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金寺方丈室的长和宽都是一丈的两倍,所以它的面积其实有四个方丈那么大。
方丈室的左边有一张舒适柔软的大床,大床的一侧是一个书架,书架上塞满了各种佛学书籍。中间是一套造型古朴的红木桌椅,右边有一座落地式佛龛。
佛龛前烧着香气怡人的檀香,龛内供着如来的佛像。佛像庄严肃穆,披着一件镶嵌有金色丝边的袈裟,就和方丈能德现在身上穿的那件一模一样。
能德和尚今年五十六岁,他的脸上没有胡子,发胖的身材罩着宽松的袈裟显得有些臃肿。不过他的眼睛却很亮,面色也很红润,这是精于保养的表现。
现在是清晨,按照惯例,这个时候能德通常都会坐在红木椅子上,为自己沏茶。
泡水的是极品紫砂壶,水泡的是极品铁观音,盛水的当然是和极品紫砂壶自成一套的极品紫砂茶杯。
碧绿色的茶叶在壶中翻滚着,如晶莹般透亮的气泡依附在壶壁内侧。水气袅袅,茶香早已满溢。
忽然,方丈室的门被敲响了,一个年轻的和尚走了进来。
“方丈,有一位警察找你。”
“警察?”能德对年轻和尚的打扰有些不悦,“怎么会有警察来找我?”
年轻和尚摇了摇头:“谁知道呢?那个警察说他姓邵,一定要和方丈您谈谈。”
能德想了想:“好,你把他带进来。”
马右石死了,可是邵士贤除了知道死者叫马右石以外,对他几乎一点都不了解,甚至就连民政局的数据库里都查不到有关这个人的一点信息。虽然昨晚没有睡好,但他今天还是必须来一趟佛金寺。因为除了方秀兰所说的那个赌客以外,这里是唯一能找到线索的地方。
邵士贤坐在能德的对面,在喝了一口酒,开始了自己的询问:“马右石佛教工作室是什么时候成立的?”
能德回答:“三年前。”
邵士贤:“为什么要开这样一个工作室?”
能德:“因为马居士的佛法修为很高,在信众之间很有威望。他当时发下了宏愿,要将许多散失错漏的经文一一整理起来。所以寺里专门为他辟出几间房间,作为马居士工作休息的地方。”
邵士贤:“他不是本地人?”
能德点了点头:“马居士是山东人。他为了学佛,曾经云游四海,到处拜访明师,最后才在我们这里常驻了下来。”
邵士贤:“你知道他还有什么家里人吗?”
能德:“身在佛门,早就出离一切,心中无牵无挂,怎么还会有家里人?”他知道邵士贤对这个答案是不会满意的,所以很快又补充了一句,“不过我听说马居士是独子,他的父母已经在很多年前往生西方极乐世界了。至于是否还有其他的亲戚,那我就不太清楚了。”
邵士贤:“他平时都接触一些什么人?”
能德:“马居士广开方便之门,接触一切众生。只要是来找他寻求帮助的,他都来者不拒。”
邵士贤:“他有没有特别要好的朋友?”
能德:“马居士的朋友都是佛学高士,有本寺的,也有外寺的,还有几位在家修持的女菩萨。”他忽然笑了笑,“其实老衲我也算是马居士的朋友,而且我们的关系非常好。”
邵士贤:“哦?你们一般都聊些什么?”
能德:“通常都是谈些佛学经典,还有平时各自的修行精进。当然了,也不乏一些管理寺庙的凡俗琐事。”
邵士贤:“他住在哪里?”
能德:“就住在本寺。”
邵士贤:“他的工作室里?”
能德点头:“是的。在那之前,他曾经在外面租过一间小房子。不过自从工作室成立以后,他就搬进寺里住了。”
邵士贤:“他除了在佛金寺以外,还常去哪里?”
能德:“马居士生活很清苦,平时难得离开寺院。他出去一般都是帮善信办事,只要事情办完,他很快就会回来。”
邵士贤:“都去办些什么事?”
能德:“治病救人,代为布置佛堂,还有上门开示佛法之类的。有时碰到一些被累世冤亲债主纠缠的善信,也会顺便帮助他们脱离苦海,超生极乐。”
邵士贤:“他有没有得罪过人?”
能德有些惊讶:“马居士从来都是帮人,怎么会得罪人?受到他恩惠的信众成百上千,这都是有据可查的。”
邵士贤:“照你这样说,马右石简直是菩萨在世,一点缺点也没有了?”
