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天气,工地附近的临时房里,西瓜永远不会嫌多。歇工后,秦淮在工地外拦下一辆电瓶小车拉的西瓜,尽数买下,条件是让司机谎称是自己的亲戚,而且要帮他将西瓜一一送到各间宿舍。

其中的一间宿舍里,六个姓李的汉子赤膊裤衩,在看电视。秦淮笑着抱了两个西瓜进来,瓜农也抱了两个进来。看电视的汉子们本来就被乏味的电视剧催得昏昏欲睡,见天上掉下西瓜来,一拥而上。

瓜全分完,秦淮捧着最后一只瓜,走到刚才的李姓宿舍,因为里面有他要采访的对象。他进门就说:“这里还有一只,你们要加油吃,这么热的天,瓜也放不住。”其中一个问:“你是新来的吧?”

秦淮说是,又问:“听说你们几个是兄弟?”

六个人笑起来,一个说:“是谁胡说八道,都是远房的,而且,这里有我一个侄子,也是远房的。”

秦淮说:“听他们乱讲起来的,还说本来还有一个李什么新的,后来不在了。”

屋里的情绪顿时和屋外的天气一样闷起来,秦淮则开始密切观察,他发现几个人神色都有些黯淡,这倒是在情理之中,但其中一个,低迷之余,有些忐忑,甚至有些气愤。终于,那个人叫道:“什么人嘴那么贱,聊啥不好聊这个,都好几年了,还把个破事当新闻谈。”

另一个劝道:“李坤,他不就是觉得好奇,你也是,都过去好几年了,怎么还那么在意嘛。”

那个叫李坤的不再说话,把瓜皮往垃圾袋里一甩,自顾自睡觉去了。

“你再说一遍,你,和那个叫李坤的,喝酒。”那兰不知秦淮是不是又在故弄玄虚。

“没错,稻花香酒,李坤的最爱,六七四十二度而已。”

“只够把你醉倒四十二回而已。”

秦淮在手机里嘿嘿笑起来,说:“你大概不知道,有多少种办法,可以让别人以为你一饮而进,但实际上你却滴酒不沾。”

“敬仰你,酒桌上的魔法师。不过,你上次说他好像很不愿谈李远鑫的事,你又是怎么让他回头的?”

“那兰同学,你好像没仔细听讲,我刚说过,六七四十二度的问题。当然,我们还有别的共同语言,比如游泳、潜水。那天晚上,我们两个在嘉陵江边……”

“要不要感谢我帮你设计的浪漫之旅?”那兰揶揄。

“没错。”秦淮想说和那兰月下潜水的感受,但心头莫名一阵惆怅,没有说下去,只是接着刚才的话题,“所以我们现在是好哥们儿,经常一起喝酒,一起到江边玩水。今晚,是我们连续第八次在大排档喝酒,终于,从潜水自然地谈到了李远鑫。”

那时的李坤已经有了几分酒意,他是那种爱喝酒、但酒量平平的人。远谈不上明亮的灯光下,他的眼圈有些红,也不知是酒精的刺激,还是伤心的刺激,他说:“远鑫是我的远房姑表兄弟,从小一起光屁股长大的,是真正的光屁股长大——我们三四岁的时候,正经裤子都没一条的时候,就一起光着屁股在梁子湖边游泳。”

秦淮说:“你的水性这么好,他的也一定不差。”

“不是不差,而是……这么说吧,我的水性,跟他差了十万八千里。”

“那他怎么会被淹死……”

李坤将红红的眼睛凑到秦淮面前,压低了声音,恶狠狠地说:“他不是淹死的,他绝对不是淹死的,他是被人杀的,我……我要是找到那个小子……”

“你知道他是被谁杀的?”秦淮不用装,他是真的惊讶。

李坤看看四周,见大排档上的人各吃各的,又凑上前,轻声说:“我不知道是谁杀的远鑫,但我知道,肯定和那个人有关。”

