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片爆竹齐鸣,新年的凌晨如期来到人间,也来到九号房。

小如被一泡尿煎熬得死去活来,刚刚有点迷糊就被爆竹声唤醒了,其实他不是睡着,而是处于晕厥状态。小如睁开右眼,映入眼帘的是一排惬意的睡眠者,以及一圈褐色墙体。昨晚昏暗的灯泡如今却是精神抖擞光芒四射,它刺痛了小如疲癃的独眼,小如于是埋下了头。

外界更喧哗了,让人产生一种茫然的惊讶。全身不再有痛感使小如惊愕万分,他指挥不了四肢,它们已经僵化成固定的整体,无论哪里在细微挪动,都要引起连锁的酸麻,波及每一个血液能抵达的部位。

骤然的铃声像冰雹那样砸在墙上,嘹亮的喊叫在铃声的掩护下突兀地出现在监窗口,把小如吓得心惊肉跳。电铃戛然而止,喊声按昨晚的路程重复,除了换人以外,区别是把“睡觉”改为“起床”。

九号房内自相惊扰,大家手忙脚乱地穿衣套裤。皇上和衣而睡,他慢慢站起来,恭敬驯从地退到门边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小鸟他们率先完成装备,已在合作捆地板上的绵絮,牢头和九爷却依旧睡姿安详、鼾声匀称。小如没有脱,自然不用穿,但他非站起来不可,因为有人在寻找他屁股下的拖鞋。

让出被角给小如的丑陋矮个子说,“门开了你把尿桶抬出去。”

小如满脸困惑,他不懂尿水该往哪里倒。来不及认真请教,铁门就吭呤哐啷地开了。

“快点快点。”矮个子用食指捅小如的腰眼催促。

小如慌忙抬起尿桶尾随着开门的人,身后尾随的是开怀大笑,小如估计是自己佝偻着腰畏缩不前的模样实在不雅。小如暗下决心昂首挺胸一些,但是做不到,赤脚踩在冰面上确实太滑了。抬到门口,小如才知道自己的顾虑纯属多余,一个胸前佩挂“内役”白牌的犯人挑着大木桶已经守候在那里了。小如倒的是尿水,想的可是一句儒雅的话:

车到山前必有路。

按矮个子指定的位置摆好尿桶,小如自作主张地伸手去水龙头冲了冲。刀疤的咒骂石破天惊:

“王八蛋,想找死是吗?帅哥,放水。”

矮个子卷起袖筒弯腰拨掉水池底部的布塞,等整池的水流干了再捅回布塞拧开龙头蓄水。他对余悸未消的小如说:

“这水要洗碗的,你抓尿桶的手怎么能洗进去?”

小如在后怕之余,明白了两件事,一是自己犯了大错误;二是厚嘴细眼的矮个子叫帅哥。

牢头走了出来,“怎么回事?”

刀疤说,“他在水龙头洗手。”

牢头接过帅哥盛满水的牙缸和挤好牙膏的牙刷,露出让小如不寒而栗的微笑:

“不要紧,天很快就黑。”

帅哥找出一只仅半节的泡沫拖鞋,小如配上原先穿来的那只,脚下总算有东西踩了。

大家走出外间,沿墙根一溜滋尿、刷牙,围着水池用牙缸舀水倾向拎直的毛巾,拧干了死劲搓脸,完了满脸绯红的进去里间。

九爷是唯一的例外,他没有沿墙根滋尿,而是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地走进露天厕所,背向大家。九爷小便的姿势也别具一格,小如见他的腰杆挺得笔直,头高高仰起,似乎还咬紧了牙关。九爷就站在厕所的水泥台上,转身朝外接过帅哥递给他的水杯和挤好牙膏的牙刷,这样就可以完全避免刷牙的泡沫溅到雪白的袜子上。九爷刷牙的动作温文尔雅,捏牙刷的手微微地上下移动,并且翘起兰花指。更加与众不同的是九爷洗脸的过程,由于号房里没有脸盆,帅哥于是装一塑料碗的水摆在洗衣池上,九爷先用双手捧起碗里的水轻轻拍打脸部,再扯过帅哥手上的毛巾擦干。

等九爷进了里间,帅哥扯着小如的袖口,手把手地教他搞卫生:用布将积累了一夜的雪水搓到门后的小沟里。帅哥交待说:

“你搞,我来洗碗,要分粥了。”

小鸟和另一个小年轻是最后出来洗脸的,说明被子如数叠好了。皇上好象没出来洗脸,小如往里间瞅,看到九爷已穿戴整齐,正面壁细致地梳头;皇上趴着,牢头往他的背上压腿,大声吆喝:

“早上吃花生米,谁来打赌?”

