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衣有缝的脸比以前白了很多,而且气色不错,鼻梁上架着的那副方框眼镜的档次也提高了数倍。除此之外,仍旧是原先那个邋邋遢遢的小天,气质神情没有任何改变。

他跳起来,狠狠地抱住我,双拳猛烈地擂着我的后背,激动万分地大叫着:“南哥万岁!南哥万岁!听降魔手跟猎命师说起鬼墓下的凶险,我以为这一次你肯定要被猫妖活吃了,他奶奶的,你对我的大恩还没有报,怎么可以就这么死呢?我早想好了,如果切尼他们这票笨蛋救不了你上来,我先干掉他们,给你陪葬——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天衣有缝语无伦次地又哭又笑,鼻涕眼泪抹了我满身,浑然不顾他身后那两人脸上的笑意。

那两个人给我的印象非常古怪,包括他们的眼神与站立姿势,都透着一股阴森森的邪气。

年轻的那个双手结印横在胸前,手背上各刺着一柄金色的五股叉,叉尖上各穿着一颗白色骷髅。他的腕上戴的不是手表,而是两串微缩过的骷髅头,每一颗都有乒乓球大小。

老一点的那个,脸色非常晦暗,两只眼睛黑漆漆的,几乎看不到白眼珠的存在。他身上披着一件厚重的黑色长袍,长袍的下摆上绣着一连串骷髅骨架,但每一个骨架上连接着的却是一个美女的头颅。

方星的食指在我掌心里动了动,极其迅速地写了几个汉字。

我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表示已经明白她的意思。

我们所处的位置是沙漠里的一个废墟,四周断垣连绵,恰好挡住了风沙。

此时,切尼等人正在向那个通道里垂下成束的烈性炸药包,准备毁灭通道。可惜,他们并没有意识到封闭通道正是一种姑息养奸的措施,怪物们并不会因为久居地下而自动灭亡。恰恰相反,那种环境会令它们一代一代繁殖进化,成为无法想像的更强大怪物。将来总有一天,它们还会出现在人类世界里,变成比巨型定时炸弹更强大的危险因素。

如此辛苦地运送炸药下去,倒不如采用水源投毒的办法,永绝后患。

“沈先生,久仰你的大名,我是戈兰斯基。”那年轻人的蓝眼睛里放射出自信傲慢的光彩,大步走近,向我伸出手来。

方星在我手心里写下的正是“冰岛降魔手”几个字,而这位名字普普通通的年轻人却是北欧人民的骄傲,因为有他,才令“冰岛”这个北欧小国,成为全球异术界人士景仰的圣地。

据异术界的内行排名榜显示,“冰岛降魔手”戈兰斯基的声势和人气每年都有明显爬升,正在向异术界的全球五十高手名人堂进军。

天衣有缝胡乱擦了把脸,回头向我介绍:“喏,这位是我的好朋友戈兰斯基,你们通过电话的。那一位,是戈兰斯基专程从罗马梵蒂冈请来的,大猎命师本菲萨。”

我与戈兰斯基握手时,感受到对方掌心里洋溢着无穷无尽的热力,双方手指一沾,马上便礼貌地分开。资料报道,戈兰斯基精通西洋剑术和北欧的“桃桩镇魂术”,与华裔的异术师截然不同。

至于猎命师本菲萨,则是梵蒂冈的著名人物,对于欧洲中世纪的吸血鬼和黑巫术有相当深的研究,曾被意大利总统奉为上宾。这两个人的身份决定了他们赶到这里来的目的绝不仅仅是救人,而是另有隐情。

天衣有缝终归是年轻,对这些江湖上的尔虞我诈并不了解。

本菲萨没有赶过来与我握手,只是学着中国人的江湖礼节,双手一拱:“沈先生,辛苦了。”他的目光非常深邃,我跟他只对视了一秒钟,便觉得自己看到的仿佛是两泓无敌幽潭,一不小心就会失足滑落进去。

废墟之外,停着两架黑鹰直升机,其中一架的螺旋桨一直都在轧轧转动着,保持随时起飞的状态。

天衣有缝报功似的告诉我:“你是‘零谷’看上的高手,所以上面有专人打通了美军驻巴格达的军事基地,派了两架飞机与三个小分队第一时间赶往这里,务必要把你救出来。唐枪自以为聪明,但他的行踪早在军方的掌控之中,就算他能偷什么东西出来,也早晚落进美国人手里。”

方星环顾四周,眉头一皱:“三个小分队?其它的人呢?为什么只有切尼的人在这里?”

