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溪的影子投射在茶几上,虎皮鹦鹉扑腾着翅膀,再次叫起来:“贵客到,贵客到,贵客到……”

我知道它的身价,当时在港岛万国联华拍卖会上,铁兰以八十五万港币的价格把它买回来,创造了港岛花鸟市场上的一件奇闻。

因为当时拍卖会最贵的拍品,是一只七个月大的皇家海冬青,才只拍到七十万港币,而铁兰拿到的只是一只虎皮鹦鹉,价格超过十万港币已经是奇闻,现在他与另一位买家火拼抢购,一升再升,竟然出到了天价。

不管内行还是外行,都把这件事当成了茶余饭后的笑谈。

“大师,鹦鹉还是只会说三句话吗?”我笑着问。

那三句话是:贵客到,沏茶;天黑了,天黑了;猫来了,小心。

真正上等品种的鹦鹉,说话记录是由芬兰人艾奇的黑鹦鹉保持的一百零三句,已经包括了人类所有的日常用语,一直都是吉尼斯记录的保持者。只能说三句话的鹦鹉,市场上多不胜数,似乎并不值得铁兰如此大手笔抢购。

“三句话?哪三句?”叶溪饶有兴致。

铁兰忽然摇头,神情有些不悦:“它说的话已经太多了,会累,还是不要烦它了。”

他的右手食指上,套着一只亮闪闪的白金指环,那是他的独家标志,全港岛只此一只。

叶溪乖乖离开了鹦鹉,我总觉得,在我面前,她在刻意收敛自己,毕竟从她的身份来看,作为已经崭露头角的联合国核查小组骨干人员,站在二十一世纪最炙手可热、光彩夺目的位置,随时都有可能飞黄腾达、青云直上,攀上更高一层的联合国核心位置。

她的未来,只能用“无可限量”四个字来表达。

“叶小姐,请到我的工作间,咱们先做正事。”铁兰放下茶盅,按了茶几下的遥控器,左侧工作间的玻璃门缓缓滑开。

他随手拿了茶几下的一本线装册子丢给我:“喂,看看这个——《港岛妖异录》,顺便关心关心国计民生的大事。”

那个工作间里,只放着一张黑色工作台和一把宽大的白色躺椅,所有的墙面、屋顶、地面都是黑色的。叶溪坐在躺椅上,伸手拉过椅子侧面二十厘米宽的黑色安全带,在腰间扣好。看样子,她对铁兰圆梦前的准备工作非常熟悉,不愧是来过多次的老客户了。

工作间的门关上了,内侧的百叶窗也随即放下,遮住了我的视线。

“她的梦里,最后出现的男人是谁?是她心仪的白马王子吗?”这些问题,想必是小北最关心的。她会对铁兰说出完整的梦境,我可以从铁兰的资料记录里看到所有细节,然后转告小北。

“梦里的情况,似真似幻,亦真亦幻,谁能说得清?”

我随手翻开那本册子,其内容不过是坊间的民间传说而已,其中大部分章节都与动物杀人案有关。

看了这样的无稽传闻之后,大概人都会产生严重的错觉,每次看到街上的宠物狗、宠物猫或者提笼架鸟的老头子、老太太,都把这些可以娱乐人生的小东西,当成转瞬间就能变身杀人的妖魔鬼怪。名为《港岛妖异录》,实则是无聊之辈地下传递的手抄本而已,铁兰怎么样有闲心看这些呢?

我起身走到窗前,故意离那只鹦鹉远一些,既然铁兰不喜欢别人逗它,我也不想故意惹恼他。

俯瞰脚下密如蛛网的港岛长街短巷,各式各样的汽车甲壳虫一样排列前进着,一旦遇到堵车,立刻变成一条长龙,从一个路口直接堵塞到下一个路口。汽车是盒子、房屋是盒子、高楼大厦或者独家小楼都是盒子,我们不停地奔走进步,为的就是替自己买下一个比一个更大的盒子,好把自己稳稳地关进去。

“棺材、骨灰盒岂不也是同样意义上的盒子,只不过与车子、房子相比,前者用于死后,后者用于生前。一个又一个连绵不断的盒子,便构成了人类存在的一生。”一想到这一点,我的后背上陡然渗出了一层冷汗,脑子里更是一阵眩晕,单手撑住了玻璃,嘴里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呻吟。

