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太阳躲进云层里,九号房的人犯就躲进里间,太阳不出来,他们也不出来。这是个蒙蒙雨天,外间只有三个人,屙屎的九爷、撑开旧衣服为九爷遮雨的小如和小鸟。这件专门用来遮雨的旧衣服,遮别人可以,遮九爷就太窄了,因为九爷这种埋头撅屁股的姿势等于把整个上身横了起来。

“顾头还是顾尾呢?”

“当然是顾头,光屁股还怕雨吗?头发是不能湿的。”九爷喘着粗气回答小如,说明事情正处在骨节眼上。“嗵”的一声闷响后,九爷的身体恢复了常规,说话的口气就正常了:

“大家都说人在裸体作爱的时候最像动物,其实,屙屎的时候更像动物,连尾巴都长出来了。”

小如和小鸟都笑了,一笑旧衣服就抖动不止。

“嘘,别笑。”

小如和小鸟以为九爷怕抖动的旧衣服把雨水漏在他头上,九爷却说:

“你们听,有人要开庭了。”

铁门打开,胡干部喊的是小鸟的大名:

“马大为。”

小鸟大声应“到”,叫“帅哥,帅哥快过来。”

帅哥从里间冲出来,丢下抹布,接过小鸟手中旧衣服的两角。在交接中,九爷用两只手掌护住脑袋,以确保晃动的旧衣服不至于弄湿他整齐的头发。有一个问题让小如困惑,但也只能等小鸟出去、铁门上锁了再提:

“九爷,我想请教,你怎么知道要开庭?”

九爷说,“我听到了脚步声。”

“但是,你怎么知道是送人进来还是提人出去?”

“来提审的脚步声是孤单的。”

“那么,在几个人的脚步声中,如何区别哪一种是送人进来、哪一种是开庭呢?”

九爷此时已穿好裤子站直了,九爷一站直,小如和帅哥两个矮人垫起脚尖拼命高举旧衣服才能勉强盖过九爷头顶。

“九号房的人光知道佩服我的判断,向我请教的你还是第一个。”九爷站在原地,左右环顾两个矮人难受的样子说,“长话短说吧。区别在于,送人进来的是警察,他们的手铐是铁的;接人去开庭的是法警,他们的手铐是铜的。要领是,辨听铁器和铜器碰撞声的不同。”

“真是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啊……”

小如的赞扬刚开了个头,九爷就离开厕所走了。

小鸟红光满面回到九号房的时候,大家都午睡了,午睡了不等于睡着了,谁都心知肚明,出去开庭的人不会空手回来。明白了这一点,谁又睡得着呢?铁门的响声像一道命令,大家倏地坐了起来。

小鸟不负众望,左手绿色塑料袋里是红橙橙的柑桔,右手红色塑料袋里是白花花的炖猪肉。在众人饥渴的目光下,刀疤接过了它们。

“我爸妈来法庭了,还有我哥,我妈一点不见瘦,我就担心她身体。”

小鸟的话是对全部人说的,事实只有九爷一个人听他说话,其他人的眼睛和心思都集中到那一袋猪肉里了。

刀疤卷起塑料袋的边,香喷喷的炖猪肉就一览无余地呈现在牢头面前。帅哥及时地找来汤匙,牢头首先请九爷分享,九爷可不是粗鲁贪吃的人,他很儒雅地挑了几块送进嘴里就离去。有资格享受猪肉的人是屈指可数的,所谓享受也不过是等待牢头赏赐块把下下唾沫,一大半都进了牢头和刀疤的口腹。

“没几块了,不吃了。”牢头的这句话使整个号房骚动不安,马上,牢头的另一句话又平静了号房的情绪:

“收起来晚上吃。睡觉吧。”

虽然牢头宣布睡觉,躺下的人却只有吃到猪肉的那几个。

“你们想干嘛?”扫视一圈大家的目光,牢头立即觉悟自己的话问得多余,猪肉既然收起来了,他们的目光便求其次落在了那袋柑桔上。

“两人一个,吃完睡觉。”牢头再次宣布。

两个人合吃一个柑桔就像猪八戒吃人参果,哪能品尝出个中滋味?皇上甚至连手中的桔皮都不见了。吃了桔皮就能入睡吗?不能,因为外间传来强烈的变质肉味。帮主探头一瞅,原来是小鸟站在厕所,两手扶膝哇哇地吐。除了小如和交通,大家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帮主明知故问:

“我明明看你没有吃到肉,怎么居然吐出肉碴来?”

小鸟吐完,漱漱口想进里间,被横过来的一条腿拦住了。帮主像是恍然大悟:

“噢,我晓得了,猪肉带进号房你是吃不上的,所以在法院就吃个够,吃腻一顿能管好几天吧?”

