子、水仙和莲花补充我们的花园中已盛开的大片花朵。我让织工编结小芦苇舟,上面放彩色玻璃灯,让它们漂浮在水园池塘上。我为每位客人摆放了皮坐垫和花环,以及成罐带香味的油,让她们在闷热的夜晚凉爽一下,同时驱散蚊子。

夜幕降临,王室妇女穿着炫耀的最新样式的服装开始陆续到达。一些人修剪了头发,把自然头发换成了假发。穷人家的妻子为了养活孩子,被迫卖掉自己的头发,制成了这些假发。这是我厌恶的时尚,我发誓全力阻止我的女主人追随这种愚蠢做法。她光泽的头发是我的幸福源泉。但谈到流行,即使最理智的女人也不可信。

在我女主人的坚持下,我坐在她旁边的垫子上,没像往常坐在她身后。我看出许多来宾对这种不得体的行为感到反感,在扇子后互相低语。我和她们一样不自在。为了掩盖我的尴尬,我示意奴隶们把酒杯加满,示意乐师奏乐、舞者起舞。

酒是醇的,音乐是激动人心的,跳舞的全是男人。他们充分展示了男性魅力,因为我命令他们用自然状态表演。女士们被这种表演深深吸引,很快忘记顾及体面,大口喝酒。我毫不怀疑许多男舞者天亮前是不会离开后宫的。一些王室夫人有着贪婪的欲望,许多人多年来没有受到国王的关爱。

在这个欢乐的气氛中,我的女主人站起来,提醒来宾们注意。然后,她代我向她们敬意,溢美之词不绝,我的脸红了。她继续讲到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来发生的有趣、感人的经历。酒似乎缓和了这些女人对我的态度,她们笑起来,鼓掌。几个女人甚至借着酒伤感地啜泣。

最后,我的女主人命令我跪在她面前,我照做了。众人纷纷低语。我选了一件用最好的亚麻布做的朴素上衣,女奴们按最适合我的发型给我梳了头。除了颈上的荣誉金链,我没带任何装饰品。在这样炫耀的气氛中,我朴实的风格很吸引人。由于定期游泳、锻炼,我一直保持着强健的身体,这也是英特夫领主第一眼就被我吸引的原因。那些年,我一直处于最佳状态。

我听见一个老夫人对旁边的人低语:“他忘记首饰多可惜啊。他是这样一个吸引人的尤物。”这个晚上我会忽略这些话。在其他场合,这些话早已让我十分痛苦。

我的女主人看上去对自己很满意。她已成功地向我隐瞒了礼物的性质。通常她不会如此机敏地战胜我。她低头看我弯下去的头,慢慢地、清楚地说,暂时享受着最大的快乐。

“奴隶泰塔,我生命中所有岁月里,你一直是我的盾牌。你一直是我的导师、我的私人教师。你教我读书、写字。你给我解释星象之谜和晦涩的艺术。你教我唱歌、跳舞。你告诉我如何在很多事情中找到幸福和满足。我很感激你。”

王室妇女们又开始变得难以控制。她们以前从未听过用这样溢于言表的词汇赞扬一名奴隶。

“在喀姆新风那天,你为我效劳,我必须回报你。法老已赐你荣誉金链。我有自己的礼物给你。”

她从袍子底下拿出一卷纸莎草,用彩线捆着。“你曾像奴隶一样跪在我面前。现在像自由人一样站起来。”她高高举起纸莎草。“这是你的解放契约,由宫廷文书起草。从今天起,你是自由人了。”

我第一次抬起头,不相信地盯着她。她把纸莎草卷按在我麻木的手里,天真地冲我笑。

“你不期待这个,是吗?你太惊讶了,不知道对我说什么。对我说点什么,泰塔。告诉我你多么感激这个恩赐。”

她说的每个字像毒镖一样刺伤我。我一想到没有她的生活,我的舌头在嘴里变成了石头。作为一个被解放的人,我会永远离开她。我再也不会为她制作食物,服侍她沐浴;不会在她准备睡觉时为她盖被;不会在天亮时叫醒她,并在她第一次睁开那双可爱的深绿色眼睛迎接新一天时陪在她身边;再也不会和她一起唱歌,为她举杯,帮助她穿衣,凝视她所有的美丽。

一想到那样的生活已走到尽头,我悲痛欲绝,绝望地盯着她。

“高兴些,泰塔。”她命令我,“我给你这新的自由,高兴点儿。”

“我再也不会高兴了。”我脱口而出,“你把我抛弃了。我怎么能再高兴起来?”

她的笑容消失了,不安地盯着我。“我给了你我权力范围内最珍贵的礼物。我给了你自由。”

我摇摇头。“你给了我最可怕的处罚。你在把我从你身边赶走,我不会再有幸福了。”

“不是处罚,泰塔。是奖赏,你难道不明白吗?”

“我渴望的唯一奖赏就是后半生留在你身边。”我感到眼泪从我身体深处涌出来。我竭力止住。“主人,我求你,别把我从你身边赶走。如果你对我还有感情的话,请允许我留在你身边。”

“别哭。”她命令,“如果你哭,那我就会和你一起哭,在所有宾客面前。”直到那一刻,我真正相信她从未考虑过,她一时兴起而错位的慷慨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我的眼泪夺眶而出,顺脸流下。

“不许哭!这不是我想要的。”她自己的眼泪也随着流下来,“我只想像国王一样奖赏你。”

我拿起纸莎草卷。“请让我把这个愚蠢的东西撕成碎片。让我继续为你效劳吧,让我站在你身后吧,那里是我的位置。”

“别说了,泰塔!你正在伤我的心。”她大声抽着鼻子,但我是残忍的。

“我想从你那里得到的唯一礼物是一生服侍你的权利。主人,请废除这个契约书。请允许我撕碎它。”

她用力点点头,像小时候摔倒在地擦破膝盖时,哭肿了脸。我一遍一遍撕着纸莎草纸。对此破坏还不满意,我把碎片拿到灯前,让火苗把它烧成脆黑卷。

“向我保证你不会再把我赶走。发誓你不会再把自由强加给我。”

“我保证让你作我的奴隶,不再出售你,也不释放你。”她透过泪眼,沙哑地低声说,然后一丝顽皮在那双悲惨的深绿色眼睛中闪现。“当然了,除非你过分地让我恼怒,我就立刻叫来法律文书。”她伸出一只手把我扶起来。“起来,你这个笨人,注意你的责任。我肯定地说我的杯子空了。”

我又回到她身后的位置,重新填满杯子。微醉的客人们以为这一切都是我们为了娱乐她们而安排的。她们鼓掌,吹口哨,把花瓣扔向我们表示欣赏。我看得出,她们中的大多数宽慰了,因为我们没有真正藐视她们的体面,因为奴隶还是奴隶。

我的女主人把酒杯端到唇边,但喝之前,冲我笑了。虽然她的眼里还有泪水,但笑容激发了我的士气,恢复了我的幸福。我感到和以往那些年一样离她很近。

第二天早晨,我们一觉醒来,发现尼罗河夜里已开始了一年一次的涨水。码头守夜人快乐的喊叫声唤醒我们,我们才觉察。我因饮酒过多,身体仍感沉重,但还是下床,跑到河边。两岸已站满城里的百姓。他们祈祷、唱歌、挥舞棕榈叶,迎接洪水到来。

低处的河水曾经像是铜块上生出的绿锈般的鲜艳绿色,现在上涨的洪水已把绿色全部冲走,河水变成了不祥的灰色。夜里,河水已上升到港口的石头桥塔的一半,很快就会漫到堤岸上的建筑,然后强行进入已干裂多月的灌溉渠河口。从那里开始,水流打旋,淹没田地,冲垮农民的小屋,冲走田地间的界标。

每场洪水后,界线的测量和复位都由水域护卫官负责。每年到重新设立界石时,英特夫领主都偏袒富翁和贵族申请标定的土地,以此来增加财产。

从上游传来大瀑布遥远的轰鸣声。不断上涨的洪水淹没了路上的花岗岩天然水坝,呼啸着穿过峡谷时,水花像银水柱喷向刺眼的蓝天,在阿苏恩省各地都能看到。当漂亮的水雾漂浮在整个岛时,清新凉爽地落在我们仰起的脸上。我们对这种赐福感到喜悦,因为我们知道这是山谷里下的唯一一场雨。

我们观看时,所在岛周围的海滩却被洪水吞噬了。我们的登陆码头很快会被淹没,河水会拍打着我们花园的门。河水最终会涨到多高是个问题,通过研究尼罗河水位测量标尺的水平刻度才能计算出。整个国家和每个人的繁荣或饥苦都取决于这些数据。

我急忙跑回去找我的女主人,准备涨水仪式。我会在仪式中起显着作用。我们穿上最好的衣服,把新金链戴在脖子上。然后,我们和王宫其他人员及后宫的女士们一起加入自发前往哈比神庙的队伍中。

法老和埃及所有高贵的领主走在最前面。因生活富足而长相富态的祭司们正在神殿台阶上等候我们。他们的头剃过,头顶因涂油闪亮,双眼发出贪婪的光,因为今天国王会慷慨献祭。

在国王面前,神的塑像已从高坛搬出,神像上装饰着鲜花和漂亮的深红色亚麻。然后,把塑像浸透在油和香料中。我们这时唱着赞美诗,感谢神降临洪水。

远在南方,在一个文明人从未去过的地方,哈比神坐在山顶上,从两个取之不尽的罐里把圣水倾倒入尼罗河。每个罐里的水的颜色和味道都不同:一个是鲜艳的绿色,味甜;另一个是灰色,沉积着泥沙。泥沙每个季节淹没我们的田地,赋予新的生命和丰饶。

我们吟唱着,国王以玉米、肉、酒和金银为祭品。然后他大声喊出他的术士、技工和数学家,命令他们进入尼罗河水位测量标尺,开始观测和计算。

我在服侍英特夫领主时,曾被任命为水域看护人。在那群杰出人物中,我是唯一的奴隶,但我安慰自己:没有谁戴着荣誉金链。他们很尊重我。他们以前曾经和我一起工作过,知道我的价值。我曾帮助设计测量尼罗河水位的测量标尺,并监督执行;是我通过观察,算出了复杂的公式来确定预想的高度和每场的洪水流量。

浸过沥青的灯芯草火把摇曳的火光照亮了我们的路。我跟随主祭司走进尼罗河水位测量标尺入口——在高坛后墙开凿的黑暗通道。我们走下斜坡通道,石头台阶由于河中软泥和河水流动变得湿滑。一条有毒的黑色水蛇从我们脚下滑过,猛地发出嘶嘶声,钻进黑暗的水里。水位已涨到通道的一半。

我们聚集在最后一级裸露在水面的台阶上,借助火把的灯光,研究石匠已在通道墙上凿出标记。每个标记都有确切含义——或神奇,或实用。

我们一起极其小心地记下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读数。在接下来的五天里,我们会轮流来观测和记录正在上升的水位,用水钟的流动测定读数的时间。从水样中,我们能估计出泥沙含量。所有这些因素都会影响我们最终的结论。

五天观测时间一结束,我们就要开始三天的计算。这需要使用许多纸莎草卷轴。最后,我们把观测结果呈送给国王。那一天,国王在贵族和半数埃勒芬蒂尼岛民众的陪同下隆重返回神殿,接受估算结果。

随着主祭司大声宣读,国王开始微笑。我们预测了几乎完美的河水上涨幅度。涨水不能太低,让田地裸露在太阳下暴晒,对丰收最有效的肥沃的淤泥黑层被拨除;也不能太高,冲垮河渠和地面建筑,淹没沿岸村庄和城市。这个季节会带来大丰收和肥羊群。

法老笑了,不是因为臣民的富裕,而是因为税收官会聚拢赏金。每年的税收以洪水的价值来计算,今年将会有大笔新增财宝添加到他祠庙的藏宝室里。为了结束哈比神庙的赐水仪式,法老宣布了每两年一次到底比斯参加奥西里斯节朝觐的日期。自从我的女主人在奥西里斯节最后的受难复活剧中扮演女神到现在,两年过去了。这看起来是那么的不可能。

那天晚上在尼罗河水位测量标尺通道中守夜,我几乎没睡觉。我的女主人兴奋得找不到自己的卧榻,让我陪她坐到天亮,唱歌、大笑,反复讲述那些她百听不厌的塔努斯的故事。

八天后,皇家帆船将沿着上涨的尼罗河水向北驶去。我们到达时,塔努斯·哈莱布领主将在底比斯等候我们。我的女主人欣喜若狂。

集结在埃勒芬蒂尼岛港口的帆船数量众多,似乎覆盖了整个水面。我的女主人开玩笑地说,人们不必弄湿双脚,在船体搭成的桥上溜达着就可横跨尼罗河。每个桅杆头都飘扬着旗帜,船队看上去十分壮观。

我们和宫廷其他人员已经登上分配给我们的船只,站在甲板上向国王欢呼。他离开王宫,走下大理石台阶,登上雄伟的豪华龙船。他安全登船后,一百个号角吹响扬帆的信号。整个船队一起扬帆,船头全部指向北方。随着河流奔腾,船桨向内划动,船队改变航线,顺风行驶。

自从阿赫荷鲁斯粉碎了施勒克匪徒,全国各地呈现出别样的活力。我们途经的每个村庄的村民都来到水边,向他们的国王致意。法老头戴笨重的双皇冠,高高地坐在艉楼上,所有人都可以清晰地看见他。他们挥动着棕榈叶,高喊:“愿众神对法老微笑!”河水不仅给他们带来了国王,还带来了恩惠。他们很高兴。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法老和所有随从两次上岸,视察了阿赫荷鲁斯在商路的十字路口立起来的纪念碑。当地农民已把这些令人厌恶的头骨堆保留下来,作为新神的神圣遗迹。他们把每块头骨擦得如同象牙般闪亮,然后用泥砌起来,永远屹立。他们还在上面修了神龛,指定祭司侍奉这些神圣之地。

在两处神龛,我的女主人都留下一个金环作为祭品。自封的护卫高兴地收下这些供物。我对这种奢侈表示抗议,但完全无用。我的女主人经常缺乏正确的钱财观念,我不得不费心尽力地替她积累。没有我的限制,她可能把所有财富送给了张着大口的祭司和微笑着贪得无厌地接受施舍的穷人。

离开埃勒芬蒂尼岛的第十天晚上,皇家随行人员在河流弯道上游的一个舒适的海岬宿营。那晚的娱乐节目包括一名全国最出名的讲故事人。我的女主人通常爱听讲故事——胜过其他大多数乐趣。她和我一直期待有这样的机会,离开王宫后还在劲头十足地讨论此事。然而,令我既惊讶又感到痛苦失望的是,洛斯特丽丝小姐宣布自己太疲惫,身体不舒服,不能参与讲故事了。虽然她强迫我去,让我带上其他人,但是她身体不好,我不能撇下不管。我给她喝了热饮料,然后躺在她床尾地板上,以便她夜里需要我时,我能在她身边。

早上当我努力叫醒她时,我开始担忧。通常她会满怀希望地笑着从床上蹦起来,准备抓住和吞掉新的一天,贪享生活的快乐。然而,今天早上她把被子又拽回到头上,含糊其辞地说:“再让我睡一会儿。我感觉身体像老太太一样又沉又无力。”

“国王命令早起。我们必须在太阳升起前上船。我给你拿些热饮让你精神起来。”我把开水倒入一碗药草中,这是上次月圆时在最佳时机,我亲手采摘的。

“别唠叨了。”她冲我发脾气。但我不会让她再睡了,敦促她起床,喝下补药。她拉长脸。“我发誓,你想企图毒死我。”她抱怨。然而,没有任何先兆,我还未来得及阻止,她全吐了。

事后,她似乎和我一样震惊。我们俩惊恐地看着她床边呕出的一滩。

“我怎么了,泰塔?”她低声问。“我以前从来没这样。”

到这时,我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喀姆新风!”我叫。“梯雷斯墓地!塔努斯!”