“花生米?太棒了。”有人附和问,“牢头,你要赌什么?”

“俯卧撑,一百个。”

刀疤趴下说,“我来试试。”

新的一天来临了。小如想,夸夸其谈的说法是,新的一年来临了。

帅哥将洗过的塑料碗一手一只朝水池壁上拍,翻过来再拍。小如注意到,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把碗里的水珠弹出去。帅哥两手翻飞,干得出神入化,看上去像武林高手在练习某种独门密笈。

有人宣布说“分粥了”。里边的人便陆续往外涌,抓起帅哥处理过的碗靠向铁门排好队。

铁门中间的四方孔准时打开,队伍一阵骚动。

“是花生米吗?”这是普遍关心的问题。四方孔外伸进来一把铝勺,倒完粥后接着伸进来一把调羹,里面盛的真是花生米。队伍又一阵骚动。轮到的纷纷喊:

“帮主,看在本家的份上多分一点。”

“我姓解,哪来的本家?”

“帮主,咱们是老乡,多给几粒吧。”

“我一个山东人,在这里只有碰到鬼,碰不到老乡的。”

“帮主,亲戚总要加个把吧。”

“什么亲戚?喊姐夫,喊呀。”

“干爹,我饿坏了。”

“放心吧,有你干爹在。”

虽然感情贿赂花样翻新,但只有叫干爹的得到实惠:多了三五粒花生米。帅哥拉小如排在他身后,等帅哥乐悠悠地转身走了,小如赶紧举碗去接。铝勺倒过粥后四方孔就叭地锁上了,小如的碗里没有花生米。

小如猛拍铁门高喊:“我的花生米!”

“叫你妈的逼,”刀疤冲过来踢踢小如的腿弯子说,“你的花生米老子输给牢头了,新兵蛋子也想吃花生米?牛逼呀你。”

“在这,过来吃吧。”牢头用汤匙敲着碗沿,笑着说。

帅哥一看势头不对,赶紧拉小如蹲在水池边,开始喝粥。皇上蹲在最角落,他的碗里不但没有花生米,连粥也只剩下小半碗。帅哥挑起三粒花生米,犹豫了片刻又抖回去一粒,送了两粒给小如。小如让它们浮在粥面上,粥太烫了,只能顺着碗沿吸溜。

第一口粥含在嘴里丰满温和,一路呼啸沉到胃部,小如全身都被它激活了,细胞们奔走相告,连脚指头都有轻微的骚痒。问题出在小腹,它沉睡的痛楚被唤醒,并且变本加厉,小如像怀着一块秤砣,骨盆腔前方的整片肚皮都要坠破了。粥刚喝了一小半,小如已经力不从心,帅哥也被他汗涔涔变形的脸吓住了。

帅哥问,“不舒服是吗?”

见小如歪着嘴点头,帅哥又说,“不舒服也要喝掉,上午特别长,以后你就知道。”

半碗粥提醒了胃的功能,它不顾与膀胱的手足之情,正兴奋地蠕动,小如感到它张开的大口伸到胸部,跟口腔仅一步之遥。上边饥渴交迫,下边不堪重负,但同样的哀痛欲绝。满足上边的愿望对下边无疑是雪上加霜,然而,凭小如的处境,他只能先解决胃部的翘首,暂时搁置膀胱的燃眉之急。扫清了思想障碍,小如仰起脖颈,将剩下的半碗粥倒给虚张声势的胃袋。两粒浸泡得皱皮的花生米是无论如何也吞不下去了,小如听到膀胱艰难的喘息声,看到囊状体如充气过分的气球,透出里面褐黄色的浆汁。

小如把塑料碗和碗里的两粒花生米交给帅哥,帅哥轻轻往嘴唇一扣,它们就牢牢地被他咬在牙缝间了。帅哥见小如撑住水池缓缓起立,头上汗珠密布,脸色发青,左边撞伤的眼睑神经质地跳动。帅哥扶摇摇晃晃的小如靠到固定在墙壁晒衣服的钢筋上,让他双手抓紧钢筋以减轻双腿的负担。