“我操你妈。”

小鸟话音未落,就一脚踩向帮主那条横起的腿。小鸟踩开帮主,不等于就可以睡觉。牢头虽然打的饱嗝也有肉味,但照样闻到了小鸟吐出来的与饭菜不同的异味。牢头的食指朝小鸟勾了一下,小鸟自以为理解牢头的意思,不加思索就左右开弓摔自己的耳光。牢头摇了摇头:

“别自作聪明了可爱的小鸟,我的想法是,要吐就吐个干净。”

刀疤和帮主一边一个架小鸟到厕所,刀疤的两只手绕过小鸟的胳膊压向双肩,小鸟的手臂被夹紧自然动荡不得,刀疤的膝盖往小鸟的腰眼一顶,小鸟就变得昂首挺胸。帮主左手卡紧小鸟的牙关,以防他咬人,右手握拳弹出中指,猛地插入小鸟的喉咙。小鸟一声怪叫,哗地喷出一股奇臭的绿色汁液,水泥墙都斑驳了。小鸟气喘嘘嘘,一副逆来顺受的可怜样子。牢头并不解恨:

“大家都把东西吃了,我这个牢头吃什么,等你们吐出来我再吃吗?王八蛋,自己吐自己吃吧。”

“吃吃吃。”

刀疤和帮主齐心协力,将小鸟的头死劲按向墙上的秽物,小鸟咬紧牙关左右躲闪,那些脏东西就蹭在他的额头和面颊上。小鸟的恸哭是突如其来的,像决堤的洪峰那样让人猝不及防。刀疤和帮主在稍许的松懈中被小鸟摔开了,小鸟并不跑,而是一屁股坐了下来,对着厕所的坑洞悲伤哭泣。小鸟的双手慵懒地散在身边,任由脸上的秽物与泪水流向脖颈。

牢头他们对小鸟像女人那样甩无赖的熊样子失去了兴趣,九爷例外,没有人觉得九爷的举动异常,九爷就是九爷。九爷取下小鸟的毛巾,蹲下来为他拭去脸上的秽物和泪痕。小鸟满脸的感激,羞愧地接过毛巾自己擦。

小鸟擦净了脸,准备站起来进去睡觉,肩膀却被九爷按住了。小鸟诧异地看着九爷,当九爷说话时,小鸟就不再是诧异,而是震惊了。九爷说:

“你想让牢头去死吗?”

九爷就像说“你吃过饭吗”那样随便说出这句话,小鸟的震惊凝固起来,脸形一点一点的变得哭丧。小鸟与九爷对视良久,想从九爷的瞳眸判定某种真实,但他失败了,因为九爷的眼睛里一如既往的平静如水。九爷平静如水,小鸟反而害怕了:

“再也不敢了,真的九爷,我再也不敢多吃东西了。”

“不要激动,”九爷说,“我不过想帮你报仇,说实话,你真的不想报仇吗?”

小鸟把毛巾缠绕在手上,然后握紧拳头说,“我每时每该都在想。”

九爷露齿一笑:“你的说法不对,总有睡觉的时候。”

小鸟乜一眼内间,正色道:“因为做梦也在想。难道九爷有什么法子吗?”

“我当然有办法,而且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让牢头去死。”

牢头叫章落尘,是一家服装厂的采购。刚到服装厂就与女老板江一春勾勾搭搭,大有相见恨晚之意。江一春年逾四十而风韵尤存,丈夫又长年累月在石狮的总厂,如今来了一个英俊潇洒的男采购,并且心有灵犀,怎能不叫人激动?没几天工夫,他们就在堆满布匹的仓库里颠鸾倒凤了。

江一春买过一本性文化专著,叫《虐待与受虐》。书中介绍了许多案例,说明在性交过程中,如果绑住对方手脚或用手掐对方脖子能提高性刺激。江一春读完后推荐给章落尘读,经过实战,证明确是能体验一种陌生的性兴奋。

服装厂在偏僻的工业区一隅,这天晚上章落尘是打的去仓库的,他让司机在拐角处等,说马上就出来。司机叫章落尘快一点,说女儿过生日要他送同学回家。

江一春在布匹上等待的样子宛若一只等待喂食的雏鸟,一见到章落尘就激动地扑腾起来。章落尘哪里经得起一逗,兴奋像潮水般涌向心头,被淹没的结果是又去掐她的脖子。章落尘开始不太用力,江一春没有反抗,他一用力,她就挣扎了。看到江一春在抗争,章落尘产生一种强烈的征服和控制的欲望,欲望越深,手越使劲。

几分钟后,江一春不动了,章落尘连忙给她做人工呼吸,但她没有丝毫反应,从布匹上垂落到地板的手也越来越冰凉了。章落尘镇定了一下情绪,打开《虐待与受虐》盖住江一春怒目圆睁、舌头伸长的脸,撩起布匹的一角抹一遍可能有指纹的封面,拎起她身边的坤皮悄然离开仓库。

的士司机还在等,见章落尘出来忍不住要骂骂咧咧,说太迟了女儿肯定有意见,女儿有意见老婆就有意见,家里两个女人有意见,这晚上可怎么过哟?

