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空竹今晚举办一个拍卖酒会,拍卖他的几幅名画和他自己创作的十余件书画作品以及八件他精心收藏的艺术品和文物,收入全部捐给玉树震灾后的安置和重建工作。据秦淮说,包括市委书记在内的一干重要的市领导都会出席。
“但为什么要我去?”
“因为我被邀请了。”秦淮好像觉得这个理由天经地义。
“你嫌麻烦还不够,想要八卦来得更猛烈点?你刚才还承认娱记都盯着你。”
“你要怕曝光,不必跟在我左右。”
那兰想大叫:我这里无光可曝!她忍住了,问:“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一定要我去。”
“你可能不知道,司空竹虽然做过很多慈善,但拍卖自己的收藏,还是破天荒头一次。他是个嗜收藏如命的人,我经常嘲笑他有那么点走火入魔,他居然也笑纳了。”感觉秦淮在顾左右而言他。
“你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想去看热闹,我没意见,为什么……”
“谁是我的写作助理?”
“写作助理只负责和写作相关的事。”
“今晚就是和写作相关的酒会。”
那兰知道秦淮在诡辩,又推说自己一介学生,连适合场合的衣饰都没有。秦淮说好办,方文东的太太可以借给她。
谢天谢地,至少不用穿秦淮那位失踪的太太的衣物。
摆渡上,那兰发现方文东夫妇并没有同来,秦淮淡淡说:“司空竹请人比较挑剔。”那兰心一冷,秦淮言下之意,方文东的“地位”还没有达到被请之列。秦淮又说:“你不要误会,本来,我和要去酒会的这帮人也是格格不入的,只不过,司空竹和我有私交……应该算是患难之交。”
那兰不再多问,还是觉得,自己答应陪秦淮赴宴是下下策——从掌渡老板异样的眼光和神情,就能猜到几分。
拍卖酒会办在临湖一家叫“听波榭”的酒楼里。秦淮介绍说,这家餐馆也属于司空竹的集团,据说是三省内最好的浙菜。最难能可贵的,是酒楼里不设VIP房、没有卡拉OK,没有小姐,一切坦坦荡荡,保证不藏污纳垢。那兰说:“这好像有悖‘经营之道’?”秦淮说:“其实很简单,司空竹怕破坏了他的雅名。这酒楼不过是司空竹的私家厨房,本来就不是用来赚钱的,所以他完全可以‘为所欲为’。”
到了“听波榭”门口,那兰才明白秦淮为什么“胆敢”带自己来赴宴。由于市领导的出席,酒楼门口警车夹道,如临大敌。任何人进入,都要被再三查验请柬。请柬上印的是一幅司空竹的“私房画”,名《舞者》,而且请柬间夹了磁条,保安扫描通过后,才会放行。
这样的戒备森严,至少挡住了百分之九十九的娱乐记者和各色闲杂人等。
但酒楼内外的戒备森严,并没有挡住那个人。
从这个角度,那人可以清晰地看见所有进出拍卖酒会的人物。可以看见市委书记、两名副市长,五个区长区委书记、省政协主席、市公安局副局长和一个个叫得上名号的富豪巨贾,哦,别忘了还有一、二线的影星歌星,酒会的主持人是江京卫视的当红主持人。
这里有多少人是完全干净的?
