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
这是他们来到天机的世界的第七个夜晚。
七天七夜。
七天不是七宗罪。
七夜不是七夜怪谈。
大本营。
“玉灵不见了!”
林君如惊恐地喊叫着,她的声音传遍了沉睡的别墅,也让顶顶和伊莲娜心跳加快。
几分钟前,她们依然守在飘满雪花的电视机前,也守在垂死挣扎的孙子楚床前。但玉灵下去准备晚餐已经很久了,怎么一直都没有她的动静?饥肠辘辘的林君入跑到底楼,却发现厨房里空空如也。她又到这栋房子的各个房间去找,也包括外面的小院子,每个角落都不见玉灵的踪影,倒是原本紧闭的铁门半开着。
二楼的卧室里,顶顶的脸色也变了:“她去哪儿了?”
“不知道啊!会不会是因为下午——电视机里放出来的画面,玉灵受不了我们的目光,就一个人逃了出去?”
伊莲娜立即摇摇头说:“不可能,现在晚上跑出去不是送死吗?”
“可她的性格虽然温顺,但也一定有倔强的一面,谁知道呢!”
“我们谁也没有骂她啊。”伊莲娜嘟起嘴巴,耸了耸肩膀说,“而且,对我们美国人来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就在她们为玉灵失踪而忐忑不安之时,电视机屏幕上的雪花突然消失了。
画面先是剧烈抖动了几下,然后变成一个长镜头,里面出现了许多人,背景则是现代的城市。所有人心里又是一惊,都把目光对准了屏幕。
顶顶按下遥控器,将电视机音量调到最大,尽管画面一切正常,但依然听不到任何声音。
画面里出现的都是中国人,还有繁体中文的商店招牌,他们背后是条街道,看起来很像是港台某地。
“台北!”
林君如骤然喊了出来,电视机里出现的街道,正是台北的忠孝东路,也是台北她最熟悉的地方,爸爸妈妈至今仍住在那条路上。
镜头沿着忠孝东路的人行道稳步推进,不少人从镜头面前匆匆而过,一直推到一栋大楼的底下。接着画面切换了一下,显然是由专业人士处理过的,镜头对准一对五十多岁的夫妇。
他们面对镜头都很激动,神情焦虑不安。尤其是那位大妈,眼眶都已经通红了,拿着手绢不停擦拭脸颊,简直已经泣不成声。她的先生接连说了不少话,像是对着镜头在控诉,但电视机始终是个哑巴,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
“天哪!”
林君如已缩到墙角去了,抱着自己的脑袋。
“你怎么了?”
顶顶走过去搂住了她,而林君如指着电视机说:“这是我的爸爸妈妈!”
伊莲娜和顶顶都被吓住了,居然在电视里看到了林君如的父母?两位老人身在台北忠孝东路,面对镜头接受采访,但情绪都非常悲伤,像遭遇了什么重大变故。
画面下方还出现了一行英文字幕——“Junru Lin parents”,意思就是“林君如的父母”!
没错,电视机里拍摄的地方,就是林君如在台北家的楼下,她的父母肯定在思念女儿,希望她能尽快回家。林君如也抑制不住难过,泪水冲出眼眶滑落在手背上。上次与父母团聚还是过年的时候,随后匆匆离开台北,坐春节包机飞到上海,算起来已有两百多天了!而最近一次和妈妈通电话,还是在整整一周之前,旅行团刚刚抵达清迈的时候。
在沉睡之城大本营里的人们,都被这行字幕吓傻了,这是什么电视节目啊?
