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拖着天衣有缝后退,一直到了直升机前,才低声告诉他:“小天,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你最好赶快离开,回你的‘零谷’去,江湖不是那么好玩的,随时都会送命。”

唐枪那样的高手都死了,可见这件事有多么诡秘复杂,根本不是一个人、一派人马能够左右的。既然美国军方已经插手,再停留下去,只会把自己陷入泥潭里。我不但要天衣有缝离开,自己跟方星也会第一时间全身而退。

“可是,戈兰斯基不是好好地站在那里吗?还有,猎命师本菲萨是驰誉江湖三十年的高手,他能够举手之间射杀吸血鬼和幽灵蝙蝠,这些都是真实发生过的。我想,咱们跟他们在一起,总归是安全的吧?”

天衣有缝缩了缩脖子,试图跟我争辩。

“他们安全,并不代表我们就安全。”方星已经醒来,适时地领会了我的意思。

“方小姐说得对,他们能够保证自身安全,但却永远不会保证我们的安全。小天,你不是江湖人,不懂得江湖上那些尔虞我诈的事,还当我是朋友的话,就听话回去,并且绝对不要跟戈兰斯基这一类人交往,听明白了吗?”我不得不把话说得更透彻一些。

天衣有缝翻了翻白眼,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他不好吗?年轻有为,待人热情,而且神通广大,跟五角大楼和总统府的幕僚们有很深的交情。南哥,你一直鼓励我要走出来,多跟高水平的人交往,我和他在一起,岂不正是照你的话去做?”

他在美国这几年,诡辩的水平高了许多,根本不明白我的意思。

“沈先生,在说什么呢?如此神秘?”戈兰斯基在远处叫我,并且热情地挥着手臂,完全把自己当成了好客的主人。

我一下子明白过来,几乎跟方星异口同声地低叹:“窃听器?”

方星伸手在天衣有缝后颈上一摸,“嗤”的冷笑一声:“很好,想得真是周到。”

天衣有缝莫名其妙,抖了抖身子,怫然大叫:“喂喂,你干什么?”

方星收回右手,指尖上已经多了两枚花生米大小的窃听单元,跟我对视了一眼,毫不客气地捻碎在掌心里。

我知道,戈兰斯基企图掌控一切,把每一个人的言谈都置于监听之下。这一点,让我更加意识到情况的危险性。

“小天,不管你怎么想,二十四小时内,你必须离开伊拉克,听到了吗?”我按住天衣有缝的肩膀,不容置疑地逼近他的鼻尖。

天衣有缝嘟嘟囔囔地叫唤了两声,勉强点头:“好吧好吧,我听你的,谁叫你对我有恩。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咱们这一次可以两顶了吧?以后谁也不欠谁的,你也别跟我老爸老妈一样,天天管我、啰嗦我。”

“沈先生?”戈兰斯基大步走过来,左手不动声色地拢在耳朵上。

方星又是一声冷笑:“嘿嘿,听不到我们说话了?笨猪!”她也是玩弄窃听器的大行家,在这一点上,戈兰斯基肯定不是她的对手。

“呜嗷——”杀人兽的叫声远远地传来,又暴躁无比地向四面震荡传出,与本菲萨的啸声融为一体,逐渐变得高亢而充满霸气。隐隐约约的,那地洞里也传来了几百只杀人兽此起彼伏的怪叫声,听起来令人不寒而栗。

方星变了脸色,低声骂道:“妖邪术士,竟然跟怪物息息相通了!如果由这种邪教人物与军方联手,伊拉克就永无宁日了。”

她虽然是黑道神偷,但却是以正派人物自居的,而华裔江湖中,自古正邪不能两立,无怪乎她有些焦躁起来。

“可以了,走。”本菲萨欣喜地叫起来,放开了杀人兽的爪子。

戈兰斯基立刻大声下令:“全体人员登机,五分钟后撤退。”他顾不得向我们这边走,迅速奔向另一架直升机。

切尼率人把铁索牢牢地扣在直升机的底部挂钩上,所有人登机,螺旋桨轧轧转动声响成了一片。

我和方星坐在一起,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逃生洞口,潜意识中生怕再有杀人兽跳跃上来。这片土地上已经埋葬了太多无辜的生命,再多加一条,都是人类最大的悲哀。

