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点01分。

冰火岛,密室。

我和慕容云坐在火山口上,十八分钟后,毁灭一切的火山就要爆发。

“大哥,兰陵王的面具根本就不存在,我生命中的神话也随之崩溃——而且,你真正爱的也始终是那个女人,人生对我而言已毫无意义!所以,我决定死在冰火岛上,让地球深处的炽热熔岩将我埋葬!你就算现在开枪打死我,我也绝不会反抗,只会感觉死在你的手中,是我最后也是最大的幸福。”

美少年微笑地看着我,却让我无力地放下枪,痴痴地摇头:“你何苦如此!”

“大哥,你现在如果走,或许还来得及,那艘船应该还停在岸边吧?火山爆发前的高温,会溶化附近许多冰山,航道将畅通无阻,你将在十分钟内远离冰火岛。”

“那么你呢?”

我不忍将他一个人抛弃,而他毅然决然地回答:“我将与这座小岛共存亡!”

“可是——”

“就要来不及了!”他重重推了我一把,竟将我顶到密室门口,“快点走吧!”

我颤抖着最后看了他美丽的脸庞一眼,轻轻说了一句:“若没有莫妮卡,恐怕我会留下和你在一起!”

说罢,我忍着眼泪冲出密室,跨过阿帕奇已经僵硬的尸体。

将慕容云一个人抛在后面,飞快地冲出别墅,却发现天空已被黑烟弥漫,四处都是浓烈的硫磺气味。雪花无法降落到地面,飘在半空就被蒸发。鞋底烫得不能走路,只能将外套脱下来绑在脚下,跌跌冲冲跑下悬崖。

虽然是冬天的冰海,却热得像在赤道,直到脱得只剩内衣。惊慌失措地拼命奔跑,深感大自然的可怕,在缭乱的有毒烟雾中,找到通往小岛彼端的道路。

几乎用不了两分钟,就跑到冰火岛的另一头——谢天谢地!那艘船还停在海中。

我拼命地挥手大喊,船上的人一定看得到。

果然,一艘小艇被放了下来,迅速开到岛的岸边,船员急得大声咒骂:“快点上来!你想要我们给你陪葬吗?”

来不及说谢谢了,我径直趟过海水跳上小艇——就连海水也快要烧开了!

小艇很快将我带到船上,焦急的船长一把将我提起来,大喝一声:“赶快开船逃命!”

眼睁睁看着冰火岛远去,孤岛已完全被浓烟笼罩,只剩下一团巨大的黑烟。地球深处的能量即将释放,彻底摧毁这座火山口的小岛。

船长下令以最高速度行驶,全体船员都面露恐惧,眼瞧世界末日来临。我给自己找了件大衣裹上,紧张地站在船尾回望。海面已经开始沸腾,许多海洋生物惊恐地跳出水面。我们的速度越来越快,刚才那些冰山已全部溶化,使得海平面升高许多。不再有迷宫般的危险航道,北大西洋一片开阔,只要笔直高速往前开去,只要抢在火山爆发之前。

大概已航行出去数公里,冰火岛的方向烟雾缭绕。突然,海面上爆发出巨大的水柱,紧接着无数黑色火焰,像上帝愤怒的双手擎起,灼热的红色熔岩猛烈喷发,几乎烧干附近的海水,变成几百条冲天飞龙,腾起至少数百米的高度。

火山爆发了!

仿佛原子弹爆炸的场面,仿佛毁灭世界的战争,从海底地壳直到大西洋海面,全在震耳欲聋的咆哮中颤抖。更多的火山灰遮天蔽日,船员们纷纷跪下祈祷,只有船长还在奋力驾船逃命。

15点19分。

火山引起巨大的海底地震,导致原本平静的海面上,掀起惊涛骇浪,但这反而加快了船只的速度。船长命令全体船员各就各位,在无数巨浪之间,我们就像脆弱的树叶,随时可能葬身海底。

已经完全看不出冰火岛了,只有无比壮观的火焰喷发,达倒数千米的高度,接着黑色烟雾形成的云层,就像一跟连接天地的巴比伦通天塔!

