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唐考吃惊地看着远处长跪于地的宇文时,丁岚正骂骂咧咧地在路边花坛上刮掉粘在鞋底上的一层厚厚烂泥。两人都是好晴不爱雨的性子,忍受了一夜暴风雨的呼啸,清晨见太阳出来了,就从宿舍里跑出来享受阳光,晃悠着一直走到行人稀少的博物馆旁。
“老师,你这是在做什么?”唐考顾不上提醒还在折腾新皮鞋的丁岚,快步向宇文跑去。
面无表情的宇文并未理睬唐考,只是对着那片焦土连磕了三个头,便毅然站起身来。
“哇!昨晚上打的是什么雷啊?怎么有这么大的威力?啧啧……”丁岚沿着大道跟了过来,望着两侧被烧焦的残存树桩,他忍不住发出一阵惊叹。
“昨夜,无为子道长舍身与柏叶伸宏对决,驾鹤西去了。”宇文语气平静地说道,脸上已看不到初时的悲痛。
“不会吧!”唐考与丁岚同时发出一声惊呼。
宇文抬手一指焦土的中央,默不作声地走到一旁。心如明镜的两个年轻人看着地上那块人形的光斑,昨夜发生了什么,自然也能猜出七八分,二人不禁若有所思地低下了头。
突然,唐考象是想起了什么,大步奔向路旁站在树下的宇文,口中有些焦急地叫道:“老师,既然无为子老先生与柏叶同归于尽,那柏叶手中的邪兵也收回了吗?”
宇文脸上神情遽然一震,目光直愣愣地看着距离自己脚边不远的一块泥地,沉声答道:“可惜前辈功亏一篑,还是让柏叶逃脱了。”
唐考一愣,顺着宇文的目光望去,大道旁被雨水浸润的稀湿泥地上留下了一条深深的痕迹,泥痕中部的泥土仿佛被重物推压过,与两旁的浮土相比压实了不少,而两旁的浮土边缘则是一些凌乱不堪的印记,一部分仿佛是用脚蹬出的浅坑,另一部分看上去就象是人的掌印——有人曾经从这里爬过!
这条爬行的痕迹一直延续到转往大操场方向的岔路上,除了岔路的水泥路面上遗留了一点黑色稀泥,就再也没有留下更多的踪迹线索。唐考不由得咋舌,承受了这样威力巨大的雷击,柏叶还能挣扎着从这里爬行遁去,难道他真是金刚不坏之身?
宇文抬头望了一眼头上树冠的空洞,微微叹息,说了一句唐考和丁岚都听不太懂的话:“前辈,你既然一直教导我不要屈服天意,为何你最终还是被无谓的誓言所拘缚?”
方欣有一个别人都不知道的生活习惯,那就是在每个有温暖阳光的周末早晨,带着一块胶麻质地的方垫到逸夫楼后面安静的空地上练习瑜伽,这种环保而又不张扬的健身方式一直是方欣保持苗条身材的绝招。但在今天,逸夫楼后座平日难得有人经过的空地上来了一个不速之客,确切地说,是一个奄奄一息的家伙。
当方欣看见自己熟悉的那片空地中央趴着一个上身赤裸不知死活的男人时,吓得手上的瑜伽垫都掉在了地上,若不是那人艰难地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只怕方欣早就一溜烟跑远了。
虽然那人的脸上一片乌黑,方欣还是一眼就认出他是柏叶伸宏。
“救救我……”柏叶的声音极其虚弱。
“你……你怎么弄成这样了?我马上打电话叫救护车!”方欣着急地一摸身上,才发觉自己换了运动服,没把手机带出来。
“不要叫救护车……”柏叶勉力支撑着想从地上爬起来,可他用尽全力也不过只是翻了个身,变为仰面朝天地躺在地上。
直到柏叶翻过身来,方欣才看清了他身上的伤势。只见柏叶胸前有一个巨大黑色印记,似乎是严重灼伤留下的,这黑印从胸腹之间呈枝蔓状向外扩散开来,那些宛如蛛网般细密的烧伤一直延伸到柏叶的四肢关节,所过之处皮肉焦黑外翻,就好像有一团烈火从他的体内往外喷吐燃烧。
“水……给我……水!”柏叶的目光突然落在方欣手上。方欣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带来的半瓶矿泉水,赶紧蹲下身子,把瑜伽垫折叠成一个长方块,塞到柏叶脑袋下做枕头,又将水瓶递到了柏叶唇边。
柏叶勉强灌下两口矿泉水,说话总算利索了一些:“昨天晚上,我被雷击中了。”
“被雷击了还不叫救护车?”方欣眉毛一竖,立马站起身来要走。
“别!”柏叶拉住了方欣的裤脚,“你……你真的愿意救我?”