两架黑鹰直升机足以装得下三十余人,而我们所见的却不超过十名军人。

天衣有缝哈哈大笑,挥手指向废墟边缘:“戈兰斯基很小心,要他们埋伏在外围充当警戒,提防沙漠悍匪的突袭。其实,在这片大沙漠里,一切都笼罩在通讯卫星的‘天眼’监控下,就算有黑道上的人想接近,也讨不了好去。”

废墟断垣后面,果真有全副武装的美军士兵偶尔露出头来,向这边张望着。

方星紧张地掠了掠头发,低声向我说:“沈先生,有点不对劲,好像美国人有新的计划了。”

我明白她的意思,并且看到切尼正在带人将一个四米见方的钢筋笼子罩在我们逃命的那个洞口上,笼子的底部钢筋网已经抽开,完全是一幅捕捉猛兽的架势。洞口之下只有猫科杀人兽,原来美国人的真实目的,就是要抓一只那种怪物回去。

“教授,一切准备完毕。”切尼向戈兰斯基汇报,他手下的人把一根细长的钢索挂在笼子上,只等猛兽入笼,然后便扯动笼子,离开那洞口。

“得手之后,立刻实施爆炸,把剩余的怪物永远地留在下面。”戈兰斯基冷静地吩咐着,抱着胳膊走近笼子,缓缓地抚摸着那些大拇指粗细的钢筋栅栏。

美国人向来以“喜欢异想天开”出名,我在逃亡过程中就绝对没有想到这一点,只是觉得留这种凶猛怪物在世界上,是对人类生存的严峻考验。作为超级大国中的佼佼者,美国人对于新技术的研究从没停止过,已经超越别国同行二百年之多。这种所谓“新技术”,肯定是将生化武器、火药武器包括在内的。

“什么都不要管了,我们撤离。”我拉起方星的手,示意她不要开口。

既然军方已经插手,我们根本没必要再趟浑水,直接撤出去就好了。我知道方星很疲惫,想找个地方供她好好睡一觉。

“南哥、方小姐,去飞机上吧,我有最新的布兰妮单曲放给你们听!”天衣有缝所关心的问题总是远离现实尘嚣,不食人间烟火似的。别人在这里严阵以待捕捉怪兽,而他却只惦记着性感歌星的甜美嗓音。

我们三个离开废墟,上了那架静止的直升机。戈兰斯基和本菲萨傲然站在笼子侧面十步之外,冷静地等待着不速之客的来临。

“关于军方的行动,你知道多少?小天,现在咱们不要开玩笑,是很紧急的正事。”鬼墓下的伊拉克士兵早已死于黎文政之手,现在那个“特洛伊木马”计划已经彻底毁灭,不必担心细节曝光了。

我开始对戈兰斯基的捕捉计划感到担心,其实他根本不了解那些猫科杀人兽的恐怖之处。鬼墓中的一切,没有亲身经历的人是无法体会的。

“我其实什么都不知道,上周打电话去你家,关伯说你跟方小姐到伊拉克鬼墓来了。戈兰斯基对你很关心,马上联络巴格达美军基地的朋友,密切注意鬼墓这边的情况。通讯卫星已经收录到了疯人镇发生过的一切,当流沙爆发时,戈兰斯基便得到了特批权,带领三个小分队赶到这边来。我很担心你,就从‘零谷’飞过来,参与了营救行动。”

天衣有缝不再嬉笑,认认真真地回答了我的问题。

方星立即插嘴:“那么,美国人早就发现鬼墓下的秘密了?”

天衣有缝摇摇头:“我不知道,对于政治和鬼神,我同样敬而远之。”

我悲哀地长叹:“很有可能,以美国人现在的通讯控制能力,伊拉克人怎么可能是其对手?只不过目前美国人需要维持巴格达的局势稳定,还没有余力对付待在地下的人罢了。也许是巧合吧,黎文政单枪匹马毁灭了鬼墓,岂非正好是帮了海军陆战队的忙?无声无息地便将红龙的余部一起消灭。”

任何人、任何势力、任何国家企图与美国对抗,都无一例外地在这个太平洋东岸的超级大国面前碰壁,最终以血的教训证明自己的无能。

机舱里悬挂着四块超大型液晶屏幕,依次显现的是瀑布、五重鬼楼正面、湖面、逃生洞口四个地方的画面。很显然,是切尼在下面放置了无线摄录设备,能够及时地掌握所有情况。

“这些黑乎乎的家伙好像蛮有趣的,是出自于普通家猫的变异品种吗?”天衣有缝伸指弹了弹第二块屏幕,一大群杀人兽正在钻入立柱下面压着的地宫里去。

我希望唐枪会没事,他这种顶级盗墓者,总是能够在没有路的地方自己开一条路出来,等别人以为他身处绝地时,本身早就幡然脱困,悠然自得。

“喔,来了来了,南哥,有一只怪物已经爬到了逃生通道的一半,很快就能出来。”天衣有缝兴高采烈地大叫着,抄起座位旁边的一支冲锋枪,显出跃跃欲试的样子。他天生喜欢新鲜玩具,这次一定也是把杀人兽当成了可以逗弄戏耍的玩具。