能德双手合十,连连点头:“阿弥陀佛!邵警官这句话真是说到点子上了,马居士真是菩萨在世,一点缺点也没有。”
邵士贤冷冷地说:“可是据我所知,马右石有一个朋友。那个人不仅喜欢赌钱,还经常嫖妓。”
马右石的这个朋友,也就是方秀兰所说的那个客人。
能德的反应并没有邵士贤想象中的大,他只是很随意地问了一句:“哦?有这样一回事?”
邵士贤:“我有必要骗你吗?”
能德看着邵士贤:“我想恐怕是邵警官你误会了。”
邵士贤有些不明白:“我误会了?”
能德:“是的。”
邵士贤:“这话怎么说?”
能德:“马居士之所以会和这种人交往,并不是因为同流合污。而是在教化对方,让那个人放弃以前的种种恶习,最后走向佛法的光明正途。”
邵士贤:“你怎么知道?”
能德很庄重地说:“这是当然的,因为马居士他是绝不会做那样龌龊的事情。佛祖菩萨在度化凡人的时候,也会以不同的法身示现。其中大多数是好的,偶尔也会有坏的。”
这种回答完全是一个死循环,非但无聊,而且无趣。
邵士贤:“马右石的工作室除了他自己以外,还有什么人?”
能德:“还有他的一个徒弟,名字叫王源。”
邵士贤:“这个人你了解多少?”
能德:“王源是去年拜马居士为师的,之后他就经常来佛寺当义工,有时候也帮着马居士做些整理的工作。不过嘛……”
邵士贤追问:“不过什么?”
能德叹了一口气:“本来我是不该在别人背后说坏话的,这有违我佛所教,不过我实在不怎么欣赏王源这个人。”
邵士贤:“这是为什么?”
能德:“因为我觉得王源心性浮躁,为人也有些不踏实。其实等着要拜马居士为师的人很多,可是想不到他谁都看不上,反而收下了这个并不怎么老实的王源。”
邵士贤用略带嘲讽的语气说:“说不定马右石又是想教化对方,让他放弃以前的种种恶习,最后走向佛法的光明正途。”
能德立刻肃然起敬,双手合十:“阿弥陀佛!邵警官的话真是犹如当头棒喝,让老衲我如梦初醒。善哉,善哉,看来事情可能就是这样。邵警官真是慧根不凡,让人十分的佩服啊!”
面对能德这样的和尚,邵士贤除了苦笑以外,还能怎么办?
邵士贤:“王源是不是就是那个常在工作室进出的年轻人?”
“是的,那就是王源。”能德忽然笑了笑,“邵警官,其实这些问题你根本就不用来问我。而我等会儿还有一场法会要办……”
邵士贤轻轻地哼了一声:“你是这里的方丈,我不问你问谁?”
能德回答:“你可以直接去问马居士。”
邵士贤瞪着眼睛:“他不是在几天前出车祸死了吗,而且据说连尸体都已经烧了?”
能德的反应就好像是突然听到一个女人叫他老公、一个小孩叫他爸爸一样,他的脸上带着几分莫名、几分惊讶、几分不安,甚至还有几分气愤。
“马居士在几天前出车祸死了?这怎么可能呢?是谁和你说的?”
邵士贤:“佛金寺的看门老头、王源,还有一个在寺外摆地摊卖烟的小贩。”
能德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邵警官,你被他们骗了。我可以向你保证,马居士活得好好的,因为我昨天下午还和他聊过两小时的天。”
马右石的确还活得好好的。
当邵士贤再一次来到工作室的门口,马右石正在里面打太极。他的动作柔中带刚,身体显得非常硬朗,怎么看都不像是已经被烧成灰的样子。
看到邵士贤,马右石停下了手里的招式,摸着自己的胡子,非常和蔼地说:“这不是邵警官吗?你有什么事?”
邵士贤忽然觉得自己的脑子已经成了一团糨糊,他怎么都想不到,一个原本已经死了的人非但没死,还正热情地招呼他坐下,并给他端上了一杯热茶。
既然马右石没死,那么那个死在江霞房间里的人,究竟是谁呢?
“马师父,这是我们第三次见面了。”
马右石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有些讶异地说:“第三次?如果我没有记错,今天应该是我们的第二次见面才对吧?”
邵士贤:“你忘了那天在佛金寺旁边小路的事情吗?”
马右石摇着头:“佛金寺旁边的小路?我可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邵士贤:“那天你脸色惊慌地从我车前经过,然后一头跑进了那条小路。我就在你后面追,可是却没有追上。”
马右石笑着说:“这怎么可能呢?我年纪这么大,就算还能跑,总不可能跑得比邵警官还快,而且耐力也不可能坚持这么久。”
这话一点都没错,像马右石这样年纪的人就算身体还很健康,在爆发力和耐力方面,还是比不过二三十岁的小年轻的。
可要是这样的话,那就产生了第二个新问题:那天邵士贤追的人到底是谁?