她茫然地看了我一会儿,然后笑容像一盏灯点亮了阴暗的帐篷。“我怀孕了!”她喊。

“别那么大声,主人。”我请求。

“塔努斯的孩子!我正怀着塔努斯的儿子。”这不可能是国王的婴儿,因为自从她由于绝食而生病、流产,我已成功地阻止他们同床。

“哦,泰塔。”她呵呵笑着,撩起睡衣,敬畏地察看着平坦、结实的肚子。“想一想!一个像塔努斯的小淘气正在我的身体里生长。”她满怀希望地按着肚子。“我知道我在梯雷斯墓中找到的快乐不会就此结束,众神一定会留下印迹。他们给了我一个伴随一生的记忆。”

“你想得太早了。”我警告她,“可能是急腹痛。我们必须先做检查才能确定。”

“我不需要检查。我知道——在我心里,在我身体的秘密深处。”

“我们仍要做检查。”我固执地告诉她,然后取来罐子。她蹲在上面,给我提供了她一天的第一次尿。我把尿分成两等份。

我把尿的第一部分混入同量的尼罗河水;然后把两个罐子装满黑土,每罐里种五个高粱粒籽,一罐用纯尼罗河水浇,另一罐用混有我女主人尿的水浇。这是第一次测试。

然后我在营地附近泻湖的芦苇中捕捉十只青蛙,不是鲜绿黄色、后退跳跃的那种,而是分泌黏液、黑色的那种,头和慵懒肥胖的身体间没有脖颈,眼睛位于平头骨顶端,孩子们因此把它们称作望天蛙。

我在两个装有河水的罐子里分别放入五只望天蛙,然后一个罐中混入我女主人的尿,另一个罐子原样未动。第二天早晨,在船上我女主人房舱的隐蔽处,我们移开盖罐子的布,察看里面的情况。

用我女主人尿浇的种子已长出小绿芽,而另一些种子毫无变化;没有接受我女主人赐福的望天蛙无反应,而另外幸运的五只已生出长银线,上面点缀着黑色的卵。

“我都告诉你会是这样的结果!”我的女主人还未等我作出正式诊断,就自鸣得意尖声尖气地说。“哦,多亏了众神!我这一生不会再有比这更美好的事情了。”

“我会立即告诉阿顿。你今晚必须和国王同床。”我严厉地对她说。她迷惑不解地盯着我。

“即使法老相信我告诉他的大多数事情,也不会相信你在喀姆新风中怀了他的孩子。我们必须为我们的这个小家伙找个养父。”我已把这个婴儿看成是我们的孩子,不只是她自己的。虽然我尽力掩盖我的轻浮无常,但我还是和她一样对她的生育能力满意。

“你不要再把他称为‘小家伙’。”她突然对我发起火来,“他将成为王子。”

“只有我能为他找到一个国王父亲,他才会是王子。准备好。我要去见国王了。”

“昨夜我做个梦,圣上。”我告诉法老,“太令人惊奇了!为了证实一切,我解开阿蒙拉迷宫。”

法老满怀期待地向前倾身。他逐渐和我的其他病人一样相信我的梦和迷宫了。

“陛下,这次绝不会弄错。在梦里,伊西斯女神出现,答应抵制她兄弟塞特的影响。塞特让洛斯特丽丝小姐得上消蚀性疾病,那么残忍地夺走了你的第一个儿子。在奥西里斯节第一天和我的女主人同床,你就会被赐予另一个儿子。这是女神的承诺。”

“今晚是节日前夜。”国王看上去很高兴,“说实话,泰塔,几个月来我一直准备履行这个美妙的义务,只要你允许。但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在阿蒙拉迷宫中看到了什么。”他又一次期待地向前倾身,我已准备好了。

“和以前看到的一样,只是这次更强烈、更生动。同样在河两岸生长着一望无际的树林,每棵树都有皇冠,十分威严。你的王朝延续几个世纪,坚不可摧。”

法老满意地长出一口气。“把那个孩子给我送来。”

我返回帐篷,我的女主人正在等我。她已准备好优雅地去见国王,同时还有她的幽默。

“我会闭上眼睛,想象我又回到了梯雷斯墓地,和塔努斯一起。”她吐露,然后调皮地咯咯笑。“虽然把国王想象成塔努斯就像老鼠尾巴已经变成大象鼻子。”

国王一吃完饭,阿顿就来接她去国王的帐篷。她离开时表情平静,脚步坚定,可能还想象着她的小王子和在底比斯等我们的孩子的父亲。

最热爱的底比斯,有上百城门的美丽的底比斯——我们多么高兴地看到它出现在我们面前。河岸宽阔的拐弯处林立着神殿和闪亮的城墙。

当每一个熟悉的路标出现在我们眼前时,我的女主人兴奋地大声唱着。龙船在大维西尔王府下方的码头停泊时,回家的喜悦从我们俩身上消失了,我们陷入沉默。洛斯特丽丝小姐来摸我的手,就像一个被神话故事中的怪物吓倒的小女孩。我们看见了她的父亲。

英特夫领主和他的儿子门赛特和索贝克——两个没有拇指的英雄——站在大批人群之首。这群站在码头上迎接国王的人都是贵族和底比斯城市的元老们。和我噩梦中出现的一样,英特夫领主英俊、温文而雅。我感到情绪低落。

“你现在必须警觉。”洛斯特丽丝小姐对我低声说,“他们会找你,把你除掉。记住眼镜蛇。”

大维西尔身后不远站着拉斯弗。我们不在期间,他显然升职了。他戴着万人统帅的头饰,手执金色权位鞭。面部的肌肉还是没有改观,一边脸仍可怕地塌陷,唾液从嘴角滴下。此时他认出了我,隔着狭窄水流,用半张脸冲我咧嘴,举起金色鞭子冷冷地致意。

“我向你保证,我的主人,我和拉斯弗一起在底比斯时,我的手会放在匕首上,只吃自己亲手剥皮的水果。”我咕哝着,同时冲他笑,高兴地挥手向他回礼。

“你不要接受任何陌生的礼物。”我的女主人坚持,“你睡在我床脚,夜里我能保护你;白天你待在我身边,不要自己四处走动。”

“遵命。”我让她放心。接下来的几天里,我遵守着对她的承诺,处在她的直接保护下,因为我肯定英特夫领主不会让他的女儿陷于危险,以此威胁他与国王的联系。

我们因此经常和大维西尔在一起,因为在整个节日期间的所有仪式中,陪同国王是他的责任。在这段时间,英特夫领主扮演着洛斯特丽丝小姐可爱、周到的父亲。她是国王的妻子,因此他用所有敬重和关心对待她。每天早晨,他给她送来礼物,金子、珠宝、精致的小圣甲虫形雕饰物,还有用象牙和稀有木材雕刻的小神像。尽管有我女主人的命令,但我没有把它们还回去。我不希望警醒敌人,另外,这些礼物弥足珍贵,我偷偷把它们卖掉,把钱投资在囤积谷物,由城里可靠的商人——我的朋友们帮助掌管谷仓。

根据预计的收成,谷物的价格是十年来最低的。那只能有一个发展趋势,就是上涨,虽然我们可能为了利润要等一段时间。商人以我女主人的名义开了收据,我把它们存在法庭档案中;自己只留五分之一,我觉得是非常合理的佣金。

当我发现英特夫领主用那双苍白的豹眼睛看我时,我感到一丝窃喜。那眼神让我确信,他对我的感受没有缓和。我记得他对付敌人时的耐心和持久力,像一只美丽的蜘蛛等在网中心。他看我时眼睛发光。我记得那碗毒牛奶和眼镜蛇,尽管我十分警惕,我还是十分不安。

同时,节日按过去几个世纪的所有仪式和传统进行着。然而,这个季节,不是塔努斯的蓝鳄团,而是另一只船队在哈比泻湖捕猎河牛,另一群演员在奥西里斯神殿演出受难复活剧。遵照法老的命令,剧本还是我创作的那个版本,台词有力、感人。然而,这位新的伊西斯没有我女主人演得可爱,荷鲁斯也没有塔努斯领主演得高贵、动人。不过,这个塞特比拉斯弗扮演的那个更令人愉快、更惹人喜爱。

受难复活剧演出的第二天,法老过河视察他的祠庙,在这种场合下,他一整天都让我紧跟在他旁边。他多次公开咨询我有关工程的各方面情况。当然我在任何适当的时候都戴上我的金链。这一切都没有逃过英特夫领主的眼睛,我看出他在冥想国王对我的好感。我希望这会更加有助于保护自己免遭大维西尔的报复。

自从我离开底比斯,又派来一位建筑师负责祠庙工程。法老希望这个不幸的人能保持我制定的高标准,也按同样速度推进工程。这样做可能是不公平的。

“以荷鲁斯的神圣母亲的名义,泰塔,我希望你仍在这儿负责。”法老嘀咕说。“如果你的女主人和你分开,我会把你从她那儿买来,让你永远待在死亡之城监督这项工程。自从这个白痴接手你的工作,花费似乎已翻番。”

“他这个年轻人太天真了。”我赞同地说,“就连石匠和包工头偷了他的睾丸,他都不会发现。”

“他们偷的是我的。”国王怒视着,“我想让你和他一起仔细看一下账单,告诉他我们在哪些方面吃了亏。”

我当然因受到他的器重而感到十分荣幸。我毫无恶意地向法老指出,新的建筑师在重新设计我的神殿正门三角墙时犯了缺乏审美的错误,还有工匠行会那些无赖们的拙劣手艺;三角楣饰充斥着在下王国风靡一时的颓废的叙利亚风格。在下王国,出身卑微的篡权者的日常喜好正在破坏埃及艺术的经典传统。

对于工艺,我向国王展示,灵堂侧面墙的石头砖缝间怎么可能没有一片纸莎草。法老命令三角楣饰和神殿墙全部拆倒,罚款工匠行会五百德本金子,上交皇家的藏宝室。

那天剩余时间和第二天一整天,法老都在检查祠庙藏宝室里的财宝。在这里,至少他没发现可抱怨的。在世界历史上,从来没有这么多财富在同一时间聚集在同一个地方。即使对于我这样一个喜欢美好事物的人,也很快被这里的丰富弄得疲惫,我的眼睛也蒙上了闪闪金光。

国王坚持让洛斯特丽丝小姐一直陪在他身边。我想他对她的迷恋正慢慢变为真正的爱,或者他相信她会为他带来子嗣。这种爱的后果便是等我们渡河返回到底比斯时,我的女主人已累得筋疲力尽。我担心她怀的孩子。不能告诉国王她的状况,不能建议他对她表现出更多体贴,一切太快了。她再次和他同房还不到一周,这么早就诊断出怀孕——即使是我的诊断,也一定引起他的怀疑。对他来说,她仍健康、年轻体壮。他就那样对待她。

如同以往的几个世纪,节日以人们聚集在奥西里斯神殿听国王发布公告而结束。

在奥西里斯神殿前的石头高台,法老坐在高高的王座上,全体民众都能清晰地看见他。他头戴双皇冠,手拿弯柄杖和连枷。

这次神殿的布置和以往不同,因为我向国王提出建议,他也十分通情答理地采纳了。他命令,靠着内殿三面墙搭起木头脚手架,有厚实的石墙的一半高,沿着墙逐级上升,为成千上万的底比斯贵族提供座位,使他们享有特权,不间断地观看整个进程。我还建议,这些座位用彩陶和棕榈叶装饰,掩盖本身丑陋的样子。这些建筑第一次建在我们的国家。从此,它们司空见惯,建在大多数公众集会场合——王室列队行进的路上,体育比赛场地周围。这种建筑就是如今众所周知的泰塔看台。

对看台上的位置一直竞争激烈,但作为设计者,我把最好的位置留给我的女主人和我自己。我们正对王座,就在国王头上方一点,可以清楚地看见整个内院。我为洛斯特丽丝小姐准备了一个羊毛皮垫,还有一篮子水果和糕点、几罐冰冻果子露和啤酒,帮我们挺过没完没了的仪式。

我们周围都是本国最尊贵的人。穿着极其时髦的领主和女士;将军和元帅们手拿金鞭,骄傲地吹嘘自我功绩和军团的严格军纪;行会主席,富裕商人,祭司,来自帝国各属国的大使,全部聚集在此。

神殿庭院延伸到国王面前,一个出口连着另一个出口,像孩子们玩的猜字游戏的一个个盒子,但在厚实的石墙上,门都完美地设置成一条直线。站在正门门楼外的圣莱姆大街上,一位朝拜者通过内门向里看,能清晰地看见四百步外国王坐在高高的王座上。

神殿的所有院子都挤满了普通百姓,甚至挤到了神殿墙外的圣街上和花园里。虽然我几乎一生都住在底比斯,但从未见过这么多人。无法数清人数,但估计那天一定有二十万人。人群的喧哗让我感到自己就是一只蜜蜂,置身在嗡嗡的蜂群中。

王座周围是一小群级别最高的显贵,他们的头与法老的脚齐平,当然其中一位就是奥西里斯的主祭司。在过去的一年,老院长离开了我们这个短暂的世界,穿过阴间,踏上通往永恒乐园的西方旅程。这位新院长更年轻、更坚定。我知道他不那么容易被英特夫领主掌控。事实上,在我监督修建泰塔看台时,他和我合作安排了今天仪式上某些不同寻常的活动。

然而,人群中最令人注目、能和法老本人抗衡的就是大维西尔。英特夫领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他身材高大,气质高贵,像传说中的人物一样英俊;胸前和肩上佩带着沉重的荣誉金链,像来自万神殿神话中的人物。紧跟在他身后的是令人憎恶的拉斯弗。

英特夫领主走进王座前的空场,开始向底比斯两城的国王致欢迎辞,用这种传统方式宣布开幕。他讲话时,我看一眼旁边的我的女主人。即使我和她一样厌恶她的父亲,但我还是被她毫不掩饰、公开表达的愤怒和憎恨震惊了。我想提醒她不要那样明显,但我知道,这样做只能进一步把注意力引到她的极度仇恨上。

大维西尔用很长时间详细列举了他在过去一年里的功绩和如何忠实效忠法老。人群因厌烦和不适出现低语和骚动。热气升腾,照射到拥挤院子的太阳光线聚集在神殿墙内。我看见拥挤中不只一个妇女昏倒。

英特夫领主结束讲话时,主祭司走上来。中午的太阳正在头上方。他向国王汇报底比斯教会的事务。随着他的讲话,热度和恶臭在增加;香水和香精油再也无法掩盖酷热和未洗身体的汗臭味。人们无法逃离去解决内急,男男女女只能蹲在原地。神殿开始散发猪圈或公共厕所的恶臭味。我把在香水中浸泡过的手帕递给我的女主人,她轻轻捂住鼻子。

最后,主祭司以奥西里斯神的名义保佑国王,结束讲话,然后深鞠一躬,退回到大维西尔身后。那天早晨,人们不到天亮开始集合,直到现在,才第一次彻底安静下来。他们忘记了厌烦和不适,伸长脖子,期待着听法老讲话。

国王站起来。我对这个老人的毅力表示惊讶,因为他一直像雕塑一样坐着。他伸出双臂祈求上帝赐福。就在那一刻,传统习俗的神圣酒杯被击碎,整个人群——祭司、贵族、百姓——陷入惊恐。对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我是人群中仅有几个不感到惊讶的,因为我越权安排了一切。

神殿巨大的发亮铜门旋开。门似乎是自己开的,没人推动。

一声粗重的叹息像风一样吹过整个神殿庭院,刮得拥挤的人群像罗望子树叶沙沙作响。突然,一个女人尖叫起来。很快,迷信引起的恐惧呻吟声震惊所有人。一些人跪下,一些人恐惧地把手举在头上,其他人用围巾蒙住脸,担心眼睛因为看见不适合凡人的景象而被击瞎。

一个神穿过神殿门,大步走过来。他身材高大,令人恐惧,斗篷随着身体的走动在肩上挥摆;头盔顶有一大簇白鹭羽毛。他面容奇特,发出金属般的光泽,半鹰半人;钩状鼻,眼睛如同两道黑缝。

“阿赫荷鲁斯!”一个妇女尖叫,然后昏倒在石路上。

“阿赫荷鲁斯!”喊声继续。“是那个神!”人群先后一排一排跪下表示敬意。坐在看台高处的那些人跪下来,许多人做出手势挡开不幸。王座周围的贵族们也跪下来。整个神殿只有两个人保持站姿:法老像绘画的雕塑坐在王座台阶上一动未动;底比斯大维西尔站立着,高大、傲慢。

阿赫荷鲁斯停在国王面前,透过青铜面具的缝隙仰视他。即使在那一刻,法老也未退缩。国王面色惨白。我说不准是不是被吓变白的,但他眼中闪着光,可能是因为宗教信仰的狂喜,也可能是因为恐惧。

“你是谁?”法老盘问。“你是鬼还是人?你为什么干扰我们庄严的仪式?”他的声音强硬、清晰,听不出其中有任何颤栗。我更崇拜他了。这个老人可能虚弱,上了年纪,容易上当受骗,但他有足够的勇气,可以面对人或神,可以像勇士一样坚定立场。

阿赫荷鲁斯用在战争厮杀时指挥军团的声音回答他,这声音在石柱间回荡。“伟大的法老,我是人,不是鬼。我是您的臣民。我来到您面前,对您的命令作出回应。我来到您面前,向您汇报两年前,就在奥西里斯节这一天,就在这个地方,您给我下达的任务。”

他从头上拿下头盔,火红的鬈发倾泻下来。人群立刻认出他,响起一片呼喊声,似乎撼动了神殿的地基。

“塔努斯领主!塔努斯!塔努斯!”

我看我的女主人似乎喊得最响亮。我就坐在她旁边,喊声快把我的耳朵震聋。

“塔努斯!阿赫荷鲁斯!阿赫荷鲁斯!”两个名字混在一起,像暴风吹动的激浪撞击着神殿墙。

“他从墓里出来了!他成了我们的神。”

塔努斯突然从鞘里拔出剑,高高擎起,清楚明白地下令让大家安静。大家听从了,一片寂静。他又说:“圣上,您允许我讲话吗?”

