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简自远和我一起在电脑上看了几段视频,视频是通过客厅里的一个小摄像机录下来再无线传输到简自远的电脑。在视频中,我们发现我在午夜一两点给一个神秘的人打电话,电话里提到了“黎韵枝”和“安晓”的名字。等我再次提出要看简自远电脑上的视频时,他却一口否认视频的存在。谷伊扬在他的电脑上用了浑身解数,也没有复原出任何被删除的视频。这一切,包括简自远和穆欣宜同时指证我梦游,都说明了一点:我的神志不清,我的话,不可靠,不可信。

但怎么解释那些不存在又没有被删除过的视频呢?

当时情急之下,我没有任何满意的解答;事后,当我有时间仔细思考,我得出的是一个看似荒唐但完全可能的假设:他有两台一模一样的笔记本电脑!

当时看完视频后,我出去找谷伊扬,问他三个问题。在那段时间里,简自远有足够的时间将电脑藏好,又拿出另一个“干净”的电脑。当我们一无所获地离开简自远的房间,他的电脑还好端端地在桌上,之后,我们几个再没有单独行动过,他不可能再有任何机会将电脑藏匿在床垫下。猞猁的凶主闯入这座木屋后,搜走了所有电脑,他放在桌上的那个自然也没能幸免。

所以,两个电脑的假设完全成立。我可以肯定,我心心念念的视频,就在床垫下的这个电脑上。我对证实黎韵枝的诡秘身份已经没有太大兴趣,我更有兴趣的是“真1”和“真2”那两个目录下的视频。如果我的猜测不错,“真1”和“真2”完全有可能就是“针1”和“针2”的混淆视听;如果我的猜测不错,酷爱摄影的简自远可能“酷爱”到了极端,在客房里安装了针孔摄像装置。

他究竟想干什么?

仅仅是猥琐老光棍的变态?

我在自己与欣宜合住的客房里,找到了我的双肩背包,将他的笔记本电脑装入。走到前厅的窗口,望向远处。

雪还在飘,风还在呼啸,天光黯淡,不知已是几时。我打开那只小照相机,上面的时间是下午3点27分。

离天黑又不远了。

我的心又开始往下沉。

好在远近没有见到任何人影,希望这阵子的雪能够盖上我们行进过的痕迹。

我从口袋里摸出早些时候谷伊扬给我的那张图,那张石薇画的速写。我盯着画面角落的白色木屋发了一阵呆,又去看照相机屏幕上简自远摄下的木屋,微微感叹,石薇真是个很有艺术天分的女孩子:木屋在画上是远景,虽小,但极为逼真,她甚至画出了白色木屋的那一点点倾斜。

双眼在两个画面上游走,完全一样的木屋。

但不知为什么,我有一种感觉,画面上的两座木屋多少有些不同。

不同处何在?

脚步声响起来,谷伊扬和简自远走了过来,简自远叫道:“兰妹妹怎么在走神啊,别把敌人错过了。”

我看一眼窗外,鬼影不见一个,说:“我时不时会注意一下的,不过真要是‘敌人’来,不会这么正大光明走正门儿的,一定会从这屋子的背后或者侧面过来,可惜我们只有三个人,不可能顾得上所有方向。”

简自远说:“有道理,所以我们要在这房子周围都挖好陷阱。”他打开走廊边的储藏室,取出了那天我们用来堆雪人的铁锹。

我皱眉说:“天好像随时都会暗下来,你们也还是不要浪费太多的体力挖坑,不见得会陷到谁……”

简自远又露出那副洋洋自得的神情,说:“放心吧,我们不是真的去挖陷阱,还是先看看谷老弟在搞什么破坏吧。”

我回头,见谷伊扬手里已经多了把刮刀,一刀下去,划破了客厅里的沙发。我惊道:“你们真搞破坏啊!”我差点说,要赔钱的知不知道?但想想我们生命系于一线,这又算得了什么。

简自远解释道:“我们需要的是沙发里面的弹簧,再拆掉厨房里的那个铁皮的煤气灶,改制成猎人们用的那种铁夹子,在雪里布置一些,说不定能夹住些大个儿的畜生。”

我问道:“简自远,你究竟是什么出身?怎么感觉你倒像是山里出来的?”