“我认得这个频道!”伊莲娜指着电视画面的左上方,有一个奇特的龙形LOGO,“是美国一家很有名的卫星电视台。”
“看来我们所有人都上了电视。”顶顶理智地为大家分析起来,“一个中国旅行团在泰国北方旅途中失踪,至今音讯渺茫生死未卜,他们的家人都非常着急,都在想办法要找到我们。而我们国内的旅行社,驻曼谷的中国大使馆,包括刚刚政变的泰国政府,还有全国乃至全世界的媒体,他们仍然在关心着我们。我们现在看到的画面,就是这家美国的卫星电视台,专门去台北采访林君如的家人。他们一定也采访过我在北京的家人,还有伊莲娜你在美国的家人,总之我们的家人都被采访过了,我们并没有被世界遗忘掉,他们一定会来救援我们的。”
然而,她乐观的情绪并未感染到其他人,伊莲娜摇着头说:“可是,他们肯定不知道我们在哪里?如果能够找到这里的话,我们早就被救出去了。”
此刻,电视画面从台北切换到了演播室。女主播美丽端庄,年约三十岁许,长着一张中国人的面孔——她看起来有些眼熟,像是前几年国内蛮有名的女主持人,因为某桩绯闻而突然销声匿迹了。与她搭档的男主播在五十岁左右,典型的美国人相貌,看起来颇为严肃认真。而在右上角的小画面框里,则是刚刚采访林君如父母的镜头。男女主播先是念了一段稿子,然后相互说了几句,又对着镜头侃侃而谈,不时拧起眉毛表示关切,看来是一个新闻谈话节目。
“SHIT,怎么还是没有声音?”
电视机屏幕里的演播室,变成了哑剧表演的舞台。伊莲娜又折腾了一阵遥控器,但无论换到哪一个频道,出现的都是同一个画面,音响里也同样没有声音。
“真要命!”小画框里还是爸爸妈妈的镜头,林君如心想自己这下变成世界名人了,她心急如焚地喊道,“他们在说什么?说什么?是我们自己聋了吗?”
“你别着急,冷静一点。”顶顶抓着她的肩膀,把她拉到了小沙发上,“有越多的人关注我们,就意味着获救的机率越大。”
回到电视画面,镜头再一次切换,这下伊莲娜一眼就认了出来——洛杉矶!
在天使之城洛杉矶的街头,主持人正在随即采访路人,镜头抓住了一个黑人妇女,虽然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十有八九是关于他们旅行团的事情。黑人妇女还挺有镜头感的,滔滔不绝地说了一长串话。伊莲娜拼命地想看出口型,但还是一点都没看明白。
接着,镜头又瞄准一对白人老年夫妇,他们看起来有些羞涩,只是匆匆地说了两句话,就摇摇头告辞离开了。随后主持人自己面对镜头,抓着标有龙形LOGO的话筒,眉飞色舞地大说了一通。
画面又切回到了演播室,仍是一男一女两个主播,不过那个男的更像是节目嘉宾。女主播嘴皮子动了几下,镜头被切换到棚里,有个大学教授模样的男子,摆出一副权威面孔对镜头说话,下面打出一行英文字幕,果然是哈佛大学研究现代传播的某某著名教授。随即镜头又被切到另一个棚,这里出来一个华裔的中年女性,又对镜头大说了一通,下面的英文字幕说明是美国西部某州新当选的华裔女州长。
正当大家对这“无声电影”陷于绝望之际,突然听到一阵震耳欲聋的声音——刚才她们把声音调到了最高,电视机里果然有声音了!没有人想去调低音量,都全神贯注地听着电视机音箱。
然而,电视机里放出的是新闻节目的背景音乐。画面变成巴勒斯坦和以色列的景象,一个新闻主播正用美式英语播报巴以谈判的最新进展。
“我们的节目过去了!”
伊莲娜听得清清楚楚,美国主播嘴里说的每一句话,怎么一到关键时刻就换成其他新闻了呢?当然,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人,除了娱乐与八卦之外,更关心战争与灾难,而不是他们这些普通人。
电视机的声响让整栋房子微微颤抖,就连躺在床上的活死人孙子楚,也被惊醒发出一阵轻轻的哀嚎。
顶顶拿起遥控器,想要看看其他的频道,没想到一按下去,电视机干脆变成了黑屏!
这下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三个女人睁大了眼睛,立刻重新按起遥控器,可还是没有任何反应。伊莲娜连续按着电视机下面的钮,也没有让电视机亮起来。突然,她想起下午在该死的医院,密室里的那台电视机——她立即尖叫着躲得远远的,生怕这家伙也发生爆炸。
“别害怕!”
