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陪叶溪走出书房,整座小楼都被各种美味的香气塞满了,看来关伯已经使出了最得意的看家本领,只为讨好方星。

“沈先生,又见面了。”方星慧黠的目光在叶溪脸上一瞟,随即绽出微笑,“咦?是大名鼎鼎的女博士叶小姐,幸会。”

仅这一句话,她在叶溪面前马上反客为主。

叶溪在港岛媒体上的曝光率不算低,所以方星的话丝毫没有引起她的警觉,两个同样优秀的女孩子握手为礼,看得关伯的目光在一直发呆,长叹一声,走回厨房去继续忙碌。

方星的身上流露的是一种扑面而来的洒脱不羁,而叶溪一旦摆脱了神情恍惚的局面,马上重新变得冷静高傲,下巴不自觉地昂了起来,迅速表现出自己睿智淡定的大家风范。

“我姓方,关伯的朋友。”方星的自我介绍在钻言语空子,小小地耍了个诡计。其实以她目前的装束,就算道出自己“方星”的原名,也不会有人怀疑她就是名满天下的大盗“香帅”。不过,我察觉到她的神情有些怪怪的,似乎对叶溪出现在这里有一点点疑惑。

叶溪大大方方地微笑着:“方小姐,幸会。”

我耸耸肩膀:“大家请便,不要客气。”

既然方星喜欢以半个主人自居,那我乐得清闲,缓步踱到客厅里去,表面虽然平静,但脑子里一直在对叶溪说过的话逐一过滤——

“可以肯定,在叶溪探测到雅蕾莎的脉搏异常后,后者出于某种阴险的目的,对叶溪做了非常厉害的催眠。叶溪的长时间昏迷,正是这种霸道无比的催眠术带来的后遗症。她们之间无冤无仇,雅蕾莎竟然使用了这么歹毒的手段,也许可以证明,她结识叶溪,只不过是为了利用后者。推而广之,就算是上一次在沙漠里对叶溪的援救,也是这个利用计划的一小部分。”

“雅蕾莎的目的何在?到底是何种生物的怪胎,竟能令同一个母体具备十根怪异的脉搏?妖怪、异灵、未知生物?”

我已经做了决定,不管对方是人是妖,接下来我将去会一会这位脉搏诡异的孕妇。

好奇心是人类探索未知世界的主要动力,我担心这一次如果不能把梁举的死因弄个明白,还将会有更多无辜的人被牵扯进来。港岛的平安要靠警察部门来维护,但更需要每一个有责任心的市民主动贡献自己的力量,大家共同维护这个日益繁荣昌盛的大环境。

“沈先生,在想什么?”方星无声地出现在我面前。她能够自由控制高跟鞋发出的声音,或大或小,来去自如,正是顶尖轻功的表现。

我淡淡一笑:“我在想,到底这座小楼里有什么宝物,值得你一而再、再而三地牵挂着?如果仍旧是子虚乌有的‘碧血灵环’,方小姐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方星银铃一样地笑起来:“沈先生误会了,我只是路过贵府,感激上次关伯邀请我吃饭的盛情,才买了果篮送进来。难道我们之间,只能是盗与防的对立关系,就不能做和谐共处的朋友?”

我被她的笑声感染,轻轻叹息着:“也对,普通人能有方小姐这样妙手空空、飞檐走壁的朋友,何其荣幸?”方星这样的江湖名人,百年一遇,我猜在关伯心里,的确为能与“香帅”结识而感到脸上有光,到时候见了过去的老朋友,又有吹嘘的资本了。

方星的目光向那块老式挂钟上一扫,又望了望廊檐下悬吊着的两盆垂莲,眉梢一弯:“沈先生请了好高明的帮手,竟然只凭无形内力便震碎了十一只摄像头的感光系统。如果我也能具备这种惊人的破坏力,就算电子系统密如蛛网的美国总统官邸也能自由出入了。”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又黯然长叹:“这批仪器价值五百万英镑,遭了你朋友的暴力摧毁,简直是暴殄天物,唉,浪费……”

达措毁灭监视系统所用的手法,绝对不是武林高手擅长的内家真气。在这个不算太宽敞的客厅里,如果他发动强劲内力的话,我没有理由感觉不到。神秘的藏教武功之中,有不下几千种让人匪夷所思的手段,其威力差不多接近神仙幻术,毁掉方星的仪器,不过是牛刀小试而已。

我笑了笑:“方小姐,咱们之间并没有签什么保管协议,所以我没有义务替你照顾那些摄像系统,请原谅。”

方星甩了甩头发,钻石耳钉放射着湛湛精光,“啪”的一声打了一个响指:“对,不过总有一天你会求我说出——算了,咦,那是什么?”

