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认领倪凤英遗物的是一对年近花甲的老夫妻。那兰正好在市局和巴渝生讨论案情,一起接待了他们。她看着他们灰白的鬓发、颤抖的手和泪蒙的眼,一阵心痛。巴渝生介绍说:“这是我们局特邀的心理师那兰,想和你们两位聊聊……”

“不用!”老者近乎粗鲁地打断道,“这么多年了,我们早就有思想准备,用不着心理咨询。”倪凤英在世的亲属只有兄嫂一家,这位衣着朴素的老者应该就是她的长兄倪培忠。

那兰说:“和你们二位聊聊,是希望能更多获得一些关于凤英的情况,帮助警方尽快找到杀害凤英的凶手。”

“尽快?”老者冷笑,“还要怎么快法?这不才三十年?”

那兰想到受害者亲属在黑暗中漫长等待的凄楚,倪培忠的奚落并非无理取闹,便柔声道:“凤英的遗体被发现,可能会有更多的线索浮出来,我们要是能多了解一点凤英在世时生活,会有助于对凶手的估计。”

倪培忠却似乎得理不饶人:“估计什么?不论是哪个混账干的,舒舒服服这么多年,天理还是不公,你们这些小青年又能比那些老公安强到哪儿去?以前那个老陈警官呢?多能干多敬业的人,他又怎么样了呢?!”他声音越来越响,身边的老伴儿轻轻拽着他的袖子,他浑然不觉。

“凤英的遗体,就是那兰发现的。”巴渝生淡淡地插了一句。

倪培忠愣了一下,和老伴一起凝神看向那兰。

那兰想毫不留情地问:为什么退休老警官陈玉栋三十年前的记录里,为你们两位做了“合作态度不好”的评价?当年,倪培忠是一名基层的机关干部,老婆胡青是一名食品加工厂的检测员,人缘口碑都不错,没有任何前科或者作案动机,陈玉栋虽然对他们的态度不满,但早早就排除了二人的作案嫌疑,更何况,倪家父母早亡,邻里都知道,兄妹两人相依为命,手足情深,倪凤英几乎是兄嫂一手拉扯大的。

“我这儿有个问题,当年陈警官问过,我想再麻烦你们回忆一下,凤英生前——她长得漂亮——据你们所知,有没有人对她垂涎或者妒忌?或者有敌意?或者欺负过她?她有没有结交过什么不好的人?”那兰直视两位老人。

倪培忠暗黄衰老的脸上现出微红:“欺负过她?什么意思?什么算不好的人?那个时候,社会治安比现在好了不知道多少!我们机关家属院,晚上几乎用不着关门的。凤英她是个……听话的孩子,凡事都会和我们商量,谈了男朋友,也是立刻带回家来让我们认识,更是从来不会像现在的女孩子那样过夜生活。她下班就回家,帮着做家务。她失踪那天,是夜校下课后……”他的嗓子哽住了,没能再说下去,双眼又现淡淡水光。

一直没有开口的胡青接过老伴的话:“那天晚上本来是她男朋友去接她的,小伙子是民警,路上学雷锋做好事,送一个在路上昏倒的老头去医院挂急诊,晚了那么几分钟,就没有接到凤英,就那么几分钟……”她也说不下去了。

那兰拿出一张照片:“这个人,你们有没有印象?”

两人盯着“仓颉大师”米治文的病榻照,一起摇头。那兰又拿出一张图片,胡青皱眉道:“这个不是照片……这上面的人,和刚才那个瘦子是不是一个人?就是年轻很多。”她看一眼巴渝生:“以前巴队长也给我们看过。”这是一张打印的画像,是市局技术人员用电脑绘图分析程序,根据米治文现在的相貌,制作的一张回溯到三十年前的“青年模拟像”。画像上的米治文依旧精瘦,但面目斯文,可以算得上清秀。

倪培忠说:“没见过这个人。和凤英交往的人里,肯定没有这样一个人。”

倪氏夫妇走后,那兰怅然若失,巴渝生劝慰说:“可以想象当年老陈的心情了吧,三十年无数次的查访、询问,无数次的碰壁。”

“至少,这次并不是一无所获。”那兰若有所思。

“哦?”