顶顶又来安抚伊莲娜了,其实她自己心里也七上八下。
“不要把它关掉。”林君如狠狠地盯着电视机,仿佛面对一个强有力的情敌,“画面还会再出现的。”
现在,留给她们的只有等待,等待太平间里的血清,等待演播室中的声音,等待命运的审判之日。
夜,七点。
天空已是深黑色了,满天浓云再也无法看到,只有凄凉的山风席卷而来,夹带着零星的雨点,抽打到小枝苍白的脸上。
她低头冲过细雨组成的幕墙,手里提着一个大纸袋子,里面装满了各种袋装食物。在空无一人的街道尽头,耸立着并不高大的南明医院,被雨夜昏暗的路灯照耀着,勾勒出黑色的冰冷轮廓,举头仰望只感到威严与阴森。
十几分钟前,在急诊室里休息的叶萧感到饥饿难耐,她便跑出医院去寻找两个人的晚餐。叶萧再不会像押解囚犯一样牢牢看住她了——他明白自己看不住这个女孩,她就像指间飘过的风,越是想要把她抓得紧,就越是容易伤到自己。
但这股风再也不会吹走了。
她跑到附近街道上的超市里,拿了整整一大袋的食品,还有未过保质期的饮料,连明日的早餐和午餐都一并解决了。
赶回医院的路上已下起小雨,乌黑的天空不知预示着什么?偌大的城市依然安静地沉睡,或许今夜将大难临头?
顶着雨跑进医院的大门,背后已沁出一层汗水,其实今天她也累得够呛,从清晨冒着生命危险逃出大本营——其实原来就是她家,到上午生死时速的追逐,又遭遇城市中的野象群,再到下午神秘黑衣人的出现,以及体育场里的危机时刻。在这短暂的十几个小时里,她仿佛成了电影的女主角,而导演则是隐藏在地底的死神。
回到静谧的急诊室里,叶萧仍赤裸着半个身子,安静地躺在担架床上,乍一看如同抢救失败的死者。她拿出食物放在他身边,轻声说:“我回来了。”
眼皮微微跳了几下,死者从沉睡的世界里复活了,叶萧睁开迷糊的双眼,用了一分多钟才回过神来,磕磕绊绊地说:“小……枝……”
“是!”她的心也悬了起来:“你脑子又糊涂了?”
叶萧从担架上直起身子,猛摇了摇头说:“不,我已经清醒了,什么都没忘记!哎呀,我真的好饿啊!”
“快点吃!”
她将“晚餐”递给了叶萧,虽然这些一年前真空包装的食物,吃起来索然无味又没什么营养,但对筋疲力尽又饥肠辘辘的叶萧来说,简直就是五星级酒店里的美味。
两人很快吃完这顿医院餐,小枝却感到有些不对:“奇怪,‘天神’到哪里去了?”
叶萧这才发现狼狗“天神”不见了,摸着头说:“你出去的时候,我一直躺在这睡觉,不知道它什么时候跑的。”
小枝到急诊室门口望了望,这条走廊里异常昏暗,什么都看不清楚,无奈地摇摇头说:“算了,它已在这座无人的城市里生活了一年,也许已经习惯了独来独往。”
“别多想了,我看得出‘天神’非常忠诚,它会回到你身边的。”但叶萧又拧起了眉头,恢复了警官的职业天性,“不过,你刚才说它已经在这里待了一年,也就是说这最近的一年来,这里只有动物没有人?”
女孩苦笑了一声,又显得少年老成起来:“是的,你没发现这个天机的世界,若没有我们存在的话,早已经成为了‘动物世界’。”
没错,从路上遇到的山魈,到城市里的狼狗“天神”,再到水库中的食人鱼,直至吸血蝙蝠,吃人的鳄鱼潭,神秘的白猫,“鬼美人”蝴蝶,游荡的野象群,最后是身藏剧毒的鱼……
地上跑的,天上飞的,水里游的,海陆空齐全了,果真是个标准的“动物世界”。
“但你说一年前南明城遭遇的灾难,除了令人全身腐烂而死的病毒之外,还有就是发狂的动物攻击人类——那些可怕的动物到哪里去了?”
