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的吊扇一圈又一圈地旋转着,扇叶又旧又脏,已经积了一层厚厚的油灰。
邵士贤躺在床上,半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吊扇。如果换成别人,早就被那陀螺似的东西转得头晕眼花。但在他看来,这却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他可以保持几小时都目不转睛地瞧着,连一点恶心的感觉都不会有。
邵士贤并不需要特别去证明这异于常人的一点,因为从昨天晚上到现在,他已经连续看了九小时。
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一个不曾入眠的夜晚。
“这是第几个晚上没睡着了?”邵士贤心想,“第五个,还是第六个?”
他没得到答案,也没有起床的意思。
几缕晨光虽然已经透过百叶窗射入了屋内,他却忽然有了一丝睡意。
可就在闭上眼睛的同时,床边的手机响了。
“喂?”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老沉的声音:“邵老弟,你在哪里啊?”
“在床上。”
“在床上?!亭山公路发生了一起凶杀案,这是你的管区,可要够你忙一阵的了。”
“知道了,我马上去。”
期盼已久的梦乡被无情地阻挠,邵士贤对此却并没有显出一点不耐烦的样子,甚至看起来竟还有些兴奋。
他站起来,走进盥洗室,一面已经裂开一道口子的镜子照出了自己的样子。
这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硬朗男人,浓浓的眉毛和略带鹰钩的鼻子是最显著的特征,但是满脸的胡楂和粗糙发黑的皮肤却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大了许多。失眠带来的疲倦写满了整张脸,头发被压在一边,露出了一条难看的分叉。
梳洗过后,终于恢复了点模样。他披了件深绿色的衣服,走出家门。
现在是早晨六点,街对面的报摊已经做起了生意,街这一边的几间小吃店飘出诱人的香味。三五个上早班的人正围在一张桌子旁,吃着美味的豆花和油条。
邵士贤只侧目看了小吃店一眼,就转身进了一间便利店,买下一瓶白酒,装满了随身携带的不锈钢扁酒壶,然后仰脖将酒瓶内剩余的酒都灌进了嘴里。
空空如野的胃袋突然冲入了火辣刺激的酒精,立刻痉挛了起来,剧痛与咳嗽让他弯下了腰。
便利店的店员看到这一幕,都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腹部。
邵士贤看到他们的反应,略带不屑地笑了笑。他自己并不在乎,好像这个身体并不是属于他的。
半分钟后,灼痛消失了。邵士贤擦干了额头上的汗水,委靡不振的精神也被支撑了起来。他离开便利店,拐到一边的小路,坐上了一辆和他衣服颜色差不多的吉普车。
吉普车在公路上高速行驶着,白酒并没有影响邵士贤的判断力。
有时甚至连他自己都有些搞不清,他经常往嘴里倒的液体,究竟是酒还是水?
现场已经被封锁了起来,几辆警察停靠在旁边,十多个警察在警戒线内忙着照相采样,记录着一切可能有用的痕迹。
邵士贤一下车,就看到一个五十多岁的胖子向自己走过来。
胖子闻到了一股浓重的酒味,他皱着眉头说:“邵老弟,你真该少喝点酒了,酒多伤身。而且你喝了酒还开车,这多危险?!”
他正是早晨打电话来的那个人。
“死不了就行!”邵士贤不在乎地摆摆手,“裴老大,现在是什么情况?”
裴老大的头发已经掉成地中海,鼻子也变成了酒糟鼻,但他却是警队法医的头,职位虽然比很多人都要高,但经常看起来比谁都要低。
裴老大:“死者张光业,四十四岁,是大通出租车公司的夜班司机。今天早晨有人看到一辆出租车停在路中间,因为好奇就上去随便瞧瞧,结果发现他已经死在了车里。”
死者的尸体正被两名法警慢慢地从驾驶座里抬出来,放在担架上。
邵士贤揭开盖在尸体上的白布,张光业双眼圆睁,张大了嘴巴,面容极度扭曲,双手十指呈撕抓装,直直地挺在两边。
“死相真难看。”邵士贤面无表情地评论着,“四十四岁一道卡,兄弟你是没过去啊。”
裴老大叹了一口气:“老弟你该积点嘴德。说不定他的鬼魂现在就在旁边听着,你这样说,就不怕人家今天晚上来找你?就算你不信邪,也要注意点影响。这种话要是给局长听见,我想一个处分也肯定是免不了的。”
邵士贤看了裴老大一眼:“你以为你刚才的话给局长听见,就不会受处分吗?”
裴老大摸了摸自己的酒糟鼻:“你这话也对。”
邵士贤:“他是怎么死的?”