简自远故作谦逊地说:“哪里啊,就是以前苦日子过得比较多而已,不像你们两个娇生惯养的娃娃。”

用铁丝、铁圈和弹簧,简自远和谷伊扬一起做了四个大铁夹子,分布在木屋的门前和窗下,用不算太厚的雪埋住,因为如果雪埋得太厚,入侵者怕被陷入,反而不会踩上去。

等二人忙完了,天也黑了下来。我们一起将剩下的一点东西吃了,坐在黑暗中,手边是各种随时可以提起来搏斗的武器,削尖的滑雪杆、刮刀、铁锹,等着未知的到来。

我说:“坐在这儿真挺无聊的。可惜我们的电脑都被抢走了,连游戏都玩不成了。”

简自远恨恨道:“可不是嘛,这些混蛋最他妈该死。”

“你的密码是什么?”我突然问。

简自远一愣:“你说什么?”

“进入你的电脑,密码是什么?”

简自远想了想,似乎明白了:“原来你找到了。物归原主吧。”

我说:“我可以给还你,但你告诉我……我有太多问题要问你,但不知从何问起。你是不是在每个房间都安装了针孔?”

“不是。”

“装在哪两间?”我想到“真1”和“真2”,应该正是“针1”和“针2”两个摄像机。

“你和欣宜的那间,还有黎韵枝的那间。”简自远心平气和,甚至理直气壮。

我在黑暗中摇头:“你真的是那种偷看女生的变态狂?”

简自远冷笑说:“随便看看。”

“为什么没有在罗立凡和成露的那间客房里按一个?”我这是什么问题,好像在出卖我的表姐。

“那间屋子里一张双人大床,一看就是给小夫妻俩的,我对他们没兴趣。”

“你到底要看什么?要录什么?”我捏住了手边的滑雪杆。

“当然是美女。”简自远忽然叹口气,“我知道,你更想知道那晚在成露的房间里发生了什么,实话说,那间客房里真的没有针孔。”

“这是你抵赖视频存在的用意?你怕你这个色情狂的嘴脸被揭穿?”

简自远又叹了口气,“你既然不相信,何必要问这样的问题。”

“你一定要我明说?”

“我听着。”

我强忍住怒气说:“在我昏睡了一天的过程中,在那天晚上,你在录像里发现穆欣宜离开了我们房间,就溜进来问了我一串问题,对不对?”

“怎么可能……你……”简自远惊呆了。

“我住进木屋后就开始头痛,是不是你下的毒?用的是什么?强力的扩血管药?大量的吗啡?我回忆起来,住进木屋的当天就有了奇怪的反应,当天晚上,兴奋异常,之后就开始有头痛,只有在喝茶后头痛症状才会好转。我逐渐对那‘茶’有了依赖感,于是试着不去喝茶,头痛得更厉害了,并开始昏睡,甚至出现幻觉和失忆。你是不是将毒品放在了袋泡茶里?你究竟是什么样的打算?通过药物致幻,你指望我懵懂中说出重要的信息?”

简自远的声音又尖利起来,显然我触及了他某处神经。“我还真的没有那么好的设计和工艺,制作什么袋泡茶给你。袋泡茶和速溶咖啡是度假村提供的,我猜里面都有‘料’,都有毒品。可惜巧的是,我们这几个人里面,只有你和成露姊妹两个,一个喝茶,一个喝咖啡,都产生了不同的反应。我只是借了你昏睡的机会问了你几个问题,你不要想得太多。”

我冷笑说:“我倒是觉得,我最初想得太少了,以为住进这木屋的,都是因为偶然,因为一个单纯的‘度假’而聚集在一起。谁知道,有人是怀着杀人的计划,有人带着监视的任务,你呢?要不要我给你提示一下?我的头痛减弱后,我想起了你半夜进来问我的几个问题。”

“既然知道了,说穿了有什么意思呢?尤其现在这种场合!”简自远的声音有点颓废。

我说:“真相,我还是需要真相,同时,我必须知道,在这个生死攸关的时刻,我能不能信任我的同伴。”

“你已经知道真相……”

“我需要听你亲口说出来!你到这里来,包括你最初和伊扬接触,是不是就是为了昭阳湖的那批藏宝?”我在昏睡中“解毒”,简自远或许意识到,那是从我嘴里获得真相的唯一机会,于是他趁我房间中没有他人的时候,进来过数次,每次问的都是同样的问题:我是否知道,昭阳湖底那批伯颜藏宝的下落。

一直沉默的谷伊扬厉声问:“你根本就不在能源局上班,对不对?!”