我夺下他手里的枪:“那是一只杀人兽,不是动物园里的驯化动物,要命的话,绝对不要靠近它。”

如果他能意识到杀人兽的脚爪有多锋利,就不会感到丝毫兴奋了。

美国人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曾做过很多生物武器试验,虽然极力封杀消息,但仍有一些被异国间谍刺探到。我怀疑戈兰斯基捕捉杀人兽的目的,大概是与生物武器有关。他的正常身份是江湖游侠、异术界高手,但在这个世界上,一个人往往有几重身份,能够轻易拿到美军基地特批令的,其另一重身份必定非常复杂。

直觉上,我认为这种计划未必能成功,因为现代化战争的发展日新月异,这种所谓的“生物武器”需要一个极其缓慢的培育过程,三年五年内根本看不到成效,必将会被五角大楼抛弃。

那只屏幕上,显现出了一只杀人兽飞快地以洞壁上的凹凸点为支撑上行,比人类的动作起码要快上两倍,而且不必借助于任何绳索。

切尼突然打了一声口哨,紧跟着,那只杀人兽从空口里飞跃上来,一头撞上了钢筋笼的顶部。笼子一震,但切尼的手下立刻拖着铁索向西面猛跑,把杀人兽脱离洞口,笼子的底部钢筋栅栏也自动复位,捕捉计划算是大功告成。

“这么顺利?我靠,连我也能搞定啊,何必弄这么多人来,剑拔弩张的,吓都要把人吓死了!”天衣有缝继续发表着自己的感慨。

杀人兽发觉上了当,四只爪子同时透过栅栏,插入金黄色的沙地上。只是沙地没有丝毫的阻力,转眼间它就被脱离了井口十几米。

方星苦笑:“是咱们太笨还是太没有战斗经验了?他竟然能这么容易得手?”

整个捕捉过程历时三分半钟,那怪物甚至来不及抵抗,便成了美国人的战利品。这是一只成年的杀人兽,它正躬起身子,血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群拖着铁索的士兵,喉咙里不停地发出压抑不住的愤怒嘶吼。

天衣有缝再也按捺不住,嗖的一声跃出机舱,根本不顾我的阻拦,举着一只数码相机向笼子跑去。

“在他眼中,落网的杀人兽就像一只玩具熊,对不对?”方星疲惫地长叹,脸色苍白如纸。她深深地倚在座位里,沉沉地打了个哈欠,眼皮都快抬不起来了。

“可是,我们都知道,那是目前所见的最危险敌人,难以驯化。美国人的如意算盘,只怕又要落空了。”我对那些总喜欢异想天开的科学家们并没有好感,他们在实验室里推断出来的创造性结论,往往毫无实用价值。

“沈先生,还是省省心,别管太多了。我们两个能逃出来,得多谢美国人的关照,从这一方面来说,我祝愿他们能够心想事成,揭示杀人兽的成长秘密……”她喃喃自语着,闭上眼睛,迅速地睡了过去。

我找到一张军毯,替她盖在腿上,不顾满身的疲累,跳下飞机,追赶天衣有缝。

“切尼,叫你的人准备撤离吧!”戈兰斯基大声发号施令,这让我更加怀疑他的真实身份。

在五角大楼的价值观念里,奉行“欢迎江湖大人物加入”的原则,只要是黑道上的出名人物,都能凭以往的功绩从五角大楼换取一定的职务和美金,这跟演艺圈里“演而优则唱”是一个道理。

切尼等人正在试着把那笼子拖向另一架直升机,其中一个士兵靠得笼子过近,正在弯腰搬走挡在笼子前的一块石头。“呜嗷”一声,蓄势待发的杀人兽陡然向前一冲,狠狠地撞在笼子一侧,闪电般探出爪子,抓在那士兵的左肋下。

我此时刚刚走到切尼身边,几乎不假思索地抓住他肩上的突击步枪,向着笼子狠狠地连续两个点射。子弹击中了钢筋栅栏,溅出一长串灿烂的火花,但却对救援那无辜的士兵毫无用处。