秦淮和那兰并肩走入。谢天谢地,两个人没有挽着手,否则,那人会按捺不住,说不定会当场做出很不妥当的事。
急什么呢,即便他们真的有苟且,露出丑态,迟早也会终结。他们彼此之间如果不能了断,至少会有别人出面彻底解决。
这个秘密,只有那人知道。
可怜那兰这个未谙世事的小女孩,卷在如此洪流浊水中,迟早要被淹没、冲走。
这时,一个夺目的身影出现在那人视野,也吸引了几乎所有在场者的目光。那人心头一动:谁知道呢,或许,好戏就在今夜。
秦淮只穿了件休闲西装,在这个场合似乎有些不修边幅之嫌,倒显得那兰从方文东太太那里借来的那袭深蓝色的露肩礼裙过于正式。等两人走进酒楼大堂,才知道今晚怎么穿,都不会太正式。黑西装和燕尾服的人物满眼都是,女宾们露肩露背低胸高腰的礼裙,都是大阵势。
那兰从来不怯场的人,此刻也觉得有些晕,便准备“转入地下”,谁知意图立刻被秦淮识破,纤腰被秦淮大手扶住。那兰心生厌恶,付诸脸色,秦淮低声说:“我不是故意用咸猪手,你只要忍耐两分钟,和他见了面就算结束。”
见对面走来气宇轩昂一位中年人,那兰就知道自己必须立刻川剧变脸,她笑容恬淡,面对司空竹。
近看司空竹,比电视上显得更有神采,头发乌黑,据说从没有染过,眼角前额几乎看不见一道皱纹,不知是天然少相还是美容师或肉毒素的神功。他一身黑色西装,领结,雪白衬衫。他迈虎步,远远就伸出手。
那兰还在莫名其妙中,就被司空竹握紧了手:“这位是……”
“那兰。”秦淮说,“我的写作助理。”
司空竹笑容可掬:“欢迎。幸会。”那兰在犹豫是不是要替妈妈要份签名。司空竹又紧握住秦淮的手:“真担心你不来了呢。”
“为什么?”
“我以为小报的长舌陷你于囹圄。”司空竹又看一眼那兰,话里似乎多层意味。
“正好让我锻炼一下越狱的能力。”秦淮笑笑,“拿出先生您精心收藏的宝贝来拍卖义捐,让我不敬佩也不行了。”
司空竹对着那兰说:“那小姐可能不知道,秦淮常说我的收藏之癖,有走火入魔之嫌。”他又转向秦淮:“所以,今天也是自己给自己清凉败火一下,又能造福他人,可谓一举两得。”
秦淮又和司空竹闲聊数语,问:“嫂夫人呢?”
司空竹说:“她在最后视察作品的陈列,和拍卖师一起复习拍卖章程和时间安排,你知道,在面面俱到这方面,她强我百倍。”
那兰不由好奇,想看看这位司空夫人的模样。终于司空竹转身去招呼一位市府要员,那兰向拍卖台前望去,一时认不出哪位像是司空夫人,反倒没头没脑地撞上了两道冰冷目光。
一时间,那兰觉得自己是不是被宁雨欣的墨色目光盯得多了,草木皆兵起来。再看一眼,更迷惑。那两道目光的主人,明眸深黑,嵌在无瑕脸上,细瓷般肌肤,修长颈项,高高的发髻,雪白色长裙,让人立刻想到不华而贵的天鹅,同时让所有自命不凡的美女感觉像丑小鸭。她像是直接从名家的画布上走出来——事实上,她真的是从画布上走下来,那兰可以肯定,她就是请柬上司空竹《舞者》的原型。
刚才一定看错了,那兰此刻看到的目光,恬淡,友善,如果真的和“冰冷”相关,那也是与生俱来的一点矜持。
莫非这就是司空夫人?老夫少妻,以司空竹的“底气”,不足为奇。那兰想请教“阅女无数”的秦淮,古典美女是什么来历。但秦淮已经消失了。
她忽然觉得,身边虽然有一张张真切的脸,一件件真切的衣裙,自己却像是困在一片大雾之中,甚至,有点像个走失了的孩子,一种对陌生的恐慌,不像刘姥姥进大观园——刘姥姥可圆通了,一进大观园就成了荣宁二府的私家笑星——她觉得自己更像刘姥姥的孙子板儿进大观园,不知所措。
这时候,最好的办法,当然是躲起来,避免众多陌生的脸。
那兰到现在还是没有明白秦淮带自己来的目的,难道仅仅是让布衣女“见世面”的休克疗法?她保持着微笑,穿行于西装礼裙之间,穿出宴会厅,到了厅后的花园,长舒口气,感觉像是最后一次冲杀下长坂坡的赵子龙。
花园别致而不矫揉,小桥流水修篁之间,绕着湖面飘来的夏晚风。那兰对着自己微笑,这就是我今晚的根据地了吧。
打断惬意感觉的,是两道目光,熟悉不过的目光。毒的,阴暗的目光,像是从竹丛间盘旋而出的一条蛇,无声地攻击。
她知道自己一定看错了,这是个壁垒森森的“重要场合”,宁雨欣不可能在被邀之列吧……可是,请柬不是我发的,我又怎么知道?
