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兰一直在琢磨,是谁将韩茜和楚怀山被关押的视频传到自己手机上,又是谁发短信一步步将自己带到防空洞后门,又是谁将自己打昏。
最关键的问题是,谁会知道自己匆匆赶到了通江旅社旧址。除了警方,知道自己连夜赶到通江旅社、又有技术能发视频给自己的,只有楚怀山。楚怀山现在没有被绑在这个地穴里,因为他根本就是自由之身。
还记得周长路曾提到他对新近的电脑网络技术一窍不通,“心声”社团活动通过网站和微博的组织工作都由董珮纶一手操作,如果此言不虚,即便录制视频、传输视频的技术性并不算高,由他亲手来传的可能性也不大。
更不用说他同时还要绑架陈玉栋。
楚怀山几乎是唯一的可能。
是他将自己引入地下旅社两公顷废墟的另一个角落,是他击昏了自己,又将自己和韩茜运到此地。
这样,周长路得以从容地对付陈玉栋。
完美的合作。完美的结果。
那兰说:“只是,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一旁已真真切切半截入土的陈玉栋忽然开口:“因为我。”
周长路冷笑说:“你自视太高。”又铲了一堆土下去,但停了下来,似乎在犹豫着什么。
陈玉栋说:“楚怀山可能是罗强的儿子。”
那兰惊呆,但周长路只是站在那儿继续犹豫,没有震惊,也没有露出觉得荒谬的不屑一顾。
“我一直对这位神通广大的志愿者很好奇,做刑侦的坏习惯,就是比较爱打听。正好我现在退休了,最不缺的就是时间。好在音乐学院附中不大,附中家属院的老人们没有人不知道楚家的——楚怀山的外公楚修远曾是音乐学院附中的校长,全国有名的音乐理论和音乐教育专家。更有名的是楚家四个女儿,被戏称为‘四仙女’。两个大女儿是双胞胎,一个嫁了位在四川的军区司令,一个嫁到北京外交部某个官府里,可惜的是两个小女儿,小时候虽然没吃什么大苦头,但‘文革’里楚修远夫妇去了干校,她们没读上什么书,整天在外面瞎混,尤其三女儿楚蓉,缺少节制,混习惯了,等‘文革’结束了好多年,她还是没有个正经的工作,好在因为长得漂亮,有些杂志和服装店会找她拍广告照片儿,算是很早一批平面模特了,瞧,我到这会儿才和罗强联系在一块儿。”
罗强开了家照相馆,更是个爱偷拍美女的“小流氓”。
陈玉栋又说:“了解楚家的人都没有直接提到罗强,他们只知道在八十年代中期,就是那个血巾断指案枪毙了一个人后,好长一阵子楚蓉不见了,邻居们甚至以为是楚校长受不了女儿的乖张和顽劣,把她送到了国外或者某个姐姐那里去调教,又过了一阵子才发现,校长家的小洋楼里传来了娃娃的哭声。
“瞧,那年头未婚先孕还是蛮大的一件事儿,又摊上在校长家,一时间流言蜚语不知有多少。外人看来,楚蓉的男朋友像走马灯似的不停转换,所以谁都不知道孩子的爸爸是谁,有人甚至私下里恶意开玩笑说,恐怕连楚蓉自己都不知道谁是孩子的爸爸。而楚蓉生完孩子后,还是爱打扮,还是会出门拍照片,但像是变了个人一样,变得特别忧郁,整日愁眉苦脸,再没有轻佻的笑声,也没有那些穿喇叭牛仔裤、尖皮鞋、烫卷发的男朋友。没两年后,楚蓉就生病去世了,好像是白血病。再没两年,退了休的楚校长和太太大概受了打击,也相继去世。之后就一直是楚校长的四姑娘照顾着楚蓉的那个娃娃。
“我们当初调查罗强的时候,楚蓉并没有被提到,说明如果我猜对了的话,他们的交往很隐秘。我听那些邻居讲到楚蓉和她怀孕的日子,讲到罗强被枪决的时候,脑子里转了两下,但并没有把他们联系起来,现在想起来,如果我立刻回市局档案室去翻当年在罗强的照相馆里收集到的照片,一定会有楚蓉的。”
陈玉栋说完,抬头望向坑顶的周长路,暗暗奇怪他为什么经过一番努力填土后停了下来,难道就是为了听自己讲述一个离奇的猜测。
“讲完了吗?”周长路问,“要不是因为我手里有铲子,真要给你鼓掌呢。还是事后诸葛亮好做,对不对?有些事,你从邻居们的嘴里永远无法问出来,但也应该能猜到几分……前提是,你这个土警察有没有那兰姑娘的头脑。”
陈玉栋冷笑说:“我现在是彻头彻脑的土警察,真要感谢你。”
周长路说:“我知道你一直为可能错抓错杀了罗强而内疚,对不对?大可不必。那兰肯定已经猜到了,对不对?楚蓉在罗强被抓之前就回到了小洋楼,就是因为罗强对她大打出手,打得她遍体鳞伤,几乎把她打流产。而楚蓉偏偏一直惦念着罗强,直到罗强被处决,她还是念念不忘。人是不是一种很奇怪的动物?多少受虐待的人,偏偏离不开施暴的混蛋。所以楚蓉在生下楚怀山后,就得了严重的抑郁症——产后抑郁症本来就很常见,更不用说在她那样的处境。而后来她的离世,白血病什么的,大概也就是为了家长里短的需要吧。”
那兰一凛:“她是自杀!”