秦淮又给他倒满酒,李坤饮下半杯,说:“那时候,我们在武汉做,很奇怪的,李远鑫莫名其妙地走掉了一个星期,又莫名其妙地回来了。这家伙在我们队里很会做事的,算是主力,他这么一走一回,把老板气得要命,我记得很清楚,老板当着我们几个李家兄弟的面,把他训得好惨。我还帮腔,说老板算了,他不是回来了嘛,工钱扣掉就是了嘛,他李远鑫会做事,就让他继续做嘛,和原来一样,就当那个星期他放了假,什么都没发生就是了嘛。

“后来我才发现,这一个星期里,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李远鑫已经再也不是原来的李远鑫了。首先,他这个人原来很开朗的,很爱开玩笑的,爱开带颜色的玩笑,跟我们,尤其同村出来的几个人,没什么话不说的。但回来以后,他不理人了,整天一个人呆着,死沉着脸,和他讲两句话,不理不睬的,而且眼珠子左转右转,好像刚偷了老板钱包似的。我们继续开带色的玩笑,他却是一听就急,好像突然变成了假正经。

“终于有一天,我忍不住了,我把他拉到一个没人的地方,问他这段时间到底去哪里了,为什么回来以后这副鸟样子。他说不要我管。我说我们两个亲兄弟一样,出门在外,彼此父母都叮嘱过,要互相照应,如果他有什么话不能和我说,那真是没人能帮得了他了。你猜他怎么说?他说,本来就没人能帮得了他,他完了,他遇到了大麻烦。

“我追问他遇到了什么麻烦,他死活不肯说,反而告诉我,他不说正是因为对我负责,不想让我也卷入麻烦。他还说,不管将来发生了什么事,不管我猜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都必须装做什么都不知道,不要告诉任何人。”

李坤用矇眬的红眼睛看了一眼秦淮,显然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了。秦淮会意,摇手说:“那你别再说下去了,反正这也是和我没关系的事情。”

“去他妈的,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还有什么大不了的。远鑫说这神神秘秘的话后第二天,就有一个人来找他。那个人小个子,下巴颏尖尖的,乍一看像个老鼠,我一见就没好感。远鑫那几天脸色难看,一见那个人,脸色更难看了,像要哭出来。当时两个人就回了宿舍,半天没出来。我不放心,暂时撂下手里活,刚到宿舍外,就听里面两个人大吵大闹,不知道在争什么东西,感觉随时都要打起来。

“我立刻跑去叫来工地上那几个兼职负责治安的,一起闯进宿舍把那个家伙拽出来。拉拉扯扯的时候,他的手机掉下来,我捡起来,看见手机背后贴了个号码,我留了个心眼,记下来了,估计就是那个手机的号码,那人怕忘了,写在背后。”

说明这不是个常用的手机号。秦淮心想。

李坤伸手到裤兜里摸出钱包,从里面抽出一张揉得皱皱的纸条,递给秦淮看,秦淮假装灯暗看不清,有意多看了几眼,记住了号码。

李坤又说:“又过了两天,李远鑫又走了,还是不辞而别,当时我们就有种感觉,他这一走,再也不会回来了。”红红的双眼落下泪来。

“那你为什么不把这事,还有那手机号,告诉警察?”秦淮问。

“你不知道,我多少次都想告诉警察,可是那个家伙走了以后,远鑫特地告诉我,几乎是用求我的语气告诉我,如果我想要我的命,千万不要把那个手机号告诉别人,任何人,包括警察。我当时没太在意,但远鑫出事后,我一想到他的话,就浑身冒冷汗,哪里敢冒这个险!”

“可你还是告诉了我!有没有告诉过别人?”秦淮关切地问。

李坤打了个机灵,盯着秦淮良久,摇摇头说:“没有,真的没有,憋了三年,真是他妈的难受,所以今天一下吐出来了。你……你小子不会出卖我吧?”

秦淮隔桌伸手,拍拍李坤肩膀,温声说:“我出卖你给谁啊?”