马右石继续说:“既然邵警官没追上我,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事情?”
邵士贤:“之后我在那条小路上碰到一个小贩。”
马右石又笑了:“那个小贩是不是不肯卖熊猫香烟给你?”
邵士贤:“你怎么知道?”
马右石:“因为我是他的常客了,我每隔几天就要去他那里买香烟。”
邵士贤:“可是这个小贩却说你已经死在一场车祸中,而且连尸体都已经火化了。”
马右石叹了一口气:“这个我知道,他总是喜欢用这种耸人听闻的小道消息骗钱。我之所以一次又一次地去他那里买烟,除了因为我是一杆老烟枪以外,也是想找个机会和他聊聊天,劝他改邪归正。”
这话让邵士贤想起了自己的一百块钱,不由感同身受地说:“但是他好像一点都没改。”
马右石:“众生痴迷,恶习难收。他的这个习惯根深蒂固,直到今天都没有改。不过我相信只要慢慢劝化,他始终有回头的那一天的。”
邵士贤:“这话也包括你的徒弟在内吗?”
马右石苦笑着问:“我的徒弟王源?难道他也说我死了?”
邵士贤点头:“是的,还有那个看门的老头也这样说。”
马右石无奈地摇着头:“作孽啊作孽……”
邵士贤:“能和我解释解释这件事吗?”
马右石:“看门老头叫张关顺,他和王源以前都是社会上混吃混喝的人,既没有工作,也没有一技之长。好在他们听闻佛法之后,多少生出一点向善之心。为了不让他们继续沉沦堕落,我就和能德大和尚商量,让他们一个当了佛金寺的看门人,另一个在我这里做助理。寺里每个月都给他们发工资,可以保证衣食无忧。”
“这也许这是他们的宿世冤孽吧!自从我这个工作室开出来之后,经常有善信来请佛像请佛器,还有做法事超度,甚至直接捐助财物的。他们看到这么多钱在眼前来来去去,又故态复萌,也想捞点进自己的口袋。但是每次有信众给钱时,都是由我直接经手,然后立刻转交寺庙的财务,他们几乎没有下手的机会。于是,他们就动出一个歪脑筋。”
邵士贤:“就是说你死了?”
马右石点头:“是的!每次趁我不在寺内,而又有陌生的信众慕名前来的时候,他们就里应外合,谎称我已经死了。然后王源利用是我徒弟的身份与信众谈话,从信众那里骗来的钱当然就直接进了他们的腰包。”
邵士贤:“这的确是个生财之道,可他们就不怕被你发现吗?”
马右石:“寺里每天来来去去的人那么多,我也不可能什么都知道。所以一开始我完全被蒙在鼓里,完全没有察觉。但他们越搞越过分,就在前两天,有几个信众直接闹到寺里,这件事情才刚刚露馅。”
邵士贤:“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你还留下他们?”
马右石语重心长地说:“留在寺里早晚听闻佛法教化,总比让他们继续在社会上没有管束的要好。事实上他们已经进步很多了,我们不能只盯着别人的短处,也要看到他们的长处。至于这件事情,他们也痛改前非,并归还了大部分款项,所以我们决定再给他们一个机会。”
邵士贤不得不承认,马右石的确有仁人长者之风。
“可是我第一次来的时候,你也在工作室内,张关顺怎么也敢说你已经死了?”
马右石:“那个时候我马上就要出去办事,他迫不及待地想留住你这笔生意,所以才冒了一次险。想先用‘见到鬼’的假象把你吓住,然后再趁机谈生意的事情。好在你是警察,所以没有上他们的当。要是换成别人,就很难说了。”
邵士贤问完了他要问的,起身离开佛金寺,坐进了自己的汽车。
马师父鬼魂事件算是有个交代了,佛金寺里什么都没发生,那个死在江霞房间里的只是一个和马师父长得很像、并且姓氏是“张”的男人。
邵士贤踩下油门,寺院的轮廓在汽车的后视镜越来越小。
难道这件事情就是这样简单吗?而且,也并非所有的疑点都已经弄清楚了,至少那天发生在寺边小路的事情就还无法解释。
邵士贤总是隐隐觉得某个地方有些不对,但却不知道究竟是哪里不对。
这座古寺、马师父、能德还有王源和张关顺,一切的一切表面上看起来都是那么的正常,可在表面之下又会是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