方欣愣了一下,神情间微微有些犹豫,可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柏叶眼中有不易察觉的微光闪过,他轻声说道:“不用叫救护车,你只要不惊动别人,把我送回留学生宿舍就可以了。”
“可这里距离留学生楼还有好长一截路,不找别人帮忙,我怎么把你送回去啊?而且你现在这个样子,无论谁看见都会被吓到。”方欣为难地说道。
柏叶看了看自己的身上,上身完全赤裸自然不必说,腿上穿的牛仔裤也已经被烧坏大半,只能勉强遮体。他有些羞愧地蜷缩了一下身体,说道:“你可以用自行车搭我回去……如果能再帮我找一套衣服,那就更好了。”
方欣用力咬住下嘴唇,露出一排洁白细密的贝齿,神情严肃地沉吟良久,终于下定决心说道:“好,你等着!”说完,她便快步跑开了。
柏叶吃力地扭转头,目光一直追随着方欣,直到她匀称美丽的背影从视线中完全消失。
方欣一口气跑回女生寝室,打算找同寝的同学借辆自行车,不知为什么,她并没有打算将发现受伤的柏叶这件事告诉唐考。出于女性的直觉,她能感觉出唐考对柏叶的敌意,甚至也能隐隐察觉到宇文老师与柏叶的受伤有某种关联。现在只需给唐考打一个电话,男生们自然会知道如何处理这件事。可面对这个曾经救了自己一命,又一直对自己十分友好的日本人,方欣实在有些不忍心打那个电话。
“只要我现在救了他,从今以后就再也不欠他什么了,他下次再遇到什么事情,都与我无关……”方欣在心中暗暗念叨着,走进了宿舍大门。
“今天这么早就回来了?有个女生在楼上等你半天了!”突然从楼梯上下来的纪薇,挡住了方欣的去路。
“嗯?是谁呀?”方欣脸上微微一红,仿佛被人撞破了心中秘密。
“不认识,不是住我们这栋楼的,好像是个低年级的师妹。”纪薇耸了耸肩。
“你来得正好,自行车借我!”方欣把手伸到了好友面前。
“我正要骑车出去买东西呢!”纪薇嘟起嘴,不情愿地拿出了车钥匙。
“叫你男朋友载你出去吧!”方欣一把抓过钥匙,心急火燎地跑上了楼。
“这么着急干什么?芳心大动啊?”纪薇把双手拢在嘴边喊了一嗓子,见方欣回头瞪了她一眼,又嬉笑着跑开了。
刚转出三楼的楼梯间,方欣便看到张月晨正站在自己的寝室门前,“原来是你呀?找我有什么事情吗?”方欣有些心不在焉地打开寝室房门。
“我……”张月晨跟着方欣走进寝室,踌躇了半天,才说道:“我有要紧的事情想和你谈谈……”
“是和丁岚那家伙有关吗?”
“唔……也算是吧!”
方欣不禁皱了皱眉头,逸夫楼后面还躺着一个急需救助的伤者,她现在怎么会有心去听张月晨和丁岚那些风花雪月的争执?
“月晨,我现在手上有很麻烦的事情要处理,我们可不可以晚一点再谈关于丁岚的事?”方欣有些慌张地在自己床下的箱子里翻找东西,并没有抬眼去看张月晨。
“可是……”
“啊!找到了!”方欣从箱子里翻出一件皱巴巴的耐克男式运动装。这衣服本是唐考的,昨天方欣和唐考刚回到学校就下起了大雨,唐考便脱下身上的运动服,让方欣顶着衣服跑回了宿舍,方欣怕其他女生看见了笑话自己,便乘人不注意,将潮湿的衣服揉成一团藏在了床下,打算等哪天寝室里没人的时候再拿出来清洗。现在遇上柏叶这桩事,方欣一时间也顾不上许多,就把这件衣服给找了出来。
“呃……我现在马上要出去一下,你看我们能不能晚上再约个时间见面?”方欣一边说话,一边把运动服塞进一个大塑料袋里。
“好吧!”张月晨勉强地答应了。
正在此时,方欣床头的手机响了,“天哪!”方欣一拍脑袋,有些不耐烦地抓起了手机。
“喂……温雅老师?你好……宇文老师?我昨天就想找他的,但一直没找到……什么?想和我见面?可我现在有急事要出去啊!”方欣简直弄不明白,为什么今天所有人都找上了自己?就因为自己是一个小小的学生会干部?“……外文楼教工休息室……好……我一有时间就会过去的。”
挂掉电话,方欣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床上,那里还摆放着昨天买的几大包衣服。夜里下大雨,宇文老师也不知为何没来找她,方欣只好把这些衣服带回了寝室。难道温雅老师就是因为没有衣服穿才被困在教工休息室?方欣灵机一动,对张月晨招了招手。
“你认识外语系的温雅老师吗?”