“可惜今天是你在世的最后关头,你不会再有机会找唯一知道真相的楚欢核对这一事实,关系不大,到现在,你应该已经很相信我的话了。我一直在关注楚蓉,也考虑过把她作为所谓‘血巾断指案’的对象,甚至参加了对她的抢救。”周长路不无得意。
那兰一阵阵发冷:“你一直关注楚家,等楚怀山长大后,你把他引导成了杀手!”
“杀人狂是天生的,从来不用引导,你不是在研究犯罪心理侧写吗?应该知道系列杀手都有相通之处,比如高智商、善于掩饰、从小性格内向孤僻、爱虐待小动物什么的,从这点来说,罗强也可以算我们的同路人了,而楚怀山更是样样符合,哪里需要我引导?我在多年前观察到他的这些特殊爱好后,就知道遗传学的基本原理再次被成功地验证。”周长路带出抑制不住的得意之情。
这么说来,楚怀山也有虐待小动物的爱好?他的所谓“广场恐惧症”,不过是成功的欺诈?
仿佛看出了那兰的疑问,周长路说:“不过,他的广场恐惧症是真的,只不过早被我治好了,这个我也就不谦虚了。”
那兰说:“可惜你忽略了一点,楚怀山注定是个不称职的接班人。”
周长路说:“你打响了攻心战,可惜我必须强迫你偃旗息鼓了。”一锨土入坑,铺在那兰脚下。
那兰说:“你怕了,因为我讲得有道理。何况,我还没有回答你的问题。”她依旧相信系列杀人犯恪守仪式的理论。
“早已经过了二十秒,你回答不出来,一样是死路一条。”又是一锨土下去,“而且你讲得毫无道理,大山和我们惺惺相惜,一拍即合,你应该领教过,他的机智聪颖恐怕只会比我和治文更胜一筹,我们的配合,这次你也看到了,天衣无缝。”
那兰说:“你不要自欺欺人,他和你们,有本质的不同。你和米治文,你们的心里,只有恨,而他,他有爱。”
周长路无言,开始加快了翻土入坑的速度,石块和泥土准确地落在那兰脚边,很快没过了脚踝。
那兰继续说:“他当然也有很多的恨,恨罗强对母亲的暴虐,恨罗强被错杀,使他过早失去了双亲,被同龄人羞辱,恨自己的口吃,恨人多的空间,但同时,他得到了大量的爱,母亲去世后外祖父母给他了爱,幼年到成人期间他四姨楚欢更是给了他近乎无限的爱。”那兰顿了顿,甩掉扑到嘴边的一些土,“他甚至有爱的能力。”
米治文一直挣扎于自己是否有能力去爱,每当有女子对他倾心,他的本能反应是将初生的爱意化为邪恶,故而会有那么多次未遂的强奸案。
而周长路,已经彻底丧失了爱的能力,才会面不改色地做下这么多大案。
周长路冷笑说:“和你通几条微信,难道就是对你有爱了?原来你也是那种自我感觉过好的俗女,真让我失望。”
那兰说:“自我感觉过好的评语也可以送给你,其实楚怀山找到你要‘入伙’,不过是想找条渠道,释放他积聚多年的恨和怒气,这个完全可以理解。但是他是否真的认同你和米治文三十年来做的一切呢?他是否直接伤害过任何人呢?其实人和恶魔之间,往往是一线之隔,只要他不过界,就能回头是岸。更何况,他那些恨的根源,难道不是你吗?如果不是你周长路在八十年代制造了那三起血巾断指案,如果不是你翻出罗强那条带血的裤子栽赃,罗强又怎么可能被错杀?如果罗强不被错杀,楚蓉可能就不会因为抑郁症自杀,楚怀山就不会失去双亲,所以他最需要恨的,难道不是你!”
“够了!”
那兰眼前一黑,一大堆土石砸下来,令她一时无法视物、也无法开口。但她可以听出来,那声怒吼来自楚怀山!