拖着绳索的七名士兵同时举枪,近在咫尺地向杀人兽形成了夹攻态势。

海军陆战队的核心思想便是“团结协作”这四个字,教官们恨不得把这条原则写入每个队员的脑子里,要他们永远记住。正是因为这一原则,陆战队才能在各个大洲、六十多个国家的内战、外战中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切尼挣脱我,大步奔跑到笼子侧面五步之外,枪口死死地指向杀人兽的头顶。

这时候,只要一声令下,怪物便会被射成蜂窝,这也正是我愿意看到的结果。

那被袭的士兵早就痛得昏迷过去,被杀人兽的左爪狠狠地箍在笼子上,下半身瞬间被鲜血濡湿。

切尼的右掌举过头顶,准备发出射击手势,戈兰斯基蓦的大叫:“不许开枪,所有人听着,不许开枪,务必要保证这只怪物毫发无损地活着离开。”

所有的队员变得面无表情,只是死死地抱着枪,瞄着那杀人兽。

切尼愣了愣,缓缓地放下自己的右掌,低声喝令:“全体,放下枪,等候命令。”他率先垂下了枪口,其余的士兵也谨遵命令,默默地放弃了进攻的打算。

在战场上,士兵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我又一次见识到了海军陆战队铁一般的纪律,就算见到朝夕相处的战友即将命丧怪物爪下,也会对上司的命令一丝不苟地执行。

“嘿嚯——”本菲萨双臂一震,飞跃到笼子前面,左手轻轻地搭在杀人兽爪子上,立刻便沾染了那士兵的血。

“大家退后,猎命师会解决一切,全部退后。”戈兰斯基又一次下令。

一阵风吹过来,浓浓的血腥气立刻充盈了整片废墟,守护在外围的士兵如临大敌般严阵以待,枪口一致对准废墟内部。我甚至怀疑一旦局面失控,他们会毫不客气地开枪,将处在包围圈里的所有不安定因素全部消灭。

夕阳正在缓缓垂下,西天的晚霞被渲染上一层又一层瑰丽的金边。对于向往大漠风情的游人来说,这将是最美的一幕,可以激发吟游诗人的浅唱或者低咏,他们谁都不会想到此刻的大漠深处,竟然蕴藏着如此沉重的杀机。

“啪啪啪”,天衣有缝不停地拍摄着,根本不管现场气氛如何。这就是他,一个无视人间万象冷暖的天才,一个毫不遵循常人思维的怪人,也许只有这种人,才会在某个领域内成为出类拔萃的大人物。

本菲萨的另一只手轻拍着铁笼,嘴里轻轻叫了几声,如同夜枭悲号。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他身上,现在还能沉得住气的只有我和戈兰斯基两个人了。他脸上一直带着淡淡的微笑,仿佛只是在观看一幕有趣的恐怖电影。

我听说过本菲萨的很多传奇故事,那些资料经常被港岛的报纸副刊引用,把他与华裔异术界里的龙虎山术士、茅山术高手相提并论。当然,媒体方面善于以讹传讹,这些文章的可信性总会大打折扣。

杀人兽忽然倒退了一步,缓缓地放开了那士兵。

本菲萨又在笼子上轻击了一掌,突地仰天长啸,发出与杀人兽相同的“呜嗷呜嗷”的吼叫声。

戈兰斯基挥手示意,切尼等人迅速把伤者拖走,实施紧急治疗。那士兵的身体绝对已经残废,下半生只能在病床上度过了。

天衣有缝拍够了照片,回到我身边来,脸色有些不太好看:“南哥,这东西的威力真是惊人,如果鬼墓下面那几百只一起爬上来的话,伊拉克就要变成地狱世界了。”

他的话只是戏言,不过想想也的确可怕,就算军队能在短时间内组织起有效的捕杀行动,也必定要付出惨痛的代价。幸好,那通道极其狭窄,只要实施爆破,杀人兽就会被永远地囚禁于地下。

“教授,可以离开了。”切尼的表情冷硬得像一块铁板。

戈兰斯基微一沉吟,低声呼唤本菲萨:“大师,咱们先撤离这里,好不好?”他对后者非常恭敬,开口时不但面带微笑,而且谦恭地弯着腰,语气柔和之极。

“再给我几分钟,情况好像不是太好呢!”本菲萨暴躁地摇摇头。

“怎么?难道这东西不是你想要的那种?”戈兰斯基紧张起来。

本菲萨再次摇头,戈兰斯基不再开口,默默地站在原地,凝视着对方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