小鸟抱出来一摞碗,撂进桶里,帅哥满上水,挽起袖管洗涤。小如虽然奄奄一息,还是看清了他们之间分工明确、配合默契。

大家喝饱了粥,纷纷出来看稀奇,对小如的病症各抒己见。刀疤还摸了小如的额头,把了脉,踢踢腿弯子,确定伪装不可能这么逼真,失望地走了。

“来日方长来日方长。”刀疤说。

牢头问刀疤,“怎么着?”

“熊了。”

“再说吧。新娘,每日一歌。”

一个胖嘟嘟的中年男人“嗳”的应了一声,只见他从裤袋摸出红纱巾扎在头上,翘起兰花指夸张地扭动肥硕的屁股。新娘边扭边唱了一首流行歌曲,小如听不懂粤语,估摸歌词大意是讲女人被情人抛弃之类的。

外间太冷了,连帅哥干完活也钻里间去取暖。现在,小如从一个引人注目的核心人物被抛到外间形影相吊,他就这么把住钢筋,面墙浑身颤栗。露天厕所就在旁边,大家随心所欲地使用它,小如对这种当众脱裤子的勾当连试一试的勇气都没有。小如显然不能坐下或蹲下,那样肚子要受挤压;也不能走动,肚子再也经不起任何程度的振荡了。小如感觉不到冷,他觉得尿液经过血管充盈到血液所能抵达的每一个角落,寻找毛孔突破出来。身体似乎成了液体,软绵绵的支撑不住本身的重量,心脏在奋力搏动,这股力量驱使小如筛来筛去。这段时间充其量不过个把小时,但小如仿佛经历了一百年。

电铃又响了,小如不解其意所以没动。刀疤探出脑袋说,“进来进来,点名了。”

帅哥携小如靠向门框,算是排在队伍的最后。站在小如面前的是九爷,在一片明晃晃的光头之间,九爷乌黑顺溜的浓发倍显抢眼,还有那挺拔的后背,它纹丝不动反而给小如一种无可名状的威严。

先是副所长阴沉的侧脸晃过去,接着一名皮肤黝黑脸孔精瘦的干部出现在监窗口,竖钢筋将他的脸夹得更加细长。他摊开硬壳本子,喊一声“报数”,大家依次往后报,一列报完接另一列。

小如气若游丝发不出声,大家随干部锐利的目光扭头看面无人色的小如,等待干部的发落。干部收起本子问:

“新来的吧?”

牢头替小如回答:“昨晚刚来的大学生。”

“胡说八道,大学生屙的屎你们都闻不到,还能跟你们这些畜牲关在一起?”

“报告指导员,是副所长讲的,我们也不相信。”刀疤说。

指导员“噢”了一声,眨巴眨巴眼睛又问:

“脸上怎么回事?”

牢头说,“外面太滑了,不小心摔的。”

指导员举起本子敲敲钢筋,喝斥说,“我没问你,又没屎给你吃,抢什么先?”

小如一阵心酸,申诉的机会终于到了,他想。因此抖擞精神,万分委屈地说:

“他们打我!”

尽管声音很小,指导员还是听清了:

“唔,怎么回事?”

“没人打他,他偷猪肉吃,被发现,自己吓得摔倒。”牢头说,“你问大家是不是?”

每一个人都指手划脚说完全正确,刀疤补充了一个细节:

“是我发现的,我问他干什么,他急转身摔了。”

指导员猛地将本子砸向窗台,瘦骨如柴的手指伸进号房,点着小如责备:

“这个号房是我分管的文明号房,我是绝不允许打人的。地皮都没踩热就偷吃,很不应该,如果是大学生就更不应该。你呀,确实要好好改造。”

“我们要求他洗个澡,他身上太臭了。”牢头说。

“臭不臭都要洗,把外面的晦气洗掉。”指导员抛下这句话就去点十号房的名了。

“噢!洗澡罗。”

