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了,操!”

刀疤在跟人议论星期五,由于对方是八号房的,刀疤的声音要从监窗绕过去,不得不扯开最大的嗓门。

小如被惊醒了,通宵的白炽灯亮晃晃的,让人无法判断具体时辰。大家用来挡光的毛巾或背心仍然遮住眼睛,帅哥的脑袋套进汗衫的袖口里,汗衫的其它部分随意地盘在头顶,使他看上去很有古代武士的风度。他们的鼾声平息成匀称的呼吸,可见醒过来的不止小如一个。

小如在闭目养神,成串的污言秽语如雷灌耳,从音质可以断定八号房讲话的那位也是刀疤那样声嘶力竭。在通话双方换气的宁静间隙,小如欣喜地听到鸟的啁啾,自由而欢乐的鸣叫,让人联想到冬季凛冽的寒风吹拂它们腹部悸动的羽毛。再侧耳聆听,遥远的村庄还有鸡啼狗吠,生猪被绑上屠场的挣扎叫唤,屠户披戴曙色的光芒磨刀霍霍。

小如根据生活经验,在脑海中勾画出一幅乡村苏醒图。

又是铃声大作,宣告新一天的起始。

“一周有两个星期五就好了,这牢坐起来才他妈的有味道。”牢头感慨道。

小如埋头洗碗,在为早餐作准备的同时,琢磨着牢头和刀疤凭什么因星期五的到来欢欣鼓舞?一只手的食指从背后伸过来托住下巴,小如的头随着手劲转过去,目光就遇到了牢头的怒目而视。牢头的另一只手托住了帅哥的下巴。小如和帅哥仰起头,脸上是抑制不住的惊惧,但都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牢头的上牙尖咬紧下牙尖,牙之间就有了缝隙,他的话从那里冒出来:

“为什么不给我挤牙膏?”

小如和帅哥面面相觑,他们看到牢头的舌尖在口腔里滚来滚去:

“说,是谁的责任?”

见两人没反应,牢头让他们的头仰得更高,提示帅哥说:

“你有没有交代他?”

帅哥的头在食指上点了点。

“这么讲是大学生不肯挤罗?”牢头松开指头说,“帅哥,你赏他两巴掌让他记心。”

帅哥慌了手脚,愁眉苦脸说,“是我没有教他。”

牢头转向小如,“那好,你去赏他两巴掌。”

事实上帅哥移交工作给小如的时候,的确没讲要挤牙膏,但叫他甩帅哥的耳光也下不了手。牢头看出小如为难,喊了刀疤出来,“你执行一下,”牢头说。

帅哥急了,恳求说,“你甩吧赶快甩吧。”

里间的刀疤已走到门边,帅哥吓得泪花闪闪。小如左右开弓,给帅哥两记响亮的耳光,他突然想通了,让刀疤打不如自己打。

帅哥将功折过,在牢头刷牙的过程中始终端一杯水伺立一旁,频频送到他嘴边。牢头刷过牙,帅哥拧好毛巾,蒙向牢头的脸。

早餐是稀饭配黄豆,九号房兴起成片的咒骂。小如根据他们支离破碎的信息得知,长年累月的早餐都是稀饭配黄豆,满以为大过年的总有三几天改善,结果才吃到一餐的花生米。帅哥凑向牢头说:

“牢头,我对你不起,以后再也不敢了。”

说完把自己的黄豆倒给牢头,牢头不动声色,搅了搅稀饭,它们就不露痕迹地沉没了。帅哥如释重负地回到外间小如身边,满怀喜悦地悄声说:

“牢头接受了我的道歉。”

小如停止了吞咽,拔给帅哥一半黄豆。

早饭后,小如洗了碗,准备好盛装开水的器皿,暂时得闲,忍不住又去圆孔张望。难处这时发生了:

有资格坐通铺上吃饭的仅有牢头、九爷、刀疤等少数几个人,大多数人蹲在过道吃饭,过道因此显得拥挤,挤到外间露天去的就是小如、帅哥和皇上了。伺候对象集中在通铺上的那几个人身上,难处也就由他们造成。他们一掏出烟,必需立即点燃,并找出烟灰缸;他们随地吐痰,小如随地处理,里间找纸擦,外间盛水冲;有人走向厕所,小如要抢先一步去揭开防臭的遮布,等他完事了,再去冲水,重新遮盖。诸如此类都对小如的工作提出了高标准严要求,需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敏捷。

然而,只要用心去挤,贴上圆孔张望的时间还是有的。其实外面了无生机,“宽抗”跟昨天也没有什么不同。帅哥扯扯小如的衣角:

