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躲避九爷所谓游戏的纠缠,帮主宁愿做一只牢头耳边歌唱的夜莺。在九爷看来,帮主的眉宇间凝结着的一股深藏不露的邪念,不断皱鼻梁的习惯也体现出市井无赖的恶习。

帮主的歌喉在九号房是首屈一指的,字正腔圆音色纯正,连童安格的假音都几可乱真。比如唱《我曾经爱过》,当唱到,“爱你,如果你还记得找我陪你躲雨,爱你,呵......”后面的“呵”一般人模仿十有八九要变味。再比如唱《北方的狼》,“我只有咬着冷冷的牙,报一两声长啸,不为别的......”这个“的”字不服的人都可以试试。

帮主像费翔那样眯紧双眼、虚握想象中的话筒演唱流行歌曲的形象让九号房全体难友耳目一新,从《同桌的你》到《饿狼传说》、从《幸福山歌》到《青春舞曲》,甚至夹一点英语的《千万次地问》和《I believe》也唱得跟刘欢、孙楠八九不离十。在眉飞色舞的帮主面前,小如深切地感受到“小城镇给排水专业”离日新月异的世界是多么的遥远。

“亲爱的爸爸妈妈

“你们好吗

“我在广州挺好的

“爸爸妈妈不要太牵挂

“虽然我很少写信

“其实我很想家

“爸爸每天都上班吗

“管得不严就不要去了

“干了一辈子革命工作

“也该歇歇了

“哥哥姐姐常回来吗

“替我问候他们吧

“有什么活儿就让他们干

“自己的孩子有什么客气的

“我买了一件毛衣给妈妈

“别舍不得穿上它

“以前儿子不太听话

“现在长大懂事了

“爸爸妈妈多保重身体

“别让孩子放心不下

“今年春节我一定回家

“好了就写到这吧

“此致敬礼

“此致敬礼......”

当帮主反复吟咏“此致敬礼”时,小如禁不住热泪盈眶,连牢头也面露善良之色。小如很难设想,如此投入地唱《一封家书》的人,居然会是个良心泯灭的惯偷,可见传媒关于艺品与人品背道而驰的新闻是有根据的。

帮主的演唱才华赢得了广泛的称赞和牢头的物质奖励:三张有“波霸”的彩印《海源日报》和若干根尚未吸尽的烟蒂。帮主让胜利冲昏了头脑,得寸进尺要开演唱会。为了便于观赏,牢头指示摆到外间的空地上。帮主倒扣了两个桶,一个当坐椅一个当大鼓,他就这么劈开两腿坐着用柔软的指关节敲响了鼓点。帮主两掌翻飞,把塑料桶底击打得动人心弦,明星那样往左右甩头,表情按照歌词需要豪情万丈或者痛不欲生。牢头点到的歌唱了,没人想得到的歌他也能唱,歌词中夹杂着英文的也不偷工减料,完整地喊下来。

“我的心在等待永远在等待/我的心在等待(怦怦)在等待......”

这中间的“怦怦”本来是用吉他弹出来的,帮主用桶底照样敲得原汁原味。帮主意尤未尽,就有人迫不及待地鼓起了掌。掌声从头顶的铁丝网漏下来,大家不由自主仰起脑门,铁丝网把指导员一览无余的脸分割成若干块,宽松的裤管被风吹向一边。向上仰视,指导员的细腿插在裤管里,就像一把剑插在剑鞘里。指导员说:

“真是鲜花插在牛粪上,解小飞呀解小飞,你这么大的本事可惜牢房不是你施展的地方。背监规第二条。”

“必需保持看守所秩序良好,不准喧哗吵闹,不准打架斗殴,不准在监内搞娱乐活动。”

“背得很好,你自己说,该怎么修理?”

“磨嘴。”帮主干脆地回答。

九号房群情振奋,指导员打开铁门,大家轰的一声欢送帮主出去磨嘴。刀疤的右眼贴到圆孔,不断向号房里报告事态的进展情况。牢头磨拳擦掌,还没打好对此事发表高见的腹稿,帮主就回来了,这使牢头怅然若失。

帮主的嘴唇磨破,象征性地流了一点血,但鼻尖、脸颊、额头等突出部位都安然无恙。牢头、刀疤围过去验伤,对帮主出色的技巧心悦诚服啧啧称道。帮主吐出血水,摩挲着嘴唇说:

“老货从后脑勺拼命压我,我两支手使劲按墙上,撑住,要不然整张脸都会磨破。关键要主动努出嘴唇去磨,想保嘴就保不了鼻子和别的,反老货是不见血不松手的,自己弄点血出来就没事了。”

磨破了嘴的帮主歌是没法唱的了,然而取悦牢头的行动不能停,否则就有陪九爷玩游戏的危险。为此,帮主眉头一皱计上心头,向牢头提出了一个全新的建议:由小如给牢头按摩。牢头对帮主的建议十分赞赏:

“好阿,这是每个新兵都要过的功课。”牢头捏住小如修长白皙的手指说,“这么性感的手不用来按摩,岂不是浪费资源?”

