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活着有好有坏,有富有穷,但死了都一样。
我们都躺在一个小盒子里。
所以如果说真的要选出一个大公无私的人物:我推举死神。
我和死神的第一次亲密接触是在我12岁的时候。那是春节前的一个晚上,我在乡下边剥鸡蛋边和爷爷一起烤火,爷爷就在我旁边坐着,头一点一点地昏昏欲睡。
突然我感觉到一种说不明白道不清楚的情感,或者磁场,或者电流,反正不知道是什么,但很黑暗,很绝望,瞬间穿越了我的身体。
片刻后我感觉到房间里只剩下了我一个人的呼吸。
我试图把爷爷闭上的眼睛睁开,我去摸他的脸,用手帮他暖和,但他的身体就像要熄灭的火堆一样渐渐变冷。
他死了。
多年以后我知道是死神从我身边带走了他,就像它迟早要带走我一样。
那一年,我在北京泉龙小区做小区里唯一的保安,
这可能是整个北京最破的小区了,也可能是最小最偏的小区了。
里面一共只有三座楼,每座楼12层,楼楼住的人都不满,每天夜里每座楼里有一台老掉牙的电梯吱呀上下。
说是保安,其实我也只是一个看传达室的而已。
对于一个五十好几的残废老男人除了做这个还能做什么?
经常来我这传达室串门的是租B楼202室的小张,长得跟山寨版周杰伦似的,三流建筑学校毕业,学得装潢专业,毕业后又不肯吃苦去单位工地基层,天天猫在屋里玩电脑,一混无业好几年。
据他自己说他电脑水平很好,好得总是在我这个老头子面前吹嘘什么游戏,什么软件,像只忘记时辰不断打鸣的小公鸡。
但我还是欢迎他来的,否则我只能坐在传达室里观察出入的居民解闷。
他有时候会热心地推荐我使用他朋友代理的摄像监控系统来监视小区,我摇头说这个你得找上面。
他总是诡秘地一笑:陈老爹,用过你就知道这种乐趣了。我说好吧,那你先装一个给我试试。
他就不再提了。
其实我真的应该让他在楼道里装上这玩意,那样我就能知道C楼306室林家失踪的女孩哪里去了。
还是2000年,4月3日的一个傍晚,林家6岁的林小雨提着一个垃圾袋下楼去丢垃圾,从此就没有回家。
林的父母哭得死去活来,在警方介入的一个月后,这件案子最终宣布为悬案。
悬案的意思,就是说从此林小雨这个名字,将不再代表一个6岁的可爱女孩,而是成为警察局里一堆厚厚的档案里的一个符号。
但在父母的心中,林小雨永远是曾经带给他们快乐的心肝宝贝,只是现在成为他们心中不可触摸的伤痛。
并不是警察不卖力,确实是这个女孩消失得太离奇了。
首先我在门口绝对没见她出去。
当时在院子里的人也异口同声地证明绝对没有看到小雨走出楼道。
警察发现的证据也有力地证明了这一点:翻遍了小区的垃圾箱,也没有找到小雨当时带下楼的那包垃圾。
就是说:在4月3日18:00林小雨出门到18:10她父母开始寻找的这段时间里,一个六岁的女孩居然就这样在楼道里失踪了。
在轰轰烈烈的搜索活动结束后,父母选择了放弃,他们不得不离开这座让他们不停回忆起女儿的房子,在搬家公司收拾好一切东西,所有的人都下楼以后,林母恋恋不舍地回头看了自己曾经居住过的房子最后一眼。
最诡异的事情就在这一瞬间发生。
林母尖叫一声,指着窗台说不出话来,头一歪,晕了过去。
当她醒来后,不顾一切地要冲回房子里去,谁也拉不住,她声称刚才很清楚地看到林小雨的脸贴在窗户上悲哀地注视着她,嘴唇蠕动着像急切地要和她说些什么。
大家又跟她冲了回去,但室内空空的哪有什么女孩子的存在。只看到林母喃喃地到处摸着,看着,嘴里喊着:女儿,女儿,我知道你在的,你出来啊……
原来,她疯了。
当林家一家搬走以后,晚上,对门的王家妻子夜里哭了起来,丈夫问她为什么哭,她含泪说:多好的一个孩子,说没就没了,我想起林嫂那样我就难过得不行。
丈夫愣愣的没有说话。
不久,丈夫突然问妻子:下午林嫂叫的时候,你看见了什么没有?