“我猜想是它们自相残杀而亡了吧?何况这些动物本身也感染上了病毒,很快就会自己毒发而死的,一年的时间足够它们死光的了。”
叶萧深思片刻,点头说:“可惜,人类的生命是最脆弱的,我们挨不了那么长的时间,所以要么死亡,要么消失——”
“你在故意套我的话吗?”
她对“消失”这两个字格外敏感,“大空城之夜”的真相如何?这个只有二十岁的女孩,对此依旧讳莫如深,守口如瓶。
“你是这么想的吗?看来你还是时时对我防范有加,我不想再问你什么了,因为我不愿意做你的玩物。”
看来叶萧已经全都想明白了,从答应为她完成三件事起,自己就已陷入了她编织的陷阱,没必要再往墓穴里头跳了。
“不,不是,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样。”她悲伤地低下头,又变回小女生的模样,遭遇了天大的委屈似的,“我不是魔鬼,也不是间谍,更不是凶手,我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无论她怎么变化表情和模样,无论是像纯洁的爱丽斯?还是邪恶的洛丽塔?抑或无辜的聂小倩?叶萧都再也不会相信她了,这才是最致命的伤害。
但她却无法自我辩护,只能别过头去说:“你,迟早会明白的。”
“明白什么?不可泄漏的天机?”
“是。”
小枝的眼神又恢复了冷漠,单纯的一个字让她变得更不可接近。叶萧冷冷注视她的双眼,暗暗揣摩她的心究竟藏在哪里?
南明医院急诊室的窗外,世界已然一团漆黑,雨点愈加密集地打在玻璃上,扫下一层厚厚的灰尘,如被玷污了的眼泪刷刷地流下。
整栋大楼都随着夜雨而哭泣,连同在这里消逝的灵魂们。叶萧靠着冰冷的白色墙壁,身上仍缠着许多纱布和护创膏,安静地听着窗外的雨声,如潮汐把自己推向最后时刻的沙滩。
“小时候喜欢看聊斋。”还是小枝打破了两个人之间的沉默,“最喜欢《罗刹海市》与《聂小倩》两个故事。”
“我也看过。”
当叶萧奇怪她为什么说起聊斋时,小枝托着下巴柔声说:“你觉得我像聂小倩吗?”
“那天夜里,在第一次抓住你的那间小屋,神秘的烛光笼罩着你全身,你用木梳掠过黑色的长发,给我的第一感觉就是聂小倩。”
“嗯,就连我自己都这么认为,我觉得小枝就是小倩,就像小说写的那样。”
小枝=小倩?
“可我们这不是在聊斋里,也不是在蒲松龄的清朝,而是在二十一世纪的沉睡之城,不可捉摸的天机的世界。”
他想要大声地对小枝叫嚷,可话到嘴边又轻了下去,或许是被雨夜的环境震慑住了,仿佛小倩即将在此地出没——古时兰若大多兼作停放未及下葬棺材的“义庄”,正与这间医院里的太平间相同。
“你害怕了?”
“不,我从不信鬼!”叶萧扬起下巴,强撑着说下去,“若真有鬼魂对我们作祟,也从来都没有人心里的鬼可怕——与其心中有鬼,不如书中有鬼!”
“那么你为什么会心存幻觉?”
“什么?”
他还没有听明白,但小枝立刻凌厉地问道:“你以为会在清迈遇到你的雪儿,这才是你参加这次旅行团的原因!或者说你梦想与死去的恋人重逢。”
“我——”
面对叶萧一时的语塞,她点点头继续道:“没错,你心里就是这么想的。尽管你明明知道人死不能复生的道理,尽管你也明白雪儿不可能再活过来了,但你仍然心存妄念,希望再见到雪儿一面,这才是你心底最大的欲望——见到自己深爱着的人。”
“是吗?”叶萧已被她连珠炮似的追问逼得无话可说,沉默了许久才答道,“也许,人生最大的恐惧,就是无法见到自己所爱的那个人。”
“其实那么多年来,你一直生活在恐惧之中,直到今天也无法摆脱。而你到泰国来的原因,也是为了摆脱你的恐惧,可你注定将要失败!”
“闭嘴!”
