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楼对面就有一家避风塘的分店,那兰进去吃午饭,等饭的时候,从包里拿出手机,才发现错过了陶子打来的一个电话。
“你在哪里?”陶子劈头就问。
“在一家避风塘。”
“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当然是在避风。”
“避什么风?我昨晚到的江京,本来准备突然出现,吓唬你一下,结果发现宿舍里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我想就等等你吧,等你在外面玩儿疯了,一推宿舍门,我还是可以吓你一跳。谁知我等了一宿,你也没出现,我这才明白,原来我回家省亲这么几天,你就嫁入豪门了。”陶子说话,永远那么夸张。
那兰对着手机苦笑:“你不知道,我是有家难回。你知道吗,宁雨欣死了?”
陶子“哦”了一声,说:“不是都说她为情所困,自杀了吗?这和你嫁入豪门有关系吗。”
“是我发现了她的尸体。那天,她和我约好,到她家去。”
陶子更惊,好久才说:“我一直以为你们是情敌?”
“她本来是要和我促膝长谈的,大概是要劝我不要再给秦淮打工。我赶到她家的时候,发现她上吊身亡。巴渝生不肯多告诉我案情,但我感觉,他们已经排除了是自杀,肯定有人害死了她。随后呢,我就发现有人在跟踪我,甚至要除掉我。”那兰压低了声音。
“那你……”
“我只好躲到外面去住,有时候在我表哥那里,有时候在旅馆,有时候在秦淮那里。”
“我的老天,我可怕的预言不幸应验,你终究还是嫁入豪门了。”
“‘豪门’?嚎啕大哭的‘嚎’吗?”那兰觉得有些不安,她不愿陶子知道太多秘密,知道得秘密越多,越有危险。“你回来了就好,小仓鼠有人喂了。这几天,都是我那外甥女成媛媛到宿舍来给它喂吃的。”
陶子说:“我见到成媛媛了,她还算是有点责任心的小女孩。”
那兰说:“我可能无法多和你联系,怕给你也牵扯上麻烦。”
“什么麻烦?你太见外了。”陶子有些愠怒。
但那兰决定恪守原则:“真的,你相信我……下次,你见到我就知道了,我现在,真的很麻烦。”
那兰是昨晚夜深后从湖心岛游回湖岸的,上岸后,在秦淮的奥德赛里更换了衣服,住进了一家不起眼的酒店。现在离天黑还有十个小时,她吃完午饭后,直奔江京市图书馆。
她想立刻就看到岑姗姗提到的那本“笔记小说”。
虽然开始正式在秦家“卧底”,秦淮不是个大大咧咧的人,不会让自己在他的书房里肆意游弋。
图书馆服务台边上有两台供读者检索用的电脑,那兰键入“江京”、“笔记小说”,只出来了一串以江京为背景的悬疑小说,作者有叫秦淮的,有叫方文东的。那兰看着秦淮的名字暗暗发恨,忽然灵机一动:无论是明朝还是清朝,关于江京的笔记小说,流传至今的,又整理成册的,一定屈指可数。关键是自己不知道书名,其实只要找到有关专家问问就可以。
这样的专家,难道不就应该在图书馆?
服务台前的图书馆员是位蓄着几撇稀疏小胡须的白脸男生,眼睛一直盯着电脑的方向,如入定一般,眼球却一直跟着那兰移动。那兰终于走到他面前,他故意将目光聚回电脑屏幕,显现出“视美女而不见”的定力。那兰微笑,轻声问:“你好,我想问一个笨笨的检索的问题。”
“和检索相关的问题都不笨笨,否则,我大学四年都在学笨笨吗?”图书馆员笑笑,露出有些参差的牙齿。“跟你开玩笑,只管问吧,知无不言。”
那兰说:“我在找一本书,不见得是完全关于江京的,但肯定和江京有关,大概是清朝人、或者明朝人写的,笔记小说类的……这样的书,可以在哪里找到?”
小胡须原本踌躇满志的神色消减了至少一半,抓了抓同样有些稀疏的头发,说:“你这个问题……不但不笨笨,还很专业嘛,所以,需要专业人士来解答,我正巧……”
那兰等着他说,“我正巧就是这样的专业人士”,谁知他抓起桌上的电话,说:“我正巧抓瞎。”又对着电话说:“姚老师吗?我是小郑,我给您接了个生意,对,大活人,这就带她来见您。”撂下电话,说:“跟我来吧。”
那兰皱眉:“接生意?大活人?你们不是要拿我做人肉包吧?”