“他们两个说的和以前并没有矛盾,但有个细节不知道能不能算一个突破口。”那兰低头翻看着陈玉栋留下的那本记载着血巾案最初历史的“工作记录”,“当我问到,有没有人欺负过倪凤英,她有没有结交过什么坏人,老两口不约而同地看了对方一眼。也许他们只是随意看一眼,也许两人之间有什么心照不宣。”

巴渝生微微点头:这是那兰做为心理师的敏锐。

“所以,我想找另一个‘合作态度不好’的人谈一谈。”那兰指着笔记本上另一名字说。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对那兰来说,犹如古生代。过去听父母聊起旧事,知道那个年代民风质朴单纯,革命觉悟高,很难想象会有不止一个人在公安人员调查重案时“合作态度不好”。这另一个态度不好的受访者名叫莫丽雅,根据陈玉栋的记录,她是倪凤英生前最亲近的朋友,从小在一个大院长大,算得上今日的“闺蜜”。

现今的莫丽雅已是半百的妇人,也早已搬离了大院,陈警官的记录里有个两年前更新过的地址。那兰不得不敬佩陈警官对这个案子的尽心竭力,这么旧的一个线索,也一直在关注。

找到莫丽雅的时候,她刚下班回家,那兰在楼下拦住了她。莫丽雅梳妆有致,看上去比她实际年龄年轻了许多。她听那兰说明来意,细腻的脸皮立刻耷拉下来:“你们怎么没完没了的呀?那个姓陈的老警察前两年还刚和我联系过呢。我该说的早就在三十年前说了,你们这一遍遍的问又有什么用呢?”

那兰听她的声音,不响,但高高地吊在高音域上,极不自然。她知道自己不能说出倪凤英尸骨被发掘的事,微笑道:“我是来替陈老师向您道歉的,当初一定是他年轻气盛,不会说话,把您惹毛了。”

这么一说,莫丽雅反倒露出一丝带歉疚的微笑:“那倒没有。你看这些警察,一个案子这么些年破不了,还反反复复问那些老问题。”

“我们有了些新的线索。”那兰取出青年米治文的画像,“您有没有见过这个人?”

莫丽雅看了一眼,不屑地摇头:“这就是他们的新线索?上回联系我的时候,那位老陈警察就让我看过了。没见过,一点印象都没有。”

那兰收起画像,微笑道:“真正的新线索,其实就是您。”

莫丽雅脸色又变冷,那兰说:“倪凤英失踪,是整个系列案件的第一起,也是最受重视的一起。案件发生的时候,江京还是一个极少有恶性刑事案件的太平世界,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当时的人们,觉悟都很高,都会和公安人员很配合。偏偏当事人倪凤英最亲近的人,她的兄嫂,和你,都被描述成‘合作态度不好’,这是巧合吗?还是另有隐情?我想老陈警官也不是没有想到过,只不过你们不可能有嫌疑,就算有话不说,他也没办法。等后面几起失踪案再发生,注意力又从倪凤英的案子上转移走了,你们的合作态度问题也被忽略了。我想了很久,你们三个人恰好都蛮不讲理的可能性不大,不可能无缘无故地同时‘不合作’,所以从心理学上有一个解释,就是压抑后的反作用。有些话,你很想说,但知道不合适,强压着不说,对外表现出来的是近乎‘不讲道理’,其实流露的是潜意识里的渴望表达。所以,我来了,洗耳恭听。”

不知多久,两人就这么在楼下静静地看着对方,从莫丽雅不停变换的面色看,那兰的话击中了她。终于,莫丽雅说:“你这个小姑娘看上去文文静静的,心眼儿还挺多,还挺会算计人。”

那兰笑笑说:“我只是个爱猜谜的小书呆子。”

莫丽雅的脸皮再次放舒缓,四下看看后说:“跟我上楼进家里谈吧。”

“那些我忍着没说的话,”两人在沙发上坐下后,莫丽雅又磨蹭了一阵,终于开口,目光有些僵硬,“我当时觉得,和凤英遇害本身关系不大。”她又沉默了好久,说,“刚开始发现凤英失踪的时候,我甚至认为凤英是主动消失的,如果说出我知道的那点事,反而会对凤英不利。”

那兰静静地等着莫丽雅继续说下去。她再次踌躇片刻,忽然问:“你不需要做记录吗?”