简自远说:“简自远的确在能源局上班,但我的确不在。既然被兰妹妹戳穿了,我也就不再遮遮掩掩了,这个,是我的真实身份。”

手电光亮起,照在简自远手里的一份摊开的工作证上,上面是简自远穿着公安制服的照片和“人民警察证”的字样,但照片下的名字是“李树军”。

我喃喃道:“李警官。”

“听说过公安部刑事侦查局三处吗?”简自远说,“一个比较特殊的部门,专门负责重大文物走私盗窃案件的侦破工作。我们王处长……”

我说:“我有幸见过。”

“王处长说,和你谈话后,没有找出破绽,但他认为你不是一般的精明,感觉你还在掩饰什么,尤其问到你过去是否有过类似探宝经历,你……”

“你们王处长过分敏感了,或者是看盗墓类小说看太多了。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学生,我不是江洋大盗。”

简自远嘿了一声:“没办法,谁让我们没有其他更好的线索,侦破的重点之一,还是在你身上。谷老弟正因为是你的大学恋人,也被我们关注了。你瞧,你们之间颇有疑点,比如说,他为什么去北京后,你们就不再往来了呢?我们办案人员分析,会不会他就是你那天晚上的外应呢?也就是说,你发现藏宝后,和你的同伴带着假宝上浮,应付阻击你们的人,而谷伊扬跟在你们后面,进山洞搬走了藏宝。”

我说:“只能说你们的想象力比较丰富,你可以问问谷老弟,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旱鸭子。还有我们淘宝组‘行动’的那天晚上,他在哪里?”

简自远说:“我们不知道他在哪里,但有一点肯定,他不在北京。”

谷伊扬说:“我在赶往沈阳的路上。”

“但没有人作证,对不对?”简自远说,“第二天是有人在沈阳见到你,但你有足够时间,在江京处理完更‘要紧’的事,第二天一早飞往沈阳。”

“机票是实名制的,你们神通广大,总能查出我有没有在江京到沈阳的班机上。”

简自远嘿嘿笑笑,“这么说吧,我用‘简自远’的身份证买机票上飞机,一路平安。知道假身份证有多容易造吗?”

我说:“其实说这么多又有什么用呢?我立刻给你个确凿的回答:我完全不知道伯颜宝藏的下落。希望你的针孔摄像里可以支持我的清白。”显然,针孔摄像头是针对我的。简自远怀疑我和谷伊扬联手卷走了昭阳湖下埋的宝藏,但我们之后分手,没有任何彼此联系的证据,而这次滑雪度假,是我们继伯颜宝藏得而复失后的首次会面,如果他的假设正确,我们一定会谈到有关宝藏的话题。于是他在我住过的房间安装了摄像机,希望能窃听到我们谈话的内容。

一阵心悸:我的宿舍里,是不是也有同样的装置?

这些无视他人隐私的混蛋!

简自远说:“看来你是要坚持到底了……在药物作用下也没有说出来,或许我们该相信你。”

我压抑住要扑上去和他扭打的冲动,冷冷地说:“你这么一说,那天晚上的很多事就可以解释了:你从我房间出来的时候,一定撞见了穆欣宜从外面进来,你们一定互相质问但最终达成一致,都将对方的‘反常行为’保密。穆欣宜答应跟你合作,指证我梦游,为的是证明我神志模糊……”

简自远说:“可是,你那天晚上,的确起床了,而且进了阁楼!”

“但你并没有看见,对不对?”

简自远惊愕地看着我,“你……怎么知道?”

“我一直在推算,我起身‘梦游’,是在什么时段。如果是在穆欣宜杀害成露之前,穆欣宜多半会看见我,但假如你也看见我‘梦游’,她就会知道你是位‘巡夜人’,而不会再冒险到成露房间里杀人,可结局是她杀人了,这说明你没有看见;如果梦游发生在穆欣宜杀人埋尸的过程中,她显然不会看见,你呢,是在她离开后进入我们房间,问那些关于宝藏的问题,问完后如果我下床梦游,你就是知道这个秘密的唯一人,没有必要和穆欣宜分享,所以梦游肯定也不是发生在那段时间里;所以唯一的可能,就是梦游发生在穆欣宜运走尸体、返回木屋之后。我想,不会那么巧,就在你们狭路相逢的时候,我也正好出来梦游吧,所以我猜,我下床发生在后半夜,我昏睡一天一夜后逐渐清醒,潜意识想到罗立凡提到成露可能会做出格的事,就到客厅里看看,没发现他就在各处找,包括阁楼,最后得出结论,他一定是和成露暂时和好,又回客房里睡觉去了。我的这一切,一定都被穆欣宜看见了——那一夜,对她来说,非同寻常,很难入睡是正常的。而你自己说过,一般到下半夜,就会睡得很香。所以我猜,我半夜下床的事,是穆欣宜在第二天早上告诉你的,你们对了口径,就这样,我正式‘梦游’了。当你们发现我有失忆的症状——我的确有失忆的症状,回想不起罗立凡连续两晚睡沙发的事——更觉得梦游的说法无懈可击。”