直升机腾空后,缓缓旋身,向着东南方向飞去,下面的废墟也渐渐变小了。

方星长出了一口气,靠在我肩膀上,默默无语。

十分钟后,废墟方向连续传来巨大的爆炸声,几股沙尘飞扬起来。

“放心,它们都被封闭在下面了,不会再出来杀人。”切尼黑着脸,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身边所有情绪低沉的士兵听的。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向并行的那架飞机望去,都明白就算鬼墓下的杀人兽都死光了,世界上至少还存在另外一只,就在我们的身边。

不知什么时候,方星和我的手已经紧紧地握在了一起。我们是同生共死过的朋友,彼此间的感情比起在港岛的初遇来,深厚了不知几千倍。

“希望戈兰斯基的试验能在安全状态下进行,我看过梁举惨死时的新闻图片,真不想看到他变为第二个梁举。”为了避开切尼等人的监听,方星是用中文和我交谈的。

我忽然感到一阵欣慰:“方小姐,你也觉得梁举的死与猫科杀人兽有关联?但你有没有想过,出生于鬼墓下的怪物怎么会突然在港岛出现?”总算有人与我见识相同,而且最为欣喜的是,这个人就是方星。

“请叫我方星就好了,我们之间——”她倦意沉沉地笑了。

“那么,叫我沈南,我们不必再那样客气了。”我接下她的话头,直呼姓名,是朋友间最该做到的。

方星一笑:“那么,从此以后,我们算是最要好的朋友了,不再相互欺骗。而且,我们还得联手去偷‘碧血灵环’,对不对?”提到一个“偷”字,她仿佛有了精神,挺身坐直,微皱着眉,“沈南,回港岛后,我会召集同行里的几名高手一起参与行动。以老龙别墅里的森严戒备,硬闯肯定不行,只能智取。”

上一次我们的计划还没有展开,已经被萨坎纳教的人给破坏掉,白白浪费了时间,不得不说是一次失败的策划。

我点点头:“最好的办法,是我先进入那地方,大家里应外合、随机应变。你可能注意到,任一师的武功深不可测,并且眼力非常狠辣,一有什么风吹草动的,首先就瞒不过他的眼睛。”

要在老龙巢穴里动手脚,不是件容易事,行动之前做再多的复杂准备都是毫不过份的。

“我一直都在怀疑,司徒开的死就是老龙的主使,你以为呢?”方星向舷窗外张望了一眼,猝然低声惊呼,“呀,你看,疯人镇又出事了!”

我转脸望去,飞机恰好飞抵疯人镇绿洲上空,下面除了灰乎乎的灌木丛和草房外,突然出现了一大片亮晶晶的东西,应该是涌出来的地下水。

“降低飞行高度,盘旋飞行。”切尼立即下达了命令。

直升机降低高度后,地面上的情况越来越清楚,的确是出现了地下水激烈喷涌的景象。飞机刚刚划了一个圈,疯人镇已经淹没在水里,而水势一直向四面漫延着,根本没有减弱的迹象。

“这个入口毁掉了,真是可惜。”方星低语着,看来是对红龙的宝藏依旧念念不忘。

当飞机继续前进时,疯人镇上的水面宽度已达三公里,灌木丛和草屋全部消失,水面上只看见剧烈翻涌的浪花。

鬼墓下的结构相当复杂,我引爆了黎文政预先埋伏的炸弹,带来的后果无法估量,而且此举并没有消灭多少杀人兽,反而引起了怪物的全体出动。一想到这一点,我便觉得自己做得有些不够恰当。

再有一点,藏宝库爆炸和切尼的二次引爆,对这一范围内的地质造成了严重的破坏,这才导致了地下水失控的局面。幸好,此地非常荒凉,不会殃及无辜。

飞机盘旋爬升,朝着巴格达方向飞去,一小时后,在一个巨大农庄中央的简易停机坪上落下来。农庄非常安静,四面的房子刚刚重新休憩过,用坚固的钢筋混凝土结构代替了沙漠里最常见的草房。

“沈先生,请下来吧?”戈兰斯基第一个跑过来,替我打开舱门。

“为什么到这里来?能不能先把我们送往巴格达,乘坐班机回港岛去?”我看出方星的焦灼,替她说出了心里话。

“飞机还要执行军事任务,我们必须在这里停留一晚,不好意思。”戈兰斯基满脸都是歉意的微笑。天色慢慢昏暗下来,停机坪上的航行指示灯亮了,把农庄的夜晚一下子照得通明,也令那只关在铁笼里的杀人兽躁动不安地低吼着。