“有幽默感的美女真是难得。”小胡须小郑走出服务台,带着那兰往地下室走,边走边说,“这位姚老师是我们古籍和地方志方面的专家,如果她再不知道,我们就得烧香请神了。”
姚老师自我介绍叫姚素云,虽然被称为“老师”,其实一点也不老,三十出头,眉目姣好,出人意料地上着和图书馆员形象不太相符的烟熏妆。她的服务台前有块小牌子,题着“副研究馆员”的字样。她听完那兰的问题,想了想说:“这样的书,还真的不是铺天盖地般多,我给你取几本,你翻一下,看看是不是你要的。”
姚素云离开的当儿,小郑也向那兰告辞,说:“如果还有笨笨的问题,只管来找楼上笨笨的我。”那兰笑着谢了。
不到五分钟,姚素云就捧了三本书回来,她指着其中厚厚的一本说:“这本的嫌疑最大,是本明清笔记的合集,收集了十几位江京府文人的笔记,都是关于江京和周边地区的。”
那兰连声谢谢,拿过那本书,上面是《昭阳纪事》四个字,的确有很大的嫌疑。她急切地翻开,一条条读着目录,寻找着“一蓑烟雨”的字样。
没有。
她回想着《一蓑烟雨咒》引子一里的人物和场景:昭阳湖、伯颜宝藏、凤中龙、闻莺。她又浏览了一遍标题,果然发现了一篇《闻炳杂录》。闻炳就是秦淮大作里的那个闻太师,小姐闻莺的爸爸,权倾朝野的高官。
虽然不是直接的一蓑烟雨咒故事,但说不定有关联。
那兰按照页码找到了那篇《闻炳杂录》。
闻炳,字弘锡,号沙翁。其先江京蓟缭人。父充,袭祖职隶锦衣千户。炳幼从父叔辈习武,长身隼目,勇健沉骘。稍长,积学工文,诗名隆起,尤著边塞意境,有“戟挑残月宵拔帐,旌卷狂风晓破关”之句。举嘉靖七年武会试,授锦衣副千户。九年文试,授翰林修撰。父卒,袭锦衣署指挥使,却职翰林。未几,擢都指挥同知,独掌锦衣事。
炳与严嵩诗酒欢,党朋朝野,以锦衣、豪吏为爪牙,异己或囹圄苦终,或见诛暴尸。炳每擒杀要员,爵禄必加。二十六年擢太子太保,次年,加太傅,三十年加太保,仍掌锦衣卫事,权盛无出其右。
炳腾达登贵,概因交好严嵩。妻严氏,嵩侄女也,仅育一女,名莺。莺甫及笄,容色盈盈,肌肤莹澈,因元宵京园灯市游,遇弱冠士子,面如冠玉,气宇轩额,遂互通眉目。士子实为盗,号凤中龙,有行梁飞椽之能事,水性尤佳。次日夜半,龙潜入闻府,与女欢洽缱绻,往来有日。翌年秋,龙入宫窃得宝图,图指元相伯颜贪金聚财之地,江京府昭阳湖岛下。龙旋踵入闻府,携小姐逸京。
至江京府,有跛足道人阻路,自命相士,曰:“公有血光之祸,只须避离昭湖,万事皆平。”龙嗤之。女曰:“何解?”道士曰:“欲见蓑衣人昭湖垂钓,必有人亡故。”龙若不闻,与女临湖结庐舍。是夜,暴雨至,女遽然醒,启窗,见蓑衣人扁舟垂钓,以为噩兆。
天明,龙欲赴岛探宝,女苦劝,龙执意行,欲得宝而息盗业。龙按图索骥,至藏宝地,入水。女切切盼之,一日无讯,夜不成寐。翌日,龙尸漂至,竟溺水亡。
炳自失女,发一夜白,驭锦衣卫使及东厂骠骑,遍寻天下。龙亡,女无所依,为府吏觅得,炳亲临江京迎女,自此重锁深闺。女经久为魇所困,每入夜,嚎哭凄冷,闻者动容。炳广聘良医,棒杀不得力者。女渐愈,结姻吏部侍郎许常述之子仲满。仲满文才卓绝,为帝所器。三十六年炳犯上遭诛满门,女独获免。
那兰读文言文不算艰难,几乎可以肯定这篇小小的传奇,就是秦淮《一蓑烟雨咒》引子一的来源。她又细细读过,心里将每句话都翻译了一遍,很有趣的故事。
她这才去注意该文的作者:俞白连。看作者介绍,俞白连是清朝乾隆年间的一位书生,江京府的“原住民”,仕途不算得志,专以诗书为乐。这篇《闻炳杂录》,和该书收录的俞白连的另一些作品,都是出自俞的文集《晚亭随识》。
