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广州直达江京的动车傍晚六点半左右到站,夏日天长,所谓傍晚,太阳仍斜在半空窥视人世沧桑。那兰一下火车,就戴上墨镜,虽然她不认为有任何人会从梅县跟踪而至,即便有,也就是邓麒昌(或者樊渊)派来的人。他们在广东是地头蛇,要找她麻烦,先前有的是机会,也不用等到江京。
火车站南出站口外,和往常一样一堵人墙,都是来接人的,墙后是人潮人海。许多牌子高举着,有的写着人名,接人的;有的写着旅行社的名字,拉客的。在这样的人流中,那兰应该觉得最安全,但她还是低下了头,希望自己越不起眼越好。
验票出站后的一刹那,一个牌子从她眼前晃过,白纸红字,好像写着人的名字,三个字。她不需要人接,对所有的牌子都没留意,匆匆前行。
另一个人、又一个牌子从她眼前晃过,一模一样的白纸红字。
她还是没有在意,一边往前走,一边取出手机,准备给表哥成泉打个电话,她抬了一下眼,完全不同的一个人,执着完全一样的牌子,白纸红字,要接的人是“邝雨兰”。
那兰愣住了,一时间心中五味俱全,可笑,可恶,可悲。“邝雨兰”者,邝亦慧、宁雨欣和那兰的结合体。邝亦慧失踪三年,已成岭南一冢;宁雨欣被害五日,芳魂已过奈何桥;那兰会怎么样?第一步,危楼凶宅的死尸;第二步,天南地北间奔命;第三步,月黑风高下掘墓;还有更多精彩剧情吗?会不会也追随另两位女子将性命抛闪?
最后,所有情绪化为愤怒,那兰走向执牌的人,说:“是谁叫你接人的,他可以自己过来,或者,你们跟踪我坐的出租车,猫捉老鼠,看看是否很有趣。”
执牌的是个留着小胡子的年轻人,他耸耸肩,拿出手机说了几句,说:“请你稍等。”至少还懂礼貌。
那兰的经验,“稍等”往往意味着要眼睁睁地看着生命被严重浪费;却没想到,这次的“稍等”竟然只是不到二十秒。一辆银灰色奥迪Q7不顾交通协管的大声抗议,停在了路边。举牌的小胡子说:“上车吧。”
“我是说叫他自己过来,不是叫他的车过来。”那兰将车牌照号用短信发给了巴渝生。
“车来了,人也来了。”车门打开,一个青年男子走出来,老远就伸出胳膊,要和那兰握手。“查我的牌照可以验明正身,身正不怕影斜。”
那兰不由自主也伸出手,和他握了握。那男子极有棱角的一张脸,鼻梁高耸,双眼陷得很深,眉下成一片阴影,天然的抑郁。他黑发略凌乱,是美发师手下特意安排的凌乱,一袭白衫白裤,丰神秀骨。那兰此刻还没有从一步两步三步的凶险中走出,远没有“沾花惹草”的心思,但看到他,心还是一动。
直到那人再次开口,那兰心头大乱。
“我叫邓潇。”
“我们这是去哪里?”那兰问。她一个人坐在中排,身后还有两个青年人,大概是随从。她没有做任何挣扎,甚至没有任何纠结地坐上了车,大概是因为自己本来就没拿定主意要去哪里躲藏,和邓麒昌、樊渊的见面也使她对邓家出来的陌生人的警惕放松了些。
车子已经缓缓开动,穿梭在人流车流大冲撞的火车站外围。
“去方便说话的地方。”邓潇从副驾座位上转过头,从侧面看去,棱角更分明,更难和邓麒昌描述的柔肠百转的小情种联系起来。
“那会是哪里?”
“车里。”邓潇盯着那兰的脸看了一会儿,他有着和邓麒昌一样的犀利眼神,能看穿你五脏六腑的犀利眼神。奇怪他当年怎么没看出邝亦慧的转变。
好在那兰已经被邓父的眼睛训练过,这时还不算太窘迫,淡淡一笑:“看来你对我的处境很了解。”
“谈不上,只是略知一二。”
“你父亲说联系不上你,不知道你的下落,看来不很确切。”那兰知道,邓潇之所以能“接”到她,一定有广东那边传来的信息。
邓潇脸色转阴,眉骨下更深更黑:“你在说我爸爸撒谎?他虽然是个生意人,但不撒谎。”
那兰没有道歉:“这是你的理解,你也知道我的意思,我对事不对人。”
邓潇有些讶异地又盯了那兰一阵,仿佛“重新认识”了那兰一回。他说:“我爸爸的确联系不上我,因为我从不回应。但他还是可以给我的手机留言,甚至发短信。更确切说,是他的秘书一直在和我联系。”
“樊渊?”