我想,到现在,国王不会再依靠他的语言能力。他用弯柄杖和连枷示意,然后双腿离地,坐回王座。

塔努斯洪钟般的声音传到外院。“两年前,你命令我摧毁威胁国家命运的杀人犯和盗匪的那些毒窝,还把王室鹰玺交付给我。”

塔努斯从斗篷下面拿出蓝色小雕像,放在王座台阶上,然后退后,继续说。

“为了更好地执行国王的命令,我诈死,把一个陌生人的木乃伊封在我的坟墓里。”

“巴克赫尔!”一个声音喊道,人群紧跟喊起来。塔努斯又一次命令大家安静。

“我率领一千名蓝鳄团勇猛将士进入沙漠和蛮荒之地,搜出躲在秘密要塞的施勒克匪徒,歼灭成百上千,把砍下的头颅堆在路边。”

“巴克赫尔!”人群尖叫。“真的。阿赫荷鲁斯做了所有这一切。”塔努斯再次让人群安静下来。

“我粉碎了男爵们的势力,毫不留情地屠杀了他们的跟随者。在我们整个埃及,现在还有一个人称自己为施勒克匪徒。”

人们终于安静下来,回味他说出的每个字,如醉如痴,全神贯注。法老也控制不住耐性了。“说吧,塔努斯领主,人们熟悉的阿赫荷鲁斯。说出这个人的名字。告诉我他的名字,让他知道法老的惩罚。”

“他借用阿赫塞特的名字。”塔努斯大声说。“他和他的兄弟黑暗之神塞特一样臭名昭着。”

“告诉我他的真实姓名。”法老命令,又焦虑地站起来。“说出最后一个施勒克匪徒的名字。”

塔努斯拖延一会儿,慢慢地、不慌不忙地环顾神殿。当我们的目光相遇时,我微微点头,只有他能看出,但他的目光未作停留,向神殿敞开的门看去。

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塔努斯领主身上,最初并没有看见一队武装人员从高坛中快速、静悄悄地涌出来。虽然他们全副武装,手握战盾,但我认出了头戴头盔的大多数人。他们是莱迈姆、阿兹提斯和蓝鳄团的其他五十名勇士。他们就像皇家保镖,快速列队在王座周围,但是,莱迈姆和阿兹提斯则毫不引人注目地站到英特夫领主身后。他们一就位,塔努斯又说下去。

“神圣的法老,我会告诉你这个阿赫塞特的名字。他不知羞耻地站在你王权的影响下。”塔努斯用剑指着。“他就在那儿,荣誉之金戴在叛国者的脖子上。他就站在那儿,法老唯一的伙伴,一个把你的王国变成杀人犯和盗匪乐园的人。他就是阿赫塞特,底比斯省的总督,上王国的大维西尔。”

神殿一片可怕的嘘声。人群中肯定有一万多人受到过英特夫领主的严重折磨,有充分的理由憎恨他,但是,没有人大喊欢呼、胜利。所有人都知道,他的惩罚有多可怕,他又多么肯定会报复。我能闻出空气中他们害怕的气味,如焚香时的烟般浓重。大家都知道,塔努斯的声望和伟大功绩不足以战胜对英特夫领主未经证实的指控。在这个时候表现出喜悦或公开赞同会是极度愚蠢的做法。

静默中,英特夫领主大笑,声音中充满蔑视。他做了一个不屑一顾的手势,转身背对塔努斯,直接对国王说:“沙漠阳光灼伤了他的大脑。这个可怜的家伙疯了,只会胡言乱语,没有一句真话。我本该生气,但相反,我很悲痛,这样一个有声望的勇士会沦落得如此粗俗。”他把双手伸向法老——一种庄重、忠诚的手势。“我一生都在效忠法老和我的人民。我的荣誉无懈可击,我没有必要因为这些狂言为自己辩护。我无所畏惧,相信神圣的国王的智慧和公平。让我的功绩和我对法老的热爱代替我的语言。”

我看见国王化过妆的脸表现出迷惑和犹豫不决。他双唇颤抖,眉稍紧锁,因为他头脑反应缓慢、不够敏锐。过了一会儿,他开口说话,但在他讲出重大、无法改变的决断前,塔努斯又一次举起剑,指向王座那边神殿敞开的门。

从门外又进来一伙人,看上去与众不同。法老张大嘴看着他们。克拉塔斯走在前,面罩掀起,右手握剑。跟在他身后的那些人身上只穿着腰布,光着头、脚,胳膊捆绑在身后,奴隶一样拖着脚走向拍卖台。

我正看着英特夫领主的脸。他震惊了,畏缩了,就像脸上挨了一击。他认出了被俘虏的人,但他明显相信他们早已死了,头骨正在路边。他快速向旁边瞥了一眼墙上小圣器室的门。门隐藏在悬挂的亚麻旗布后,那是他从拥挤的内院逃出去的唯一出路。但莱迈姆向右移动一步,堵住通往门口的路。英特夫领主回头看着王座,神情自信,目空一切地扬起下巴。

六个被绑的俘虏在王座前站成一行。克拉塔斯轻轻一声令下,他们跪下,鞠躬。

“这些人是谁?”法老问。塔努斯站在第一个人上方,抓住他被捆的手腕,拖他站起来。这个俘虏的皮肤星星点点散布着天花愈合后留下的疤痕,一只瞎眼反射出银币的光。

“神圣的法老问你是谁?”塔努斯轻轻说,“回答问题。”

“圣上,我是舒福提。”他说,“在阿赫荷鲁斯击溃、屠杀在加拉拉的族人前,我曾经是施勒克匪徒的一名男爵。”

“告诉国王,你的最高领主是谁?”塔努斯强调。

“阿赫塞特是我的最高领主。”施勒克匪徒回答。“我向阿赫塞特发过效忠的血誓,把劫掠来的赃物的四分之一交给他。作为回报,阿赫塞特让我免受法律制裁,为我们提供蓄意袭击的目标。”

“向国王指出你认识的阿赫塞特。”塔努斯命令。舒福提拖着脚向前走,来到英特夫领主面前。他满嘴唾沫,吐向大维西尔华丽的制服。“这就是阿赫塞特。”他喊,“愿虫子饱餐他的内脏!”

克拉塔斯把舒福提拖到一边。塔努斯又拎起一个俘虏。“告诉国王你是谁。”他命令。

“我是阿赫伊库,是施勒克匪徒的男爵,但我所有的手下人都被杀害了。”

“谁是你的最高领主?你把赃物交给谁?”塔努斯问。

“英特夫领主是我的最高领主。我把赃物放进大维西尔的钱箱。”

英特夫领主高傲地站着,对指控没表现出任何情绪变化。男爵一个又一个被拖到他面前,都做出同样的陈述,他没有辩护。

“英特夫领主是我的最高领主。英特夫领主是阿赫塞特。”

神殿里的人群静得让人压抑,就像闷热的天气难以忍受。他们恐惧地看着,或默默地憎恨,或迷惑、不相信。然而,没有一个人敢大声指责英特夫领主,或者情绪激动,直到法老首先开口说话。

最后一个男爵被带上前,面对大维西尔。他身材高大,身体瘦削,肌肉结实,皮肤被太阳晒坏。他有贝都因人的血统,黑眼睛、鹰钩鼻;胡子浓密、卷曲,表情傲慢。

“我叫拜斯提。”他比其他人说话都清晰。“人们把我称作残忍者拜斯提,虽然我不知道原因为何。”他用声名狼藉的刽子手的幽默咧嘴笑了。“在何鲁斯摧毁我的部族前,我是施勒克匪徒的一名男爵。英特夫领主是我的最高领主。”

这次他没像其他人一样被拖走。塔努斯又一次对他说:“告诉国王。你认识皮安基·哈莱布领主吗?他曾经是底比斯的贵族。”

“我非常熟悉他。我和他有交往。”

“什么交往?”塔努斯问,声音中带着死神一般的语气。

“我抢劫了他的大篷车,烧了他地里的庄稼,突袭了他在赛斯拉的矿,杀死矿工。好笑吧,再没有人到那里开采铁矿了。我还焚烧了他的别墅,派手下人到城里诽谤他。他的诚实和对国家的忠诚遭到玷污。我还帮助别人彻底击垮他,导致他最终喝下有毒的曼陀罗花种子,自尽。”

我看见法老一边听,握着连枷的手一边在颤抖。他的一只眼皮在抽搐,我以前注意到他在极其痛苦时就是这个样子。

“是谁命令你做这一切的?”

“英特夫领主下令做这一切,并奖赏我一块纯金。”

“英特夫领主希望从迫害哈莱布领主中获得什么?”

拜斯提咧嘴笑了,耸耸肩。“现在英特夫领主是大维西尔,而皮安基·哈莱布领主死了。我觉得英特夫领主似乎已达到目的。”

“对于你的坦白我没有向你提供任何从宽的报偿,你承认吗?你明白死亡等着你吗?”

“死亡?”拜斯提大笑。“我从未怕过。那是我烤面包用的面粉,已喂给无数人吃了,所以我为什么害怕自己也饱餐一顿呢?”听他吹嘘,我在怀疑他是傻瓜还是勇士。不论是什么,我内心对他没有同情,也没有敬佩。我记得皮安基·哈莱布领主一直是个男子汉,他的儿子很像他,这才是我应该同情和敬佩的。

我看见塔努斯眼中没有一丝同情。我知道他和我的想法一样。他手中紧握剑柄,手指因用力而像溺水者的手指一样白。

“把他带走!”他刺耳地说,“让他听候国王的处置。”我看他极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转身面向国王,单膝跪下。

“我做了你吩咐的一切,神圣的麦摩斯,埃及的神和统治者。我等您进一步下令。”他的尊严和优雅封住了我的喉咙,令我无法吞咽。我极力平静下来。

神殿仍然十分寂静。我听见我的女主人在我身边用力喘息,然后我感到她抓住我的一只手,用力紧握,我的手指骨几乎断裂。

最后法老讲话,但我失望地听出了他怀疑的语气。我直觉上感到他不希望这一切是真实的。他多年来一直深深信任英特夫领主,这一切撼动了他信任的基石。

“英特夫领主,你已经听到了对你的指控。你对此有什么说的吗?”

“神圣的法老,这些确实是指控吗?我只是把它们看作是一个因嫉妒而失去理智的年轻人的离奇想法。他是罪犯和叛国者的儿子。塔努斯领主的动机一目了然。他让自己相信,叛国者皮安基本可能取代我成为大维西尔。他故意把他父亲垮台的责任推卸给我。”

他手一挥,让塔努斯退下。这个动作太熟练了。我看见国王在犹豫;他的怀疑在加剧。他绝对相信英特夫领主,现在很难转变这一想法。他想相信英特夫领主是清白的。

“男爵们的指控呢?”法老最后问,“你对此作何答复?”

“男爵们?”英特夫领主问,“我们必须用这样的头衔奉承他们吗?根据他们的供述,他们是最卑劣的罪犯——杀人犯、盗贼,强奸妇女、儿童。我们应该在他们身上寻找真理吗?那不相当于在田地里的野兽身上寻找廉耻和良知吗?”英特夫领主指向他们。他们确实身体半裸,像动物一样被捆绑着。“让我们看看他们,神圣的陛下。他们难道不是那种收受贿赂的人吗?不是那种挨鞭抽后为了自己的皮肤而说任何话的人吗?您会相信这些诋毁全心全意效忠您的人的话吗?”

我看见国王微微地、不自觉地点点头。他接受了这个人的推理——这个他视为朋友的人,这个他给予了无数信任和奖赏的人。

“你说得对。你一直对我衷心耿耿。那些无赖对真理和荣誉一无所知。他们可能是被强迫的。”他犹豫了。英特夫领主感到自己占据了优势。

“到目前为止,只有语言诋毁我。当然一定有其他证据证实对我这些致命的指控吧?整个埃及会有人拿出指控我的证据吗?是真正的证据,不是口头的。如果有,让他到前面来,我会对指控做出回应;如果没有人有证据,那我没有必要回应。”

他的话深深困扰着法老,我看出来了。他盯着大厅,好像寻找英特夫领主需要的证据,然后显然得出了结论。

“塔努斯领主,除了杀人犯和罪犯的口头供述,你还有什么证据吗?”

“野兽已很好地掩盖了足迹。”塔努斯承认,“他藏在最茂密的灌木丛中,难以靠近。我没有更多证据指控他,但可能其他人会有,那些今天听了这一切而受到鼓舞的人。我请求你,埃及国王,问问您的臣民们,这里是不是没有人能拿出证据帮助我们。”

“法老,这是挑衅。我的敌人将受到鼓励,从潜伏的阴影中走出来攻击我。”英特夫领主强烈地抗议,但法老用粗暴的手势让他安静。“他们会因作假证而陷入危险境地。”他答应。然后对人群说:

“我的臣民!底比斯的公民们!你们已听到了对我最信任、最喜爱的大维西尔的指控。你们中有人能提供塔努斯领主缺少的证据吗?你们中有人能拿出证据指控英特夫领主吗?如果有,我命令你说出来。”

我站立着,没意识到在做什么。我的声音响亮地在耳中回荡,吓了我自己一跳。

“我是泰塔,曾是英特夫领主的奴隶。”我大喊。法老看向我,皱眉。“我希望向陛下展示一切。”

“我们大家都认识你,医生泰塔。你可以走近些。”

我离开看台上的座位,走向国王面前。我看向英特夫领主,一下踩空台阶,好像撞上了石墙。他的愤恨明显可见。

“神圣的埃及法老,这家伙是个奴隶。”英特夫领主的声音冷酷、紧张。“一个奴隶控告底比斯地区的领主,一名国家的高级官员,这是多大的笑话?”

我仍习惯于回应他的声音,屈服于他的话,我的意志动摇了。我感到塔努斯的手在我肩上,只是瞬间的一摸,却使我勇气倍增,支撑着我。然而,英特夫领主注意到了这一举动,向国王指出来。

“看看这个奴隶如何受到我的控告者的奴役。这是塔努斯领主训练出的另一只猴子。”英特夫领主的声音又像温暖的蜜糖一样光滑。“他的无耻无边。法典里列有惩罚……”

法老用连枷示意他安静。“英特夫领主,你利用了我对你的好印象。法典由我来解释或修正。法典中规定,出身高贵和普通平民一样受到处罚。你应该清楚记得这点。”

英特夫领主顺从地鞠躬,保持缄默。但当他意识到所处困境时,他突然面露凶恶,看上去十分紧张。

现在国王俯视着我。“这形势非同寻常,如同前所未有的治疗。然而,奴隶泰塔,让我警告你,如果你的证言证实是无意义的,缺少物证或实质性东西,绞刑绳在等着你。”

英特夫领主的威胁和毒药让我结结巴巴。“当我还是大维西尔的奴隶时,我是他的信使和他与男爵们间的密使。我认识所有这些人。”我指着克拉塔斯在王座附近被控制的俘虏。“是我把英特夫领主的命令传给他们。”

“撒谎!还是言语诽谤,缺乏物证。”英特夫领主大声叫着,但声音中已露出绝望的语气。“物证在哪里?”