抬尸体的法警回答:“初步推断死亡时间在六到八小时之前,也就是昨晚夜里十二点至凌晨二点之间。暂时还没有发现外伤的痕迹,推测可能是因为内在软组织受损而死亡。”
“我觉得有些像吓死的。”邵士贤又瞧了尸体一眼,得出了自己的结论。
裴老大:“的确有点像,但还是要等验尸后才能有结果”
邵士贤点了点头,盖上白布,让法警将尸体抬走,然后戴上手套,钻进了车里。他有着一套独特的搜查方法,通常不从发现尸体的地方开始,而是在尸体的周围着手,最后才慢慢摸索到关键的部位。
副驾驶座的椅子干净整洁,踏脚的地毯几乎没有一点灰尘。后排座位也是一样,座套洁白崭新,没有留下什么痕迹。驾驶座的杂物较多,除了驾驶证和行驶证以外,就是香烟、打火机、零钱、汽油卡之类的杂物,座位下的抽屉中还有不少乘客没有拿走的发票。
他将所找到的东西都分类收好,交给裴老大。跟着走到汽车的尾部,打开后备厢。里面是空的,这并不意外,出租车常要载一些带着行李的客人,后备厢一般都被空出来放东西。
邵士贤拿出酒瓶,仰头喝了一口。又以出租车为圆心,慢慢走了一圈。
现场周围除了一条长长的刹车印以外,没有值得注意的地方。
裴老大问:“你有什么想法?”
“暂时还没什么想法。”
“有多少说多少?”
“一定要我说的话,那就是:张光业是一个很仔细的人,非常爱干净,甚至还有点洁癖。他昨晚的生意清淡,在经过这里的时候突然发生了一件事,让他不得不紧急刹车,之后就因为某个原因死亡了。如果那个时候车上有乘客,这个乘客就是重大嫌疑人,至少也是知情人。如果没有,这也许只是一起简单的马路截杀案。”
这是每个人都能想到的答案,裴老大没觉得有什么特别,但他却对一个细节有些关心:“你怎么知道他昨晚生意清淡?”
“我刚才看了剩余的出租车发票,里面只有一张是昨天晚上的,乘客下车时间是二十三点三十一分,而在十二点之后他就死了。”
“难道在二十三点三十一分以前就一定没有客人了吗?”
“出租车用的发票是一整卷长纸带,二十三点三十一分之前的一张是十八点十分。两张票是连在一起的,并没有被撕开。”
裴老大问:“你觉得在出事的时候,车上除了张光业以外,还有没有第二个人?”
邵士贤又拿出了酒瓶,说:“我是人,又不是神,怎么可能什么都知道?”
裴老大故意激他:“原来你也有不知道的时候?”
邵士贤笑了笑,但与其说这是笑,倒不如说只是从鼻孔里哼出了点气。
他喝了一口酒:“现场可用的线索不多。”
裴老大不得不承认,点了点头:“的确不多。”
没有血迹,没有印迹,也没有凶器。除了一具不知死因的尸体以外,只有一辆全无异常的汽车,以及一条急刹车的轮胎印痕。不管是谁,都会同意这绝对是一桩棘手的麻烦。
裴老大问:“你下一步准备怎么办?”
邵士贤放好酒瓶:“既然案发现场取证没有进展,只有去找发现死者的人还有死者的家属谈一谈了。不过在这之前,我得先去办另外一件事。”
裴老大问:“你要去办什么事?”
邵士贤斜眼看着他:“队里的警员都说你喜欢管闲事,私底下叫你‘奶爸’。我本来还不相信,现在信了。”
裴老大不甘心:“我只是好心问问,身体健康才是本钱,像你这样透支法,早晚有一天……”
邵士贤打断了他:“你如果真有空的话,可以组织点人手在周围搜查一下,看看有没有可疑的人物出入。至于其他的事情,还是少问几句。”
裴老大:“我可不是你的下属。”
“为了破案,暂时委屈一下。”邵士贤转过身,准备回到自己的吉普车里。
可就在转身的刹那间,他的眼角余光扫到了一个人,一个站在出租车后面的人。那人的脸部模糊,但身材和穿的衣服竟和死者张光业的一模一样!
现在是早晨上班的高峰时间,邵士贤的车被堵在了马路上。他觉得自己的眼睛越来越酸涩,身体也因为疲倦而有些僵硬。
出事前,张光业的车上究竟还有没有第二个人?