她没看错,她看见一个高挑的黑影,在不远处的一棵花树下,稍纵即逝。
那兰追了上去,黑影绕着花园的九曲小径疾走,似乎在逃避,又似乎在引领。她执意要追上宁雨欣,质问她的目光。
“你迷路了吗?”一个声音突然在她身后响起,那兰惊得险些出声。
她回头,看见一袭白裙。那位洁白的“舞者”,刚才在拍卖台前见到的那位古典美女。此刻浴着溶溶月光,舞者更如仙人。那兰说:“没有,只是出来透透气。”她半转身瞟了一眼,宁雨欣的黑影已经淡入黑暗。
“看来,我不是唯一觉得里面憋闷的人。”女孩微笑,竟让那兰心跳,竟让她不知该说什么好。女孩倒没有让冷场继续,淡淡说:“秦淮一定很喜欢你。”
那兰真希望冷场继续:“说什么呢?!”
“你不要误会,只是个客观的评价。宁雨欣在秦淮身边那么久,他也从来没带她到这样的场合来过。”女孩一副实事求是的样子。
“宁雨欣……你也认识宁雨欣?”听到这个名字,那兰竟忘了为自己申辩。
“好像一大半江京市民都认识宁雨欣了呀。”女孩笑笑,显然是在说最近小报上的花边新闻。
那兰再次转身看一眼,好像宁雨欣还会在黑暗里等着她。“说来巧,我刚才看见她了,就在这儿。”
女孩蹙眉,摇头说:“不可能。她怎么可能受到邀请?即便来了,又怎么会进得来?”
“你怎么知道她没……”那兰问出口,立刻觉得后悔。
“我当然知道,”女孩说,“因为请柬名单是我列的。”
“原来你是司空竹的……”
“司空竹是我爸爸。我叫司空晴。”
明白了一些,不明白的更多。大厅里的酒会,周旋于达人显贵之间,是她真正的舞台,但她为什么要出来和我搭讪?
那兰自我介绍,又问:“你一定很能干,你父亲也一定很骄傲,请柬上的‘舞者’是你吧?”
“是啊,喜欢吗?我一直在帮我父母打点集团的事,我不喜欢,又不愿做寄生虫,只好自觉点,做自己不想做的事。好在,就像你说的,我爸对我一直很纵容,谁让我是独女呢。我呢,也不想让他失望。”
“好羡慕你。”那兰有些喜欢司空晴了。
“我倒是很羡慕你。”
那兰忽然觉得两人之间初生的默契一触即断,她隐隐知道司空晴所指,只好说:“你真会开玩笑。”
“我的确很幸运,出生在这样一个家里,父母这么能干,对我这么好。”司空晴向那兰走近了一步,仿佛要告诉她一个深埋在心底的秘密,眼波如水般柔,“但你可能怎么也不会想到,我父母给了我生命,但秦淮给了我第二次生命。”
然后,司空晴就走了,只留下无语嗟哦的那兰在原地,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好像时间倒转回那一刻,她在追逐宁雨欣的鬼影。
宁雨欣的鬼影!
她瞬了瞬眼,宁雨欣,黑色礼裙,就站在她面前。那兰想质问,却被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宁雨欣轻声说:“我一点儿也不羡慕你……你真正的麻烦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