她只说了半截话,向前迈了一大步,站在门口走廊里,额头险些撞到了栽着垂莲的花盆。

引起方星注意的,是达措蘸过手指的那只水盆。

卫叔大概忘记了它的存在,任由这盆清水留在走廊里,反映着粼粼荡漾的灯光。

暮色刚刚垂下,院外的路灯还没有亮起来,所以走廊里显得有些昏暗。

“这是什么?沈先生?”方星的语气变得十分急促,再次向前,在水盆前蹲下来。

她不问是“做什么用的水”,而问“这是什么”,这种提问方式让我有些疑惑,但只是简短地回答:“那是一盆水。”

这里不是推崇藏教的雪域地区,我也不是具有疯狂信仰的藏胞,还没到把灵童蘸过手指的水当作“圣水”的地步。

方星长吸了一口气,双手颤抖着前伸,仿佛要去碰触那层触动不休的水面,但只伸到一半就僵直不动了。

我觉察到了她的异样,抬手按了开关,走廊顶上的四盏大功率白炽灯同时亮起来,扫清了暮色里的一切诡异气氛。

空气中飘着淡淡的花香,街道尽头,有一辆洒水车响着电子音乐缓缓地执行着自己的固定任务,一切看起来安静如常。

“方小姐,你怎么了?”我缓缓地提高了警惕,以防备可能会猝然出现的危机。

“我……看到了……”她艰难地喘了口气,肩膀也因为过度紧张而高高地耸了起来。

方星的手枪应该藏在右腿的膝盖侧面,以那种蹲伏的姿势,非常容易做出拔枪射击的动作,但她的身体似乎已经陷入了僵硬状态,全神贯注于面前的水盆。

那是一盆普通的清水,在达措走后,我曾仔细观察过数次,没有任何发现。

“沈先生,我看到一面镜子,有人端坐在镜子里,七手结印——”

我微微有些惊愕:“七手结印?”

“清水如镜、七手结印”这一说法,曾多次出现于藏教典籍中。据说历代高僧修炼到佛法的至高无上境界时,身后现出琉璃宝光,任何时候面对水面,倒映出的都是颈生七只手臂,各结着不同的法印,象征“天、地、佛浑然一体,我即是天地间唯一金身主宰”。

我在记录唐朝佛教文化的《天宝圣鉴》这一古籍上面曾经读到,松赞干布的九十九位恩师中,就有一位来自雪域的无名大师,练成了“七手结印”,最终随晚钟松风坐化,被七只仙鹤托起,升天而去。

方星背对着我,声音颤抖着:“不错,就是‘清水如镜、七手结印’,你快来看……”

她此时的表现,绝不像是开玩笑,但我清晰地知道,这种只会发生在藏教高僧身上的奇异现象,是不可能与一个二十一世纪港岛的女飞贼有关的。

叶溪的叙述给我带来的诡谲感受,被方星的话冲散得无影无踪。

白炽灯的光芒能够照亮走廊里的每一个角落,她现在看到的,难道是无稽的幻觉?

我深深地吸气,陡然向前一跃,手指勾住了悬挂垂莲的那根绳子,居高临下地垂直向水盆里望去。

水面上映出的,只有我的影子,轻轻摇摆着。

我大大地松了口气,身子一荡,跃到方星对面。

“方小姐,我们该进去吃晚饭了。”有惊无险之后,我觉得自己的颌下有些汗津津的,心跳也加快了不少。

方星困惑地抬头,盯在我脸上:“你难道没有看清楚?里面是一个‘七手结印’的白眉喇嘛?”她慢慢起身,脸色惨白,身体的各处关节更是发出脱力之后的“喀喀”声。

“既然遇到如此古怪的事,方小姐为什么没有其它应变反应呢?你的动作一向都是快速绝伦的——我们不必耽误时间了,吃完饭我还有事要出去,请吧?”在我眼里,那的确是一盆清水,毋庸置疑。

方星的左手横摁在丹田位置,不停地按压着,眼神变得异样的复杂,严肃地问:“沈先生,你的确什么都没看到?”

我点点头:“我只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其它什么都没有。”

“七手结印”的传奇故事流传了几百年,以讹传讹的闹剧也上演了无数次,所以我对方星的怪异表现并不太感兴趣。

方星错愕地仰面向上,望着那盆刚刚长出了嫩芽的纤细睡莲,惶惑地喃喃自语:“难道……难道我的前生竟然是藏边的喇嘛僧?怪不得……怪不得……”

她陡然垂下头,用力指着水面:“沈先生,刚才你只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我的呢?我的双手、我的脸、我的身体——还有头顶的花盆、廊檐,什么都没有吗?”

