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伊扬临走时告诉过我,只要能翻过后山,山的另一侧有公路,沿着公路向下走,会到我们去年曾去过的虎岗镇。难度偏偏在于,在这风雪黑暗之中,如何能翻过后山,又如何能正好走到公路上。

往前走了没多远,森林越来越密,终于,滑雪板彻底不合适了。我的包里有谷伊扬制作的两双土制滑雪靴,穿上了,往林子的最深处钻,往山的最高处走。我记着谷伊扬的吩咐,当密林消失的时候,很可能到了山脊,甚至山崖边,如果继续在黑暗中行走,随时会有性命之虞。

所以,当我发现身边树木渐稀,就知道自己到了危险地带,同时,也知道这一旅程可能到了一个转折点。

虽然不能在黑夜翻山,但我知道,也不能停歇下来,否则就会冻死在风雪之中。我只好在林中缓慢地绕着圈子,产生一点点热量,但不足以令我虚脱。好在我兜兜转转之间竟然又发现了一座破败的木屋——称其为“屋”已经勉强,因为它已经少了小半边墙,但至少可以让我躲避风雪,至少可以助我抵挡寒潮。如果追杀我的人真能如此执著地找过来,我大概也只能束手就擒。

木屋虽破,但地上躺着一件最令我感动的废弃物,一只斑驳的瓦盆,缺了几处角,但却是一只完美的火盆。

我用刮刀在木屋内壁刮下了一些木条,朽木不可雕,但可烧。简自远的背包我早已埋进雪里,但里面有用的物件我已经存放在自己的包中,包括一枚打火机和一包火柴。用那张度假村的地图做引子,打火机艰难地擦了十数下,一小盆火烧了起来。

我在突然来到的温暖中昏昏欲睡。

这两日来,真正意义上的睡眠谈不上,只有断断续续的打盹儿,更不用提顶风冒雪的奔波。当生物钟停留在午夜,当我终于暂时有了一个避风港,疲乏和困倦毫不容情地夹击着我。我虽然一再告诫自己,不能睡去,不能睡去,甚至靠着墙,尽量保持着直立,但眼帘仍沉重如铅块,努力地下垂,努力地合上。

“喂,醒醒!”

我遽然惊醒:“伊扬!”我不知睡了多久,那盆火已熄,我的世界又归于寒冷和黑暗。

谷伊扬的身影矇眬,他的微笑却穿透黑暗,“怎么就睡着了?知道吗?这样会一睡不醒的。”他用手套拍打着身上的雪。

“你……你怎么会找到这里来?”我惊喜中隐忧阵阵:如果谷伊扬能找来,追杀我们的人也能找来。“你怎么逃过他们的?”

谷伊扬说:“多亏了你给我的那把钥匙。那辆雪地车帮了我大忙。一开起来,那几个围堵我的家伙都成了慢脚鸭。我知道你要往后山跑,就跟过来了,而且我知道你听话,不会半夜爬过山,就在四下找,居然就找到这儿了。”

我仍是觉得不可思议:“实在是巧……你可能还不知道,简自远他……”

谷伊扬低哑了声音:“我知道……我看见了他的尸体……被吊在那个小木屋里。他死前,一定受了不少折磨。”

这虽然并不出乎意料,我还是捂着脸,无声抽泣。

人,为什么会这么残忍?

谷伊扬将我拢在怀里,抚着我透出帽子的半长头发,轻声说:“你不要难过,你已经尽了力……其实,都是我的错,本来就不应该……”

“不,你没有错。”我抬起脸,脸颊上仍有泪水滑落,“你一点都没有错。记得那所谓抓替死鬼获得投胎机会以便新生的故事吗?石薇是被害冤死的,安晓用了一年的时间在寻找答案,不正是在给受害者一个交代,一个新生的机会吗?你不相信安晓是自杀,到这深山里来寻找真相,不也是在给冤死的安晓一个交代,一个新生的机会吗?石薇有幸,有安晓这样的朋友;安晓有幸,有你这样的恋人。”

谷伊扬不再多说什么,只是深深叹息。

而我,闭上眼睛,面前却是成露、罗立凡、简自远的身影,那些逐渐消失的身影。到后来,连谷伊扬的身影也渐渐淡去。

“他们,一个个都没了!”我仿佛从噩梦惊醒,忽然发现自己前所未有的孤单。那些我熟悉的和不熟悉的人,无论有多么勾心斗角,无论有多少深藏的秘密,我宁可仍和他们在同一屋檐下,但他们,一个个都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至少还有我们两个。”谷伊扬说。

“至少还有我们两个。”我将头深埋在他怀里,感受着他的拥抱,唯恐这一切会突然成为镜花水月。

谷伊扬轻轻吻着我,轻轻问:“这么说来,你能接受我回到你身边?”