“安静!”国王突然猛烈地怒喝。“我们要听奴隶泰塔的证词。”他直接看向我。我吸口气,继续说。

“是我把英特夫领主的命令带给残忍者拜斯提。命令摧毁皮安基·哈莱布领主的房产和财产。那时我是洛斯特丽丝小姐的亲信,我知道他渴望拥有大维西尔的地位。英特夫领主命令的所有事情都完成了。哈莱布领主被摧毁,被剥夺了法老的恩宠,所以他喝了一杯曼陀罗花。我,泰塔,证实这一切。”

“都是真的。”残忍者拜斯提把被捆绑的双臂抬向王座。“泰塔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巴克赫尔!”男爵们喊。“是真的。泰塔说的是实话。”

“这一切仍是语言。”国王若有所思地说。“英特夫领主需要物证。我,你们的法老,需要物证。”

“我的半生时间是大维西尔的文书和财务主管。我记录他的财产记录,在卷轴上记下他的利润和支出,收集施勒克匪徒的男爵付给英特夫领主的赃物。我处理所有这些财产。”

“你能给我看看这些卷轴吗,泰塔?”一提到财产,法老的表情像满月一样闪亮。现在他急切地注视着我。

“不,陛下,我无法做到。卷轴一直属于英特夫领主。”

法老毫不掩饰他的懊恼,对我沉下面色。但我继续固执地说:“我不能给你看卷轴,但我能带你去看大维西尔从你这里、从你领地的人民那里侵吞的宝藏。是我为他修建了秘密储藏室,把从男爵那里收集到的赃物藏在里面。在这些储藏室,我存放了法老的税收官从未见过的财富。”

国王的兴奋被激起来了,像铜匠熔炉里的煤炭一样炙热。他专注地向前倾身。虽然神殿里的每只眼睛都盯着我,贵族们为了更好地听见每个字也挤向前,但是我用余光看着英特夫领主,神殿发亮的铜门就像是高高的镜子,他的影子在其中被放大。他细微的表情差别,他做出的即使是很细微的动作,我都看得一清二楚。

我冒着致命的危险,假定他的宝藏还留在我存放的秘密地方。过去两年里的任何时间他都很可能已经把宝藏转移位置。然而移动这么大数量的宝藏是一项艰巨的工作,冒的危险和留在原地一样大。他将不得不信任其他人,这对英特夫领主来说难以做到。他本性多疑。另外,直到最近,他还一直相信我已经死了,带走了他的秘密。

我估计我的猜测几率各占一半,我拿生命作赌注。我屏住呼吸看着镜子中英特夫领主的影子。我的内心狂跳,情绪高涨,如插翅的雄鹰翱翔。从他痛苦和惊慌的表情我看出,我向他射去的箭击中了目标。我赢了。宝藏还留在原地。我知道我能领法老去见识英特夫领主一生侵吞和劫掠的赃物。

但他还没被击败。我轻率地相信这么容易就取得了胜利。我看他右手做了一个令我迷惑的手势,可是太晚了,我还没来得及当回事。

胜利时我忘了拉斯弗。英特夫领主冲他右手一弹,发出信号,但拉斯弗像一条经过训练的公狗回应着猎人的进攻命令。他突然凶猛地扑向我,让所有人措手不及。他十步就能够到我。他扑过来同时,从鞘里拔剑,像锉刀发出刺耳的声音。

克拉塔斯的两个手下站在我们中间,但后背对着他。拉斯弗猛冲过去,把他们撞倒在地,其中一个人摔趴在塔努斯前面的石路上,塔努斯本想跳过来救我,但被挡住去路。我只有孤军奋战。拉斯弗双手举起刀,沿着我的头到胸骨劈下去。我举起双手抵挡他的袭击,但双腿因受惊和恐惧僵住,既不能移动,也不能低头躲闪劈面而来的剑。

我从未见过塔努斯抛剑。我满眼只有拉斯弗的脸,但剑突然出现在空中。恐惧提高了我的意识,时间似乎缓慢流逝,像溢出的油从罐中滴出来。我看着塔努斯的剑头尾交替,围绕中心缓慢旋转,每次旋转剑光闪闪,像夏日的闪电,但还没转完一整圈,就击中目标。是剑柄,而不是剑尖,撞倒拉斯弗的头。剑没砍杀他,却突然停在头上方,像风中的柳枝一样抽打他的脖子,他的眼睛在眼眶里盲目地转回来。

拉斯弗再也没办法袭击我了。他双腿瘫软,倒在我脚下,剑从麻木无力的手指间飞出,在空中旋转,落下来,插入法老王座侧面,抖动着。国王震惊了,难以相信地盯着剑。剑边碰到他的胳膊,划破皮肤,一行小红宝石从浅浅的伤口中溢出,滴落在法老雪白的亚麻衣服上。

塔努斯打破了恐怖的寂静。“圣上,你看到了谁给这个禽兽发出袭击信号。你知道谁将因为令国王本人处于危险而受到指责。”他跳过被打倒的卫兵,抓住英特夫领主的胳膊,倒扭过来,他终于跪下,痛苦地大叫。

“我不想相信你说的了。”法老俯视他的大维西尔,露出悲伤的表情。“我一生都相信你,你却一直藐视我。”

“圣上,听我说!”英特夫领主跪着乞求,但法老把脸转过去。

“我听你说的时间已经够长了。”他向塔努斯点点头。“让你的手下好好看守他,但对他礼貌点,因为他的罪行还未得到完全证实。”

最后法老对人群发表讲话。“这是从未发生过的事情。我推迟诉讼,充分考虑奴隶泰塔将呈现的物证。底比斯的民众将在明天中午再次聚集在此地,聆听我的判决。我的讲话结束。”

我们穿过正门,进入大维西尔的议事厅。法老在门口停下。虽然拉斯弗造成的剑伤很轻,但我用亚麻布包扎上,把胳膊吊在吊腕带里。

法老慢慢地环视大厅。在这个长房间的那一头是大维西尔的王座。王座由整块雪花石膏雕刻,和法老在埃勒芬蒂尼岛王宫的御座一样庄严。四面高墙涂着光滑的泥,背景是我设计的最引人注目的湿壁画。壁画把巨大的房间转变成了眩目的乐园。我还是英特夫领主的奴隶时,亲手创作了这些壁画,但此时我看到它们,仍感到一阵深深的喜悦。

毫不怀疑,单纯就是这些作品,不考虑其他任何成绩,我就可以获得我们国家历史上最杰出艺术家的称号。令人悲哀的是,是我创作了它们,又是我现在要毁掉它们。这混乱的一天曾让我有了胜利的感觉,可是破坏壁画却让我感到悲哀,不再那么兴奋。

我领法老沿着大厅参观。我们第一次摒弃了所有礼仪,法老像小孩子似的急切。他紧跟在我身后,几乎踩到我的脚跟,皇家随从也急切地在他身后站成一列。

我领他们来到王座后的墙前,在绘有太阳神阿蒙拉每日穿越天空的巨幅壁画下停下。即使国王处在兴奋中,他看见壁画时眼睛里还是流露出虔诚的神情。

在我们身后,大厅的一半挤满了国王的随从——侍臣、勇士、贵族领主,更不要说国王的妻妾。她们宁愿放弃胭脂和化妆盒,也不愿错过我答应她们的这个激动时刻。我的女主人自然走在最前面。塔努斯紧跟在国王身后一步。他和他的蓝鳄团已接手皇家保镖的责任。

国王现在转身向塔努斯。“你的手下把英特夫领主带来了吗?”

克拉塔斯用复杂冰冷的礼貌态度让英特夫领主面向墙,但自己站在犯人和国王之间,手里拿着出鞘的剑。

“泰塔,你可以继续。”国王对我说。我开始测量墙。我从最远处的墙角走整整三十步,然后用随身为此携带的粉笔标出距离。

“这堵墙后就是大维西尔的私人空间。”我向国王解释,“上次王府整修时做了一些改动。英特夫领主喜欢把财富放在手边。”

“泰塔,你有时喋喋不休。”法老并未被我讲述的王府建筑所吸引。“继续,朋友。我心急地想看看这里藏着什么。”

“让石匠走过来!”我喊道。几个穿着皮围裙的壮汉从走廊走过来,在王座墙脚下放下皮工具袋。我把他们从河那边法老墓地的工地召集来。他们头发上白色的石头灰尘让他们看上去年纪很大,有智慧,但实际上几乎没人看起来是这样的。

我从工头那儿借来一把木制三角尺,在泥墙上画出一个长方形,然后退后,对工匠头说:“轻点!越少破坏湿壁画越好。它们都是伟大的艺术品!”

他们的木槌和火石凿子落在墙上,几乎没理会我的责难。颜料和灰泥成片飞落,外墙的厚板被拿下来,重重放在大理石地上。灰尘呛到女人们,她们用围巾捂上嘴和鼻子。

渐渐地,灰泥层下露出了石块的轮廓。法老惊呼,不顾飞扬的灰尘,靠近身体,看着石灰墙下现出的设计。整齐排列的石块上横着一块长方形的、异样颜色的石头。这块石头和我在灰墙外层用粉笔标出的轮廓正好吻合。

“那里有一个暗门。”他喊,“快点打开!”

在国王的敦促下,石匠果断击破密封的门。他们移走塞缝石,毫不费力地就拿出了其他石头。一个暗口露出来。法老现在负责这项工作,激动地招呼拿来火把照亮。

“这堵墙后的整个空间是个密室。”我们在等待火把时,我告诉法老。“我奉英特夫领主的命令建造的。”

塔努斯举起一只拿过来的火把,照亮国王进入密室的门。国王走进去,我紧跟其后,然后是塔努斯。

我上次来到这里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也和其他人一样满怀兴趣地环顾四周。一切没有改变。雪松和金合欢木箱和桶还是按原样堆在一起。我向国王指着那些最先吸引他目光的箱子。他命令:“把它们搬到议事厅去。”

“壮汉才能搬动。”我冷冷地说,“箱子相当重。”

蓝鳄团三名最高大的卫兵抬起一个箱子,踉跄地穿过墙上参差不齐的出口。

“我以前从未见过这些箱子。”当第一个箱子搬出来,放在大维西尔王座的高台上,英特夫领主反驳。“我不知道墙后的密室。一定是我的前任建的,箱子也是按他的旨意放在那儿的。”

“陛下,注意箱盖上的印记。”我指着封条对国王说。国王看了一眼泥板。

“这是谁的印?”他问。

“陛下,注意大维西尔左食指上的戒指。”我咕哝道,“我可以恭敬地建议法老把它和这个箱子上的印记对比一下吗?”

“英特夫领主,如果你愿意,把你的戒指递给我。”国王过于礼貌地说。大维西尔把左手藏在背后。

“圣上,戒指已在我手指上二十年了。我的肉已在周围长上了,难以取下来。”

“塔努斯领主,”国王转向他,“拿起你的剑。砍下英特夫领主的手指,把戒指给我拿来。”塔努斯残忍地笑着,遵命地迈步上前,剑拔出一半。

“可能我错了。”英特夫领主欣然同意,“让我看看是否能把它取下。”戒指轻意地从手指上滑下来,塔努斯单膝跪下,递给国王。

法老认真地俯身在箱子上,对比戒指和印。当他重新直起身子时,满脸愤怒。

“完美匹配。英特夫领主,这个印就是你的戒指印上去的。”但大维西尔对指控没有作出回应。他抱着双臂站着,表情冷酷。

“撕掉封条。打开箱子!”法老命令。塔努斯砍去泥板,用剑撬开箱盖。

当箱盖落下,露出箱内宝物时,国王不禁大叫:“神啊!”他的侍臣毫无规矩地挤上前盯着箱内,大呼小叫,互相推搡想看个究竟。

“金子!”国王双手捧满闪闪发亮的黄色金环,金子从手指缝间落下。他手里拿着一个金环,眼睛凑近研究上面的来源标记。“二德本纯金。这个箱子能装多少啊?这个秘密储藏室里有多少箱子啊?”他在反问,不期望回答,但我给了答复。

“这个箱子装有……”我读着多年前刻在箱盖上的说明。“箱中有一塔克三百德本纯金。至于有多少箱子,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个储藏室里有五十三箱金子,二十三箱银子。但是我忘了这里确切藏有多少箱珠宝首饰。”

“没有我能信任的人吗?你,英特夫领主,我对你像亲兄弟。你从我这儿得到的是仁慈,可看看你是怎么回报我的。”

午夜,我正在给国王受伤的胳膊换药,皇家税收大臣和稽查长来到寝宫,把财政收入的最后账单呈上来。法老敬畏地看着。他的思想再一次斗争。面对巨大的意外收获,他既愤慨,又兴奋。

“这个无赖比他的国王还富。没有严厉的惩罚适合这种邪恶。他欺骗了我和我的税收人员,侵吞了税收资金。”

“还谋杀、抢劫了哈莱布领主和您上万的臣民。”我一边系牢胳膊上的绷带,一边提醒他。我可能有些冒失,但他现在深深地感激我,我宁愿为之冒险。

“那也是。”他一下就认同了,所以我的讽刺不该用在他身上。“他的罪行像海一样深,天一样高。我必须制定一种恰当的惩罚。绞索对英特夫领主太仁慈了。”

“陛下,作为您的医生,我必须坚决地说您现在该休息了。这一天已消耗了您伟大的力量和忍耐力。”

“英特夫在哪儿?我要确定他处于严密看管,才能休息。”

“他被关在自己的住处,陛下。由蓝鳄团的一名高级军官和一个小分队看守。”我有点犹豫,“拉斯弗也在看管中。”

“拉斯弗,他那个丑陋流口水的动物?那个企图在奥西里斯神殿谋杀你的人?他逃过塔努斯领主那一击了吗?”

“法老,他如果心情好一些,身体就没多大问题了。”我说,“陛下,您知道吗?拉斯弗就是很久前持刀阉割我的人。”我脱口说出,却看见国王眼里同情的目光。

“我会处置他,就像处置他的主人一样。”法老保证,“他会受到和英特夫领主一样的惩罚。你满意了吗,泰塔?”

“陛下真是公正、无所不能。”我从他房间出来,去找我的女主人。

她正在等我。虽然已过午夜,我已筋疲力尽,但她不让我睡觉。她太激动了,坚持让我后半夜坐在她床边,听她喋喋不休地说着塔努斯和其他无关紧要的话题。

尽管睡眠不足,但第二天早晨我仍生气勃勃、头脑清晰地来到奥西里斯神殿,坐到我的位置。

如果和前一天有什么区别的话,就是人群好像更壮大了。底比斯没有一个人不听说大维西尔垮台的消息,没有一个人不急切地想目睹他最终的羞辱。即使因他的腐败而飞黄腾达的下属们,现在也把矛头转向他,就像一群鬣狗吞食自己生病、受伤的首领。

施勒克匪徒的男爵衣衫褴褛、带着链锁,被带到王座前。但英特夫领主走进神殿时却穿着漂亮的亚麻衣服、银色拖鞋,头发新卷的,脸涂着粉,荣誉之金戴在脖子上。

男爵们跪在国王面前,但即使卫兵用剑刺英特夫领主,他也拒绝下跪,国王做个手势让卫兵停止。

“让他站着!”国王命令,“他会有足够长的时间躺在坟墓里。”法老站起身,高贵、愤怒地站在我们前面。这时他似乎是真正的国王,像王朝的一世,拥有威力和力量。我已非常了解他和他的弱点,现在却充满敬畏感。

“英特夫领主,你被指控犯有叛国、谋杀、抢劫及其他一百项同样值得处罚的罪行。我从各行各业的五十名臣民——从领主、自由人到奴隶听到了有力的证词。我见过你藏起来的、从皇家税收官那里侵吞的秘密财宝。我在财宝箱上见到了你的个人印章。这些证据已足以判你有罪一千多次了。我,八世麦摩斯,埃及法老和统治者,特此宣布,你被指控的所有罪名成立,不值得王室宽大、怜悯。”

“法老万岁!”塔努斯高呼,底比斯人民跟着高呼致敬,重复了十次。“万岁!”

安静下来后,法老继续说:“英特夫领主,你戴着荣誉金链。看见那件奖章戴在叛国者的胸前,我感到厌恶。”他向塔努斯看过去,“卫队长,把金链从罪犯的身上取下。”

塔努斯从英特夫领主脖子上摘下链子交给国王。法老双手捧着金链,但当塔努斯欲退去时,他叫住他。

“哈莱布领主的名字因为叛国罪的诬陷而受到玷污。你的父亲因这一罪名被逼而死。你已证明了你父亲的无辜。我取消对皮安基·哈莱布领主的所有判决,在他死后恢复他被剥夺的荣誉和头衔。那些荣誉和头衔传承给你,他的儿子。”

“巴克赫尔!”人群高喊,“法老万岁!向塔努斯·哈莱布领主欢呼!”

“除了作为遗产传给你的这些头衔,我还要赐给你新的称号。你已完成我给你下达的任务,粉碎了施勒克匪徒,对他们的最高领主已公正处理。为了表彰你对国王的效忠,我赐你英勇金链。跪下,哈莱布领主,接受国王的恩赐。”

“巴克赫尔”人群高呼。法老把叮当作响、刚刚还属于英特夫领主的金链、加挂了勇士象征的星坠,挂在塔努斯的脖子上。“向哈莱布领主欢呼!”