一连串的问题,把我问得一愣:“我没注意,不过既然是一盆清水,当然会把外界所有的东西都映射出来,不对吗?”

刹那之间,方星脸上显现出了一种超然物外、洞察一切的淡然浅笑,仿佛我的回答变得稚嫩无比、毫无意义,以至于连被她鄙薄的价值都没有。

在向水盆里观望的时候,我只注意有没有“七手结印”的怪事,的确没在意其它的东西,于是跨上一步,伸出双手,立刻在水面上倒映出来。

方星失望地摇头叹息:“他已经离去了。”

自从看到水盆后,她的每一个措辞都显得万分古怪,即使水中有幻影的话,也应该用“消失”这个词,而不是“离去”。

关伯在餐厅里叫起来:“方小姐,可以开饭了,请入席。”

我忍不住在心里笑:“关伯用心良苦,这一顿饭连食材带心思只怕花费不少。”

其实,自己身边有他这样的老人家照应着、絮叨着,心里会一直不洋溢着家的温情暖意,否则,独院小楼,一个人居住的话,冷清悲凉自然会是夜晚的常客。

“沈先生,这盆水,可以送给我吗?”方星变得忧心忡忡,双眉轻蹙。

我微笑着做了个“当然可以”的表情,暂且把她刚才的异样表现放在一边。

怪不得关伯要用“入席”两个字,今晚餐桌上的菜丰盛之极,六凉六热十二个菜,外加一锅“鸡舌鸭血党参汤”,还有一瓶白瓷红封的极品茅台酒,总造价超过一千美金,实在奢侈浪费。

面对佳肴美酒,就座的四个人很明显各怀心事,食欲并不旺盛。

关伯没有料到方星的情绪会突然急转直下,挟在她碟子里的鳗段、鸡舌动都没动,只喝了一小碗清汤,便歉意地表示:“关伯,我吃好了,谢谢。”

她脸上的表情清楚地表明,一直处于心事重重的沉思状态。

“是给那盆水害得吗?难道里面真的会有‘七手结印’?可能吗?女飞贼香帅与藏教喇嘛之间会有前生后世的联系?”藏教高僧灵魂转移的个案在任何年代都层出不穷,但却极少有与外族人发生关联的例子。

在藏教文明中,只有饮雪山圣洁之水的藏人,才能具有承接高僧智慧的纯净心灵,一旦离开那片神圣的雪域,坠入红尘俗世花花世界,灵智就会被蒙蔽封印,不可能再与高僧产生精神上的深度交流,更不要说灵魂更替了。

叶溪也吃得很少,只有一小碗贡米白饭、两块鸡胸肉。

满桌的菜超过一半以上都没被碰到过,令关伯大皱眉头,简直成了他厨艺大成后的极度耻辱,一边吃一边长吁短叹。

我只是安安静静地吃饭,对于关伯的苦心孤诣深感抱歉。

“小哥,吃完饭,我们可以打四圈麻将消遣消遣,你说好不好?”关伯仍不死心,企图用我们的“国粹”麻将牌来创造我与方星交流的机会。不过,他明明知道我不喜欢麻将,自始至终就排斥这种港岛最流行的娱乐方式。

“不,关伯,我还有事,应该告辞了,改天再陪你打麻将可以吗?”方星抢先拒绝,脸上的笑容殊为勉强,仓促地起身。

关伯挠着头皮,无奈地笑着:“也好也好,你们年轻人总是有自己的事业要忙,去吧,不送了。”

他苦心设计的这场饭局,以凄凄惨惨收场,心里绝对不会好受,但其他三个人各自抱着自己的心事,谁都没时间顾及他的感受了。包括我在内,都一直食不知味,不断地想起叶溪描述的那个古怪的孕妇雅蕾莎。

“十根脉搏的孕妇?这是人类医学史上的创造性发现,一旦坐实,有可能要列入各国典籍。梁举表现得那么疯狂并不为过,因为他很清楚,假如自己是这件事的第一见证者,或许下一秒,他就将变成世界的焦点,‘梁举’这两个字将与历史上那些光辉灿烂的医学名人放在一起,成为后人瞻仰崇拜的对象。”

人生在世,名利二字。

傲立独行的梁举,始终不能完全脱俗,做了被名利驱使的牺牲者。

我送方星出来,她亲手端起了那个水盆:“沈先生,多谢了。”

水波荡漾,无数光影反射在她白皙的下颏上,与那两枚钻石耳钉相映争辉。

“方小姐,如果有什么重大发现,希望你不会藏私,能分一些报酬给我,怎么样?”我的玩笑话并没有打破小楼里的凝重气氛,方星的注意力全在这只水盆上,嘴里“嗯嗯啊啊”地敷衍着。

我打开院子里的灯,替她拉开楼门,院子里的新鲜空气立刻让人神清气爽。

方星小心翼翼地跨出了走廊,目光一直盯在水面上,刚刚进入院子,蓦的站住,失声叫起来:“啊,怎么是这样?怎么是这样?”