妻子摇了摇头。
丈夫打了个寒噤:我看到了,小雨真的就趴在窗台上,脸色白得根本不像个活人,像,像个幽灵!
突然门外传来了小孩子似有似无的哭声。
妻子尖叫一声!丈夫脸色更加苍白。
夫妻俩一夜就在这样的惊恐中度过。
次日王家也搬走了,然后陆续有人搬出小区。
恐慌继续在传播,再然后附近几座楼房的住户也逃离了。
他们走的时候都悄悄告诉了我他们搬走的原因,每一座楼里,大家都看到了不干净的东西。
往日里就冷清的小区越发凄冷,渐渐院子里开始长起草来。
草长高了躲在草里的流浪动物也多了起来。夜里总有黑影在小区里拱来拱去。
剩下的居民们已经是个位数了,他们和我一样,不是不想走,而是没有地方可去。
北京是个大城市,但能让我们立足的,只有身下这几十个平方。
林小雨的失踪,使我特别注意小区院子里剩下的小孩行踪。
其中一个是13岁上初一的童童,她和林小雨是一座楼上的。
女孩很懂事,很讲礼貌,和她那个离异寡居的妈妈截然不同。
那个女人,身材矮胖,脾气暴躁,天天拉了一张苦瓜脸,丑得就是上帝看见她也要哭泣。
我常常听见夜深的时候她开始打孩子,边打边骂,大意是孩子怎么不听话,怎么和抛弃她的丈夫是一个德行,然后孩子哭她也哭,搅得楼上楼下都睡不好。
我那时候站在她家门外,几次想推门进去劝劝都忍住了:人家一座楼里的不劝,我说了干什么?
对吧?
我能做的就是每次童童放学的时候都喊她进来给她几块糖,她会很礼貌地说:谢谢爷爷。
就高兴地拿着糖走了。
很久以后我在一次清洁中发现了她扔在垃圾堆里的糖。
都是我送的,一块也没吃。
我那时候才知道这个孩子不简单,但那已经是在事情发生很久以后了。
孩子并不总是像我们想的那么单纯,尤其是单亲家庭的孩子。
这天下午我又拿了几颗糖给童童,然后想用针缝不小心撕裂的袖子。五十四岁了眼睛毕竟有点老花,就想让童童帮我穿下线。
我没想到的是,当我弯腰拿针走向童童的时候,她的脸忽然变得发青,睁圆了眼睛看我一步步地走近,猛然怪叫起来。
我没缓过神来,把手里的针又递上前一点,不想她一把抢过针,死死地朝我眼睛扎来。
我连忙直身闪开,险险没扎到眼睛,扎在了右脸颊上,痛得我只叫唤,连忙后退几步,童童尖叫着追了过来,拿针没头没脑地在我腿上狠扎。
我立刻把她推倒在地,但她飞快爬起来拿针又对我扎来,我抱起传达室床上的被子才把她和我隔离开来。
一切发生的太快了,我目瞪口呆地看着童童咬牙切齿地瞪着我,还拿着针在拼命地望前冲,一抬头正好看到童童妈妈鼓着一双金鱼般的眼睛站在门口,盯着传达室发生的事情。
我连忙大喊:童嫂,童嫂,快看看你家童童怎么了?快快,拉住她,拉住她啊。
童嫂又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抢过来就扇了童童几个耳光。
童童被打后忽然停止了举动,茫然地抬头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她妈妈,垂首低头走出了传达室。
我这才松了一口气,突然觉得两条腿痛痒得不行,一下子坐在了床上,低头一看裤管上都渗出血斑来。
我苦笑着对童嫂说:这算什么事啊?
我以为她要向我道歉,没想到这个女人压低了嗓门,很快地对我说:别惹她,她是个小妖怪。
然后她就走了。
我在窗户上看着母女俩隔着一前一后很大的距离往家走去,半天没有说话。
从那以后我远远地见童童放学就赶紧把传达室的门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