几个人相继去揉捏一番,得出的结论是比一般的女孩子要舒服。刀疤率先趴倒:

“我来享受享受。”

刀疤的嘴被挤压成O形,发出的声音自然不同凡响。牢头紧挨着刀疤趴下,点了小鸟为小如作示范,小如参照小鸟骑在牢头身上的样子,依样画葫芦也骑在刀疤身上。围观者一边指手划脚,纠正小如不规范的动作。“孝子抱头”、“耕牛卸甲”、“玉女揉面”、“春雷滚地”,帮主给各种动作命名,以辅导小如记忆。

小鸟的全套程序完成后,袖手旁观的帮主取代了小鸟,他抬起牢头的两腿夹在腋下,站稳左脚,腾出右脚踩向牢头的臀部,一脚一脚往前送。这样,牢头的全身就一下一下有节奏地向前拱,嘴里是幸福的呻吟。帮主说:

“这是本帮主的保留项目,叫老汉推车。”

小如推起“车”来显得心有余而力不足,帮主说:

“你只管放心踩,屁股是死肉团,别看他打哼哼就以为是受不了,他那是爽着哪。九号房的按摩全是背部运动。为什么呢?把正面留给女人吧。男人给男人按摩,解闷就是。”

帮主最后教小如“千锤百炼”和“圣人望天”。“千锤百炼”是趴着的牢头曲起一只脚,帮主先用指甲沿着脚底心划过去,再握紧拳头从脚跟锤打到脚指。每划一次,曲起的脚都会引起抽搐。帮主说,“动作要领是那一划要迅速流畅,锤打时要有轻重缓急。”

“圣人望天”是坐在牢头的臀部,两手从他的腋下捞过去,扣紧他的双肩,使劲往后拽,直到牢头能仰脸看天花板。帮主提示小如,“你自己的脚要拼命向前踩,脚上吃不上劲,手就根本拽不动他的上身。”

帮主和小如气喘吁吁去洗手,趴着的两个在小鸟和新娘的携扶下也站了起来。

“从晚上开始,由大学生负责给我按摩。”牢头当即宣布。这条消息让在外间低头洗手的小如直不起腰来。

小如摔摔手上的水珠,仰脸望天空。铁丝网之上飘荡着几缕散淡的云,象闲人无意吐到河面上的唾沫。天空深邃而幽远,地面上爬行的人类相形之下是多么无耻和龌龊。“众鸟高飞尽,孤云独自闲”,小如心中一沉,对要帮主提供父亲案件的线索突然丧失了信心,反而陷入了自身处境的忧虑中。

开锁的巨响将抬头摔手的小如弹了起来,他惊惶的立在原地,等待未知的事变。指导员探进头颅,喊的正是梅小如。

指导员迈着八字步,那串限制了几百条性命的沉重钥匙勾在食指关节晃来晃去,看来随时可能飞出去。指导员漫无边际的骂骂咧咧接近于自言自语,小如跟着拐了好几个弯才听明白他是在咒骂所有的在押人犯,并非针对谁。小如松了一口气,就走到提审室门外了。

两名警察已经在提审室端坐了,一个慈眉善目,另一个重眉紧锁,小如辨别半天,肯定他们不是除夕送他来的那两位。小如在水泥墩坐定,慈善的为他点燃香烟,隔着钢筋栏杆递进来;凶相的打开夹子,旋开笔套。慈善的吐出的烟雾太浓了,把自己熏得睁不开眼,等烟散眼明,他跟小如说明了来意:让小如复述一遍用枪威胁局长的前前后后。小如说:

“你们都是我爸的同事,相信他会杀人吗?”

慈善的伸到灰缸捻灭烟蒂,哈出嘴里的烟说,“不必讲你父亲是否冤枉,一案归一案,讲讲跟你自己案件有关的细节就行了。”

小如仍然愣在那里,偏过头不理他们,好半天才说,“没有我爸的冤情,我就不会做傻事。怎么叫一案归一案?本来就是一案。”

“我知道你想说自己激情过度。”凶相的提醒说:“你一不是精神病,二没有喝醉酒,既然是大学生,三就不是法盲,用激情过度怎么能自圆其说?”

小如锋芒在背,冰凉的水泥墩像烤红的铁砧使人不安,“那你们的意思我爸就是杀人犯?”

