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绝命的风雪中,欣宜去了哪里?

众人的目光还盯在我脸上,似乎她的失踪和我有关,完全忽略了一个明显的事实,我对欣宜的了解,其实和大家一样肤浅。

我的头又开始一阵阵地刺痛。

不祥之感。鬼脸照。失踪。

一阵急促的叩门声,将我的注意力暂时从头痛上转移,所有的人也都紧张地望向门口。

门启,欣宜抱着滑雪板冲了进来。幸亏是谷伊扬开的门,换一个身材矮小单薄的,一定会被那股势能撞倒。

谷伊扬叫着:“别急,别急!”

简自远叫着:“快点,快点,快关门!别让冷气进来!”

“你跑哪儿去了?”谷伊扬和简自远同时问道,一个声音低沉,一个尖高,男声二重唱。

“这种天,能不能尽量不要出门?”简自远担心的显然还是在迅速消失的暖气。

谷伊扬说:“我们都很担心你的安全,这样的天气……”

欣宜笑笑说:“你不是也出去了吗……你们不是也出去了吗?”她飞快看一眼黎韵枝,又瞩目谷伊扬。“我其实想拉上你做保安的,但你那时候已经出门了。”

罗立凡叹口气说:“总算都到齐了,从现在开始,大家都不要轻举妄动了吧。你们聊着,我去看看我们家太后怎么样了。”转身也回客房去了。过去他在亲友面前,也称呼成露为“太后”,我们想到成露的公主脾气,也都只是觉得好玩儿,但这个时候听来,却是那么刺耳。

我问欣宜:“怎么?你去滑雪了?”这是显而易见的,我是想问:在这样的天气里,你居然能享受滑雪的快乐?索道缆车已经冰封,你又是到哪儿去滑的雪?

欣宜一把拢过我,小声说:“哎呀你不知道,外面的雪可棒了!这么厚的雪,是我这样的滑雪激进分子最喜欢的!而且正是因为雪厚,所以根本不用到雪场去滑,这里那么多坡,都被雪填平了,所以哪儿都可以滑!等下午我带你去。”她偷看一眼简自远,说:“我才不会理那个家伙,真够衰的,怕冷能怕成那样!”

我说:“这么厚的雪,你这样的高手喜欢,我这样的菜鸟,不把自己埋起来就不错了。我今天还是宅着吧,如果明天天气转好了再说。另外,我的头还是有点痛。而且,还出了一件意外。”我提起了那张被调包的奇怪照片。

欣宜脸上的笑容冻住了,轻轻地连声说着“天哪”、“这是怎么回事?”她将滑雪板和滑雪杆往我怀里一推,疾步走向成露和罗立凡的客房。成露需要安慰,再没有谁,比欣宜更会安慰人。这个,我自愧不如。

我拖着欣宜的滑雪板,往自己的房间走,谷伊扬上来,照单全收,陪着我往客房走,黎韵枝蹙着眉,幽怨地看着。我想对谷伊扬说,你不必这样。转念一想,我也不必这样。看着外面世界末日般的天气,知道我们已经断了电、和外界失去联系,谁想和谁走在一起,大概是我们能享受的唯一自由了。

到了我和欣宜合住的客房里,谷伊扬终于开口道:“我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

我说:“同感同感。没电、没通讯、没交通、食物缺乏,谁要有好的感觉,那是叫没心没肺。”

谷伊扬苦笑一下说:“我是说真的,最主要是成露的那张照片,太诡异了。”

“我看多半还是罗立凡干的无聊事!既然感情已经不在,真不知道他来干什么!”我恨恨地说。

谷伊扬低下头,过了一阵才说:“人心是个很复杂的东西。”

是啊,我这个心理学专业的好像不知道似的。我柔声说:“我没有影射你的意思,真的。”

他说:“我知道,你从来不是这样的人。我只想说,我和小黎之间……”他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我勉强一笑:“你不用说了,你们之间怎么样,和我无关。其实,都过去快半年了……”时间可以治愈一切,也可以毁掉一切。

谷伊扬识时务地改了口:“我刚才在外面说的,也是真心话,我认为我做了一个非常错误的决定,租了这套木屋。所以无论简自远怎么说风凉话,我无言以对。谢谢你对我的维护。”谷伊扬盯着我,那目光,是我想见、但怕见的温柔。“你的头痛,好些了吗?”