天空突然暗了,有一大块乌云迅速凝聚而来,把银海天通大厦上空的阳光遮蔽住。

“天黑了,天黑了;天黑了,天黑了……”鹦鹉叫起来,不安地在架子上扑腾着,弄得爪子上的镀金链子哗啦哗啦乱响。

几分钟之内,天真的黑了,陡然间一道闪电从浓云中穿射下来,在半空里划出一个巨大的“之”字。

鹦鹉被吓得愣住了,脚爪死死地抓住横梁,头顶和脖颈上的绒毛根根倒竖起来。

港岛的初夏天气,很少有这种急骤的突变,出现暴雨的几率非常低,并且天文台也根本没有预报过会有坏天气突然降临。连续几道闪电过后,硕大的雨滴“噼里啪啦”地打在落地窗上,外面的风景瞬间便模糊起来。

鹦鹉仍旧显得非常紧张,那些直竖的绒毛越来越僵硬。按照鸟类专家的说法,只要不是当年生的雏鸟,都会对雷雨天气有自然而然的适应性,一般情况下,生长时间超过一年的鸟类,不会惧怕雷电,除非是有异常情况发生。

“异常情况?”我觉得它已经恐惧到了极点,像人到了“汗毛根根倒竖”的地步。

鸟类的天敌,只有毒蛇与猫科动物,当这两类动物靠近时,它们会有难以置信的强烈感受,能够提前发出预警信号。

我伸出手,缓缓摸向它的头顶,温和地安慰它:“别怕别怕,只是一场暴雨,来得快也去得快,别怕别怕。”

鹦鹉能够听懂人语,即使不会学舌,也能从人的表情上看懂一些东西。在我的抚摸下,那些倒竖的绒毛慢慢伏倒下去,它不安地眨着眼睛,嘴里低声重复着:“天黑了,天黑了;天黑了,贵客到,沏茶……”

我忍不住笑了:“茶已经沏好,不要反复提醒了。”

这个房间与接待室之间的隔墙上悬挂着密不透光的双层百叶窗,所以无论我在做什么,门外的女秘书都不会看到。

雨越下越大,窗外变成灰蒙蒙的一片,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了斜飞乱飘的雨线,闪电也远远近近地频繁亮起,像是巨人手中不断挥舞的雪亮重剑。

“猫来了,小心——”鹦鹉陡然发出一声颤抖的怪叫,振翅飞起一米多高,却被脚上的链子一扯,从半空中一头栽下来,倒悬在横梁上,翅膀仍在用力扑扇着。

“喵呜”,一声短促而诡异的猫叫声响起来,就在窗外,但这么大的雨,又是在高楼大厦的半空中,怎么可能有流浪猫存在?

我迅速贴近落地窗,向左右、上下连续扫视着,这一声突如其来的猫叫真是奇怪之极,夹杂在雨声与雷鸣里,竟然仍旧清晰无比地传进来。要知道,这些十二毫米厚度的双层玻璃,隔音隔热程度非常明显,闪电沉雷声都会被过滤掉近三分之二,更何况是小猫的叫声?

视线里,只有汇集成溪的雨水在玻璃窗上放肆地冲刷着,别说是一只猫,就算一只鸟都没有立足之地。

“咳咳”,铁兰的轻咳声响了。

我急速转身,他正站在鹦鹉前面,双手托着它,眉皱得紧紧的,双眼完全睁开,放射出灼灼闪烁的光芒。

工作间的门四敞大开,叶溪安稳地平躺在椅子上,已经香甜地睡了过去,雷雨闪电,一点都没有影响到她。

“猫来了吗?这一次真的来了?”铁兰举起手,把鹦鹉放回横梁上。

“没有猫,大概是我的幻听吧?”我举起手,自嘲地摇着头笑起来。

房间里光线黯淡,但铁兰并没有要开灯的意思,旁若无人地盯着自己的鹦鹉。他把右手食指伸向鹦鹉,那只鸟立刻抬起右爪,抓在那只白金指环上,就像人类彼此握着手交流一般。

刚才的鹦鹉怪叫声来得太突然,我觉得自己并没有确切听到猫叫声,那一瞬间,只是下意识地想起了在司徒开长街惨死时的情景。当时对面的屋顶上,的确卧着一只黑猫,过后无情也证实了这一点。

假如猫叫声是来自室内,唯一的可能途径就是大厦的空调管道。

这个房间里有两个空调出风口,左侧套间和右侧工作间里应该各有一个,包括外面接待室里的一个,都有可能成为流浪猫们出入的通道。

“贵客到,沏茶;贵客到,沏茶……”鹦鹉已经冷静下来,开始重复着无意义的日常用语。

“铁大师,刚才什么都没有——”我觉得有必要向他解释一下,毕竟他出现时,那只鹦鹉被狼狈地倒悬着,至少我有看护不力之嫌。

铁兰温柔地爱抚着鹦鹉的头顶,像是慈父对待自己的孩子一般,等到鹦鹉收回了爪子,他才转身,压低了声音向着我:“它不会说谎,特别是最后一句话。如果没有这句话,我就不会花那么大的价钱把它请回来了。”