他终于忍无可忍了,但又摇摇头不知该如何反驳,或许小枝说的都是事实。
小枝叹息了一声不再说话,两人又僵持了好几分钟,直到一阵猛烈的犬吠,打破了雨夜医院的寂静。
“天神!”小枝兴奋地冲出急诊室,“‘天神’在叫我们,它还在医院里!”
同一时刻。
但见不到雨,也见不到夜,只有四面光滑的墙壁,还有幽暗的白色灯光,打在一张柔软的大沙发上。
沙发上躺着二十岁的玉灵,筒裙依旧包裹着她的身体,像安静的睡美人一般,但再也等不到吻醒她的王子。
她已昏睡了将近两个钟头,已经丢失了的意识深处,忽然感觉一丝微光,有人在呼唤她的名字——
“玉……灵……玉……灵……玉……灵……”
这是妈妈的声音!尽管只能从照片上认识妈妈,但在她沉睡的大脑里,仍然固执地相信是妈妈。
于是,她轻轻地抖动眼皮,再度回到天机的世界。
这是个四面封闭的房间,只有墙角摆着一张大沙发。她全身都倒在沙发上,胳膊和双腿依旧无力,胃里还有些轻微的难受。
这是怎么回事?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她好不容易才直起身子,却实在没有力气站起来,只能斜倚着沙发靠背,努力回想被打断的记忆。
是的,她记得下午在大本营里,二楼卧室该死的电视机,放出一段令自己极其难堪的画面。她趁着黄昏痛苦地躲到厨房里,却听到外面有人敲门,结果一打开门就失去了知觉。
接着就到了这个神秘的鬼地方,她试着喊了一声:“喂!有人吗?”
一分钟后房门缓缓打开,走进来一个修长的人影。
她警觉地往后一缩,但仍然不能起身逃跑。对方是个中国模样的男子,年纪大约有五十多岁,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那是她看不懂的阿玛尼牌子。
一个陌生人。
他渐渐向玉灵走近,白色的灯光照亮他的脸庞,看起来保养得还是不错——头发还是乌黑的,那张脸白皙而削瘦,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使得他气质出类拔萃,恐怕年轻时也是万人迷的帅哥,只有额头的皱纹泄露了他的年龄。
当男子的身影覆盖玉灵的脸庞,她战战兢兢地用中文问道:“你……是谁?”
“我是对你很重要的人。”
果然是一句标准的中文,他站定在沙发跟前,低头俯视玉灵的双眼,脸上看不到任何表情,惟有一双咄咄逼人的目光。
玉灵又往后缩了缩,似乎被他的眼神灼烧受伤了,但她又无力站起来逃跑,只能恐惧地低头道:“不要……请不要靠近我!”
“我不会吃了你的。”
他的声音柔和了下来,双眼却盯着玉灵的胸口不放,这让女孩更加害羞起来:“你要干什么?”
“能不能,给我看看你胸口的坠子?”
“坠子?”
玉灵低头看了看,不知这人动的什么脑筋,犹豫着将坠子摘了下来。
五十多岁的陌生男子,小心地接过她的坠子,打开那个鸡心状的小相框——是一张美丽女子的照片,容貌与玉灵酷似,她的名字叫兰那。
他仔仔细细地查看着坠子,甚至从口袋里掏出一副眼镜,戴上眼镜把它放到灯光下审视。就像在鉴定什么古董似的,足足花了两分多钟,又将目光投到兰那的照片上。
眼神剧烈闪烁了几下,又立即恢复了镇静,淡淡地问道:“这是谁的照片?”
“我的妈妈。”
“她叫什么名字?”
“兰那。”
他微微点了点头:“她现在哪里?”
“妈妈早就去世了,在我出生不久以后。”
这句话让男子停顿了许久,他转身在房间里徘徊了几步,方才低头道:“她是怎么死的?”
“那年村子里流行了瘟疫,我妈妈身体不好就染病死了。”
“是哪一年?”
“让我想想——”玉灵皱起眉毛想了片刻,“对了,是1988年,那年我只有三岁。”
他转过头来紧追不舍地问:“你的生日是几号?”
“与佛诞日是同一天——但我妈妈死得太早了,是村里的老人把我带大的。”
“这么说你是个孤儿?”