张月晨点了点头。
“那正好,麻烦你帮我一个忙,把这几包衣服送到外文楼教工休息室去,交给温雅老师,别说是我交给你的,就说是宇文老师请你帮忙带去的。宇文老师你知道吗?你应该见过,就是高高瘦瘦的那个。”方欣把几包衣物收拾成一堆。
“我知道,我经常听丁岚说起他。”张月晨好像并不觉得这是个麻烦事,很主动地走过来提起了衣物。
“如果温雅老师问起其他什么事情,你说你都不知道就可以了。”方欣有点不放心,怕张月晨不注意说漏了嘴。
“没问题!我只管把东西送到,多余的话我就不说了。”张月晨答应得很干脆。
“太好了,真是太谢谢你了,晚上我们约时间见面吧。”方欣抬起手来做了个打电话的手势。
留学生楼前,有一个布满绿色植物的小型庭院,一辆女式自行车缓缓滑行而来,绕过庭院中心的小池塘,随着轻微的刹车声,在大门前停下了。一个蓝眼睛的瑞士留学生从楼里出来,正看见一身清爽运动装扮的方欣轻巧地从自行车上跳了下来,他不禁用欣赏的声调吹了声口哨,方欣则回与他一个友好的笑容。
老外被漂亮的方欣吸引住眼球,几乎没有注意到自行车后座上还坐着一个阴沉沉的柏叶。穿着运动服的柏叶把头埋得很低,并且将运动衣上附带的帽子也拉拢来戴上,从正面走过的人很难看清他的脸。
等那瑞士留学生走远之后,方欣才低声对柏叶说道:“下来吧。”
柏叶晃晃悠悠地将双脚落到地上,方欣刚将自行车推开,柏叶就一下失去了重心,他探手想去抓住自行车的后架,可抓了个空,又一次仰面朝天地摔倒在地上。
“你真的不用去医院?”方欣有些惊慌地扶起柏叶。
“想不到……这天雷竟然这么厉害……”柏叶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自言自语着,他摇了摇头,一咬牙,竟然借着方欣的手臂站了起来。
方欣奇怪地发现自己手臂上被柏叶抓住的地方就像靠上了一团火炭,一股炽热的灼烧感顺着手臂传递上来。她皱着眉头忍受着不适,将柏叶慢慢扶进了留学生楼。楼里没什么人,管理员也正在埋头抄写着什么,谁也没注意到有人进来了。
虚弱的柏叶似乎已经将说话的力气用在了脚下,他颤抖着手指,指了指一楼走廊尽头的房间,方欣会意,半扶半抬地将柏叶推到了门前。柏叶用脚去撩开搁在门前脚下擦鞋底的地毯垫,露出了一把房门钥匙。这种西方人藏钥匙的习惯,大概是柏叶向楼里的其他外国留学生学的吧。
进到门中,方欣立刻开始为留学生宿舍的装修与设施感到忿忿不平:“这也太豪华了吧?都快赶上星级宾馆的标间了!为什么我们中国学生住的宿舍就那么破啊?”
柏叶费劲地咧了咧嘴,算是笑了一下:“帮我把浴缸里放满水好吗?”