不知为什么,我心头一凛。我想到秦淮,不辞而别的秦淮,在遥远的南方冷笑的秦淮,或者,青灯古佛下的秦淮。

但我无力推开谷伊扬的拥抱,这一刻,在精疲力竭之后,在屡受惊吓之后,我只求一个温暖的怀抱,一个能陪我抵挡夜寒和风雪的怀抱。谁又能指责我的脆弱呢?

片刻温存忽然被一阵尖利的野兽嘶叫打断。我在惊惧中抬起头望向黑暗。是猞猁的叫声!

谷伊扬轻声道:“即便在这样的荒山密林里,猞猁也很不常见,我能想到的,只有一个可能:他们一定追近了!”

“我们走吧!”

谷伊扬却拦住了我,“不,你还要积攒保存体力,明天还要翻山走路,我去把他们引开。”

“可是……”我忽然觉得有点绝望,“我们好不容易又走在了一起,我不想再分开。”

“说什么傻话,这只是暂别,不是分开,如果有缘,我们还会再见。记得虎岗镇外的回枫崖吗?”回枫崖,峭壁边一丛枫树,秋日朝阳下,如烈火燃烧。

我点头,“怎么不记得,据你说,是整个长白山脉最佳的日出观景点,我曾被你骗去那里……”我还记得,在那个日出的刹那,我彻底被他偷去了心。

“说不定,我们还能在回枫崖见面,一起看着满山满谷的积雪融化。”同学少年的浪漫,如梦迷离,我暂时忘了残酷的现实,微闭上双眼享受着。再睁开眼时,谷伊扬已经决然走出木屋。虽然一片黑暗,他回首的笑容和自信却无比真实。我想跟着他出去,四肢躯体却虚脱乏软,仿佛是我的脑子在运转,嘴在动,身体却还在睡眠之中。

谷伊扬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在孤单中,我看到黎明的微光,心却如黑夜。

他们一个个消失了,只剩下我。

欲哭无泪,是最伤心的境界吗?

我还在等,还在奢望谷伊扬高高的身影会突然再次出现,再一拍身上的雪花。煎熬无限中,我忽然想明白,我是唯一没有消失的,因为我是最懦弱的。

冥冥之中,命运在冷笑着让我坚强,等我凝聚起所有的勇气,然后呢?

还不是消失在这茫茫雪林中!

背包里还有一根玉米,已经冻成冰棍。我再次点起火盆,将玉米烘烤到半熟,火又湮灭。

进食后,全身多了些许气力。我知道谷伊扬长久不归是凶多吉少。无论是谁想要我的性命,此刻一定又已经开始寻找,或者,从来没有放弃过寻找。我留恋地看一眼容身了几个钟头的破败小屋,仿佛谷伊扬的温热犹存。

然后上路。

我依稀记得从山脊边转回来的方向,在松林中穿行了良久,一定走了不少弯路,但总算走到了密林边缘。

最直接翻过山的方式是爬上那些突兀的巨石和峭壁,但此时此景,我猜即便训练有素的登山队员,这样做的唯一结果,也是葬身于雪崩和失足落崖。

想到这儿,我心底冷气阵阵——不知什么时候,我变得如此消极!

是抑郁症的前兆,还是处境真的绝望如斯?

但我知道,我要生存。

我想到,谷伊扬既然相信有翻过山的可能,那么必定有山路可以穿过或者绕到后山。我耐心地沿着峭壁边行走,走走停停,滑雪杆是我探路最好的帮手,避免着一个个厚雪和灌木间形成的陷阱,更避免着突然出现的深涧。

就这样,我一步步寻找着峰回路转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