那兰用借书证借下了这本《昭阳纪事》,上楼又找到了服务台里坐着的小郑。小郑故意保持着宠辱不惊的样子,淡淡笑:“欢迎归来。”
“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为读者服务是我的职责。”
那兰莞尔:“想麻烦你帮我复印这本书里的几页,然后……不知道你们这里有没有扫描机,我想扫成个图像文件或者PDF文件,然后借用你的电脑一下。”
“这是三个忙。”
“最后这一忙,我也可以在网吧里解决。如果太麻烦就算了,复印和扫描,我都可以付费。”
小郑又笑了:“我是在开玩笑,这三个小忙,举手之劳。”他觉得,今天是他新兴图书馆员生涯的一个小小高潮。
那兰将扫描好的《闻炳杂录》PDF文件以及另外几篇俞白连的作品传给了江大中文系古典文学专业的研究生龚晋。龚晋比那兰高两级,追过那兰。按照陶子的说法,龚晋追那兰,属于裸追,用“大胆”、“赤裸裸”这样的词来形容都不够强烈,简直就是“恬不知耻”。龚晋给那兰写过情书,用的是骈四骊六的华丽文采,他还手绘过一幅《倚兰仕女图》,贴在那兰她们宿舍的门口,画上仕女是那兰的面容,比陈逸飞画的那些女子十二乐坊更美更传神。如果不是当时那兰已经心属谷伊扬,说不定真的会动心。
谷伊扬追那兰,只说了一句话“我们去看电影吧”。
所以陶子批评那兰,就是当年让“小谷子”太容易上手,以至于他如此绝情,去了北京后,再无音信。但那兰和谷伊扬间,还有陶子不知道的隐情,那兰不愿提,只是承认,我们这些小朋友总有犯错的时候,知错就改,还是好孩子。
她出了图书馆,翻着手中的书,在馆后花园的台阶上坐了一会儿,呼吸都市里难觅的新鲜空气。她想再打电话给陶子,解释一下,她不是见外,是自己真的卷入了一个偌大的是非。她本应听宁雨欣的话,离得越远越好,但已经晚了。
那兰还在犹豫的时候,手机响了,是龚晋。
龚晋说:“你想转专业了?要到中文系来?做我师妹吗?”龚晋这点特别好,对失败特别宽容。追那兰失败后,又立刻改追化学系的系花,再败;又改追国贸系的一位才女,几乎得手。他现在总算有了女友,一位大一女生。
那兰说:“你不是已经有师妹了?你能不能直接告诉我,俞白连这个人可靠不可靠?伯颜宝藏、蓑衣人垂钓这种事,是不是真的?”
“我是老江京,所以俞白连是什么人我还是知道的,这位老兄是当年最大的才子之一,号称诗书画三绝,不过依我挑剔的眼光,他最能称得上出类拔萃的,倒是他的篆刻……”
那兰提醒他:“老师兄,扯得太远了。”
龚晋说:“OK,是这样的,明嘉靖朝根本没有个位至三公而且又掌握锦衣卫的牛人名叫闻炳的。俞白连只是在编个故事,小说家言。至于伯颜宝藏和蓑衣人钓命的故事,我爸爸和我爷爷都是一脉相传的江京府老古董,平时,他们尽量避免向我这个纯洁的孩子灌输流言蜚语,不过,几杯小酒下肚后,二老还是会讲起这些传说,有鼻子有眼的,很像UFO,有人说见过,就是没有任何证据。同时,我还发现个有趣的事儿。”龚晋顿一顿,仿佛无形蓑衣人,在钓那兰胃口。
“我在听着呢。”那兰向自己翻翻白眼,只好故作“上钩”。
“我搜了搜,我家那两位老前辈一共收藏了三个版本的《晚亭随识》,其中只有民国初年的一个珍本里收录了《闻炳杂录》。这说明,不管是谁编辑整理的《昭阳纪事》,一定很专业,或者说,认真找到了《晚亭随识》的正确的版本。”
那兰将《昭阳纪事》翻到内封,上面有主编的姓名和一串校注整理者的名字。
其中的一个,是“秦淮”。
那兰用轻的只能自己听见的声音说:“这位优秀古籍整理工作者……我知道是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