这句话勾起了她的痛楚,悲哀地点头道:“是的。”
“可怜的孩子。”
他伸手抚摸着玉灵的头发,这让她心里愈加得紧张,却又不知该如何反抗。
然后,他把镶嵌着兰那照片的坠子,塞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你要干什么?”她一下子担心起来,着急地喊道,“这是我的坠子!是我妈妈留给我的!快点还给我!”
但他不为所动地摇摇头说:“但这也是我的坠子。”
“你的?到了你的手里就是你的了吗?流氓!”
从小孤苦伶仃的玉灵,早就习惯了遭受各种委屈,但她无法容忍妈妈的坠子被夺走。因为这枚坠子在她的眼中,要比自己的生命更加宝贵。她积蓄全身的力量往前扑去,竟然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却被对方一把按回到沙发上。
“别乱动,孩子。”
这回他说的居然是泰国话,玉灵惊讶地坐在沙发上不动了,但她仍然执拗地说:“请把坠子还给我!求求你了!”
“我没有骗你,这确实是我的坠子。”他又停顿了一会儿,才大声地说:“是我把它送给你妈妈的。”
“什么?”
玉灵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他再度想要抚摸玉灵的头发,却被她愤怒地推开了。
“我再说一遍,这枚坠子是我送给你妈妈的。”
“你到底是谁?”
这个问题让他仰起头思考了许久,因为这个古老的问题,对我们每个人来说都是难解之谜。最终,他盯着玉灵的眼睛,怔怔地说——
“我是你的爸爸。”
……
小小的封闭的屋子里,空气刹那凝固成冰块,仿佛已沉默了几千年。
然而,玉灵绝望地摇了摇头——
“不,我没有爸爸。”
雨夜,七点半。
南明医院。
惨烈的狼狗嚎叫声,震撼了整座大楼,每一寸黑暗的楼道都在颤栗,似乎要把一年前的医生和病人们全部唤醒。
“天神”的狂吠声引出了小枝,她急切地冲出急诊室,循着声音向底楼的另一端走去。
“等一等我!”
叶萧也小心翼翼地跳下担架床,现在他已经可以自己走路了,伤势并没有伤筋动骨,那些皮肉伤也没什么感觉了。
他一路追到外面的走廊里,小枝这才回过头来:“你怎么出来了?”
“记住,晚上不能一个人乱跑。”
于是,两个人找到对面的走廊,幸好有几盏昏暗的廊灯。只见狼狗“天神”硕大的身躯,正对着一扇铁门狂叫不已——这正是太平间的大门。
“天神!”小枝跑到爱犬的身边,拍了拍它的后背说,“你原来在这里啊,发现了什么?”
狼狗叫得更加起劲了,还不停地用爪子拍打着铁门。想必它是在医院大楼里“检阅”了一番,却闻到太平间门口的味道不对,不单单是死人的气味,还有一个活人的气味,包括残留的火药气味。
“门里一定有什么蹊跷。”叶萧把弄了一下门把,“而且还被反锁住了。”
但这扇门被反锁了以后,只要在外面转动把手,就可以很轻松地打开。
他小心地打开铁门,除了一股寒意扑面而来,便是陈年累月的腐烂气味。
“啊,这里是太平间!不要进去了!”
小枝这才回想了起来,急忙将嘴巴鼻子蒙住了。
“不对,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也许又是警官的职业第六感,叶萧轻轻地走进太平间,双脚几乎立刻被冻住了。他发现墙边有几排大铁柜子,不需要再一一打开来检查了,他知道里面藏着的是什么。
一直走到太平间的最里面,却发现地上还半躺着一个人,再走近一看不仅目瞪口呆。
他看到了童建国!
第一个瞬间,叶萧停顿住了,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眼前这个五十七岁的男人,上午还在迫不及待地追杀自己,两个人几乎以命相搏,此刻却躺倒在太平间里——他的左臂上缠着绷带,裤子下半截被撕碎了,头发上结了一层薄薄的霜,面色铁青一动不动。
但是,叶萧的第二反应还是低下头,摸了摸童建国的鼻孔和脉搏,发现他还有微弱的呼吸。
“快点过来帮忙!”