塔努斯退下去,法老把注意力转到囚犯身上。“英特夫领主,你的底比斯地区领主的头衔被剥夺。你的名字和地位将从所有公共纪念碑中清除,从你在国王谷已准备好的墓地中清除。你的地产和所有财产,包括非法所得财富,全部没收归国王。那些曾属于皮安基·哈莱布领主、通过恶毒手段占为己有的地产,现在全部归还给他的继承人,我们出众的塔努斯·哈莱布领主。”

“巴克赫尔!法老英明!法老万岁!”人们疯狂地欢呼着。我身边的女主人不害羞地啜泣着,但那时,有一半的皇家女人都在哭泣。几乎没有人能抗拒那个英雄形象,他的金发让他胸前的金链黯然失色。

国王突然想起我,径直看向坐在女主人旁的我。“还有一人一直效忠王室,揭露了被侵吞财宝的藏匿地。让奴隶泰塔站到前面来。”

我走下来,站到王座前。国王的声音温柔。“你在叛国者英特夫和他的心腹拉斯弗手下遭受了无法言说的伤害,被迫纵容土匪和强盗,向皇家税收官隐瞒主人的财富,做了背离国家的恶事,犯了死罪,然而,这些都不是你的本意。作为奴隶,你被迫服从主人的意愿。因此,我赦免你所有罪责,判你无罪。鉴于你效忠王室,我从没收叛国者英特夫的财富中拿出两塔克纯金奖励给你。”

一宣布完,人群中传出惊讶的低语。我大声喘了口气。那是一笔令人惊讶的数目,一笔可以和国内最富有的领主相匹配的财产,足以买下沿河最肥沃的大片土地,装修这块地上的豪华别墅,买下三百名强壮的奴隶开垦土地;足以装备一个商船队,派他们到天涯海角带回更多财宝;一笔甚至超出我想象的大数目。但是国王还未说完。

“作为奴隶,这笔赏金不给你,而是给你的女主人,洛斯特丽丝小姐,法老年幼的妻子。”我应该猜得到法老会把这笔钱留在自己家。

我,埃及瞬间最富有的人之一,向国王鞠躬,回到我的女主人身边。她用力握住我的手安慰我,但事实上我很高兴。我们的命运互相纠缠,我是她的一部分,我知道我们再不会有任何物质需要。我已在计划如何投资我的女主人的这一大笔钱。

最后国王准备依次宣判囚犯,虽然他说话时只看向英特夫领主。

“你们的罪行是空前的。以前制定的惩罚措施不够严厉,不适合你们的情况。以下是我对你们的宣判。奥西里斯节结束后,次日黎明,你们会被全身捆绑、赤身裸体地在底比斯各街道上游街。你们活着时,双脚会被钉在城的正门上,头向下垂挂,一直留在那里,直到骨头被乌鸦啄干净。然后取下你们的骨头,磨成粉,扔进母亲河尼罗河。”

听到宣判,英特夫领主脸色发白,身体摇晃。他们的尘世身体被消散,不必接受防腐处理了。对埃及人来说,没有比这更严厉的惩罚了。他们永远不能进入天堂。

我的女主人决心要去看判决执行,看她的父亲头朝下被钉在正门上,我想她并没有真正意识到将要目睹的一切有多么恐怖。我也下决心不让她去现场。她没有施狂的本性。她之所以想去,我想原因之一就是大多数王室女人都打算去欣赏有趣的场面,原因之二就是塔努斯将负责行刑。她不会错过任何一个凝视他的机会,即使从远处。

最终我使出浑身解数,用了最尖锐的理由才说服她。“主人,这样残酷的场面当然会影响你未出生的儿子。你当然不希望摧残他年幼未成熟的思想。”

“不可能。”她第一次在争论中犹豫了,“我的儿子对此一无所知。”

“他会看穿你的眼睛,他垂死的外祖父的尖叫声会穿透你的肚皮,进入他的小耳朵。”这番话让她开始有所选择,取得了我想要的效果。

她想了好久,然后叹息。“好吧,但我希望你回来时给我详细描述一下,不要漏掉一个细节。我特别想知道其他王室夫人都穿什么服装。”她冲我淘气地咧嘴,表明她并没有被我的理由完全哄骗。“你可以小声告诉我,这样睡在我肚里的孩子不会偷听到。”

行刑那天黎明,我离开后宫时,皇宫花园笼罩在黑暗中。我匆忙走过水园,星星倒映在池塘的黑色水面上。我走进皇宫厢房,英特夫领主正被看守在自己的住处。我看见火把光和灯照亮了窗户,听见里面传来疯狂的命令和痛骂声。

我立刻知道出现了严重的差错,于是冲过去。我差一点被守在英特夫领主私人住处门口的卫兵刺到,但在刺穿我的一刹那他认出了我,抬起武器,让我进去。

塔努斯站在前厅中央,像坠入陷阱的黑毛狮子在吼叫,握紧拳头指向进来的任何人。虽然他经常脾气暴躁,但我从未见过他因为生气而变得如此无能。他似乎失去了推理能力,口齿表达也不清楚。他的手下——蓝鳄团威力无比的英雄们——畏缩着躲开他。王宫厢房的其他地方一片吵嚷。

我径直向他走去,低头躲过又一下疯狂猛击,冲他大喊:“塔努斯!是我!控制自己!以众神的名义,你疯了吗?”

他几乎打到我。我看见他在与自己的情绪斗争,最后控制住了它。

“看看你能为他们做什么。”他指着前厅散乱的尸体,就像发生过一场激战。

我惊恐地认出其中一人是可美特,护卫团高级军官,一个我尊敬的人。他蜷在角落里,抓着肚子,严肃的脸上刻着极度痛苦的表情——我希望再也不要看见的表情。我摸摸他的脸颊,皮肤冰凉,已经死亡。

我摇摇头。“他无法接受我的任何帮助。”我用拇指掀开他的眼皮,盯着他死亡的眼睛,然后向前倾身,闻闻他的嘴。微弱的蘑菇发霉的味道极其熟悉。

“毒药。”我站起来。“其他人也是一样。”有五个人蜷在地上。

“如何下的毒?”塔努斯问,语气中强装镇静。矮桌上有一摞碗——他们显然用这些碗吃的饭。我拿起其中的一个,闻闻。蘑菇的味道更强烈了。

“问厨师。”我建议。我突然怒火中烧,把碗向墙上摔去,碎片让我想起了被同样毒死的宠物们,可美特也曾经是我的朋友。

我深吸口气平静下来,然后问道:“毫无疑问,你的囚犯跑掉了?”塔努斯没有回答,但领我来到大维西尔的卧室。我立刻看到,空无一人的房间的对面墙上,绘有壁画的护墙板被移走了,露出后面的缺口。

“你知道这个秘密通道吗?”塔努斯冷淡地问。我摇摇头。

“我以为我知道他所有的秘密,可是我错了。”我的声音很低。我心里始终知道,我们不会对英特夫进行公正的判决。他是黑暗之神的宠儿,享受着他们的保护。

“拉斯弗和他一起跑了吗?”我问。塔努斯摇摇头。

“我把他和男爵们一起锁在军伙库里。但英特夫领主的两个儿子,门赛特和索贝克不见了。几乎可以确定,是他们设计谋杀了我的手下人,还有他们父亲的逃跑。”塔努斯又一次完全控制了他暴躁的脾气,但怒火仍未消。“你非常熟悉英特夫,泰塔。他会做什么?他会去哪里?我如何能抓住他?”

“我知道一件事,他早已经制订计划应付这样的一天。我知道,他和下王国的商人和律师一起在那里储藏了财宝。他和伪法老有贸易往来,向他和他的将军出售军事信息。他在北方会受到友好欢迎。”

“我已向北方派出五艘快船,命令他们搜查遇到的所有船只。”塔努斯告诉我。

“他在红海那边有朋友。”我说,“他把财宝寄给位于北部海滨吉萨城的商人,代他保存。他和贝都因人有来往。许多人受雇于他,会帮他穿越沙漠。”

“以荷鲁斯的名义,他就像一只老鼠,有几十条通往洞穴的逃跑路线。”塔努斯诅咒,“我怎么能歼灭全部?”

“你不能。”我说,“法老现在正等着目睹行刑。你必须向他汇报这一切。”

“国王会生气,理由充分。让英特夫逃跑,我失职了。”

但是塔努斯错了。法老极其平静地接受了英特夫逃跑的消息。我无法理解其中的缘由,除非他意外获得的大批财富让他变得成熟了。在他内心深处,他可能对他的大维西尔怀着微妙的感情。另一方面,法老很仁慈,不可能希望看着英特夫领主被钉在城门上。

正义遭到欺骗,他真的流露出瞬间烦恼。但当我们都在场时,他总是在偷偷摸摸地研究财宝清单,甚至当塔努斯承认对囚犯逃跑负责时,法老也对此表示漠视。

“错误在于负责看守的士兵,他因喝了英特夫提供的毒药已得到了足够的惩罚。你已派船只和部队去追逃犯。你已做了该做的一切,哈莱布领主。你现在唯一需要做的就是执行对其他罪犯的判决。”

“法老准备亲自看判决执行吗?”塔努斯问。法老看看他,找借口说要留下来处理清单和听税收员的报告。

“我这儿有许多事要做,塔努斯领主。我不在场,你们进行吧。判决执行后向我汇报。”

公众对行刑极其感兴趣。城市元老们在正门前搭建了泰塔看台,一个座位收一个银环。来观看的人并未减少,看台挤满了观众。在看台上找不到座位的人群涌到城墙外的田地里,许多人拿着啤酒、红酒以示庆祝,为男爵们上路干杯。几乎所有人都遭受过施勒克匪徒的蹂躏,许多人丧失了丈夫、兄弟或儿子。

按着法老的命令,罪犯们赤身裸体,捆绑在一起,被带领走过卡纳克的各条街。人们排成队,向他们投粪便、扔污物,尖叫怒骂,挥动拳头。孩子们在游行队伍前跳舞,唱着一时冲动编造的打油诗:

脚上钉着钉子,光着屁股冲向天,

我是男爵,我就是这么死的。

遵循我女主人的意愿,我坐在看台上观看判决执行。当囚犯最终从敞开的门被带进来时,我根本没有注意周围女人们的时髦服装和首饰。相反,看着拉斯弗,我强迫自己想起他曾经带给我的每一个残忍和邪恶,重新经历着他的皮鞭和解剖刀加在我身上的极度痛苦,试图恢复和加深对他的仇恨。然而他站在那儿,白肚皮几乎垂到膝盖,头发上有屎,污物顺着脸向下流,流过他奇特的身体,我却难以对他恨之入骨。

他看见我在看台上,抬头冲我咧嘴笑,一侧脸上瘫痪的肌肉只让他咧嘴笑一半,成了嘲讽的鬼脸。他叫道:“谢谢你来祝我一路平安,阉人。我们可能会在天堂再相见,到那里,我希望再砍掉你的睾丸。”

那番嘲弄本应该更容易让我恨他,但不知为何,我没有,而是回应他:“你不要走到河底淤泥里,老朋友。我烤肉叉上烤的下条鲶鱼叫拉斯弗。”

他是第一个被吊到木头城门上的囚犯。三个人站在低矮挡墙上拉紧绳子,另外四人同时从下面推,把他挂在那里。一位护卫团的军械师手里握着石头大头槌,爬上梯子,来到他身边。

当第一个粗铜钉穿过拉斯弗硕大、有骨痂的双脚时,他不再开玩笑了。他吼叫着,怒骂着,在抓住他的人的手中扭动。人群欢呼,大笑,催促着汗流浃背的军械师。

钉子一钉好,军械师爬下梯子欣赏自己的手艺。这个新鲜的惩罚形式的不足显现出来。拉斯弗怒吼、咆哮,上下摇摆,血慢慢流到腿上。他摆动的肚子倒挂着,硕大有毛的生殖器拍打着肚脐。他扭动、挣扎时,钉子慢慢穿透脚趾间的网状肉,最后完全撕裂。拉斯弗掉回到地面,像一条上岸的鱼在跳动。观众们喜爱这种表演,高兴地大笑他的滑稽表演。

受到观众的鼓励,执行官又把他升回到门上,拿锤子的军械师又爬上梯子,钉了更多钉子。为了把拉斯弗更牢固地钉住,防止他挣扎,塔努斯命令把他的手和双脚都钉在门上。

这次更稳固了。拉斯弗头朝下垂着,肋骨像某个可怕的海星伸展着。他不再喊叫,因为肚子里一堆肠子向下垂,压迫着他的肺。他挣扎着呼吸,再也没有喊叫。

其他罪犯一个一个被抬升到城门上,钉在那里。人群喊叫、鼓掌。只有残忍者拜斯提不做声,让观众感到没兴趣。

随着时间流逝,太阳照射在被钉住的囚犯身上,热度在逐渐升高。到中午时,囚犯们因疼痛、口渴、失血变得虚弱,像屠夫钩上的尸体一样安静地悬挂着。观众们开始失去兴趣,离开。一些男爵忍耐时间比其他人长。拜斯提一整天都还有呼吸。只当太阳落山时,他颤抖地呼吸了一下,最后毫无生命地垂挂在那里。

拉斯弗是所有囚犯中最强硬的,拜斯提死后很长时间,他还悬挂在那里。他的脸上都是乌血,胀得有平时两个大;舌头从上下唇间伸出来,像一片厚的紫色肝;偶尔还发出深深的呻吟声,眼睛略微睁开。每当这时,我都感受到他的极度痛苦。我对他最后的仇恨早就枯萎、消失了。我被同情折磨着,就像对任何受尽折磨的动物。

人群早就散去,我一个人坐在空空的看台上。对国王下达这样残忍的命令,塔努斯没有试图掩藏对它的厌恶。他坚守岗位,直到太阳落山,把值夜勤的任务交给手下的一位士兵,大步回到城里,留下我们守夜。

城门下只有十个卫兵,我自己站在看台上,几个乞丐像成捆的毯子一样躺在城墙根。门两侧的火把在夜晚河风中摇曳,在以死亡为主题的场景中透射出一道怪异的光亮。

拉斯弗又哼哼。我不能再忍受了。我从篮中拿出一罐啤酒,走下来到队长跟前。从沙漠时我们就互相认识。他大笑着,对我的请求摇头。“你是个软心肠的傻瓜,泰塔。这个狗杂种太过分了,他不值得担忧。”他告诉我。“但我会暂时巡视其他地方,快点。”

我走到城门,拉斯弗的头和我的头平齐。我轻轻叫他的名字,他的眼睛睁开。我无法说清他理解多少,但我低语:“我有点酒,给你润润舌头。”

他喉咙中发出轻轻的吞咽声,眼睛看着我。如果他还有感觉,我知道他的口渴一定是地狱中最残忍的折磨。我从罐中拿出几滴滴在他舌头上,小心不要让任何一滴流回到鼻子里。他虚弱、无力地吞咽。即使他很强壮,但现在已是奄奄一息了。液体从嘴角流出,沿着面颊,流进沾有粪块的头发里。

他闭上眼睛,这就是我等待的时刻。我从卷起的围巾中抽出匕首,把尖小心翼翼对准他脑后,然后快速刺进去,只露出剑柄。他的后背在最后的抽搐中呈弓形,死了。我拔出匕首,上面几乎没有血。我把它藏在围巾里,转身离开。

“愿天堂的梦想夜晚吹送给你,泰塔。”卫兵队在我身后喊道。但我已失声,不能回答。我从未想过会为拉斯弗哭泣,可能从来没想过。我可能只是为自己哭泣。

遵照法老的命令,我们延期一个月再返回埃勒芬蒂尼。国王近来忙着安置新获得的财宝,心情非常愉悦。自我认识国王以来,还从未见过他这般得意、开心。我自然也跟着高兴。此时,我已真正赢得了这位老国王的厚爱和信赖。有时晚上他会带我和几名文书一起熬到深夜,忙着查点、检验这批金光闪闪的皇家财宝。

而白天,法老则常常召我商量改造祠庙、陵墓之事,如今他的财力加强,重建一事已不成问题。我估计至少得有一半财宝随法老入墓陪葬。国王从英特夫这批珍藏品中精挑细选,挑出了所有的上乘珠宝,还送了近十五塔克的金条给祠庙里的金匠,令其将之铸成葬品。

不过,他还是抽出了一些时间,召来塔努斯开会商议军政问题。此时,他已将塔努斯视为全军最优秀的得力大将了。

有时我也参与这些会议。下王国伪法老对我们的威胁如阴影一样萦绕心头,挥之不去。而塔努斯最有能力驱走我们心头的隐忧,因此颇受国王的青睐,于是塔努斯趁机说服法老拿出英特夫的少许财宝,新建了五支海上舰队,并为所有守卫重新配置兵器,为士兵发放新鞋。虽然他未能说服国王补发拖欠半年之久的军饷,但这些举措仍使军队士气为之一振,士兵也都知道这些是谁为他们争取来的,对塔努斯心存感激。因此塔努斯前来检阅部队时,他们个个都如雄狮一样振声怒吼,高举右拳以示敬意。

只要有塔努斯参加的皇家礼仪场合,我的女主人多半都会找借口出席。她很清楚自己需要不露声色,以免他人疑心,但每次和塔努斯相顾对视,她脸上都会流露出火一样的热情,这种热情足以烧焦法老嘴角的那簇假胡须,看得我不禁心惊肉跳,所幸除我之外,似乎并没有人注意到这些。

只要女主人知道我要单独去见塔努斯,就会让我为她带去大堆热情洋溢的情话。我回来时自然还要捎上塔努斯同样热情、冗长的回话。还好这些情话重复率很高,记起来并不那么费事。

洛斯特丽丝小姐总是要我找些托词,好让塔努斯和她有机会再单独相处。坦白说,我并不想花费心思来满足她的这个要求,我心里有所顾虑,我得为自己、为她考虑,得为尚未出世的孩子的安全着想。倒有一次,我试探着向塔努斯透露女主人想邀他会面,他叹了口气,说了很多爱的表白,但还是拒绝了。

“泰塔,那次梯雷斯墓地的事纯粹是疯狂行为。我从未想过要冒犯洛斯特丽丝小姐,要不是因为喀姆新风,这种事情是不会发生的。我们不能再冒那种险了。你告诉她,我爱她胜过自己的生命,告诉她,我们的日子会来到的,阿蒙拉迷宫都已经做出预示了。告诉她,我会等她一生一世的。”

我的女主人听了这些情话,气得一阵跺脚,直骂她的情人是个固执的大傻瓜,一点都不在乎她。那天她摔了一个杯子,两个彩色玻璃球,还将国王送给她的宝石镜子扔到了河里,最后一头倒在床上,一直哭到了晚饭时分。

这些天里,塔努斯除了履行军职,监督新舰队的组建和舰船的建造,还忙着处理父亲留下来的地产。

他差不多每天都会找我商量。这些地产曾经被英特夫领主据为己有,所以并未遭到施勒克匪徒的破坏,依旧维护得很好,一派繁荣。因此,塔努斯一夜之间成了上王国屈指可数的富豪。他不听我的劝告,决定从自己这笔私人财产中拿出一大部分补发军饷,为他钟爱的蓝鳄团重添武器。这种慷慨自然让士兵对他敬爱有加。