我牵着方星的手下了飞机,大口呼吸着沙漠夜晚的清凉空气。

“不管对方说什么,我们今晚必须住在一起,以免再起变化。”方星很警惕,目光始终在追逐着戈兰斯基的脚步。我们两个心里想的,往往惊人的一致,我也觉察到戈兰斯基的安排有些怪异。

此地距离巴格达城中心仅有五十公里,飞机仅须飞行二十多分钟便到,他的借口非常勉强。

“我明白,不过,延长跟他们在一起的时间,也许能帮助咱们揭开鬼墓的秘密,对不对?你不觉得,唐枪烧毁了那册子的行径太出乎意料了?”我比方星想得更长远一些,因为唐枪和无情都算是我的朋友。朋友死了,我总得探求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来,以求下半生的心安。

在我的极力坚持下,天衣有缝随直升机一起离开,返回巴格达军方基地,然后会转机回美国去。我费了很大力气才让他明白,现在大家所处的是一个凶险万状的死亡漩涡,能躲多远就躲多远,千万别试图参与进来。

小天还是个孩子,前途远大,不可限量。我希望他能把自己的聪明才智用到促进人类进步的电脑网络上去,而不是与戈兰斯基、本菲萨这样的异术界大人物厮混,最终不明就里地便丢了性命。

切尼带领着三十余名队员住进外围的房子里,并且在农庄四角高耸的瞭望台上布下了流动岗哨,一切都是按照严格的战斗状态进行。

我和方星住在停机坪北面的一个房间里,而戈兰斯基和本菲萨住进了西面一个高大的车库里,那个装着怪兽的铁笼也一并运了进去。

晚餐很丰盛,但我食不知味,只是胡乱地填饱了肚子,仰躺在一张老式沙发上,闭目休息。房间里只有一张床,自然应该让给方星使用。

我虽然闭着眼,但满脑子里浮现的是本菲萨按住杀人兽爪子的那一幕:“他懂兽语,能够跟杀人兽交流,这一点从最后他们相和着长啸可见一斑。这可真就糟糕了,能与野兽交流的,必定自身存在兽性,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比那杀人兽更可怕——”

再往深处想,我的后背上开始渗出涔涔的冷汗,浑身变得黏腻腻的,难受之极。

“啪”的一声,方星关了灯,房间里立刻陷入了黑暗。

她没有回床上去休息,而是站在门口,从门缝里向西面张望着。

“本菲萨的行动很古怪,我猜,他是想从杀人兽的思想中攫取什么,你说呢?”她的声音出现在黑暗里。

我“嗯”了一声,杀人兽是具有一定思想意识的,否则也不会与巫师和睦相处。当我重新想起二次进入藏宝库那一幕时,心头忽然一亮,腾的坐起来。

“鬼羽族——方星,巫师是鬼羽族的人,她能与怪物交流沟通,而所有的怪物恰恰是在鬼墓里产生的。所以,只需懂得鬼羽族的语言,就能跟它们联络,而无需兽语。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我急促地说了一大段,心情变得非常激动,等到闭嘴时,房间里立刻沉寂下来,仿佛我们眼前刚刚出现的光明,又一下子消失掉了。

“明白。”方星只回答了两个字,随即反问,“那又代表什么?本菲萨是成名已久的欧洲人,绝不会是鬼羽族的后代。就算他们双方都能与怪物交流,也说明不了任何问题。沈南,我们目前是被彻彻底底地蒙在鼓里,除了走一步看一步之外,毫无办法。”

她靠在门边,专注地向外窥探着,对我的话没有太兴奋的反应。

“秘密就在杀人兽身上,这才是最关键的问题。方星,我想说的是,弄清杀人兽的来龙去脉,也就知道了红龙的所有秘密。还记得藏宝库里箱子上那些封条吗?上面的那句话证明宝藏已经不属于红龙所有,至少在名义上,他已经把宝藏献给了某个人或者某位神祇,借此换取了一些东西。那么,宝藏献给谁?杀人兽、所罗门王、被绑起来塞进铜瓶的怪物还是那绝美的女人?方星,你的‘天心通’呢?还能不能奏效,看那密室里到底——”

我的脑子乱了,一阵剧烈的头痛袭上来,两侧太阳穴仿佛要瞬间炸裂一样。

“哦——不好……”方星也惊叫着抱住了自己的头,无力地蹲下来,背靠门框,痛苦地呻吟着。

我跳下沙发,强忍头痛,跨到她的身边,用力拉她起来。

“我的头好痛,像是有人伸手进来,要攫走什么东西似的。沈南,我们……我们到床上去,调集全身的内力护体,快去,快去……”她跌跌撞撞地向前走,鞋子都来不及脱,一步跨上床去,立即盘膝打坐,右手上翻,护住头顶涌泉穴,左手横在丹田位置,紧紧地咬着牙,喉咙里发出一阵阵抑制不住的呻吟声。