邵士贤当然有他自己的答案,但他不想这么快就下结论。因为那只是推理出来的结果,手头的证据还差得太多。
至于那个和死者很像的人影,应该只是一瞬的错觉而已,再仔细看就没有了。这是连续失眠的结果,身体机能长期处于极度疲劳的状态,多少总会出点问题的。
邵士贤硬撑着精神,将车开进了一座大厦。下车后坐电梯来到了十二楼,熟门熟路地走进右边第六扇门。
这是一家私人心理诊所,装饰算不上豪华,但是整洁简明的风格,却可以让所有来到这里的人感到神清气爽。
当前台小姐将邵士贤请进最里面的一间办公室的时候,南风晴正靠在椅子上,手里摆弄着一个小玩意。
职业正装总会给人一种冷漠的距离感,但南风晴却并不是一个冷漠的人。她有着一双清澈而幽静的眼睛,脸上也总是带着具有亲和力的笑容,让你看上一眼就会放下心里全部的戒备。
至于长相,也许只能用“怪”字来形容了。不过怪的不是她的面容,而是别人对她的评价。
有人说她美若天仙,就好像出水的芙蓉。可也有人觉得她的鼻梁太高了一点,眼眸偏绿了一点,看起来总和黄皮肤黑头发不太统一。这是因为她有四分之一的英国血统,肤色和发色服从了东方的喜好,鼻子和眼睛就带上了些西方的风格。
邵士贤来到这里,终于支持不住地倒在了沙发上,长长地喘了几口气。
南风晴问:“看你的样子,是不是又失眠了?”
“是的。”
“应该不止一天了吧?”
“差不多已经有五六天了。”邵士贤的眼睛似乎已经睁不开了,“我今天再来开点上次的药。”
南风晴放下了手里的小玩意:“我今天是不会开给你的。”
邵士贤的语气有些生硬:“为什么?”
“因为你始终不愿意正视你的问题,总是想靠药物来拖延时间。我今天想做的,就是好好地为你把心里最深的根源找出来,从根本上……”
邵士贤有些不耐烦了:“我让你开你就开!你们心理医生不就是靠这个赚钱的吗?!”
南风晴听到这样的话,非但没有生气,声音中反而带着一种无限的关怀:“心理医生不是开药医生,开药赚钱的是药商。我只有把你的心理问题解决了才能赚到钱,对不对?”
邵士贤听了这么温柔又略带俏皮的话,心中的躁气顿时消散得无影无踪,反而还觉得有些愧意,但他嘴上是不会承认的:“找根源的事情等到下次再说,药你今天必须开给我。”
“为什么?”
邵士贤看了她一眼:“因为昨晚发生了命案,刚好不巧又是由我负责,所以我不能在这里待太久。”
十分钟后,邵士贤离开了南风晴的办公室。他的手里拿了两种药,一瓶是富含维生素B1的胶囊,可以在短时间内振奋精神。代价是药效过后,身体会感到数倍于现在的疲劳和虚脱。另一瓶是安眠药,虽然他的身体已经有了抗药性,但多少还是能让他睡上几小时。
南风晴忍不住摇了摇头,随手翻开一本病历记录,边看边叹气。就在这个时候,桌上的电话忽然响了起来,她没说几句话,就立刻披起衣服走了出去。
警局的办公室,忙碌而有序。
七八个身穿制服的警员正在整理今早在现场收集到的线索。
邵士贤远远地坐在一个没人的角落,偷偷倒出几粒药丸,再从口袋里掏出酒瓶。
他不想让别人看见自己吃药,可偏偏还是有人看见了。
“吃药应该用水,你用酒还能有作用?”裴老大走过来,递上一杯清水。
邵士贤就好像一个做坏事被当成抓住的小孩,无奈地放下酒瓶,接过水杯,把药吃了下去。
“我看你还是请假回去休息吧,不要在这里硬挺着了,案子可以交给别人负责。”
“不行!是我的案子就该由我来查。”邵士贤拒绝得很干脆。
“我知道你的脾气,听说有案可查就好像鲨鱼闻到了血,但你也要考虑到你自己……”
邵士贤皱了皱眉头,他已经听厌了裴老大的说教:“验尸的结果出来没有?”
裴老大叹了一口气:“出来了。”
“怎么说的?”
“全身没有外力伤痕,也没有服用不良药物,确切的死因是心肌梗死。”
“心肌梗死?难道真是被吓死的?”
“从死者最后的表情和动作来看,好像就是这样。不过……”裴老大摸了摸自己的酒糟鼻,“心肌梗死的剧痛也能导致面容扭曲和双手撕扯的动作,所以不能说一定就是吓死的。”
“我们撇开剧痛不谈,如果按照被吓死的逻辑往下走,你说他昨天晚上都看到什么了?”
裴老大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邵士贤忽然压低了声音:“你说会不会是……”
话没说完,一名警员走了过来,将手里的笔录交给邵士贤:“队长,发现死者的王保已经做完笔录了。”
邵士贤点了点头:“好的,我马上过去。”
他打开笔录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并用笔在上面做着记号。
裴老大好奇地追问:“你刚才想说什么?”
邵士贤神秘地看了他一眼:“我想说,张光业是不是看到了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