周长路笑起来:“这是对你最好的回复。”
楚怀山说:“那兰,你是聪明人,就有聪明人,最大的毛病,自以为是,自以为,了解别人,的心理。”
那兰想,你说话断句的怪味儿至少不是装的。
“你,无法估量,我有多恨,这世界,恨那些,欺负弱小的人,恨那些,就爱在人后,指指点点的人,恨那些,不为自己的,行为负责的人,包括,罗强,我母亲!”楚怀山在愤怒的时候都摆脱不了文质彬彬的味道。
周长路说:“那兰,说你自作聪明真的没委屈你。别忘了,我和大山都不是傻瓜,不是你以前遇到过的那些脑子缺根筋的蠢货,我们听得出你刚才苦口婆心,是在说给大山听,让他听进去你的诱惑,做出违背他心意的事。其实你的诱惑是什么呢?说白了是诱惑大山示弱,所谓的回头是岸是什么呢?就是示弱!可你忘了,多年来,大山一直在克服的就是脆弱!他有勇气克服广场恐惧症,一步步走出小楼,适应了独自外出,当然不会被你的两句话就拉回软弱的过去……”
“啊”的一声惊叫,是韩茜发出的。
周长路的话说完,人却在坑中!
而周长路的身上,趴着另一个人,两人摔入深坑后,似是被摔晕了,有一阵毫无动静,然后又扭打起来。扭打的两人都上了年纪,又摔得不轻,像是慢动作,但丝毫不留情。
坑顶的楚怀山哭叫道:“四姨!”
楚欢一边掐着周长路的脖子,一边叫:“原来都是你这个老混蛋,是你毁了大山的童年,现在要毁大山的一辈子!”
那兰想到楚欢为了照顾楚怀山一直未嫁,周长路和米治文的血巾断指案,也毁了她一生中重要的一段岁月。楚欢跟来多久了?那兰忽然明白她不仅仅擅长跟踪自己——楚怀山逐步走出广场恐惧症,适应外面的世界,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他必然是利用楚欢外出的时间进行练习,但对外甥体贴入微的楚欢一定早就观察到了楚怀山的改变。
如果她能早些告诉那兰,一切会有多大的不同!
而今晚,楚怀山一定设计将楚欢诱出家门,比如一个米治文病危的消息。而楚欢因为有了预感,将计就计,跟踪到此。这么说来,楚欢一直跟着楚怀山。楚怀山多半自己驾车,楚欢打的跟踪到通江旅社废墟。楚怀山在通江旅社附近逗留了多久?至少一个小时?半个小时?这段时间,相信很少会有出租车司机陪着楚欢耐心守候,那么楚欢一定下车躲在暗处,看到了楚怀山将自己和韩茜装入车中。然后呢?再次乘出租跟了过来。
如果楚欢早点报警,或许一切会有很大不同。
楚欢视楚怀山如亲子己出,当时立刻报警的可能性又有多大?
楚怀山继续叫着:“四姨!你们,都停下!”
楚欢叫道:“大山,你快放了那兰他们!”
“不,我不能!”楚怀山的声音在崩溃。
楚欢怒道:“什么你不能?好和坏你都分不清吗?”
周长路已经挣脱了楚欢,叫道:“大山,你回想过去的这些年,什么是好,什么是坏,说得清吗?错杀你父亲的陈玉栋是好吗?利用你、引诱你改变的那兰是好的吗?你不要忘了你的使命,要通过我们的牺牲,让所有软弱的人坚强起来!”
“你们,都住嘴!”楚怀山忽然操起了铁锨。
周长路伸出双臂:“对,拉我上来!”
“不,你也是,软弱的代表!当年你,不敢反抗,你父亲的虐待,现在,用杀女孩子,表达你,继承的,邪恶!”
一锨土落下,落在周长路头上。
“你们,都不要,在这世上,受苦了!”
更多的土落下。
那兰在急切中叫道:“我突然明白了,你的拖鞋上,为什么是只小鸟!”
果然,楚怀山顿了顿,愣了愣:“说来听听。”
“罗,是你父亲的姓!罗网,罗网!罗的本意就是网,兜小鸟的网。你觉得你的一生从出世开始就像只被网罗住的小鸟,你认为只有做惊天动地的大案时,才是真正掌握命运的时刻,才能解脱所有的罗网;依我看,你现在才有个真正能解脱的机会!你骨子里是好人,真的想一想,救出我们,把周长路交给公安,你就没事了,完全解脱了!”
“我不是,法盲!不要再,骗我了!”
更多的土。
一个人在疯狂的时候,会产生出巨大的潜力。用数月一点点挖就的三十方土,连铲带推,很快就下去了相当一部分,至少,埋住了坑中所有人的大半身。
那兰一直在想,一直在劝说,但她试图保持理性的声音被周围的惊叫、哭泣、咒骂淹没,她也开始惊叫、哭泣、咒骂,呼吸早就开始不畅,不久土到了嘴边、鼻边。
她唯一能做的是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