回头往小枝招呼了一声,他明白自己刚刚受了伤,虚弱的体力搬不动壮硕的童建国。
“啊?”
她害怕地颤抖了一下,但看到狼狗“天神”无畏地跑在她前头,只能找来一张口罩蒙住嘴巴,大着胆子走进了太平间。
“怎么是他?”
小枝的脸色一眨眼就变了,这个奄奄一息的童建国,是旅行团里最最仇视她,也是最起劲的要审问她的人。
“别管那么多了,你没看到他快死了吗?先救人再说!”
他一手搭住了童建国的头,让小枝帮忙抬住他的脚。二十岁的女孩拧着眉毛,犹豫不决地抓起童建国的腿。
一个伤员,一个女孩,两个人都力量都不大,而童建国足有一百六十多斤,没抬出去几步就摔倒了。
这么一摔正好把童建国震醒了,恍惚地睁开眼睛却看到了叶萧。一开始还不明白什么意思,但求生的本能让他挣扎着站了起来。幸好刚才睡着的时间不长,要是再迟上一个钟头,恐怕就真的要成为太平间的僵尸了。
这下可以轻松许多了,叶萧一把架住他的胳膊,小枝也搀扶住他的另一边。但他们同时也非常小心,害怕童建国会突然恩将仇报,继续上午的仇恨和追杀。
也许长期低温使人迟钝,童建国根本没反应过来,被叶萧和小枝架出了太平间。
回到外面的走廊,温度迅速恢复正常,身体脱离了冰冻状态,童建国才清醒过来,挣扎着喊道:“怎么是你们?”
“混蛋!是我救了你!”
叶萧还对他上午的所作所为心有余悸,真恨不得再往他脸上痛打两拳。
“啊——”
童建国也不敢再多说话了,低头一看有条凶猛的狼狗。他的体力也非常虚弱,再加上左臂的枪伤,根本没有力气来反抗,只能像受伤的俘虏一样,被叶萧和小枝押送往急诊室。
三个人一条狗来到急诊室里,这下轮到童建国躺到病危担架上。还是叶萧的警惕心高,摸了摸童建国被撕碎的裤子,却发现那把手枪已经不见了。
“不要再费劲了,我现在身上没有武器。”
他疲倦地吐出一句话,身体还是感到很凉,毕竟在太平间里待了几个钟头。
“给他一杯热水。”
叶萧给小枝下了道命令,她只能极不情愿地去执行了。
狼狗“天神”虎视眈眈地盯着童建国,只要他稍微有些反抗的意思,就会冲上来咬几口。
他看到叶萧打着赤膊,头上和身上包扎着纱布,疑惑道:“怎么,你也受伤了?”
但叶萧指着他受伤的左臂,反问了一句:“你的胳膊怎么了?”
“阴沟里翻船了!”童建国接过小枝递来的热水,毫不客气地大口喝下,“这座城市里还有一个人,一个不为我们所知的人。”
“谁?”
他喘了几口粗气才说:“一个黑衣人。”
“是不是全身都是黑色的,三十多岁的说中文的男人?”
童建国很是吃惊:“你怎么知道?”
“下午,我已经和他交过手了。”
“该死的!”他满面羞愧地低头说,“他开枪打伤了我的胳膊,又把我关在了太平间里。”
“看来这里已完全超出了我们的预料。”
然后,叶萧把下午发生的事情,包括在警察局发现司机,旋即司机被黑衣人开枪打死,又与黑衣人发生枪战,全都事无巨细地告诉了童建国——但略去了小枝要他放走黑衣人的那一段。
小枝暗暗瞧着他的眼睛,两人彼此用眼神交流了两秒钟,看来叶萧还是在庇护着她。否则让童建国知道的话,必定对她火冒三丈,又要动刑讯逼供的脑筋了。
“他究竟是什么人?”
童建国沉思了片刻,其实以前他自己也做过这种角色,黑衣人不过是他年轻时候的翻版而已。
“说说你自己吧。”叶萧仍对他保持警惕,催问道,“你又遇到了什么?”