“你一定和他相处得很好。”邓潇的话里即便有讥嘲的意思,也不容易让人听出来。
“至少领教了他的学识和干练。”那兰也努力保持不露声色。
邓潇再次看向那兰,这次目光只一接触,旋即离开:“他们把你认成了宁雨欣,是我的错,没有告诉他们这里的变故。”
一个念头闪过,那兰问:“你也接触了宁雨欣……宁雨欣主动约见你的父亲,一定是因为你说了些什么。”
邓潇不置可否,只是说:“难怪秦淮找上了你……”
那兰冷冷说:“没有什么人‘找上我’,给他打了两天工,完全是通过传统的应聘渠道。”
邓潇轻声冷笑:“先回答你刚才的问题,你猜得准,我的确接触了宁雨欣,我只是告诉了她我是谁,我和亦慧的过去。至于她为什么要去梅县,我到现在都不理解。”
那兰几乎要说:你不觉得有些太巧?你父亲他们,正好在那时发现了邝亦慧的坟墓?突然想起邓潇很可能还不知道这诡异的发现,传递这个消息,似乎也不是她的工作。何况,樊渊和邓麒昌的话有多少可以相信?说是宁雨欣主动找到他们,如今已是真正的死无对证。
车子停在腾龙广场的地下停车库里。早在车库外,那兰就目睹了这个江京最大购物中心的人潮汹涌——放假的孩子、免费的空调,还正巧是个周末。那兰走出车门,双耳立刻充满了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各等声响。
“我记得,你说要找个方便说话的地方?”那兰几乎是在引吭高歌,才能听见自己的声音。
邓潇说:“有没有听说过,大隐隐于市?”
那兰这才发现,邓潇的停车位是个专位,一下车就能进入一扇不起眼的小门。车子里下来的四个人走了进去,那兰耳中立刻恢复了清净。进门后一段空空的走廊,通往电梯。电梯前也空无一人。揿开电梯门,邓潇说:“这是那些明星名人们躲避狗仔队常用的通道,需要VIP卡才能上下,现在很多地方‘体恤民情’,都设了这样的秘密通道。当然,少数像我这样的小混混也有幸蹭到了这个特权。”这一次,他话语中的讥嘲和自嘲清晰可闻。
电梯停在第十七层。那兰在电梯里已经读到,这层有“龙峰茶室”。
至少这一点上子承父业,都喝茶。
茶室也有小门直接对着走廊,一行人不需要经过大堂,直接进了一间雅座。确切说,只有邓潇和那兰进了那间雅座,两个随从等在外面。
斗室有窗,可以鸟瞰江京夜色。室内家具寥寥,只有居中一条茶几和门口一张小木台,邓潇和那兰在茶几两边的藤垫上席地而坐,抬头可见文征明的《茶具十咏图》和陈洪绶的《停琴品茗图》。
这回轮到“小邓”来推心置腹。
“好像我父亲已经和你说了不少,我们如何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一起到江京来上大学。”
那兰点头:“都说了。”
“有一点他不会知道……我和亦慧……都说现在的孩子早恋,中学里就开始卿卿我我,其实哪里有我们早。我和亦慧,应该在幼儿园里就开始恋爱了。”
那兰说:“我还是只能把这个定在‘两小无猜’的范畴。”
“六岁的时候,我就说,非她不娶。”
“大多数人,六岁时还会偶尔尿床……我理解你的意思,自小播下的种子,呵护着开花结果,你们两个的情深意重,不是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可以想象。”
“谁敢说你是凡夫俗子?”邓潇看着那兰,喃喃说出两个字“真像”。
真像邝亦慧。百听不厌的终极评价。
那兰说:“我多少可以体会你失去邝亦慧的苦楚。可是,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不努力一下,让过去的事过去……”
“知道他们是怎么认识的吗?”
“他们?谁和谁?”
“亦慧和秦淮。”邓潇声调低沉得让那兰都觉得压抑。从见面以来,除了觉得他有点抑郁,那兰一直不认为这位俊朗青年真的曾到过疯癫的地步,但此刻忽然觉得,他的抑郁症好像已入骨髓。
“你将这两个名字相提并论的时候,很痛苦。最近有没有做心理咨询?”