“你赶快背监规吧,指导员来点名,你背不出来就麻烦了。”帅哥推了小如一把,“我来接开水,你去背监规。”

小如站在除夕之夜站过的老位置面对墙上的监规,大家看他紧张的表情,想起指导员昨天的指示,也就没有人为难他了。小如先浏览了数遍,将八条监规归纳成八个必须、十九个不准,再加上前后的穿鞋戴帽;八条监规按先思想后行为的顺序排列,每条先“必须”后“不准”。如此这般一番分析,小如试了一遍,也就背个八九不离十。规章制度这种文体小如虽然陌生,不过强记数百字对一名本科生确是小菜一碟。

电铃响过,九号房仍然列队两排。副所长点过名,收起夹子走了。小如正疑惑,指导员的冷脸突如其来地显现在监窗。指导员简单地翘了翘下巴,小如于是一字不漏地背监规。应指导员的要求,小如再背了一遍第三条和第八条:

“第三条,必须老实交代问题,不准隐瞒犯罪事实,不准串通案情,不准互相策划对抗审讯审判。第八条,必须互相监督,发现有违犯监规,企图逃跑、行凶、自杀等破坏活动的,要立即报告,不准袒护包庇。”

“第三条你要好好对照,为什么要欺骗领导说有人打你?”指导员提高嗓门说,“第八条是要大家共同监督这位别有用心的人犯,知识分子啊,可怕呀。”

动人心弦的星期五,可以用“一张报纸一碗肉”来概括。

指导员刚感叹着抽身离去,众人就聚集在监窗下,仰起脖颈伸长双手。帮主出现在监窗口,小鼻子小眼笑成一朵灿烂的秋菊,“要人命的美人腿哪,”帮主一说话嘴角就挂上了垂涎,他赶紧吸溜进去,“白嫩得像田鸡腿。”帮主还想说什么,众人的喧哗打断了他:

“扔下来吧扔下来吧。”

帮主卷一份报纸塞进来,但没有往下扔,而是停留在激烈晃动的手丛之上。小鸟纵身一跳,在够着报纸的一瞬间帮主将它抽走了。

“叫姐夫。”帮主提条件时再次流出了口水。

“姐夫。”

《海源日报》的周五特刊终于落在小鸟手上,小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直接打开四版,那个版面叫《影视长廊》,大幅的名星玉照必不可少,小鸟的目光就直截了当地戳在她的大腿上。

牢头、刀疤等特权阶层是不用去抢的,他们无动于衷地坐在最舒服的角落高谈阔论。小鸟举着报纸朝他们走来,眼神绝不因为走动而摇晃,等报纸交到牢头手中,裤裆里就有了显著的变化。牢头一手接过报纸、一手捏住小鸟的裤裆。小鸟站在原地不敢动荡,牢头说:

“你猜,我如果使劲它会骨折吗?”

牢头在一片哄笑中松了手,小鸟呲牙咧嘴地捂住已经平缓的裆部,退到外间。刚才欲先睹为快而不得的那帮人迅速围向小鸟身边,聆听他发布关于女明星的容貌描述。小鸟忘了疼痛与屈辱,兴致勃勃地摆了一个模拟明星的姿势,这个风骚的姿势因为逼真赢得了经久不息的欢笑。

九爷是儒雅之士,他没有像牢头和刀疤那样急切地欣赏美女图,而是在观察小鸟的言行举止。牢头敲敲九爷的肩膀,指着明星照说:

“你看这臭逼,这眉目,这身段,天生是个做婊子的料。”

“是呀,”九爷说,“就像小鸟,天生就是个恶棍。”

《海源日报》是号房里的唯一读物,每天由值班“内役”从监窗扔一张下来。周五的与众不同之处在于是张彩报,二版三版编排密密麻麻的一周电视节目预告,这跟号房生活不发生关系,一般不用打开。头版通常是市领导互相握手或与老百姓勾肩搭背拉拉扯扯的镜头,前者表示这是个团结友爱的帮子,后者则说明父母官们体恤民情。由于是胶版彩印,不用说领导红光满面,连普通农民看上去也是神采奕奕的。政府重大决策的深奥,这些在押人犯究其终生也无法领会,所以,粗略地上下浏览就翻过去了。