“好吧,看来我真的是老了。”
随即,童建国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通,从上午钱莫争在河边被大象踩死说起,接着孙子楚在大本营食物中毒,去医院寻找血清却让法国人亨利送了命,结果遇上绑架伊莲娜的黑衣人,最后便是受伤被囚禁在太平间里。
“孙子楚快死了?”叶萧这才有些着急,毕竟那个多嘴多舌的家伙,是他在旅行团里唯一的朋友,“鱼毒血清在哪里?”
“放心,我把它看得比我的命还重要——”他从怀里掏出贴着“Constantine血清(抗黑水鱼毒)”标签的瓶子,“孙子楚这个混蛋,你为什么不早点死,害得我在这里倒霉!”
叶萧小心地接过瓶子,看着标签心里有些感激,也许一开始就不该怀疑童建国,他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坏。其实,仔细想想童建国的所作所为,不都是在为整个旅行团卖命吗?
但他只能低声道:“谢谢你。”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童建国又瞥了小枝一眼,“上午,我差点把你们给杀了,你们一定非常恨我。现在我没有力气反抗了,你们随便怎么处置我吧。”
叶萧沉默了半分钟,忽然转头对小枝说:“给他检查一下胳膊的伤势,我觉得他需要换一条干净的绷带。”
“啊——”
“快一点!”
面对小枝犹豫的神情,叶萧使用了命令性的语言。她只得从命地靠近童建国,忐忑不安地解开缠在他左臂上的布条——虽然包扎得还算是不错,但毕竟是从裤子上撕下来的,本身就太不干净,很容易造成第二次细菌感染。
第一次看到枪伤的创口,肌肉组织像绽开的花,而子弹则隐藏在其中。小枝感到一阵恶心,童建国淡淡地说:“别害怕,小姑娘,这种伤对我来说是小意思。”
小枝硬着头皮端来碘酒,重新清洗处理了伤口,皮肤上还残留着火药碎屑,不时有鲜血流出来。她找来干净的绷带和纱布,咬着牙给他包扎起来,缠完后轻声说:“你胳膊里的子弹,需要做手术才能取出来。”
“谢谢。”童建国始终盯着她的双眼,仍然充满了怀疑和提防,“我明白,我是上过战场的人,自己会处理的。”
在小枝为他处理伤口的过程中,狼狗“天神”一直紧盯着他,鼻子不停地嗅着他的脚,这种威慑让人不寒而栗。
“天神!不要这样。”
她往后退了好几步,把“天神”也叫到自己身边,不要靠得童建国太近。
“哎,我还没有力气走路,你们赶快把血清带回去吧,不知道孙子楚现在死了没有。”
叶萧把血清瓶子捏在手中:“好的,那么你呢?”
“先不用管我,让我在这休息一会儿,我会自己回来找你们的。”说罢童建国又苦笑了一声,“我老了。”
他拧眉想了片刻说:“好,我替孙子楚谢谢你,你一个人在这里多小心了。”
“年轻人,你们路上也小心些,尤其要提防那个黑衣人。”
当他准备带着血清离开时,小枝突然提醒了他一句:“等一下,你就这么带着血清走了啊?”
“怎么了?”
“还要注射器呢!否则怎么把血清注入人体内呢?”
幸亏小枝是医生的女儿,她跑到走廊对面的房间里,找出几套干净的注射器,还有其他一些医用物品:“现在我们可以走了。”
叶萧准备辞别童建国时,忽然又想起一件事,转头问小枝:“我的手枪呢?”
“哦,我差点忘了!”
她刚从抽屉里取出手枪,就被叶萧一把夺了过去,同时瞄了一眼童建国,却发现他已躺着闭目养神了。
再检查一遍弹匣,里面还有十来发子弹,叶萧小心地把枪别在腰间,大步走出了急诊室,小枝和狼狗“天神”紧跟在他身后。
虽然头上和身上还有纱布,但已没什么不适感觉了,只是体力还未恢复好。他在底楼找到一套蓝色的衣裤,估计是医院的护理工作服,起码不至于光着上身出去。
穿上医院的工作服,叶萧走出阴森的大楼,外面的世界漆黑一团。雨势已渐渐变大,医院大门外溅满了水花,四处都是嘈杂的雨声,掩盖了沉睡之城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