“难道我不是正在做吗?资历上,你初出茅庐;天分上,没人能比你。”
那兰一愣,想起自己刚拿到心理咨询师三级的证书,算是大半个专业人士,说:“过奖了,我一直是个认真学习的好孩子,但天分谈不上。请说吧,亦慧和秦淮,怎么遇见的?”
“那是大学最后一年,实习、毕业设计,跑东跑西比较多,倒没有什么学业压力。亦慧在中信和工商银行两家部门做了实习,不缺实践,当然也不缺零花钱。但鬼使神差,她看到了一个很不专业的招聘广告。她觉得好玩儿,应聘归来后,就成了秦淮的写作助理。”邓潇顿了顿,抬眼看那兰。
那兰心有所触,苦笑说:“看来‘邝雨兰’这个人,并非子虚乌有。”三代写作助理,已有两代遭遇不测,第三代在挣扎。她抱歉地笑笑:“对不起,请继续。”
“结束了,这就是今天我想讲的,我和亦慧的旧事,所有的内容。”
那兰不解,柔声说:“你不要误会我早些时说的话,其实,你心里如果有纠结,说出来会好得多。我不介意多了解……”
“别的部分,我父亲应该已经说得很详尽了,我不需要再浪费你的时间。即便有些他没说的,你绝顶聪明,估计也猜到了,比如,这三年,我究竟在干什么。”
那兰说:“寻找亦慧的下落?”
邓潇点头:“主要是在江京附近,亦慧的失踪地,尤其秦淮的身边。所以当我发现宁雨欣成为秦淮的新欢……”
“这么说不是很贴切,据我所知,宁雨欣的确是爱上了秦淮,但秦淮的态度模棱两可,两人间不像是缠绵到了何种地步。”
邓潇说:“我对宁雨欣认真了解了一下,也是个挺了不起的女孩子。所以约见了她,想请她帮我一个忙。”
那兰逐渐明白:“你一直怀疑秦淮,希望宁雨欣借着和秦淮亲密接触的机会,发掘秦淮的‘黑幕’,是不是邝亦慧失踪的罪魁祸首?”
“你一定听说过保险理赔的传言,这个我研究过,从情理和法律上说不通,但问题还是存在:秦淮为什么在亦慧失踪不久后就咸鱼翻身,一夜暴富?而且好像就在那段时间,他开始和司空晴交往。你听说过司空晴吧?”
那兰点头,岂知是听说。
“猜猜谁是帮秦淮在湖心岛买房的中介。”
“司空晴?”
邓潇叹一声:“猫腻,猫腻,猫腻。”
她说:“这些,警方一定也反复考虑过,但他们没有找到任何证据。”
“所以,宁雨欣是最好的人选,只有和秦淮朝夕相伴,才有可能发现一些蛛丝马迹,要知道,一个人伪装不难,难的是时时刻刻都在伪装。比如,秦淮湖心岛上的‘豪宅’中,你有没有看到一件属于亦慧的旧物?有没有看见哪怕一张旧照片!一般人悼念死去的亲人,家中至少放张遗照,而亦慧……她不过是失踪而已,不过是短短三年,却像是从秦淮的世界里彻底抹去了一样!”邓潇的语调越来越高,说到最后,竟如咆哮,极有型的脸扭曲着,形成另一种棱角,狰狞的棱角,那兰不由心跳加速。
至少证明,邓潇的苦痛,不是伪装出来。
“看来,宁雨欣还是帮你留意了一些东西。”那兰尽量保持平静。
邓潇长叹一声,看来也在努力克制,让自己冷静下来:“失态了,实在是对不起……晚了,我找到宁雨欣的时候,已经晚了,她已经深深爱上秦淮,一种着了魔、中了毒那样的爱,她甚至认为秦淮还惦记着亦慧,而秦淮在人前那种自命风流的样子,全是伪装……”
那兰忽然想到宁雨欣临死时给她打的那个电话,说:“宁雨欣,就像你刚才说的,是个了不起的女孩,她临死前警告过我,秦淮很危险。”难道她发现了什么对秦淮不利的线索?难怪她约见邓麒昌,开始调查邝亦慧的失踪案。
“哦?”邓潇高耸的浓眉向上一挑,“说明她发现了什么线索,只可惜没来得及说出去。看来,秦淮的手上可能还沾了宁雨欣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