我想说,没有加重就不错了。但我不愿增加他的负疚,只是笑说:“还好。”

我从来没有过慢性头痛或偏头痛的问题,但自从住进这座木屋,我就开始了持续性的头晕和头痛。

我不是唯一的“受害者”:自称连石头都能消化的谷伊扬,住进木屋第二天开始上吐下泻;本来就相当情绪化的成露,变成了新版林黛玉,泪水成了每日必修;永远在挑剔的简自远,像是得了躁狂症,见到任何人任何事,都要狂吠一番;罗立凡抱怨连连失眠;就连欣宜,永动机一样的滑雪宝贝,有时候也会抱怨乏力感,而且,不是高地缺氧胸闷气不畅的那种乏力,而是那种感觉晕晕乎乎的乏力感。

从这点看,住进这座木屋,也许真的是个莫大的错误。

谷伊扬说:“你看上去,还是有些憔悴。休息一下吧。”

我点头:“是感觉还有点没睡醒的样子。我想再打个盹儿,希望醒来,不会发现再有人消失。”

只是拙劣的玩笑话,没想到成了一句拙劣但恐怖的预言。

谷伊扬离开的时候,欣宜回到屋里,开始细细擦拭滑雪板和滑雪鞋——这是她的习惯,每次滑完雪后一定要做的修行。

然后我渐渐睡去。

狼嚎般的风声、时轻时重的脚步声、各个客房时开时关的门声、忽远忽近的低语声,汇成毫无乐感的交响,更无法充当一个头痛欲裂者的催眠曲。我躺在床上,昏昏沉沉,似睡非睡,偏偏梦魇不断。

无脸的长发女,穿着成露的睡衣游走;撩起遮脸的长发,却是黎韵枝的俏颜,满面是血!然后是谷伊扬的脸、罗立凡的脸、成露的脸、穆欣宜的脸……还是那张照片,那张合影,所有人的脸,都只剩下了骨架,鲜亮滑雪衫的上方,是一只只骷髅,黑洞洞的眼眶无底。

这样的脸,居然还在说话:“食物!怎么分配剩下的食物?”

略尖细的男声,口臭。

简自远!

“大家一起来决定一下,怎么分配剩下的食物!”

无聊,我在梦里想。食物固然重要,但生死存亡更重要。

为什么会有生死的顾虑?别忘了,这只是一个梦。

怎么会没有生死的顾虑?横梁上垂下来的那头黑发,披面而来,遮住了我的视线。

我的视线?

我高高在上,俯视着“众生”,却丝毫没有做上帝的感觉。我只是个被吊死的冤魂,而已。

但我可以看见身下的一切,我可以透视出每个人都心怀鬼胎。我可以看出罗立凡要如何摆脱成露;我可以看出黎韵枝要如何锁定谷伊扬,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我可以看出简自远要如何使自己成为最后一个幸存者;我可以看出穆欣宜要如何快乐至死;我可以看出成露……我那单纯娇纵又脆弱的表姐,她要干什么?

她为什么在午夜游走在木屋门口?她为什么对着窗外黑暗中的漫天风雪发呆?

然后,她倏忽消失。

再次出现的,却是欣宜。

欣宜抱住了我,摇着我,像是在绝望地摇着一具已经毫无生气的尸体。

醒醒,那兰你醒醒!

我醒过来,面对的是泪流满面的欣宜。

在最风雪阴暗的日子里都阳光满溢的欣宜,如果她忽然泪流满面,只有一个可能,这世界真的要毁灭了。

我的头还晕沉沉,脑底还在隐隐作痛,我问她:“怎么了?你这是怎么了?”窗外似乎是暗淡晨光,或许是傍晚,说不清。

“成露……”欣宜哽咽着说不下去。她穿着睡衣,头发略凌乱,显然是刚睡起不久。

我的心一阵大乱:“成露怎么了?”

“失踪了!成露失踪了!”

头剧痛。

成露,失踪了?

随后,在我脑中,冒出的却是另一个名字。罗立凡!

成露的失踪,最先要盘问的,当然就是她的丈夫罗立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