他变得脸色铁青,牙齿紧咬着,如临大敌。

“那本册子,你看过了吗?”他向茶几上点了点下巴。

我点点头,雨声渐渐小了,这块云团来得快,去得更快,整个降雨过程,只持续了不到二十分钟。玻璃窗上的雨水仍在横流,外面的阳光却已经迅速蔓延开来,恢复了原先晴空万里的景色。

“港岛原先有位著名的阴阳师,名叫‘鬼手达’,最擅长捉拿灵猫成精后的妖怪。他的身边,除了宝剑、符咒、火焰喷射器之外,还有第四种宝贝,也是最关键的一种,就是一只鹦鹉——”铁兰的语气越来越诡异。

在小册子的最后,的确记录着阴阳师鬼手达的真实事迹,对那只名为“神箭”的鹦鹉也有过简单的描述。

“鬼手达三年前就已经死了,他的故事,都成了缥缈荒诞的传说。铁大师,难道你认为这只鹦鹉会跟当年跟随他的那只,有某种联系?”

港岛的几家电影公司,都曾以“鬼手达捉妖”的主题,发行过脍炙人口的鬼片,在亚洲华语院线的销路极好,并且“鬼手达”三个字在笃信鬼神的人群中,具有很高的号召力,犹如华人世界里威望最高的“龙虎山张天师”一样。

“岂止是有联系,我能够确信,它就是神箭,那只懂得捉鬼降妖的神鸟。”铁兰冷静地笑了。

我忽然觉得有必要重新认识铁兰,他不仅仅是港岛最著名的解梦大师,更有可能是异术界的高手。当然,圆梦本来就是异术的一种,都有超越于平凡世界的一面。

“所以,它预感到有危险,就一定不会错,不过现在,危险已经解除了。”铁兰对鹦鹉的信赖程度,让我觉得惊诧莫名。

“铁大师,难道你也以为刚刚确实有只猫出现过?”再次向窗外望去,我发现这间办公室的左右两侧十米之内,根本没有可供动物落脚之处,无法想像那只猫曾经在这里停留过。

毕竟是几十层高的摩天大楼,猫科动物不是敏捷的飞鸟,要想攀缘到这个位置,除非是出现了奇迹。

“不是猫,而是猫界的幽灵。”铁兰喃喃地低声自语,走到茶几旁,按下遥控器,房间里的大灯亮了,一片灯火通明。

“幽灵?怎么讲?”我继续追问。

在到达铁兰的办公室之前,我曾两度感受过来自黑猫的威胁,一次是在狄薇的宿舍露台上,一次则是昨天司徒开惨死之后。那种突然出现的诡异黑猫,的确像是被幽灵附体了一样,而且当我接触到它们阴森森的目光时,总会有遍体生寒的紧张感,仿佛自己的身后正蹲伏着一只利爪锐齿的猛虎,随时都会张着血盆大口跳出来。

铁兰跌坐在沙发里,目光只落在鹦鹉身上,忽然顾左右而言其他:“小沈,还记不记得我们两个的第一次见面,我又想旧话重提了,你的意思呢?”

茶已经凉了,但他仍然吝惜不已地将所有残茶倒进嘴里,一滴都不浪费。

我耸耸肩膀,就近在沙发扶手上坐下,淡淡地一笑:“该说的,一年前就已经说了。”

铁兰猛的皱眉:“小沈,你真是固执,好多年轻人哭着喊着要拜我为师,做牛做马都愿意,只求继承‘解梦大师’这个称号。你倒好,三番两次给你机会,却毫不动心,难道你是嫌我法力不够?”