精妙之处在四版,叫《影视长廊》,介绍即将上映的影视主旋律,描写拍摄过程的艰苦卓绝,反映观众的呼声和要求,评论影视作品的得失,推荐新近走红的男女明星。当然,四版要配发多幅明星彩照,尤其是推介走红明星的专栏《新星璀璨》,女明星更是搔首弄姿秋波暗送,女人最诱人的部分总是不痛不痒若隐若现,叫人看了干着急。

牢头和刀疤比划某种只可意会的淫秽动作,对女明星品头论足,他们意尤未尽,招呼了小如过去。刀疤指彩照给小如看,“她又离婚了,”刀疤说,“我保证是这臭逼有外遇老公休了她。你堂堂大学生,学问大大的有,就给我们讲讲她外遇的事,让我们开开眼。”

在小如的印象中,《海源日报》仅有版面之间的夹缝可读,那里有一些保健常识、社会趣闻、学术动态和历史掌故,有时还值得用刀片划下来做剪贴本,以应不时之需。据说编夹缝的是报社唯一的博士。小如没想到的是,这种靠强制订阅来发行的地方小报,竟然会在某个特定的环境里洛阳纸贵,假如编辑有知,肯定更能充分地调动他们的工作热情。

“听说她是北京的公共汽车,”牢头说,见小如满脸困惑,牢头开怀大笑,“就是谁都可以上的意思。”

小如认了认玉照下的芳名,天理良心,对她真的一无所知,尽管搜肠刮肚还是想不出她拍过什么片子。小如打算说,“我发誓,假如了解她的外遇不讲,任由牢头处置。”

想到处置,小如也就不敢发誓了。情急之下,小如讲了潘金莲与西门庆的故事,只不过更换了名字和时间。

东南农业大学一位教兽医的教授,出人意料地出版了《水浒人物丛书》,第一部《话说潘金莲》印了近十万册,名声大振不说,一笔丰厚的稿费就很替畜牧系争回了面子。该教授讲牛马的发情与交配让学生昏昏欲睡,在大礼堂开的文学讲座《西门庆:一个完美的男人》居然场场爆满。德高望重的老校长感慨说,“除了金融与股票,其他讲座至少有十年没有如此盛况了。”

腰缠万贯、武功高强,又风流倜傥、怜香惜玉的帅哥西门庆迅速成为东南农业大学众女生心目中的偶像。

作为讲座的热心听众之一,小如讲叙男欢女爱可谓得心应手。扣人心弦的故事把他们吸引住了,听众在增多,牢头没有下令驱散,体现出前所未有的宽容。九号房度过了愉快的上午,在“领货”的前夕,小如恰到好处地结束了张冠李戴的明星外遇。

牢头和刀疤看腻的彩报由九爷负责收藏,作为奖励物资储备起来。谁能赢得牢头的的赞赏,将有可能得到一张报纸或一块肉的奖赏。对大家来说,让九爷管理报纸是一场灾难,因为他有一个大家敢怒不敢言的癖好,就是为女明星裸露的部分画上衣服。这样,从九爷手上奖来看的报纸还有什么劲呢?

今天的彩报牢头又交给九爷了,九爷将它垫在膝盖上,摸出元珠笔,慢条斯理地往女明星的大腿上画裤子。大家痛惜地围在九爷身后,肝肠寸断的莫过于小鸟,小鸟恳求说:

“九爷,我替你保管吧。”

“谁保管不重要,”九爷说,“重要的是得穿上裤子,女人怎能这样放浪呢?”

“领——货——”

来自监窗的一声吆喝,使小鸟放弃了向九爷争取明星照的努力。小鸟三步并作两步奔到监窗下,一一捡起内役扔下来的货物。九号房今天领到的货有一本明信片、五包味精、十包榨菜、十包快速面和两斤花生。一个内役念名单,另一个内役从号房里看不见的箩筐抱出相应的物品,一件一件塞过监窗的钢筋,落在通铺上。三张钱单也随后飘落,刀疤拾起钱单掖进兜里,提走花生,吩咐小鸟放好其它东西。

花生摆在牢头和九爷面前,小如赶紧端三杯开水上去,他们于是唰唰地吃。

剥开的花生飘出一股香味,小如的胃被引诱得翻江倒海,观察别人,同样个个喉结乱串脸形变色。他们就这样吞口水,终于听到牢头宣布:

“好了,吃够了。”

小如以为牢头会接着说,你们吃吧。不想牢头却说,“留着明天再吃。”