我没有随她上床,从门缝里向外望去,西边那大车库里的灯光非常耀眼,从车库顶上的两扇天窗里一直射向天空。

这种突如其来的痛苦真的如方星所说,像是有人把手伸进了我的脑袋里,不停地翻翻检检着。

“是‘读心术’或者‘剜心术’而已,原来戈兰斯基留住我们,只不过是想看看咱们隐瞒了那些资料。不过,以这种态度做事,真的是太小看我们的华人异术了。”我禁不住冷笑出声,再次印证了戈兰斯基的满脸微笑后面隐藏的是一颗什么样的黑心。

“沈南,对方的力量太强大了,我们得暂避一时,不能硬碰硬地反击。他们养精蓄锐了好几天,甚至有可能服用了‘火罂粟’之类的兴奋剂来提升功力,你我不是他们的对手,哦呀……”方星断断续续地说完,痛得浑身发抖,声音也颤巍巍的,如同断弦乱拨。

我走近床前,伸出右掌按在方星后背,缓缓地将内力注入她体内。

如果戈兰斯基能把话挑明,大家坐下来谈,或许我会告诉他鬼墓内部发生的全部事情。红龙与美国人的恩怨已经成了世界级的巨人对抗,没有什么正义与邪恶的分别,一切以成败论英雄罢了。我对宝藏和政治都不感兴趣,只是感激戈兰斯基带来的陆战队员援手,才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现在,他用这种诡谲的手段算计我们,永远别想让我有合作的态度。

方星的颤抖慢慢减轻,最终吐出一口闷气,缓缓地垂下双掌,交叠在膝盖上。

“没事了吧?”我关切地问,同时感到偷袭而来的神秘力量已经消失。

“好多了,谢谢。”她抹掉了额头上的冷汗,双眼在黑暗中闪闪发亮。

“有没有兴趣去看看本菲萨在做什么?”我已经适应了房间里的黑暗。如果不给戈兰斯基一点教训,只怕他永远不知道华裔人物的厉害。

方星想了想,忽然转到了另外一个话题:“据说,红龙被捕的时候,很多军事专家怀疑他是故意暴露行踪的,用一个早就暴露的对讲机频段与属下联络。他那么老奸巨猾,而身边紧随的三大智囊又是山地战、运动战、游击战的绝对大行家,根本不可能犯这种低级错误,对不对?”

我知道方星说的每一句话都有深意,不会是消磨时间的闲聊,立刻跟上她的思路:“对,正因为如此,军事观察家们才怀疑他是有意自首。之前有确切的消息称,红龙已经与阿富汗游击队取得联系,要进入地形复杂的山区,跟海军陆战队展开旷日持久的山地战。这是巴格达攻陷后最大的一个疑点,已经被载入史册。”

红龙的政治作风只能以“强悍”二字来概括,唯有如此,才会令五角大楼官员们的怒气日益升级,发誓要把红龙揪下总统宝座,臣服在美国人的脚下。按照正常思维来说,他没有自首的理由,只会让这场战争无休止地拖延下去,让伊拉克变成第二个越南战场,给美国人准备好第二次滑铁卢之败。

就在红龙被捕之前,全球几个主要的反美国家甚至做好了替红龙宣传的舆论准备,把他称为“阿拉伯世界的英雄”。

“如果是我,就会在安排好一切后事之后,才会昂然自首。当然,我得确信自己的被捕能让美国人付出更大的代价,从某种意义上说,自首,只是诱饵,让敌人以为彻底取得了战争的胜利,放松警惕,我安排下的力量可以趁机复苏,准备卷土重来。沈南,如果叶溪在这里就好了,她是联合国军事观察专家,一定能理顺这些乱麻一样的关系。现在,你不是想去给戈兰斯基一点颜色看看吗?我们走——”

方星弹身而起,豪气万丈地挽住了我的胳膊。

我的手刚刚握住门把手,外面猛然传来一声刺耳的尖啸,连绵不绝,瞬间传遍了农庄附近的旷野。

“是杀人兽——不不,不是,而是另一种声音,好像是沙漠里的野狼?”方星侧着耳朵谛听,但叫声只响过一次,几秒钟内便悄无声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