“不用的,我只是个帮助警方调查的技术员,不是负责案子的警察。”那兰知道,通常人们看见奋笔疾书做记录,说话就会更谨慎更含蓄,对获取信息反而不利。

莫丽雅看上去果然更自在了些,说:“有件事,凤英只对我一个人提起过。而且当时发了誓,谁也不能告诉的。那时候我们都在纺织厂上班,有一天在澡堂洗澡,我发现凤英的背上有一块新鲜的红印,还有些血泡,就问她怎么回事儿。她开始还支支吾吾,说不小心撞到哪儿了吧,我说你别骗我,这一看就是烫伤的。她这才和我说了实话:前两天她和她嫂子有了口角,她嫂子在气头上用烧热的熨斗把她烫伤了。我当时就起了疑心,凤英性子特别好特别软,绝对不是那种惹是非和家人吵架的人。于是又追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突然就哭了起来。

“凤英的父母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她一直和哥哥一起过,后来她哥娶了媳妇,他们还在一起住,在她进厂上班前,都是她哥哥供养她。平时看上去兄妹俩挺不错的,但是那天凤英告诉我,她哥哥和嫂子对她的虐待,从很早就开始了。她哥还没有结婚的时候,脾气上来的时候会动拳头,倒还谈不上难以忍受,结婚后那嫂子动手不多,但说话尖酸难听,给凤英加上一层精神折磨。凤英的性子本来就软,因为没父母疼爱,从小就对哥哥有情感上的依赖,又念着哥哥拉扯她长大的恩情,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你们搞这个的一定知道,她这样反让兄嫂二人变本加厉。当天在澡堂里,她让我看她的身上,那些平常不露出来的地方,比如胳肢窝下面、脚底板、腿的内侧,都青一块紫一块,还有结了痂的伤疤。

“我当时惊呆了,说你怎么这么面啊!你即便还不了手,你也要揭发呀,你的男朋友小范不是民警吗?凤英说,这怎么可以?这是家里面的事,长兄为父,哥哥教训妹妹,也不算犯法吧,我难道希望我哥被抓到监狱里去吗?他就是脾气坏些,我嫂子就是人尖酸点,也不是什么罪大恶极的坏蛋哪!我就希望快快和小范结了婚,搬出去不和他们整天在一起,就好了。

“她这观点我不同意,但也没觉得有什么大错,就说,小范人看上去不错,但结婚可是大事,仓促不得,不过你是得离这家子越远越好,比如搬到外面去住。凤英好久不说话,好像对我的建议有些动心。”莫丽雅叹了口气,把怅然的目光收回,看着那兰,悲哀写在脸上。

“后来呢?”那兰问。

“没有了,完了。不久她就失踪了。”莫丽雅看着那兰仍充满质询的双眼,“我知道你的疑问,这么重要的线索,为什么当初不告诉警察。其实我差点就要说出来了,但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不知道会不会……把事情搞得更糟。”

那兰点点头:“你知道不会是倪培忠夫妇作案,因为失踪的当晚,有证人见到他们,证人就是你、你们一家,倪培忠和你父亲是老邻居、老朋友,那天在你们家下象棋,胡青也在和你妈聊天儿,直到倪凤英的男朋友着急地找到你们说没接到她。我想,你的第一个反应是,凤英逃走了。”

“可不是,我想,她一定是又被欺负了,然后躲了起来,不久就会回来,会和我联系。可随后那截手指寄回来……”莫丽雅深吸了几口气,“我一下子懵了,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倪凤英一定是被害了。我该不该去和公安说倪培忠夫妻俩虐待凤英的事呢?说了能怎么样?倪培忠那天晚上不可能有时间去作案,他们在凤英失踪后的着急和收到手指后丢了魂儿的样子也不像装出来的,如果我报告公安,他们夫妻俩就完了,要被没完没了地调查不说,在单位里不知道要受什么样的处分,开除都有可能!当时他们还有两个小孩儿……

“我这一犹豫就是三年,等到第二起断手指的案子发生,我就知道自己的决定没错,倪培忠夫妇不可能和凤英的事儿有关。”

那兰问:“那为什么,这些没说出来的话还会憋得您难受呢?”她知道答案,只是引导莫丽雅继续说下去。

“当然会啊!我这个人觉悟什么的谈不上,是非黑白总明白的。體倪培忠胡青他们虽然和系列失踪案、凶杀案没什么关系,并不代表他们欺负凤英的事也可以一笔勾销!你说,做了不好的事儿,总得有点惩罚、有点报应吧?可我一直不知道该怎么说出来,才能给他们点教训,又不毁了他们两个……他们都六十岁的人了,都有孙子孙女了!”