一解散大家就欢呼雀跃围着小如起哄,小如则显得困惑,不明白自己洗个澡他们激动什么。

“脱脱脱。”他们七嘴八舌地催促,同时七手八脚不容分说动手解小如的钮扣。

小如咕咕噜噜忸忸怩怩,大概讲了一通理论,也可能象征性地挣扎了几下。没有人在乎他说了些什么,片刻功夫小如就一丝不挂了,象剥一个煮熟的芋卵那么简单。这时围观的人群惊讶地散开,因为大家从未见过如此白嫩的肉体。

“我们最白的屁股都不如他最黑的脸。”刀疤的论断把大家惹笑了。

小如惊慌失措,双手下意识地抚住耻处,窘迫得团团转。帅哥捏紧小如的胳膊牵他去水池边,请示说:

“牢头,是全场还是半场?”

“废话,当然是全场,要慢慢洗。”

在又一阵笑声中,门楣和铁窗上挂满了好奇的光头,唯独不见九爷露脸。帅哥舀起一碗水倾向小如的耻处,小如像触电那样往后蹦了一步,双手松开。背后于是一片叫好,甚至有人鼓掌。

天寒地冻的露天里,小如被冷水刺激的痛苦难以言状。但有一点是事实,从小如的耻处射出一股抛物线,彩虹般的优美,瀑布般的激情澎湃,弹道那样强劲有力。这下是一片由衷的赞叹,它所击中的位置又高又远,非同寻常,是值得男人羡慕的。小如再次浑身颤栗,朝气蓬勃飘飘欲仙,如释重负所带来的赏心悦目是从未有过的。

小如毕竟年轻,意外的惊喜帮他找回了消声匿迹的自信,一把夺过帅哥手中的塑料碗,“我自己来,”他说。

“不行。”牢头说,“帅哥你给他慢慢冲。”

帅哥夺回失去的碗,这一下的水是泼在胸膛,小如猝不及防,险些被击倒在地。小如周身即刻笼罩着热气腾腾的蒸气,使他看上去更象一个刚出笼的白馒头,这个效果是大家所期待的,又是一片喝彩声。帅哥递给他一条破毛巾,小如像捞到救命的稻草,使劲往身上搓,所到之处因而白里透红。小如抓紧毛巾的两头,用不间断的摩擦来抵御铺天盖地的寒冷。

“跳一跳。”有人建议说。

小如踮起脚尖做高抬腿动作,果然有点作用。身后发出看电视小品才有的开怀大笑,小如讲究不了这么多了,他想,建议跳一跳的人无非要看戏,但自己还得一边搓一边跳。帅哥慢条斯里地一碗一碗泼水,小如用眼光请求他加快速度,帅哥摇摇头表示不可能。

小如就这么手舞足蹈着,但马上发现所有的努力都是螳臂当车,他从未经历过这种寒彻心骨的水质,觉得肌肉随着每一碗水被不断剥去。小如上气不接下气地喊“够了够了”。帅哥哭丧着脸,小声说:

“牢头要你洗全场。”

小如领会到这句话的含意,看看池中的水不过浅下去一圈,离“全场”简直遥遥无期。蓄水大约两立方的小水池现在成了汪洋大海,它在帅哥的手下掀起狂风巨浪,身处风口浪尖的小如头晕目眩,最终被帅哥的一碗水击倒。身体虽然失控,理志仍然告诉小如他在地上打了几个滚。

小如被抬进里间,帅哥为他盖被子之前,有人摸了一把他的耻处,宣布说:

“缩没了缩没了。”

让小如难以置信的是,自己居然没有生病,躺一会也就恢复了知觉,只是全身乏力,在帅哥的帮助下才勉强坐起来。小如穿好衣服,帅哥翻出袜子借给他。

两条白色的裤管无声地飘到小如跟前,它突出的折痕像逼迫过来的利刃,小如使劲仰头才能与九爷微笑的目光相遇。

“九爷。”

九爷竖起一根手指示意他不要说话,一偏头就先出去了。小如跟到外间,诚惶诚恐地面对九爷。九爷笔直地站着,双手深深地插入裤袋,脸上是若有所思的表情。沉默了一会,九爷抽出右手,用大拇指抵住下巴,用食指和中指夹住鼻子,他就这样嗡声嗡气地说:

“该告诉我了,你的案情。要快,拖了就要吃苦头;要真实,说假话更要吃苦头。”

小如掬一把伤心泪,开始回忆他牢狱之灾的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