塔努斯这般挥霍家产却并不满足,他居然还派出克拉塔斯、莱迈姆、阿兹提斯等几位统帅,前去召集水战中致残致瞎的老兵,这些人如今都靠在底比斯城里乞讨度日。塔努斯竟然从自己继承的大别墅中选了一处,将这帮无用之人安置在那里。要知道这些沿街要饭的,原来能吃上厨房里倒掉的剩饭剩菜就不错了,可现在塔努斯居然还供他们吃肉喝酒、吃玉米饼。这样一来,普通士兵更加拥护他了,甚至在大街上都高呼塔努斯的名字,在酒馆里喝酒时都要先祝他健康。

我把塔努斯这种疯子般的挥霍行为告诉了女主人,不想她竟然大受启发,拿出好几百盒金币,买了十几座大楼,装修成医院、宿舍等善房,免费让底比斯的穷人来住。她的这些钱可都是我辛辛苦苦赚来的,我早就打算着要用来做玉米买卖,但不管我怎么苦苦哀劝,她都一意孤行。

不用说,最后当然还得由我帮她办理这些傻事,泰塔就是受苦受难的奴隶命。虽然她每天也都来看看这些善房,但日常事务还是由我来操办。这样一来,城里的流浪汉、醉汉都能来我们这儿免费吃上一顿,还能睡上舒适的床。这还不够,甚至连他们喝的那碗汤,都是我的女主人亲手盛的;身上流血的伤口,肠胃的清洗,都是由埃及最好的医生负责处理的。

我雇了几名没事干的年轻文书,还找了几位爱百姓胜过爱神灵爱金钱的清廉祭司。我领着他们,开始了夜间大搜索。每天夜里我们穿街走巷,还跑到贫民窟,想把那些夜里无家可归的孤儿带回到女主人的善房。这群街头小野人个个肮脏不堪,样子叫人生厌,竟然没有几个肯自动跟我们走的。我们只得像抓野猫那样,追上去一个个捉住带回来。他们那小身子上全是结成痂的脏东西,厚厚的头发粘在一起,根本就没办法用梳子梳理,头发里还满是虱子,我给他们洗澡、剃头,他们却又抓又咬,弄得我的胳膊上、手上全是伤疤。

我们把他们安顿在女主人新建的免费客栈里。然后,祭司和文书配合,开始进行漫长的教化和教育工作。不想我们好不容易抓来的这些小野人却不领情,没几天就有许多逃走了,重新回到属于他们的贫民区。不过,也有几个留下来了,他们的行为举止渐渐由野蛮的动物变成了文明的人,虽然转变很慢,但我的女主人却十分高兴,这也给我带来些许慰藉,我原本还以为这种事情是断无乐趣可言的。

对于女主人和塔努斯这种挥霍钱财的不理智行为,我不断抗议,但却是白费力气,气得我赌咒发誓,说除非自己裹上了防腐尸布躺在了墓里,才会住口不再责骂这两个幼稚的大傻瓜。我一直都在尽心呵护他们,可他们却一再地把我最好的建议当做耳旁风,这竟是我得到的回报?

不用说,虽然具体的事情都是我来做的,但那些寡妇、跛子等穷苦民众,口口声声念叨着要感谢的人绝不是我,而是我的女主人。他们给我的女主人送来可怜巴巴的小礼物,无非就是些野花,拿来时都蔫了,还有些不值钱的珠子,以及《死者之书》中的插图画,歪歪扭扭地画在劣质纸莎草纸上。只要女主人一出门,就会有女人抱着孩子求她赐福,还使劲伸着胳膊去摸她的裙子边,仿佛那裙子就是神奇的护身符,摸一下就能得到保佑似的。她竟真的去亲吻那些脏兮兮的婴儿,我曾警告过她这样做不健康,可她不管。她还大把大把地将铜钱撒给流浪的人们,脸上充满了悲悯,像秋日大树疼惜落下的枯叶一样爱怜地看着她的百姓。

“这是我的城,”她对我说,“我爱它,我爱这城里的每一个人。哦,泰塔,我真害怕回到埃勒芬蒂尼。真不想离开我美丽的底比斯。”

“你真的只是不想离开这个城市?”我问,“还是不想离开住在这儿的某个傻乎乎的战士?”

她轻轻地打了我一下:“难道就没有什么东西能让你觉得神圣?你呀,连纯洁的真爱也要嘲笑。所以说,不管你读多少书识多少字,本质上还是粗人一个。”

日子就这样飞一般地流逝。一天早上我翻日历时,发现自从洛斯特丽丝小姐重尽妻子的义务,恢复与法老同床后,已经两个多月过去了。虽然这时的她还没有明显露出怀孕的迹象,不过也是时候告诉国王了,国王将要拥有一笔新的无价之宝——他要做父亲了。我把这个打算告诉了女主人,她心里却只在考虑一件事。她让我答应她,在禀告国王前,必须先去告诉塔努斯他才是孩子真正的父亲。我遵守承诺,当天下午就去河西岸的船坞找塔努斯,当时他正对着船匠发火,扬言说要把他们扔到河里喂鳄鱼。不过一见到我他就忘掉了愤怒,把我领到军舰的甲板上,得意洋洋地给我看船上的新泵,说如果船只在战斗中损坏,可以用泵将舱底的水排出。看他那股得意劲儿,似乎忘了这个设备原本就是我设计的,于是我巧妙地提醒了他。

“你是不是还想让我为你的创意付钱啊?你这个老无赖!我敢说你跟叙利亚商人一样小气。”他拍一下我的背说道。然后领我到远处甲板的另一端,那里不会有船员偷听到我们的谈话。他压低了嗓门说:

“你的女主人怎么样啊?我昨晚上又梦见她了。快告诉我,她好吗?她收留的那些孤儿怎么样了?她的心多么善良,多么美好啊!底比斯所有人都喜爱她。我走到哪儿都能听到人们说起她的名字,每次听到都像一把锋利的矛刺上了我的胸膛。”

“很快就有两个她等着你去爱了。”我告诉他,他盯着我,像个突然丧失判断力的人一样,张大了嘴巴,瞠目结舌。“这件事可远远大于那晚在梯雷斯墓地里刮起的喀姆新风。”我说道。

他紧紧拽住我,弄得我都透不过气来,着急地问:“你打的这是什么哑谜啊?直接说吧,不然我就把你扔到河里。你这个老无赖,到底在说什么呀?别跟我玩文字游戏!”

“洛斯特丽丝小姐怀了你的孩子。她派我来告诉你,他想让你第一个知道,比国王都早。”我气喘吁吁地说,“好,现在赶紧松开我,否则我就彻底完蛋了。”他猛地放开我,害得我差点从甲板上跌下去。

“我的孩子!我的儿子!”他叫道。我心里暗自好笑,这两个人竟然都这么神奇,立刻就能猜出来这小娃娃是男是女。“真是奇迹啊,这是荷鲁斯直接赐我的礼物!”塔努斯那一刻高兴极了,仿佛这世界上除了他之外再没有别人当过父亲。

他摇着脑袋,惊喜交加:“我的儿子!”然后就咧着嘴巴乐个不停,像个白痴一样。“我的女人,我的儿子!我得马上去找他们。”他跳下甲板就走,我赶紧跑过去抓住他,使出浑身解数劝了半天,才拦住他没能像风暴那样立刻冲向皇宫闯进后宫闺房。后来,我领他来到最近那家河畔酒馆中。刚巧有一群蓝鳄团士兵也在这里,于是我点了店里最好的酒,付了账,留他们在这里陪他喝。店里还有一些其他团的士兵,看情形可能一会儿会有一场冲突,因为塔努斯情绪比较激动,而他的蓝鳄团士兵向来是稍加煽动就会挺身而出的。

我离开酒馆直接奔向宫殿。法老见是我来非常高兴,说:“我正要派人找你呢,泰塔。我觉得我的祠庙大门修建得太节俭了,我要做得大气一点。”

“法老!”我大声叫道,“伟大神圣的埃及!我有个好消息。伊西斯女神遵守了对您的承诺。您的王朝将会世代延续。阿蒙拉迷宫的预言灵验了。万能的国王,我的女主人已经得到了您的恩宠!洛斯特丽丝小姐怀上了您的儿子!”

刚才还只关心葬墓、祠庙的法老,顷刻间就将这一切抛到了九霄云外。跟塔努斯一样,他的第一反应也是要赶去看她。国王抬脚便走,我急匆匆跟在后面,穿过宫里一道道长廊,路过一群喧哗聒噪的宫廷贵族和朝臣,赶往后宫。而此刻,我的女主人已经在后宫的花园里等我们了。女人天生善于装扮,她懂得如何利用四周的环境作点缀,增添自己的美丽和可爱。只见她坐在矮矮的长椅上,周围花团锦簇,身后就是绵延宽广的河流。此情此景,让人觉得江山永恒,王朝不衰,我以为国王会激动地跪倒在她的面前,但即便这样兴奋的时刻,国王仍没有忘记自己的高贵和尊严。

他只是说了些祝贺和赞美之辞,关切地询问她身体是否安康。这期间他眼睛一直着迷地盯着她的腹部,因为奇迹要从那里浮现。最后,他问道:“我的爱妻啊,你这里还缺些什么?这段日子你就要费心受累了,你看我还能做什么?只要你舒服、高兴,尽管提。”

我心里再次升起对女主人的佩服。以她的聪明,她完全能成为优秀的大将或出色的玉米商,你看她对时机的判断和把握,多么的准确。“陛下,底比斯是我的生命之城,在这里我有了身孕,除了这里,住在埃及任何地方我都不会真正开心。所以求您,以您的宽厚和宽容,允许我让我们的儿子在底比斯出生。求您不要让我回到埃勒芬蒂尼。”

我不禁屏住呼吸。朝廷都城一事非同小可。一旦决定迁都,会波及千千万万的老百姓,这种事情,可不是一个不满16岁的孩子一时兴起就可以决定的。

法老对于她的这个请求显然有些吃惊,他捋了一会儿那簇假胡子,说:“你想住在底比斯?那好,我就把朝廷搬到底比斯!”他转向我:“泰塔,给我设计一座新的皇宫。”他又转回身看了看我的女主人,指着河的另一岸说道:“爱妻,我们就在西岸那边建造宫殿,你看行吗?”

“西岸很凉爽,很美,”女主人点头同意,“能住在那里我会非常开心。”

“泰塔,地点就定在西岸。你尽管设计,不要太节俭。宫殿必须配得上我法老的儿子。就给他取名叫迈穆农吧,黎明的统治者。那么宫殿就叫做迈穆农殿。”

就这么三言两语,女主人就给我找了件沉重如山的差事,这是她以腹中胎儿的名义向国王提出的第一个请求。自此之后,她又提出了许多要求,诸如为她喜爱的人谋个一官半职,为她保护的人要些财物赏赐,不惜差人跑遍整个王国弄来珍稀罕见的美食。对她的种种要求,法老都无意拒绝,一切顺着她的心意办。我觉得她就像一个淘气的孩子,拿着手里这根特权棒挥来挥去,开心地看着国王为她忙前忙后。

她从来没见过雪,只是听我提起过。我隐约记得小时候出生的山地那里会下雪。于是女主人就说尼罗河流域太热了,想要些雪敷敷额头。法老立刻下令举办一场特殊的运动大赛,选出上王国跑得最快的百名赛手,派他们到叙利亚为我的女主人取雪,为了防止冰雪融化,我设计了一种特殊的箱子装雪。这可能是她那些千奇百怪的要求中唯一一个没办法满足的,因为当这些箱子从万里之遥的山巅带回来的时候,里面的冰雪早已化没了。

其他的事可都是完全顺了她的心意。有次塔努斯来向国王汇报埃及战舰的作战情况,女主人也在场。她找了个不太显眼的地方,安静地坐着,等到塔努斯讲完走了,她才轻声对国王说:“我听说塔努斯领主是我们最好的将领。神圣英明的君王啊,您觉得如果把他提升为埃及雄狮,由他掌管北方军队,是不是明智之举啊?”我再次为她的厚颜要求而汗颜,而法老竟然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虽然就年纪来看,担任如此高的职位,他似乎还太年轻了。不过,爱妻,你说的这点也正合我的心意啊。”

第二天就举行皇家仪式,塔努斯荣升为埃及雄狮以及北翼军队总指挥。而原任此职的老将则获封高额赏金,打发去做宫廷闲职了。这次提升,确保了塔努斯在全军前四的地位,只有奈荷贝特和另外两名老态龙钟的将军比他官职高。

“塔努斯领主为人骄傲,自尊心强。”洛斯特丽丝小姐告诉我,好像我不了解他的秉性一样,“你要是胆敢告诉他这次升职是我帮的忙,我就把你卖给叙利亚商人。”她如此警告我。

随着日子的推移,她原本平滑匀称的腹部逐渐变大。我除了忙着设计宫殿,还负责每天汇报她肚子的进展情况,不光得跑到皇宫向国王禀报,还得跑到军队指挥部向北翼总指挥汇报。

迈穆农宫殿的修建工作真正开始动工,是在法老第一次对我下达修建命令的五周后,这期间我一直在草拟修建方案。女主人和国王对我的设计一致叫好,说大大超出了他们的期待,说这是迄今为止埃及土地上最有气魄的建筑。

设计通过后的当天我们就开始动工修建。一名信使成功买通各路关卡,避开沿途红色叛军的巡逻舰队,带着一船从贝博洛斯运来的雪松木,在底比斯北部靠岸。船长是我的老朋友,他带来了些很有价值的消息。

首先,他告诉我有人看到英特夫领主曾在迦萨城出现。听说他当时正带着一支卫队往东方走。据此推断,他一定是成功穿越了西奈沙漠,或者是借助航船驶过尼罗河入海口,之后才沿着大海向东走的。

船长还带来了一个消息,当时看来无关紧要,但后来却改变了整个埃及以及沿河居住的我们所有人的命运。好像是说有一支不知道来自何处的部落正往叙利亚东部行进,这支部落骁勇善战,一路走来所向无敌。谁也不了解这支民族,只知道他们的作战方式很特殊,以前从没见过。他们能在开阔的地面上风一样飞速行走,没有什么军队能拦得住他们。

总有类似的谣言肆意流传,说什么有新的强敌要进攻埃及。这样的传言我以前听过不下五十个,所以这一次也并没有多加留意。不过,这名船长的消息素来可靠,因此我见到塔努斯时还是跟他提了这件事。

“没有人能阻挡这支神秘的敌人?”塔努斯笑道,“我倒想让他们来跟我的士兵较量一下,我倒要让他们见识见识,坚不可摧到底是什么意思。你说的那群来势如风的万能武士,他们叫什么来着?”

“好像他们称自己叫牧人王朝,”我回答,“喜克索斯人。”我当时要是知道这个名字对我们埃及人的世界会带来多大的变化,就不会回答得如此漫不经心了。

“牧人?哼,我的士兵可不是由着他们像放羊一样放牧的,我轻轻松松就能叫他们滚蛋。”他倒是对英特夫领主的消息比较感兴趣。“只要我们能确定他的真正行踪,我就会派支特遣部队前去捉拿他,将他绳之以法。只要我踏上以前那些属于我家的土地,不管走到哪儿,我都能感觉到父亲的魂灵就跟着我。我一刻不为他报仇雪恨,他就一刻不得瞑目。”

“报仇不会那么容易的。”我摇摇头。“英特夫狡猾得像沙漠中的狐狸。我觉得他再也不会出现在埃及了。”我说这些时,他的黑暗保护神肯定在哧哧冷笑。

女主人肚子越来越大了,我坚决要求她减少各种活动。因怕她和未出生的婴儿感染上疾病,严禁她再去医院或孤儿院接触病人、穷人。我曾为大维西尔在水园里建了个凉亭,白天天热时就带她去那里休息。每次她抱怨无聊时,法老就会派乐队到花园里来给她解闷,还劝我暂时放下修建迈穆农宫殿一事,专门陪她。我给她讲故事,跟她讨论塔努斯最近的英勇事迹。

我严格控制她的饮食,不许她喝一丁点儿的酒。我让宫里的园艺工每天供应新鲜的水果和蔬菜,把肥肉剃掉让她单吃瘦的,因为我知道肥肉会让肚里的孩子行动迟缓。每天我都精心为她准备每一顿饭菜,夜里她要睡时,我把药草和果汁混成的特殊滋补汤端给她喝,以使她的婴儿更加强壮。

当然,有时她会突然要求说要吃炖羚羊肝肾,或是云雀舌肉,或是烤野鸨脯等野味,国王会立刻派出一百名猎手,去沙漠里捕获这些珍奇动物。我尽量不把她这些奇特的要求告诉塔努斯领主,因为我害怕他会派出整个北翼军队到沙漠里猎杀羚羊、云雀或野鸨,要知道军队可是用来攻打伪法老的。

分娩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我再也睡不着觉,整夜担心。一来我曾跟国王保证一定是个王子,二来实际的预产期要比国王料想的早。没几天了,要是万一生出来的是个公主,那我也无计可施,不过,至少我能让法老有所准备,虽然孩子会早于他料想的预产期出生,也让他不会起疑心。

法老现在对怀孕和分娩的话题很感兴趣,暂时忘了祠庙陵墓之事。我差不多每天都得跟他再三保证,说洛斯特丽丝小姐虽然臀部小,但这绝对不会影响正常分娩,说她这样年纪轻轻,非常有利于成功顺产。

我就趁机告诉他一些有趣却鲜为人知的逸事,历史上许多伟大的运动赛手、将军和圣人,都是在预产期前就提早出生的。

“陛下,我想这道理显而易见,懒人才会赖在床上晚起,浪费自己的精力,而伟人总是早起。我早注意到您,尊贵的法老,总是日出前就起床。我一猜就知道您也是早产的。”其实我知道他不是,但好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自然他也不会反驳我。“要是您这位王子也效仿陛下您,提早从母亲肚里出来,那会是大吉之兆啊。”我真希望自己别这么信口胡诌,但国王对我这番话似乎非常信服。

结果孩子却非常合作,在母亲肚里又多逗留了近两周时间,我也并没采取什么催生措施。出生时间离大家预定的日子越接近越好,这样就没人能说三道四了,但是法老却因相信早产是福而盼着孩子早点出生。

我的女主人是在最不方便的时辰开始生产的,对此我一点都不觉得意外。她的羊水是夜里三更天时破的,她惯于给我找麻烦,照顾她这么多年,她没有几件事能让我不操心的。不过这至少给我找了个不用接生婆的理由,因为我向来信不过那些指甲又长又脏的黑老婆子。

刚要准备生,洛斯特丽丝小姐就显出了她一贯的从容和沉着。我睡眼惺忪,但很快拿来热酒擦净双手,把要用的工具放在火焰上加热消毒,我听到她在呻吟,但却很高兴地对我说:“泰塔,你最好再看一下。我觉得要出来了。”我知道离孩子出来还早,不过我还是迎合她看了一眼,然后赶紧大声喝斥她的女奴。

“快点,你们这群懒骨头!快把皇上的其他妃嫔都叫来!”