车到点了,章落尘打开车门,手一扬,鳄鱼真皮的坤包就砸在司机怀里。章落尘“怦”地甩上车门,透过玻璃缝对司机说:

“无论发生什么,都要保持沉默,否则就像你的车号,‘两人要死’。”

司机狐疑地盯着章落尘,打开坤皮只窥一眼,就满意地猛踩油门,溜之大吉了。

这个谋杀案由于布匹上没有指纹、地毯上没有鞋印,加上仓库只有江一春自己有钥匙、又没有遭强奸和搏斗的痕迹,因此成为悬案。

当然,牢头的案情九爷不必跟小鸟介绍得如此清楚,九爷对小鸟说的话言简意赅:

“告诉指导员,找到牌号尾数2014的的士车主,就能找到服装厂谋杀案的凶手。的士车号2014记得住吗?”

“我能记住‘两人要死’,司机怎么记得住哪天载谁?”

“他开一辈子的士都不会遗忘那笔横财,何况那天是他女儿的生日。”

小鸟还是心里没底,因为,“公安如果不知道,牢头又怎么进来的?”

“操逼进来的。你不懂牢头的罪名是嫖娼吗?”

“指导员会信?”

“我教你一句有杀伤力的话,准能把指导员震晕了。”

“什么话?”

“受害人脸上盖了一本书,叫《虐待与受虐》。”

小鸟抹掉重新流出来的鼻水,对着毛巾说,“好,我马上喊报告。”

“不用报告,”九爷拍拍小鸟的脑袋说,“你没听广播吗,指导员一周之内要跟每个人谈话。”

九爷进里间睡觉去了,留给小鸟的背影若无其事。九爷若无其事,小鸟对刚才的对话就有恍若如梦的感觉,“难道一个人的命运居然掌握在我手里?”念头一动,小鸟整个中午都没睡,坐在寒风逼人的外间水桶上想着浩渺的心事:

九爷为什么要帮我报仇?会不会是与牢头合谋的陷阱?

帮主跟牢头是贴得越来越紧了,只有贴紧牢头他才能避开九爷,才能有安全感。白天,帮主用虚构的美味佳肴把牢头巴结得“酒足饭饱”,晚上则来点“夜生活”。不过听众严格限制在牢头和刀疤,新娘也只能在自己的被窝里探过头去,听个一鳞半爪。帮主说:

“金锣巷那个四川婆,牛高马大的,再雄壮的男人都甘拜下风。她吹牛要让每个男人趾高气扬进去垂头丧气出来。我只用十分钟,她就从床上逃走,大喊吃不消吃不消。你们知道我是怎么弄的吗?”

刀疤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办法多得是,专门的教材都有。”牢头嗤之以鼻,“真是山猴子,只见树木不见人。”

帮主震惊了,“还有教材?我可是身经百战才总结出来的。叫什么书?砸锅卖铁我他妈的也得搞上一本。”

“叫《虐待与受虐》。”牢头说出书名后受惊似的停顿了一下,转移话题说,“还是听你的经验之谈有味道。”

帮主的声音突然压低,隔了一个刀疤的新娘就听得支离破碎,新娘急得眼冒金星,只恨爹妈生的脖子太短。刀疤没听几句就全身充血,使脸上的刀疤看起来像趴着根红蚯蚓。

有一个人知足地笑了,对他而言,还有什么话比牢头说出《虐待与受虐》这本书更重要?他就是小鸟。

帮主目光炯炯,变化莫测的神情辅以丰富多采的手势,别人只能通过牢头和刀疤猥狎的笑声判断帮主讲述的内容。

“我操你妈我操你妈。”牢头用辱骂来表扬帮主出色的性经验。

刀疤推开帮主,“滚蛋滚蛋,我受不了啦。”

帮主大声吆喝:“交通。”

交通睡意朦胧地站起来,帮主说,“脱了。”见交通不知所措,帮主补充说,“你知道脱娟娟的裤子,就不知道脱自己的裤子?”

交通恍然大悟,连忙动手脱到只剩裤叉,站在帮主面前直打哆嗦。帮主指指牢头和刀疤之间的位置说,“进去呀。”

交通将自己塞进牢头的被窝,牢头和刀疤于是从两边搓揉他,把整个被窝闹得七拱八翘波澜起伏。

牢头说,“男人也这么细皮嫩肉,呵操,怪不得乡长会看上你,叫你当交通。”

刀疤掐住交通的耻处说,“少长这块肉,那才叫他妈的完美无缺。”

小鸟觉得自己就像撂下担子的冠豸山挑夫,全身心都浸透在轻松之中。轻松的表现就是干脆唱起了歌:

“每一次发现都出乎意料

“每一个足迹都让人骄傲。”

小鸟的歌声破坏了牢头的激情,刀疤愤怒地将小鸟拖出被窝,赏给他一个响亮的耳光。然而,区区一个耳光岂能影响小鸟的心情舒畅?小鸟提高嗓门,接着唱:

“每一次微笑都是新感觉

“每一次流泪都是头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