凶相的停止了记录,笔往桌上一拍:“是不是杀人犯是要看证据的,我的大学生。”

“你们手上有证据?”

凶相的想发火,慈善的拉住了他,走到小如面前说,“我宁可相信老布什就是本拉登也不愿相信你爸会杀了闵所长,但是那些证据,那些证据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嘛。”

“有什么证据?”

“这怎么能告诉你,又法盲了不是?”

小如扭来扭去,喉咙里呜噜呜噜打滚,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悲伤突兀地降临,小如被击倒了,嚎啕大哭了一阵后才从悲伤中摆脱出来。“我不信,就是不信。”他抽泣着说。

凶相的不耐烦了,“不信不信,光讲不信有个鸟用,你有本事弄出证据来。”

小如的脑袋瓜在一瞬间变得清醒了,觉得突然长大了十岁,眼神怵然地盯着他们桌上的大盖帽,想到的却是九爷说过的话和帮主的种种异常表现。可是,无论是九爷的话还是帮主的表现,都不能证明父亲的无罪,因为它们不构成证据。小如抬起袖口抹干眼泪,为自己的幼稚而害臊。他坐正单薄的身子,以一种异乎寻常的口气说:

“要我说什么?”

慈善的再为小如点了根香烟,被小如推掉了。他坐回椅子上,安慰小如说,“不要着急,是定你妨碍公务还是杀人未遂,靠的就是这些细节。”

小如回忆了一遍除夕那天发生的事件,已是大汗淋漓。最后,慈善警察抽出一张准备好的纸叫签字。小如低头一瞅,原来是“逮捕证”,他弄不清在这上面签了字意味着什么,抖着笔不敢贸然下手。凶相的摧促说,“快点快点。”

慈善的解释说,“你的事情已经很清楚,按规定羁押十五天之内要逮捕。逮捕不说明什么,我们只负责侦察,等移交检察院起诉后,法院才能判你是否有罪。”

小如刚哆嗦着在逮捕证的右下角签上名字,日期还没写完,身后就响起指导员开门的声音。

走到号房与围墙之间的空地,指导员并没有让小如进号房,而是紧靠围墙站在“宽抗”两个字中间。

空地上已站了好一些人,他们中有警察也有人犯。古怪的是,有的警察在亲热地跟人犯拉呱,有的警察在怒不可歇地甩人犯的耳光。仔细观察,小如看出拉呱的是亲戚或朋友相会;而长期通辑的人犯终于落网,跑断腿的警察当然要甩几个耳括子以解心头大恨。边上摆了条凳,体态肥硕的胡干部手持长柄剃头刀,为一个长发杂乱的人犯剃光头。小如不堪设想自己被推成光头之后的形象,不禁面露惧色。

指导员取了面镜子来,首先举到小如眼前。小如对镜中的自己难以置信,长发遮住了耳轮,胡茬沿嘴箍了一圈,连鼻孔毛也长到相当不雅。问题还在于脸色腊黄苍白,颧骨耸立两腮深陷,眼里布上一层黄色,使眼睛呆滞无光。

胡干部喊,“下一个。”

小如把镜子还给笑吟吟的指导员,坐到了条凳上。胡干部为小如系上围裙,庖丁解牛般将他脑袋上除了眉毛和鼻毛以外的其它黑色附着物处理掉了,指导员又伸镜子,被小如推开,他不愿看到自己光溜溜的头颅。处理过全部人犯的头颅后,指导员咋咋呼呼地喊:

“排队排队。”

胡干部手忙脚乱地收拾走条凳、围裙和镜子。在胡干部拾起围裙的时候,撂在围裙上的那把长柄剃头刀滑落在地,而且滑落在号房暗管渠连接围墙外截粪池的平篦透气孔边上。

小如全身的血突然凝固了,在大家你推我搡吵吵闹闹排队的一须臾之间,只有他注意到了这件事。小如暂时无法意会这件事跟自己有何干系,但他知道只要轻轻一踢,不,只要用脚指头轻轻一碰,长柄剃头刀就将落下透气孔。奇怪的是,小如没有下什么决心脚指头就去碰它了,它成功地下落,而且无声无息。

有个警察翘着屁股往一块黑板写地址和名字,写好了就喊这个名字的主人出列,此人就按要求将它举在胸前,先正面照,再头往右歪,侧面照。轮到小如时,他注意到那块小黑板上赫然写着:

东南农业大学

梅小如

编号:02016

这张照片将贴到人犯登记表上,它和进号房前的手模脚印一起,作为有犯罪前科的有力证明。如果判刑,它就出现在公告上;下次要通辑,它将印上通辑令,飞往四面八方。小如想,它要进入档案是无疑的了。现在,从外观上讲梅小如跟其他人犯没有任何区别了。