“都叫哪些来?”一个女奴边穿衣服边揉着睡眼,跌跌撞撞地跑进屋子。

“全都叫来,谁都行。”王子将来若想继承王位,王室中必须有人亲眼目睹他整个出生过程,证明没有发生换婴之类的事情。

后宫妃嫔赶来的时候,孩子刚刚开始露头。我的女主人一阵巨烈抽搐,然后就看见了婴儿的头发。我一直担心,害怕婴儿会长着泛着金黄色的卷发,但是我看到的却是厚厚一簇黑毛,就像水獭的毛那样。还得过很长时间头发的颜色才会变呢,得长大一些了,黑色卷发上才会慢慢泛起石榴籽那样的深红色光泽,而且也只是在阳光照耀下才会很明显。

“使劲!”我对着女主人喊道。“再用劲!”她很努力地配合。因为年纪轻,她的骨盆不那么坚硬,很容易打开,生产很顺利。孩子突然一下子就全出来了,那嫩滑的小身子如同从弹弓上发出来的一颗石头,差点从我手里飞出去。

还没等我稳稳抱住,女主人就用胳膊肘撑着,挣扎着起身。她满头大汗,头发湿漉漉地贴在头皮上,满脸地焦急:“是男孩吧?告诉我,快告诉我!”

一屋子的妃嫔都挤到床边,她们亲眼看到了孩子来到人世的第一个动作。小迈穆农王子用他那只有我小指那么长的小鸡鸡,朝着天花板撒了一泡尿。这泡尿刚好全浇在我的脸上。

“是男孩吗?”我的女主人再次喊道,这次十几个声音一起回答了她。

“男的!嗨,你好,迈穆农,埃及小王子!”

我还不能说话,不光是因为眼睛里沾了小王子的尿,还因为满眼的泪,这泪,是听到他第一声啼哭时的如释重负、欢欣喜悦。

他朝我挥舞着小胳膊,使劲乱蹬,差点又从我手里掉下去。我的视线慢慢恢复了,这才看清楚他那瘦弱却硬朗的小身子,看清那长着厚厚一层黑发的骄傲的小脑袋。

我数不清自己曾接生过多少婴儿了,但从没像今天这样满怀期待。我觉得那一刻我倾注了全部的爱和奉献。我知道一种奇妙的感觉因此而开始,它将会持续一生,会随着时光流逝而日趋强烈。我知道我的生命再次有了转折,一切都不会再与以前相同了。

当我把脐带剪断,给孩子清洗身子的时候,心中充满了一种神圣的敬畏感,是我以前在寺庙里面拜祭埃及众神时都不曾有过的。我整个身心都在这个小生命身上,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那完美的小身子,红扑扑的脸上带着出生时挤出来的褶皱,这是力量、执着和勇气的象征,无疑是他生身父亲的品质的流露。

我把他放到他母亲的怀里,放到她肿胀的乳头旁,这孩子像一头咬到羚羊喉咙的豹子一样,不住口地吸吮起来。女主人这时抬头看着我,一言不发,我也说不出一句话来,此时此刻,我们只需沉默对视,任何语言都不足以传达我们的心声。谁都不必开口,却都已经知道。一种我们谁都无法完全理解的奇妙,就此开始了。

看她沉浸在喜得儿子的欢乐中,我退出来去禀告国王。我走得并不匆忙,我知道这消息早传到他那儿了。皇宫妃嫔们向来多嘴,早沉不住气把消息传开了。国王现在很可能就在赶往女主人寝宫的路上。

我慢悠悠地走在水园里,像做梦一样有一种不真实感。天刚破晓,太阳神阿蒙拉才探出个头,只在东方天际露出一点红光。我轻声祈祷,向他致谢。我停下脚步,抬头看那轮红日时,王宫里正有一群鸽子在花园上空盘旋,等鸽子转变飞向,太阳的光芒已四散出来,红色光线照在鸽子拍打的翅膀上,耀眼得同天空里璀璨的宝石。

这时我看到鸽群上空有一颗黑点,尽管离得很远,我还是很快就认出这是沙漠里飞来的野鹰。野鹰锋利的翅膀迅速合拢,俯身开始向领头的那只鸽子冲去,准确而又残忍地将鸽子撕裂,刹那间,如一团白烟一样,鸽子白色的羽毛在天空四散而开,那只鸟登时丧命。一般来说,野鹰会将猎物牢牢抓在爪中,随它一起落在地上。

而这次却不同。只见这只野鹰松开了爪子,将死了的鸽子放开,抛向地面。然后野鹰盘旋在我头顶上空,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它绕着我的头顶飞了三圈,三次发出那种毛骨悚然的尖叫。三是具有神奇魔力的一个数字。我意识到这绝不是纯自然的现象。这只野鹰是有预兆的,或者甚至会是太阳神荷鲁斯幻化而成的。

那只死鸽子刚好掉在我的脚边,几滴温热的鸽血溅在我的凉鞋上。我知道这是太阳神的神谕,预示着小王子会得到太阳神的保护和眷顾。我也知道,这是神下达给我的命令,神要我来照顾小王子。

我捡起那只死鸽子捧在手里,举向天空。“噢,荷鲁斯,我万分荣幸接受您对我的委托,我将至死忠诚,不辜负您的信任。”

野鹰又叫了一声,这是最后一次了,然后它就飞到一边,快速地拍打着翅膀,飞过宽阔的尼罗河水域,消失在西边的荒野中,飞回到众神居住的西天乐园。

我从那鸽子身上拔下一根羽毛。后来放到了小王子睡床的垫子下,这样能给他带来好运。

幸得皇子,法老喜不自禁。诰令天下狂欢一晚,为皇子举行庆生喜筵。上埃及全城百姓在大街上载歌载舞,法老派人送来鲜肉和美酒让百姓享用,人们大饱口福的同时,自然不忘为迈穆农王子祈福。再加上王子是我的女主人洛斯特丽丝小姐所生,而百姓对她十分崇敬,这就更让这场狂欢喜上加喜、乐上加乐了。

女主人由于年轻,身体恢复很快,数日内便能出来面见朝臣了。她挨着国王坐下,座位略低于国王的宝座,年轻的她怀抱婴儿,这幅画面煞是生动。她掀开长袍,托起一只溢满奶水的乳房,大方地放到婴儿嘴里,文武百官禁不住朝她欢呼,这欢呼声似乎吓着了孩子,他吐出奶头,小脸涨得通红,愤怒地朝他们吼叫,满朝上下更加振奋了,大叫道:

“瞧,真是一头小狮子。胸膛里流的都是圣王勇士的血液。”

等小王子再次安静下来,嘴里又开始含住奶头了,法老才站起来,向我们——他的臣民宣告:

“我宣布,这个孩子就是我的子嗣、我的血脉、我的继承人。他是我的第一个儿子,将继我之后成为法老。各位王公贵族,各位名媛贵妇,我所有的子民们,我郑重向你们宣布,这位就是迈穆农王子。”

欢呼声随之而起,经久不息,因为此刻大家谁都不想第一个安静下来,谁都想借机展现自己的忠诚。

整个仪式进行中,我和宫里其他的仆人、奴隶一起站在阁楼里观看,阁楼位于大厅的斜上方,可以俯瞰大厅的情景。我伸长了脖子,探出头来寻找塔努斯领主那高大的身影。他和及另外几个军队将领一起站在国王宝座之下,他位列第三。他也和其他人一样高呼万岁,但是我却读懂了那宽大刚毅的脸上竭力掩饰住的表情。这是他的儿子,却被另外一个人夺走,而他非但无力去阻止,还要竭力去伪装。他所承受的痛苦到底有多大,恐怕就连如此了解他的我,能猜出的也不过一二分。

后来,国王下令全场肃静,继续说道:“我向大家宣布,这位是王子的母亲,洛斯特丽丝小姐。朝廷之上,她的座位将仅次于国王宝座,从今天起,她将荣升为王后,是我法老最尊贵的妻子。自此以后,她的名号将是洛斯特丽丝王后,位列国王和王子之后。同时,在王子长大成人之前,洛斯特丽丝王后将代理摄政,在我不能主持朝事之时,将由她代我领导我们的王国。”

我觉得在整个上王国里,没有一个人不热爱我的女主人,当然可能那几个无法给国王生个男孩的妃嫔们要例外,女主人的地位现在比她们要高,自然会惹来她们的妒忌。而其他人在听到国王的宣布后,都纷纷欢呼致贺。

法老继承人任命仪式一结束,王室一家人就离开朝堂大厅,来到院子里,早有备好的橇车在此等候,法老携洛斯特丽丝王后登上车,待王后抱着小王子在他旁边坐定,橇车就由几匹白色公牛拉着,沿拉姆斯大街朝奥西里斯神庙赶去祭拜。沿街两旁站满了底比斯城的百姓,他们高呼万岁,以表示对国王的忠诚,对王后及刚出生的小王子的爱戴。

那天晚上,我在服侍女主人和孩子的时候,她悄悄对我说:“哦,泰塔,你今天有没有在人群中看到塔努斯?多么复杂的一天啊,真是叫人又欢喜又悲伤。我应该为我的爱人而难过。你看他那么高大、英勇,却只能眼瞧着、耳听着自己的儿子被别人认领。我真想跳起来冲进人群大喊,这孩子的父亲是塔努斯·哈莱布领主,我爱的是他们父子俩。”

“王后陛下,我真高兴您看在我们大家的面上,这一次控制住了自己任性的舌头。”

她咯咯笑了。“你怎么称呼我的?王后陛下?听你叫得怎么这么别扭,好像我是个冒牌货似的。”她把王子换个姿势,从怀里这侧移到那侧,随着挪动,那小身子两端竟然掀起呼呼一阵风来,皇气十足。

我顺势说道:“这孩子可真是在暴风天中怀上的。”惹得她又一阵笑,继而又开始唉声叹气。

“我最爱的塔努斯永远都没法跟我们一起享受这种亲昵了。你知道吗,他还没有亲手抱抱迈穆农呢,他可能永远都没有机会。我一想到这些,就忍不住要哭。”

“主人,您要控制自己啊。您要是哭了,乳汁就可能会变酸。”我撒谎吓唬她,这警告很管用,她听了我的话,用力忍住了眼泪。

“难道真没有办法让塔努斯也像我们这样亲近孩子吗?”

我想了一会,向她提了个建议,她高兴地叫出声来。小王子也仿佛是同意我似的,再次动了动,甩出一股风来。

第二天法老来看孩子的时候,王后就忙不迭地开始实行我的建议了。她说:“亲爱的夫君,尊贵的皇上,您有没有想过,我们得给迈穆农王子挑选几名老师?”

法老听罢,哈哈大笑,“他还是个婴儿呢!难不成你要他还没学会走路、讲话,就先教他各种本领?”

“我觉得应该现在就定好老师人选,好增加老师对他的了解,他也能慢慢熟悉老师。”

“很好。”国王微微笑道,同时把孩子抱来放在膝上,“你有人选推荐吗?”

“我们得请位渊博的学者负责孩子的学堂教育。这人得懂得各种科学知识和神学知识。”

国王两眼一亮,道:“我想不出还会有谁符合这个条件啊。”他边说边笑着看我。这孩子已经改变了法老的性情,自迈穆农出生以来,国王就总是显得很快活,所以那一瞬间我觉得他会朝我眨眨眼。不过,他对生活的态度还没有好到那种地步。

王后并没有接过国王的话,而是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我们还得找一位精通战术的人,教孩子练习各种兵器,把他培养成英勇的武士。我觉得,这人得年轻、有教养,当然还要可靠,对王室忠心耿耿。”

“那么爱妻,你觉得谁能担此重任?我的武士中没有几个能具备这些优点的。”我觉得国王这个问题并没有什么预谋或诡计,不过女主人可绝不是傻子。她优雅地侧转过头来:“以国王您的英明,自然更了解手下的大将,知道谁最适合。”

就在下一次开会颁布法令时,国王就宣布了王子的老师人选。农奴医师泰塔将负责迈穆农的学堂教育和礼仪培训。这倒没引起多大的惊讶,不过他接下来的话就引得人群的一阵骚动,他说:“至于教他习武练兵、战术战略的,将由埃及雄狮哈莱布领主负责。”就这样,塔努斯·哈莱布领主只要不上战场,每周就要候命服侍小王子。

对岸新宫殿仍在建造之中,女主人迫不及待地想搬进新殿。但因尚未完工,她只好先从后宫宫闱搬出,暂时搬进我为她父亲建造的那座府邸,这座大维西尔的王府气派华丽,从府里一隅可以俯瞰整个水园,女主人就在这里住下。这也是与她目前王后的身份般配的,作为国王最宠爱的妻子,她理应享此待遇。每周迈穆农王子就在这花园凉亭里接见老师,当然得由洛斯特丽丝王后陪同。经常也会有十多个官员或朝臣在场陪着,有时候法老本人也会驾临,所以我们的会面很受约束。

不过,也偶尔会有那么几次,只有我们四人在场。第一次有这样的亲密机会时,洛斯特丽丝王后把王子放进他父亲的怀里,这是塔努斯第一次抱自己的儿子,我看到塔努斯低头看着儿子的小脸,高兴得语无伦次。小迈穆农当时把嘴里未咽下的奶水吐到了他的朝服上,但即使这样塔努斯也抱住他不肯放下。

从那以后,孩子成长中的许多第一次,我们都留着等塔努斯一起来分享。塔努斯给孩子喂下了第一口粥,这是小王子第一次吃饭,仿佛是被口里陌生的食物吓住了,他小嘴一咧,脸一仰,把稀饭吐得顺着下巴淌,然后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似乎是吵着要用母亲的奶水冲掉口中食物的异味。洛斯特丽丝王后赶紧把他抱坐在膝盖上喂奶,塔努斯在一旁痴迷地看着。突然他开了个玩笑,伸过手来一把从小嘴里把奶头抢走,惹得自己和王后都哈哈直乐,小王子似乎并不喜欢这种亲昵方式,哼唧几下表示抗议。而我则被塔努斯的举动吓了一跳,生怕国王突然到来,看到这种情景。

我赶紧适时提醒他二人,女主人却说:“泰塔,别那么大惊小怪,跟个老太太似的。我们只不过开了个单纯的玩笑。”

“是玩笑,不过,单不单纯可就难说了。”我嘀咕道。我注意到因为这亲密的接触,两人都脸红心跳,我能感觉得到洪水般的激情正在二人胸中涌动。我知道要不了多久两个人就都控制不住这股激情了,最后恐怕塔努斯会把责任感、荣誉感全抛到一边。

那天晚上我带了许多祭品去荷鲁斯神庙拜祭。我对着太阳神祈祷:“希望迷宫的预言不久就会实现,他们二人已情难自已,对我们大家来说,这可是耻辱、死罪啊。”

有时候人最好别想着去干涉命运的安排,越是祈祷越可能会适得其反。

我是王子的御用医师,但实际上他却压根用不着我的医术。他继承了父亲的强壮、健康和旺盛的精力。他胃口极好,消化也快。东西只要放到嘴里,他就会像狮子一样大口吞掉,很快又会张着嘴巴索要东西吃。