那兰将秦淮短信发来的手机号转发给了巴渝生,知道要耐心等一阵。身后传来脚步声,是秦沫。

和秦淮的看法不同,那兰坚持认为要让秦沫走出阴影,不是与世隔绝,而是尽量生活在一个正常的氛围里。虽然可能会有恶性发作的可能,但对秦沫本人来说,利大于弊。这是她第三次带秦沫走出地下室,出乎她意料,进展十分顺利。秦沫没有歇斯底里地发作,也没有说任何不着边际的话,只是四处走走,或者静静地看着窗外的一面湖水。这时,她径直走向钢琴。

那兰不知道,现在就让秦沫重拾钢琴,是否会太匆忙。但她知道,钢琴曾是秦沫的生命,如果她能和钢琴重聚,意义深远。

秦沫只是默默地低头注视着钢琴,那兰柔声说:“听你哥哥说,不久前刚调过音,你要试一试吗?”她仔细观察着秦沫,翻起了琴盖。秦沫的眼中是什么?她似乎看见一簇光,闪动。

那兰又说:“可惜,对钢琴,我只会纸上谈兵。你真的不要试一试?”

秦沫显然听懂了,踌躇了一下,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当的一声,落在高音G键上。

随即是一声惊叫。秦沫捂住了耳朵,浑身筛糠般颤抖,忽然跪倒在地上,泪水满腮。那兰忙蹲身搀扶,不料秦沫忽然伸出手,紧紧抓住了她的头发。头皮如被撕裂般的剧痛,那兰本能地想挣脱,但立刻告诫自己,对待秦沫,光凭本能反应是不行的,要思考。

琴声响起的时候,震荡了秦沫失调的心弦。

她已经有太久没有弹琴。弹琴前是她生命中美好的部分,她的内心在抵御,她仍活在恶梦中。

那兰先让自己镇定下来,说:“秦沫,不要怕,是我,我们是朋友。”

停止挣扎,没有剧烈的动作,反而让秦沫有些迷惑,她似乎在期待更猛烈的挣扎,这时却犹豫了,手却没有松开。

那兰继续轻声说:“好了,一切都好了。”她想伸手抚慰秦沫,但想起秦沫受侵害时有肌肤接触,还是不要冒失。

而就在这时,手机响起。铃声是《古怪美人》。

秦沫一震,脸上逐渐趋于平和,那兰知道自己这一小小的“花招”果然还算灵便。前些日子,她观察到秦沫对秦淮手机铃声很熟悉,每次听到,会舒展眉梢,所以她也将手机铃换成了《古怪美人》。

再次说明,引起秦沫心神震荡的,并非钢琴曲,而是钢琴本身。她生活在恶梦里,离开这个恶梦,需要重新弹起钢琴。

可是她来不及多想,打开手机接听,巴渝生的声音,比想象中来得快。“这个手机号我见过。”

“有没有搞错?”那兰虽然知道巴渝生很少搞错。

“宁雨欣死后,她的手机成为我们破案的线索和物证之一,这个号码出现在她的手机通话记录里,他们通过两次电话,一次是她死前三天,一次是她死前一天。”巴渝生的声音很镇静,显然这并非是什么“突破性进展”。“能告诉我你是怎么得到这个号码的吗?”

那兰将秦淮“潜伏”的事迹讲述了一遍,又问:“这么看来,你们没能查出这个手机号的主人?”

“这个手机是四年前用现金开通的——你知道,那个时候还没有实名制的问题。令人费解的是,这手机开通后,只打过三个电话,第一个是在四年前,打给另一个早已报废的手机号,同样是用现金开的户;另外两个电话就是四年后、不久前,打给宁雨欣的。”

那兰想了想,说:“你们检查过宁雨欣的遗物,难道没有发现任何和这个手机号有关的线索?”

巴渝生说:“也许很难做到面面俱到,但我们基本上是竭尽全力了,没有太多进展。”

挂断电话,那兰呆坐了片刻,想着巴渝生刚才说的话。那神秘的手机主人,毫无疑问,和五尸案有关,甚至和宁雨欣之死有关。宁雨欣死前连续和他通了两次电话,然后找到我,说要有重要的东西告诉我,紧接着就被害。

这样看来,手机主人很可能是一切真相的关键。

而找到手机主人的关键呢?宁雨欣。

宁雨欣和他两次通话,难免会留音信,虽然警方没找到。

当初不也是自己,有意无意,知道了宁雨欣仍在学校的办公桌,因此找到了宁雨欣南下的火车票。

她终于知道自己下一步的计划,又打开手机:“君君,今晚可能要麻烦你照顾一下秦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