谈及“旧话重提”,事情要追溯到一年前的春天,我出诊到港岛某富商的少奶奶家,孕妇的胎气极度虚弱,应该属于母体自身体质不良,间接导致了胎儿供血、供氧不足,如果不及时使用药物辅助,让母体短时间内补钙、补血、补气,则母子都会相当危险。

当时,铁兰也恰好在场,他从孕妇连续做过的噩梦里,判断对方是近期内接连做了十几起亏心事,幽魂缠身,邪气压顶,所以才会从心到神,全部过劳。他的建议是散财、静养、补德,而不必服用任何药物。

作为富商的知交好友,他的话,对那一家人有绝对的权威性,所以大家把我的话当成了耳边风,直到孕妇在体虚、脾虚、胆虚的严重虚脱情况下,造成了胎儿间歇性窒息,幸好及时醒悟,在我的指导下,进入港岛中医大学附属医院潜心调养,终于化险为夷。

那件事,让我和铁兰不打不相识,成了无话不谈的忘年交。

拜不拜师,跟他的法力无关,只取决于我的生活准则。

沈家祖训上有这样一条:父即是师,师即是父。沈家子孙,叛门即是叛家,必受千刀万剐凌迟而死。

“铁大师,外电报道,港岛年轻人的智慧正在以每年百分之三十的幅度迅速提高,那么多青年才俊,尽可以仔细挑选,悉心培养,岂不比我这种性格懒散的人更容易调教?”

我知道,他接待病人的所有资料,全部储藏在工作间的笔记本电脑里,从不开放给外人阅览。所以,我必须找机会进去,找到属于方星的那一部分。

铁兰长叹:“小沈,你真是个怪人,别人梦寐以求的东西摆在你面前,你却一点都不动心。你知不知道出现在叶小姐梦里的是谁?想知道吗?”他伸手指向工作间的门,神情似笑非笑。

门紧闭着,看来叶溪还得长长地睡上一觉,直到催眠术的威力散去。

“是谁?”这个答案,我是替小北询问的。

铁兰高深莫测地笑了笑,缓缓摇头:“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你又不是我的弟子。”

我大笑着摇头:“铁大师,我明白那是你的商业秘密,基于一个圆梦师的职业操守,你不可能将每个人的梦境透露给不相关的人。所以,这个问题我们不必在讨论下去了。”

铁兰被激怒了,急促地起身,在我面前来回踱步,喉咙里气咻咻地猛烈喘着,像是有人在猛力拉扯着一个快要坏掉的风箱,斑白的胡子也飘动不停。

“小沈,成为我的弟子,百利而无一害。我不明白,你怎么会固执到根本不听人劝的地步?你自己再好好考虑一下,我去卫生间,半小时后回来,希望能听到你改变主意的好消息。”他猛地拉开门,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办公室的门再度悄然关闭,我在第一时间按了茶几下的遥控器,工作间的门立刻缓缓拉开。

“贵客到,沏茶;贵客到,沏茶……”鹦鹉有气无力地重复着,刚才的一场虚惊,大概也让它的精力耗费了不少。

我迅速闪进了工作间,在一团漆黑的环境里,白色躺椅上的叶溪显得格外突出,像是整齐地摆在祭台上的贡品。这种奇怪的念头一闪而过,我一步跨到写字台前,双手已经利索地套好了纤薄型塑胶手套。

那台笔记本电脑开着,标题为“梦境叙述记录”的那个文档也处于打开的状态。

最上面一行的病人名称栏,填写着叶溪的名字,但后面的记录一片空白。向下一行,赫然是方星的名字,完全在我意料之中。

我推动鼠标,让与方星有关的记录平铺在显示屏上,随即从西装内袋里取出一只火柴盒大小的微型数码相机,连续快速拍摄着。方星的梦很长,屏幕先后向下滚动了六次,拍了四十几张,才全部完成。

房间里非常安静,我甚至顾不得分析监控系统到底安装在哪里,只是凭着记忆,迅速将电脑恢复原状,然后悄然退出。

这次行动,耗时约四分钟,有了那些照片,就一定能分析出方星的异常举动到底为了什么。我断定她与达措灵童之间,会有某种奇特的关联,按照铁兰的理论,从她最近做过的梦,就能分析出她潜意识里在想什么。

鹦鹉沉默地歪着头站在架子上,再也没了开口说话的兴致。

我继续翻阅那本册子,这才发现,虽然名为《港岛妖异录》,其实却是一本鬼手达降妖捉怪的日记簿。

几乎所有的格式都是某年某月某日某处发现黑猫作怪,然后他就带齐所有的工具出发,到达事发地点,布下符箓大阵,带着神箭谨慎埋伏,直到妖怪出现,突然冲杀出来,凭借符咒、喷火器的力量,把猫妖烧成灰烬。

细数下来,鬼手达十年多的捉妖生涯里,消灭了大小黑猫近四百只,无一不是能够变化隐形的怪猫。这些近乎成精的怪猫们,大多以猎杀流浪狗、动物园里的鸟类和大型超级市场里的海洋活鱼为食,选择的隐身处也是城市里的地下道、废弃仓库或者是刚刚落成还没有人入住的空闲大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