方欣小心地将柏叶扶到床上平躺,又去卫生间开水龙头放水。卫生间的门正对着大床,柏叶见方欣放出来的是热水,又哑着嗓子补充道:“只要冷水就行了。”方欣回头看了柏叶一眼,虽然心中疑惑不解,倒也依言照办。
不一会儿,浴缸中就蓄了满满一池冷水,方欣以为柏叶是要洗澡,关掉水阀正要出门回避,忽然柏叶叫了一声小心,方欣不由一怔,呆愣在卫生间的门外。
只听见“哗”地一声水响,一条半透明的水龙竟从浴缸内凌空而起,盘旋着从门内窜了出来,就势将躺在床上不能动弹的柏叶拦腰一卷!方欣吃惊地张大了嘴,眼睁睁看着这条水龙将柏叶拽进了浴缸,只在大床上留下一片湿漉漉的水痕。唐考曾经对方欣说过是一条水龙救了她的命,直到此时,方欣终于明白了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紧接着,卫生间里发出“砰”地一声巨响,声音之大,竟震得天花板上都掉下了白灰。远在大门边的管理员也被吓了一跳,慌不迭地去看留学生楼旁边的小锅炉房,还以为是烧热水的锅炉炸了。
一股炽热的水蒸气猛地从卫生间里涌了出来,瞬间充斥了整个房间,这股扑面而来的热浪又把惊魂未定的方欣吓得连退了好几步。足足过了三四分钟,白色雾气终于渐渐散去,房间内的摆设又逐渐变得清晰起来,方欣这才壮起胆子,探头去看卫生间里面的情况。
刚才还注满冷水的浴缸,现在竟然完全干涸了!不知柏叶是释放了什么能量,刹那间就将那缸冷水完全蒸发成了水汽。此刻的柏叶蜷躺在浴缸中,头搁在浴缸边缘,虽然仍是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但那双眼睛又恢复了从前的光芒。
“你……你没事吧?”从门边探出头来的方欣有些忐忑不安地问道。
“暂时没事了,我把被雷电劈中时硬冲入体内的热能全部释放出去了。”柏叶的声音又变得清亮起来。
“哦……那就好……”方欣的脑袋又从门边缩了回去。
“只可惜了我这块不动明王护心符……”柏叶发出一声轻叹,拉开运动服露出灼伤的胸膛,忽然,他忍住剧痛将拇指与食指插进胸前那块黑色的烧伤中,随着粗重的鼻息,柏叶居然从体内挖出一块已经被高温熔得走了形的黑色铁块,这不动明王护心符竟是用手术植入体内的!铁块厚度不过一指,熔化的边缘已经看不出它的本貌,只有中心部分隐约可辨识的不动尊刻像还可勉强显现当初的精美雕工。无为子的崩雷诀太过霸道,黑铁虽是从伤口内取出,却没有染上半点鲜血,只有几丝烧焦的皮肉沾在上面。血,早就蒸发了。
“无为子,你真不愧是五雷大法的传人,如果没有这不动明王护符,再加上十字枪隔离心火,我一定会与你一样,身承天雷,五内俱焚,整个身躯由内到外完全烧成灰烬。”回想起昨夜一役,柏叶仍是后怕不已。他若有所思地把玩着手中已成废铁的护心符,心中遽然涌起一阵强烈的挫败感,烦躁之下,随手便将那铁块扔进了垃圾筒。
眼见柏叶已无性命之忧,方欣不禁松了口气,自己总算是完成了一桩心事,她正想悄声离开,目光却被书桌前供奉的一柄武士刀所吸引住了。这柄刀上方的屋梁上特别安置了一盏射灯,明亮的灯光下,长刀漆黑的外鞘显现出龙鳞般的花纹,淡青色鲨皮包裹的刀柄有一种迷人的质感。方欣慢慢走到那柄刀前,忍不住伸出手指,轻轻抚摩了一下刀鞘。
“那是我父亲的遗物……”柏叶的声音突然从卫生间里传了出来。方欣触电般收回了手指,有些心虚地回头望去,可她发现在这个角度,柏叶应该是看不见自己的,他又怎么会知道自己触碰了刀呢?
“没关系,你可以随便观赏,不过要拔刀的话,请用刀架旁的葛麻巾托住刀锋,以免伤到自己。”柏叶又继续说道。
方欣并不想去拔出这柄长刀,她只是被这柄刀的华丽装饰迷住了。方欣轻轻将武士刀从刀架上托了起来,在灯光下细细观赏。看了一会儿,她发现那刀鞘靠近护手的这一端,刻着“二つ胴”的日文字样,并用金丝镶嵌其中。
“这刀鞘上刻的字是什么意思呢?刀的名字?”方欣有些好奇地问道。
“唔……那是‘裁断铭’,具体是什么意思,你不会想知道的。”柏叶答道。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想知道呢?说吧。”方欣最讨厌别人卖关子。
“二つ胴的意思,就是说这把刀经过了试斩测验,能够一刀斩断两具上下堆叠的尸体。”柏叶的声音十分平静。
“呃……”方欣忽然觉得心中一阵恶心,武士刀险些从手上滑落下去。
“我说你不会愿意知道吧,呵呵……”柏叶轻轻地笑了起来。
方欣忙不迭地将长刀放回刀架,她仿佛已经嗅到了刀上传来的血腥味。
“再怎么漂亮的刀,也只是凶器而已,我费了不少力气才把它带过边境。”说到这里,柏叶顿了一顿,“你也应该知道我将它带到中国的原因吧!”
“我要回去了,再见!”方欣已经隐约猜到柏叶要说什么,她不愿再听下去,慌忙打断柏叶,快步走到房门边开门辞别。
“方欣!谢谢你,你再也不欠我什么了……”柏叶的声音隔着一堵墙传了过来。
“是的,我不欠你什么了……”方欣喃喃地说道。
很快,柏叶听见“砰”地一声,房门被用力地关上了,他不禁长吁了一口气,缓缓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