依次照过相,大家还是按老位置站好。指导员这时开始训话:

“都给我听好了,你们都是逮捕过的犯罪嫌疑人,在我这里跟那些判过刑的一样,都叫人犯。现在所长死了,副所长党校镀金去了,看守所的吃喝拉撒老子说了算。本指导员在这里混了快三十年,比你们的命都更长,少给我搞七搞八。你们还没撅屁股,老子就知道你们要屙什么屎。既然来了,就要遵守监规、服从我的管理……”

“指导员!指导员!”胡干部站在号房走廊焦虑地喊。

“喊什么喊,催命呀,等会不行吗?”

“你快过来,快。”

指导员烦躁地走过去,胡干部附在他耳边嘀咕了一句。“我看谁敢造反!”指导员暴跳如雷,三两步窜了回来,“都有了,”指导员下口令,“向后——转。”

“剃头刀还能上天?”指导员一个一个搜身过去,嘴里的痛骂可没闲着,“等我搜出来,我先割了你们的鸡巴喂狗。”

小如一向后转,两脚正踩在平篦透气孔上,尽管指导员摸遍了全身可能藏刀的部位,恰恰忽略了它。一无所获的指导员更加义愤填膺,他咬牙切齿地怒视每一个人,灵机一动又下了一道口令:

“向后——转。脱鞋。”

大家脱下拖鞋,拎在手上,鞋底下并没有想像中的剃头刀。指导员这下惊慌了,“怎么办怎么办?”几个在场的管教干部和警察紧急切磋了一下,指导员再次下达命令:

“查房!”

出来剃头的人犯站到各自号房的门边,查到所在的号房再进去。这时,紧急调动的武警也到了一个班,他们手持电棒跑步过来,脸上是如临大敌的紧张。

九号房的铁门打开,武警先推小如进去,全部人都已经在外间了,想必刚才是透过圆孔瞅热闹。号房的铁门没关,留有两名武警把守,气恨难平的指导员也站在门外,他一声怒吼:

“跪下!”

全号房的人犯在外间贴紧墙根面壁一溜跪着,十指交叉护在脑后。九爷没跪,他像一棵枯树那样面壁,站得笔直的后背透出了几分自尊。小如靠到九爷身边,也站得笔直,但腿弯子立即挨了一脚,“找死呀。”小如不知道谁在踢他,也只能顺势跪下了。

里间的动静可以说是惊天动地,作为管制刀具,剃头刀是绝对不能进号房的。武警们挖地三尺,将任何可能藏匿的角落都翻了个底朝天。因为九号房有小如出去剃头,剃头刀传进九号房的可能性就更大。武警拆掉所有的床板,并一块一块搬到外间;抖开全部包裹,衣物也一件一件扔出外间。两个内役抬粪箕进来,装走了成堆的旧报纸、破碗、烂布块、塑料袋、烟盒,诸如此类。

号房的铁门一上锁,大家就轰的一声冲进里间。整个号房一片狼藉,被褥掀乱、包袱抖开,味精、榨菜、肥皂、报纸、衣服扔到满地都是。牢头指挥大家先铺好床板,刀疤向牢头报告不幸的消息,号房的两包烟被搜走了,“那可是仅存的粮草呀。”刀疤说。

小如无所适从,正打算进去干点什么,却被九爷扯住了衣角:

“理发啦?”

“嗳。”

“你知道剃头刀的下落?”

“不知道。”

“但是,”九爷灿烂地笑了一笑,“你的表情和肤色都在起变化。”

小如觉得心脏停止了跳动,就像是被九爷捏碎了。九爷又是一笑,这一笑显得宽容,看来他不打算把小如逼向绝路。九爷话题一转:

“提审有什么新进展?”

“我被逮捕了。”

九爷“噢”的一声,有些喜形于色。九爷看出小如的纳闷,把手搭在他肩峰上说,“好事,你已经过了一关,接下来就等起诉书了。”

小如看里面忙得一团糟,外间反显得清净,于是向九爷提了个问题:

“你为什么可以不下跪?”

九爷往上一捋头发:“看到了什么?”

“长头发。”

“还有呢?”

“一道伤痕。”

“我的底线一是不理光头、二是不下跪。”九爷说,“第一次他们几个兵一起上,硬要剃我的光头,我死命一拧,伤痕就留下了。这道疤为我赢来了尊严,非常值得。”

“别人怎么做不到?”

“因为他们要得太多,要多吃多占、要做牢头,尊严就不能再给了。你想要什么呢,大学生?”

“我要撬开保险柜,为父亲雪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