谷伊扬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说:“因为他知道,在我昏睡状态中探口实,也是一种很冒险的举动,人的潜意识很强大,有时候可以调出无意识状态中的记忆——他只要证明我脑子不清楚,就可以进一步否认我说的其他话。就像寻常人都不会把精神病人的话当真。这是他的一种自我保护。其实在某一刻,我自己都不相信我的记忆了呢。后来,我提到他电脑里的视频,他坚决抵赖,正是用了这种保护。”

谷伊扬长嘘一声:“只是你们没想到,失去记忆有时候是暂时的,即便受到药物的影响。我现在就想知道,是谁在袋泡茶里做了手脚。”

“反正不是我。”简自远坚持道,“我们公安,绝对不能做这种事。”

“你是公安,却让两桩凶杀案在眼皮底下发生!”谷伊扬怒道。

“我又怎么知道穆欣宜半夜出门是去藏尸体?!我又怎么知道罗立凡……操,我到现在还不知道罗立凡是怎么死的。”简自远振振有词。

谷伊扬和简自远都看着我,我没有回答,只是从大衣口袋里取出一个小药水瓶,问:“听上去,你对药物有些研究,知道这个是干什么用的吗?”

简自远将药水瓶拿在手里,对着Sevoflurane看了一阵,摇头说:“我没那么强大,不过,肯定可以找到答案。”他取出手机,开了电源,“我这里装了药物词典。”

Sevoflurane,是七氟烷的英文药名。七氟烷,是强力麻醉剂。

我说:“这是黎韵枝的行李中找到的。罗立凡,是黎韵枝杀的。”

谷伊扬和简自远脸上的表情都是难以置信。

“如果我先前的猜测准确,罗立凡和黎韵枝有染,那么他们一起出现在僻静的阁楼就很自然。罗立凡的皮带被抽走做为上吊的工具,但我发现他的裤子前面的纽扣和拉链也开了,为什么呢?我在想他们甚至在亲热,就在两人搂抱在一起时,事先准备好的黎韵枝将一针七氟烷注入罗立凡体内。我在罗立凡后颈部的皮肤上发现了一个小小的红点,应该就是针扎入的地方。罗立凡最初可能会挣扎几下,但相信黎韵枝只要准备充分,尤其用皮带套住他的脖子后,可以有足够时间让麻醉药起效,从容地勒死罗立凡。”

简自远说:“但怎么会?他们……他们不是……”

“他们的确有交往,但不要忘了,黎韵枝和罗立凡交往的真正目的,是想知道,谷伊扬有没有将对安晓之死的调查透露给心机不深的成露。她为什么要杀罗立凡?而且就在成露死后不久呢?我想罗立凡多少有些明白,黎韵枝出现在这木屋里的动机不纯。成露被害,除了穆欣宜,罗立凡一定也怀疑黎韵枝。他甚至有可能知道黎韵枝有那只对讲机,有那个开关放猞猁进来。罗立凡是个花心的男人,但可能不是个黑心的男人,毕竟三年的夫妻,成露的失踪对他的打击肯定严重,他会很快怀疑两个人,一个是穆欣宜,一个是黎韵枝。相信他对两个女子都质问过,在他严词质问黎韵枝的时候,也许他威胁将她的身份说出去。黎韵枝用对讲机联系了外界,得到灭口的指示后,将罗立凡诱到阁楼,故作亲热中下了杀手。”

简自远叹了口气:“这实在有些惊悚,猜测的成分比较大。”

“那么你有什么理论?李警官?”

简自远说:“我是负责文物盗窃方面的,对这种……”

“枪!”谷伊扬忽然说,“你一定有枪!”

简自远半晌不语,等于默认。我问:“为什么不早说,如果有枪,在地窖里我们完全不需要如此紧张,完全可以冲出去制服那个家伙,让他说出来龙去脉,我们的处境可能会大不相同。”他当时还装模作样地要去和来人打招呼,但被我们喝止。

“没错,我们的处境可能会更糟!你们当时的态度不是很明确吗?”简自远厉声道,“我虽然有一把枪,但还是敌不过同时扑上来的几条猞猁!谁又知道那个人有什么装备?可能我们四个人,当时就会成为四具尸体!”

“嘘!”黑暗中突然传来谷伊扬紧张的声音,“我好像听见什么动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