她的眉倏地用力皱起来,向前探着身子,几乎要把脸埋进水里去。

那盆水的深度连二十厘米都不到,清澈之极,以此时的光照水平,应该很容易将盆底的一切看得一清二楚。

她额前的几绺头发落进水里,像是濒临湖岸的垂柳柔枝一般。

“我错了,唉——我大错特错了!”良久,她一寸一寸地抬头,目光茫然,湿了的头发软软地贴在额头上。

围绕这盆水引出的话题已经太多了,我对方星的古怪表现无法解释,也没有时间细细追究,取出手帕递过去:“方小姐,你的头发——”

她愣愣怔怔地转身,水珠涔涔地落下,打在胸口的衣服上:“什么?”

一瞬间,我的眼角余光飞速转向街道对面的一幢灰色小楼,就在小楼顶上的女墙尽头,有道蓝幽幽的光芒猝然一闪。那是高倍率军事望远镜上的特种贴膜被车灯扫过时的特殊现象,我确信有个神秘人物就躲在墙后,向这边偷偷窥探着。

“会是什么人?与麦义一伙的吗?”麦义等人的死,一直让我的心情感到有些压抑,至今不能缓解。

小楼里的半隐居生活一旦被打破,各种怪事接踵而来,络绎不绝,躲都躲不开了。

方星把水盆放在地上,接过手帕,惋惜地连连叹气,仿佛错失了暴富良机的赌徒。

“沈先生,你能不能跟我说一下这盆水的来历?”她擦净了额前的水滴,心有不甘地缓缓摇头。

关伯与她一见如故,我本以为达措到访的事她早就从关伯那里听说过了,不禁一愣,简单地回答:“水盆是为一位藏教客人准备的,他只在里面略沾过手指,在此之后,其他人谁都没有碰过,难道关伯没有告诉你?”

对于自己喜爱的人,关伯从来都是事无巨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享受与我完全相同的优待。

方星无声地摇头,端起水盆,倒向旁边的花丛树根。

她对待这盆水的前后态度判若云泥,令我更是迷惑。

“沈先生,一切结束了,谢谢你的慷慨大方,告辞。”方星避开了我探询的目光,转身大步跨出院门,没等我跟随出去相送,一阵大功率摩托车的轰鸣声骤然咆哮起来,按声音判定,车子几秒钟内便驶出了这条街,汇入了主干道上的车河里。

空了的水盆被丢在花丛旁边,倒掉的水很快便被土地吸收,不复存在,但方星的一切异常表现,到底说明了什么?

摄像系统毁掉之前,方星一定曾经看到过达措的样子,那么她应该早就发现这盆水的异样才对,而不是迟迟等到现在,才感觉到它蕴藏着的神秘价值。

我记得当时达措说过,他自己的灵力只能严密封锁客厅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难道在破坏摄像器材的同时,也洗去了方星的脑部记忆?这种可能性,只能理论性存在,不要说是转世灵童,就连正位活佛的法力都不一定能做到。

“唉,小哥,今晚大家是怎么了?满满一桌菜,剩下了九成九,方小姐到底有什么心事,难道就一点都没跟你透露?”关伯咬着牙签踱出来,在我身后惋惜地叹着气。

我沉吟着:“关伯,藏教客人到访的事,你没跟方小姐提起过?”

关伯极其诧异地“嗯”了一声:“什么藏教客人?”

我猛然转身,看到他脸上满是困惑,连连摇头:“小哥,你在说什么?出了什么事?”

“催眠术?”我意识到了问题的关键。

“这个水盆怎么到这里来了?一次都没用过呢,真是奇怪,是你拿出来的?”他俯身提起水盆,对面楼顶的望远镜蓝光又是一闪,这一次连关伯都注意到了,低声冷笑:“小哥,有人在给咱们拍电影呢!”

与麦义等人演的那场“文武戏”,彻底把关伯已经泯灭的江湖豪气给勾引了上来,对于任何侵犯性行为,他都跃跃欲试,巴不得有机会出一次手,技痒难耐。

“算了,关伯,忍耐些的好,最近外面不太平。”如果有什么人能够轻易替别人洗脑的话,在这场战斗里,胜利的筹码一开始就分配不公了。并且已经出现的催眠术高手,不止一人,不止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