夜里他睡得又香又稳,第二天一觉醒来后就先吼着要吃的。我举起一个手指,他会用那双黑亮的大眼睛,盯着看手指晃来晃去,而一旦手指晃动到他能够抓住的地方,他就会伸手来抓,使劲探着小身子试图坐起来。就这样,他很快就学会了坐,比我以前照顾过的孩子都早。而等同龄孩子刚刚会坐的时候,他就已经会站会爬了;而别的孩子刚刚会爬的时候,他却已经摇晃着迈出了第一步。

那是极有纪念意义的一天,塔努斯也在,亲眼看到儿子迈出第一步。那阵塔努斯刚打了两个月的仗,篡权的红色叛军占领了艾斯尤特城,该城是我们北方的防御战略要地,因此法老下令塔努斯率领舰队去下游收复该城。很久之后我才从克拉塔斯那里知道这场战争有多激烈,不过最后塔努斯突破了城墙守卫,率领他钟爱的蓝鳄团闯入了城里。

虽然伤亡惨重,塔努斯最终仍是将叛军首领赶出了艾斯尤特城,赶回到了他自己的老窝。

塔努斯返回底比斯城时,全城百姓热烈欢迎。法老为他戴上一条嘉奖勇士的英勇金链,同时下令为打了胜仗的所有士兵补发饷银。

塔努斯见过国王后就直接赶到水园的凉亭,我们已经在等他了。我在门口为他们站岗,两人一别就是两个多月,此刻相见,热情如火般燃烧,禁不住拥抱起来。最后我不得不想办法把他们分开,因为这拥抱只会导致一种后果。

我急忙叫道:“塔努斯领主,迈穆农王子不高兴了。”两人这才不情愿地分开,塔努斯走到孩子跟前,小王子光着身子,趴在树下我为他铺好的狼皮大衣上。塔努斯单膝跪在他面前。

“你好啊,小殿下。我给你带来了好消息,我们打胜仗了。”塔努斯亲切地逗弄着他,迈穆农认出父亲后也高兴地叫了一声,这时塔努斯胸前那条闪闪发光的金链吸引了他。他使劲一动,双腿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往前挪了四步,抓住金链后两只小手就再也不松开了。

我们大家都为他鼓掌。迈穆农抓住金链支撑着身体,眉开眼笑地看着塔努斯,似乎是在笑纳大家的称赞。

塔努斯大笑:“泰塔,他眼神跟你一样犀利,对黄金奖链这么敏感。”

“吸引他的不是那金链,而是胜利。”女主人断言道,“有一天他也会把英勇金链挂在胸前的。”

“那是必然的!”塔努斯抱起孩子秋千似地摇来摇去,迈穆农高兴地尖叫,踢着腿催塔努斯继续这么晃动。

就这样,尼罗河的水涨了又落,季节跟着更迭变换,孩子也一天天长大,对我和塔努斯来说,这都是自然的变化。而对女主人来说,她的生活则是围着那些能与孩子及爱人单独相处的时光而旋转的。每次塔努斯刚走,她就又盼着下次会面的到来,中间的等待时间对她来说太漫长了,长得叫人难以支撑,每次见面又如此匆匆,短暂得叫她无法承受。

那年夏季的洪水很仁慈,一如我们在埃勒芬蒂尼祭水仪式上的预测。洪水退后,田地披上了一层新的外衣,黑色淤泥在太阳照耀下闪着光芒。很快,这些肥沃的黑土就会铺满浓郁的玉米和水果。等小王子第一次能够挺起身子迈出笔直的步子时,埃及所有的谷仓都粮食满溢,就连最穷的人家,食物储藏柜里也都装得满满的。河西岸的迈穆农宫殿已经初步成形,北方战场的形势也对我们非常有利。所有的神都在微笑着看着法老和他的王国。

唯一觉得美中不足的就是这对情人,虽然相距咫尺,却被一道鸿沟隔开,这鸿沟比我们生活中的尼罗河河域还要宽广。两个人都开始责问我阿蒙拉迷宫预言的事,好像迷宫中的幻境能否实现全靠我一个人似的。我解释说我只是映照未来的一面镜子,而不是能推动命运石板上那块大石头的人,但怎么辩解都是徒劳。

旧年逝去,河水再一次涨落,继续着永无止境的生命循环。这是迷宫预言后的第四次涨水了。我跟他们两人一样,也盼着预言幻境能在季节再次更迭前实现。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于是女主人和塔努斯都严厉地责问我。

“我什么时候才能获得自由,才能奔向塔努斯啊?”洛斯特丽丝王后叹着气。

“泰塔,你必须得做点什么了。”

“你要质问的不应该是我,而是那些神。我可以去向他们祈祷,但我能做的也就这些了。”

又一年过去了,又是一点变化都没有,这回连塔努斯都怨恨我了。“我那么信任你,把我未来的幸福全寄托在你的预言上。你要是再不赶快做些什么事,我发誓……”他打住不说,却拿眼睛直瞪我。不说出来的毒咒才更有威胁力。

可转眼又是一年飞逝而过,就连我也开始对自己的预言失去信心了。我开始相信,诸神已经改变主意了,或者我梦境中所看到的都是我自己愿望的幻象。

终于,迈穆农王子都要5岁了,他妈妈也快21岁了,这天,从北方来了一位信使,恐惧地瞪直了双眼,战战兢兢地向国王报告:

“三角洲已经沦陷了。红色篡权者死了。下王国一片火海。孟菲斯城和阿瓦利斯城全被烧毁,神庙也都烧成了平地,众神的雕像全都砸毁了。”法老不敢相信:“这怎么可能?这位信使的话一直都很可靠,但是这回却叫人无法相信。怎么可能事情都过去了我们却一点消息都不知道?叛军兵力强大,我们花了十五年都没能打垮,怎么可能一天之内就死了?是谁有这么大的能耐?”

那信使不住地颤抖,一是因为路上的艰辛跋涉,二是由于内心的恐惧,他知道,谁带来灾难性的消息,谁就会受到惩罚。

“红色篡权者还没来得及拔剑就死了。战号还没有吹响他的军队就七零八碎了。”

“是怎么回事啊?”

“圣上,我,我不知道。听说是东方来了一支陌生的敌人,非常可怕,行进起来速度像风,没有一个国家能挡得住。我们的军队还没有见过他们,但已经从北方边界全面撤退了。连最勇敢的战士都不敢坚守与他们对峙。”

“这些敌人到底是谁?”法老质问道。我们第一次听到了他声音中的恐惧。

“大家都叫他们牧人王朝,喜克索斯人。”

塔努斯和我曾嘲笑过这个名字。现在却再也不敢了。

法老召集战事委员会召开秘密会议。我是很久以后才从克拉塔斯嘴里套出了当时会议商讨的内容。塔努斯自然是永远不会违背誓言泄密的,就是对我和女主人他都不会说。但是我略施小计,就可以慢慢引诱克拉塔斯说出来,这个多嘴多舌又可爱的傻瓜是经不住我哄骗的。

塔努斯曾将克拉塔斯提升为万人统帅,指挥蓝色鳄鱼护卫团。这对搭档配合默契,两人关系像花岗岩一般坚不可摧。因此克拉塔斯作为护卫团指挥官也在战事委员会中占有一席之位,但因职位太低,只有出席权没有发言权。他把会议上的情景一五一十地转述给了我和女主人。

委员会内部分为两派:以奈荷贝特为首的守旧派和以塔努斯为首的革新派。不幸的是,守旧派占了上风,掌握了最终决定权,所以最后实施的都是他们的陈旧观念。

塔努斯想把军队主力从前线调回,沿尼罗河河岸构筑强大的防御体系。同时,他打算多派出些探子和侦察部队前去摸底,探清这支神秘敌人部队的底细。我们在北部各城都插有线人,但不知为何到目前竟还没收到他们任何消息。塔努斯想先将各种情报收集齐全,然后再部署主力部队,展开战斗抵御敌人。

他在会上说:“除非我们弄清楚面临的是什么样的敌人,否则不可能制订出抗敌的正确策略。”

奈荷贝特一派反对塔努斯提出的任何意见。这位海军老将永远不会忘记那天,塔努斯拯救了险遭毁坏的龙船,却让他蒙上了羞辱,所以,他对塔努斯的反对是出于个人原因,而绝非经过理智或逻辑分析。

“我们绝不会退让每一寸神圣的领土。他这种建议纯属懦夫行为。我们无论在哪里发现敌人,都要坚决作战,打垮他们。我们不能忽战忽退,这是打仗,可不是村姑跳舞调情。”

“大人!”一听对方竟说自己是懦夫,塔努斯受不了这个刺激,大喊道:“只有傻瓜,只有他这样的老傻瓜,才会在不了解真相前就做出决定。我们还没有一点情报依据,怎么能就这么做出决定?”

但抗议也是徒劳。那三位守旧派老将官职位比塔努斯高,最后还是他们赢得了这场争论。

委员会下令塔努斯立即北行,重整前线撤退的部队,稳定局面。塔努斯必须驻守边疆,牢牢守在边界线上,不许采取撤退策略,不许将军队撤至北部要塞艾斯尤特城。而实际上,艾斯尤特城外一带的山脉构筑成了一道天然防线,城墙则构成了第二道防线,非常适宜防御部署。塔努斯直接指挥埃及舰队以及北方各路军队,负责控制河面,另由三百只战船负责河上运输,提供物资。

与此同时,奈荷贝特将负责汇集其他部队,召回驻守南部边界防御库施国的部队,虽然库施部族这股来自非洲内陆的黑色势力仍然威胁着我们,但此刻强敌在前,我们必须集中力量。一旦各路部队召集完毕,奈荷贝特将率援军北上与塔努斯会合作战。这样,一个月内,我们就能在艾斯尤特城外聚集一支六万人的无敌大军和四百艘战舰。但同时,塔努斯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守住前线。

奈荷贝特最后又严格强调,再次下令:“哈莱布领主必须将所有陆军部署在边界。不许分派势力在北方搞突然袭击或侦察袭击。”

塔努斯抗议道:“奈荷贝特领主,这些命令跟蒙上我的双眼、绑住我持剑的手臂有什么区别?您派我打仗,但却不允许我使用一切有效、谨慎的作战方式。”不过这番抗议又是徒劳,只召来奈荷贝特几声心满意足的冷笑,他这次终于报了昔日羞辱之仇,把这位年轻对手掌控在自己的命令之下。就这样,在人性的这种狭隘和自私面前,江山社稷、民族命运都可以置之不顾。

法老宣布他要亲自出战。一千年来,只要是历史上的重大战争,法老都会亲临战场,鼓舞士气。虽然我很钦佩国王的勇气,但真不希望他选择这个时候来证明自己。麦摩斯法老绝不是个勇士,他亲临战场也不会提高获胜的几率。士兵看到前线的国王时士气可能会有所振奋,但综合考虑,国王一行人非但帮不了塔努斯领主多少忙,反而会妨碍作战。

国王不是一个人北行奔赴前线的。宫廷侍从、王后和王子都需要陪他前往。王后必须带上扈从人员,王子也得带上自己的老师,于是我也将随军前往艾斯尤特城,赶往前线。

谁都没见过这次的敌人,也一点都不了解。我觉得国王这样一来,就把女主人和王子卷入到了不必要的危险中。我的危险则不必考虑,因为除了自己,没有人会关心一个奴隶的安全问题。出发前的那天晚上,我彻夜无眠。

我们从水路出发,船越往北走,前方传来的不利消息和谣言就越多,这些消息如成群的蝗虫一样压过来,打击着我们的自满和自信。航行期间,塔努斯经常来到我们的船上,跟我谈谈这些事,听听我的看法,当然这只不过是表面,每次他来都会花些时间陪王子和王后。

我从来都不赞同女人随军同行的风俗。不管是和平年代还是战争时期,女人都只会让人分心。即使塔努斯这样卓越的将领也会因此分神,影响到他的主要作战目标。他应该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面前的任务上,可当我跟他这么说时,他大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

“是他们母子俩给了我奋勇作战的动力。老朋友,你别担心,我会像狮子保护幼子一样奋战的。”

不多久我们就遇到了第一股从前线撤退的士兵和逃兵,他们沿着河岸南逃,一路上抢杀掠夺。塔努斯当即将其中的几百人斩首示众。随后收拢剩余士兵,纳入旗下重新整编,委派忠诚可靠的军官管理。自此再也没有逃兵,军纪严明,军容大为改观。

船队抵达了艾斯尤特城。此城四周筑有坚固的城墙,地势较高,俯瞰着尼罗河。塔努斯不顾奈荷贝特下达的禁令,选了五千精兵作为战略储备留守艾斯尤特城,由莱迈姆负责指挥。部署完毕,我们这才启程继续北行,来到边境处就职待命,等待神秘敌人牧人国王的到来。

舰队摆成作战队形,在河两岸抛锚停稳,不过守船的只有基本船员。真正作战的士兵都随步兵团主力一起登陆上岸,部署在河东一带。

在我劝说下,法老同意让女主人和王子留在我们来时乘坐的龙船上,一来水面上比陆地上凉爽、舒适,二来万一军队败退,女主人她们能迅速逃离。

国王随军上岸,在地势较高的地方安营扎寨,四周田地多被洪水淹没。这里是个荒村;村民已于许多年前追随伪法老逃走了。边境一带向来多事,此处常有军队集结,血战不断,民不聊生,久而久之村民们就放弃了在此生活的念头,索性逃离这块虽肥沃但危险的土地。这个荒村叫艾卜努卜。

洪水于我们到达艾卜努卜前几周就开始消退了,虽然灌溉渠中水流依然迅猛,但周围田地中的洪水都已退了,地面变成了黑色泥潭。

右边远处的沙漠一直延伸到东方天际,呈现出一片暗褐色,令人生畏。没有哪支军队能穿越那片火热干燥的荒漠。因此,我们的右翼安全可靠、坚不可摧。

关于喜克索斯人我们知之甚少,只知道他们没有一支舰队走陆路。塔努斯料定会在陆地上遭遇敌人,所以安排步兵准备作战。塔努斯知道,他应该阻止喜克索斯人过河,应该把敌人引入到对我方有利的战场上作战。理论上来看,艾卜努卜一带并不利于作战,但是这是奈荷贝特的命令,由不得塔努斯。

艾卜努卜村位于一处低矮山地,周围是大片开阔的原野。不过至少此地视线还算开阔,能及早发现敌人的行动。

塔努斯指挥着埃及三万精兵。我还从没见过如此强大的兵力。实际上,我都怀疑尼罗河流域以前有没有集结过这么大规模的军队。不久奈荷贝特还会率领另外三万士兵赶来,到时候就会是历史上最多最大的军队了。

我跟随塔努斯一起去检阅部队,自他亲自接管以来,军队士气高涨。也许法老亲临阵地也有助于稳定军心。塔努斯阔步走过各列队伍,每经过一处,士兵们就高声呐喊,我也跟着大受鼓舞,对军队的士气和塔努斯的军威都很放心。

我实在想象不出,还会有什么样的敌人比我们还强大。我们有一万两千名弓箭手,个个头戴精良的皮革头盔,身穿护胸皮甲,只要不是短距离作战,这些装备就能防住任何弓箭;我们有八千名健壮的矛枪手,配有河马皮做成的长盾,坚如铜铁;我们还有一万名剑手,头戴豹皮帽,同时配有弹弓,弹子能在五十步之内射得人脑浆迸裂。

我每天都去看塔努斯领着这些装备完善的士兵举行大规模的军事演练,信心因此与日俱增。但我还是有所忧虑,我们对喜克索斯国王了解得太少,对他带领的军队一无所知。于是我向塔努斯指出,战事委员会虽不许他派出陆军武装前去刺探消息,但是没规定不允许派船队这么做。

“你真应该去当律典师,”塔努斯笑道:“你能让文字和语言按照你的曲调跳舞。”但他只是命令辉带一个中队乘快舰北行至敏耶处探探情况,万一碰上敌人就返回报信。辉就是那次我们在加拉拉抓获的拜斯提部族的施勒克匪徒。塔努斯很喜爱他,他也升迁很快,如今已负责指挥一支海舰中队了。

塔努斯严格命令辉避免与敌人作战,四日内务必回来报告情况。辉果然在第四天回来了。他到了敏耶,却没有看到一艘船,也没遭遇一点抵抗。沿岸村庄都已毁坏,敏耶城已遭洗劫,整个城市一片火海。

不过,辉抓获了伪法老残余部队的几个逃兵。我们终于算是找到了真正见过喜克索斯敌军的人。可是,他们几个谁也没有参战,都没有真正和牧人国王打过仗。敌人刚到他们就逃跑了。因此他们的话含糊不清,听起来很牵强,不足为信。

我们怎么能相信,会有一支军队能乘船穿越无垠的沙漠,速度快得跟风一样?这些犯人说,敌人的舰队很奇怪,行进时会激起云团一样的滚滚尘雾,因而看不清来者有多少人,任何军队,只要看到他们驶来,就会产生巨大的恐慌。

犯人说:“他们不是人,是从地下世界里出来的魔鬼,他们乘着可怕的风,飞出沙漠。”

塔努斯细细盘审犯人,发现即使用烧得发红的热炭烫他们的头,他们都不改变说法,最后塔努斯下令处死这些犯人。他不能让这些疯狂的说法泄漏出去,一旦四处传开就会影响军队刚刚恢复的士气和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