那兰点点头,轻声说:“谢谢您,莫阿姨,您是个善良的人,你说的我懂了。不过我相信,做坏事的人,无论是大奸大恶的,还是普通人,都会受到惩罚,只是时机、方式不同罢了。”

倪培忠夫妇也早已搬离了以前生活的大院,住进了小高层的公寓,和莫丽雅家在一个小区。倪凤英并没有从倪家消失,一进门就可以感觉到:客厅一侧挂着数个镜框,除了倪培忠胡青一家三代八口的全家福、各个孩子的成长轨迹外,还有几张黑白旧照片,倪培忠父母的遗像,倪、胡二人的结婚照,和清安江大桥前的倪凤英,青春的微笑和略带伤感的眼睛。

那兰几乎是武力入侵倪家。倪培忠只拉开一点点门,那兰就硬生生挤入,说:“我只有一个问题,你们看着办,是回答我,还是等警察来再问一遍。”

胡青叫着:“哪儿有你这样的……”

那兰盯着墙上相框里倪凤英说:“你们有没有做过伤害凤英的事儿?”

屋里一片寂静。

稍后,是逐渐加快的呼吸声和倪培忠不安的踱步声。

“你凭什么这么说!”倪培忠抗拒的声音里带着怯颤。

“我没有说你们该被抓入监狱,也没有说你们害了凤英,只是问你们,在凤英生前,你们对她怎么样?这么多年来,你们的心里是否有过不安?今天见到凤英的遗体和遗物,有没有哪怕一丝丝悔恨,悔恨自己当初该对后来遭遇不幸的妹妹再好那么一点儿,不要有肢体上和精神上的虐待?”那兰的双眼湿了,她是个不喜欢啰嗦的人,但此刻觉得自己可以这样一直数落下去、质问下去。

“滚出去!”倪培忠咆哮。

胡青拉开了大门,也尖叫着:“出去!出去!谁让你进来的!再不走我要叫保安了。”

那兰知道,他们已经默认了。虽然不知道他们有多少悔恨,但他们被真相击中了。她走出门,身后还能听见夫妻二人粗重的喘息声,回头说:“如果你们想找人谈谈,可以联系我,我的名片已经塞在你们的信箱里。”

她旋即走下楼,没有再看二人一眼。

她在楼下站了一阵,定定心神。倪培忠夫妻的失态让她感到悲哀,悲哀二人的过失和倪凤英身世的凄凉。往小区门口走了不远,就看见莫丽雅在路边冷冷看着她。

“你去找他们了?”莫丽雅问。

那兰点点头。

“被他们轰出来了?”

那兰又点头:“他们恼羞成怒。”

“我不知道你这样做究竟有什么意义,凤英已经去了,回不来了。”

“做了错事的人,至少应该知道自己错了,否则,对谁都不公平。”那兰想说,如果当年倪凤英能得到更多的帮助,如果更早有人照亮倪家的阴暗面,或许她会有完全不同的命运。

两人默然立了片刻,莫丽雅正想再说什么,一声女子的尖叫陡然从不远处的楼上传来。

倪家所在的那栋楼。

又是一声惨叫,那兰一阵心悸。

两人不约而同往回走去。莫丽雅忽然也惊叫了起来。

一个灰色的人影在黄昏的余光中从高楼坠落,坠入将至的夜的黑暗。

钝响过后,血溅水泥路面。

坠楼的是倪培忠。

那兰也失声叫了起来,但她随即勉强让自己镇定下来,抓紧了莫丽雅的手臂,然后看了一眼手表,下午五点二十八分。

五点二十八分。

就在那兰抬腕的时候,她身后二十五米左右的一个楼门前,那人也看了看表。那人刚通完电话不久,正用怜悯的目光望着那兰,惨案就发生了。真不明白那兰为什么要去倪培忠家趟这浑水,她甚至完全不应该卷入这断指案,应该彻底停止和米治文玩老宅男游戏。该发生的终究还是会发生,血巾断指案还会发生,三十年了没有人能阻止,那兰不是要螳臂挡车吗?

我和她玩的,才是至尊的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