小鸟收起吃剩的花生,小如扯条破布收拾余香尤在的花生壳。

“开账”的人才“领货”,有“钱单”者方可“开帐”。按规定,在押人犯不能把现金带进号房。公安局或检察院的囚车送他们到看守所后,办理过移交手续,就正式成为看守所的在押人犯。人犯不等于犯人,也许是“犯罪嫌疑人”。值班干部先搜身,衣服间任何有可能藏匿任何微小物品的皱折都要仔细检察,然后拨掉金属纽扣,剪去金属拉链,抽皮带,脱鞋子。假如时运不济,恰好裤子是金属纽扣和金属拉链,那你就只好自认倒霉,拎着裤头进号房吧。值班干部通常会给你一双拖鞋,将他认为不允许带进号房的东西,包括换下来的鞋子丢到杂物间。有终一日你有本事走出来,可以去领,当然,你可以挑最好的拿,因为谁也记不住哪双皮鞋或哪根皮带是谁的了。人犯就这么一手拎裤头,一手抱被抖乱的包袱到一间铁笼里填表、按手模脚印做档案,表示你是有前科的人。这些完成了,值班干部再把你编进某号房,找到钥匙领你进去。

所搜出来的现金,以及往后外界寄到你名下的钱,干部会填一张有姓名和数额的“钱单”,从监窗扔到你的手中。每周四“开账”一次,可以凭钱单购买如下物品:塑料的碗、口杯、汤匙,毛巾、牙膏、牙刷,稿纸、元珠笔、明信片,花生、榨菜、快速面、味精,压轴戏是十块钱一份的肥猪肉。固定的一名“内役”站监窗口负责“开帐”,只要把钱单伸给他,报出你想买的物品,他用笔从钱单上扣钱,“领货”时再还你“钱单”。

小如刚扫净沾在床板上的花生衣,铁门的方孔就开了,送进来两碗热气腾腾的肥猪肉。小如接着,排在通铺角上,出去扣干两个碗准备盖好午饭吃。牢头见小如拿的是碗,拉长脸大喝:

“拿汤匙。”

小如改碗为汤匙,九爷浅尝辄止,吃了一块就继续画女明星的裤子去了。牢头和刀疤蹲着翻覆那两碗肉,挑出较瘦的送进嘴里。

“这块不错,就是有毛。”

“哇噻,难得全瘦的一块。”

“你看,这块就叫七层子。”

他们的对话将别人对猪肉的想象力全部调动起来,眼光于是怎么也绕不开那两碗白花花的大肥肉,哪怕是多看一眼也是沁人心脾。小如万分惭愧地东张西望,担心自己贪婪的眼神会授人以柄。

“对了,我的钱单呢?”小如回忆起除夕夜王苟掏出他胸袋的现金,填了张钱单还他。全号房的钱单看来都由刀疤一人统管,小如的思路尚未达到要买什么就停止了。

分完午饭,刀疤弯腰去通铺底下掏出一个碗说,“牢头批准你们吃肉。”

大家一哄而上,即刻碗底朝天,帅哥帮小如抢了一块撂他的饭碗里。小如用汤匙翻一翻那块黑褐色的软物,再压一压,它流出某种让人起疑的汁液;它发出的气味类似夏天穿久的呢龙袜,也有点象腐烂的死老鼠,那样的恶臭足以叫闻者头晕眼花。小如阵阵作呕,将那块软物往外抛扬,它的痕迹却阴魂不散地遗留在饭块上面。帅哥伸出碗接住了它,小如没来得及制止,它已经是帅哥的腹中之物。

“我一块都没抢到,你还要扔,”帅哥抱怨说,“多可惜呀。”

牢头喊小如进去,大方地奖了一块猪肉给他:

“你上午的故事讲得不错,我这人从来赏罚分明。”

小如没有当场吞,而是出来端详。这是一块全肥的肉,只在尾部收束处有一丝黄色,说那是瘦肉显然是夸大其词。在另一端应该有肉皮的位置出现了数道牙印,也就是说,这块肉的皮被牢头咬掉了。许多嫉恨或者羡慕的眼光从不同的角度投射到小如的碗中,假设小如胆敢抛弃它,那无疑是九号房怙恶不悛的罪人。

它毕竟是块新鲜肉,小如这么想着使劲吞下了它,这样,梅小如就成为本周五九号房吃上新鲜肉的第四人。这块肉在小如的舌尖上打了个滚,轻轻滑过喉管,温柔地落到胃袋。

九爷不知何时无声地站在小如身后,“要习惯,”九爷苍白而细长的手柔软地搭在小如肩头,温和地向他耳语:

“一切都会习惯,包括坐牢。明天将有新兵要来,你会知道世界上有坐牢上瘾的人,好比我们都怕落水,而鱼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