上帝的愤怒可以让通天塔倒塌,同样的愤怒也可以让通天塔建立,然后——再倒塌。

数十平方公里的海面上,全被火山灰笼罩,就像下起倾盆大雨,但落在脸上却是黑黑的——就像黑泽明电影《黑雨》描绘的广岛原子弹爆炸的情景。

站在甲板上太危险了,我被迫退到驾驶舱内,却被波浪颠得头晕眼花,忍不住大口呕吐起来。更多的火焰与红色熔岩从天空落下,砸在后面辽阔的海面上,若落到我们船上,势必燃烧甚至爆炸。

在与死神的赛跑中,船长终于赢得了胜利。我们离火山口越来越远,虽然船上已布满火山灰,却没有被火焰或岩石砸到。

一小时后,平安回到加拿大东部沿海某港口。

我又给船长加了五十万美元的酬劳,还给每名船员发了两万美元的红包。

随后,我坐上一辆包来的小型飞机,冒着漫天大雪与灰烟,飞往附近最大城市魁北克。抵达魁北克机场,才看到加拿大沿海火山爆发的新闻,已造成严重的海底地震,加拿大全国震感强烈。

从魁北克转机前往纽约,辗转两个多小时之后,降落在肯尼迪国际机场,舷舱外已是沉沉的黑夜。

穿过漫长的候机厅,大屏幕是最新的CNN报道——北大西洋火山爆发造成重大灾难,加拿大总理和美国总统发表联合声明,共同应付这场危机。美国干涉所多玛国内战的军事行动也告中止,美军将在12小时内撤离非洲,全部飞回北美本土参与救灾。

当我目瞪口呆地看着新闻,庆幸自己居然能逃过火山爆发,从灾难中心全身而退,却听到身后响起一个女声:“亲爱的!”

慌张地转过身来,看到一张平凡的脸,平凡的年轻华人女子的脸。

她是莫妮卡。

我的莫妮卡。

她在微笑,她也在流泪。

纽约机场匆匆过往的人海中,逃难离开美国的人群里,我们宛若欧亚草原上两具古老的石像,痴痴地站着接受考古学家的欣赏。

直到我难以自制地抱住她,重重地吻在她的唇上,这才是我生命中最幸福的时刻。

几分钟后,我和她的嘴唇缓缓分开,却几乎同时说出一句话——

“原来你也在这里。”


2012年。

经过一整年漫长的严寒之后,美国终于迎来了迟到的春天。

又是惊心动魄的一年。

随着慕容云在火山爆发中消失,Matrix已彻底销声匿迹,罗斯柴尔德家族声明放弃与Matrix的合作。坐在火药桶上的中东,已在几天之内偃旗息鼓。所多玛国的政变军人遭到彻底失败,民选政府重新掌握权力,宣布将与天空集团继续合作开发石油。

天空集团从所多玛国获得的石油,摆脱了长达数年的债务危机,一跃成为全球资产最大赢利最高的财团。集团收购了许多跨国公司,比如最大的软件公司“微弱”,最大的汽车公司“通能”、最大的银行“白旗”,最大的连锁商业公司“玛尔玛”……还有以吸血鬼闻名的欧洲德古拉公司——许多年前我曾去面试求职的变态公司。

莫妮卡在中国建立一家集团子公司,吸引大量中国民营资本入股,成功收购世界最大矿业公司必和山谷,垄断全球25%铁矿石生产,以公平价格向中国销售铁矿石。

不过,我更希望中国能有海纳百川的开放态度,所有外来民族都可以融为一体,此乃真正的We Are The World。

仅就这一点而言,除了美利坚民族之外,有哪个民族可以与中华民族相比?

当然,宇宙超级无敌称霸亚洲文明源头的大韩民族除外。

就算我完成了对莫妮卡的承诺吧。

我已经通过法律手段,恢复了自己真实的身份——古英雄。

从此,我不再是一个冒牌货,我就是原本的我自己,只是戴着另一个人的脸。

终于可以和莫妮卡拥抱在阳光下了。


2015年。

三月,却是秋天。

我在地球的另一边,阿根廷,布宜诺斯艾利斯省,普林格莱斯上校城。

其实没有什么城,只是潘帕斯大草原的一部分。站在窗口极目远眺,秋风拂过一望无际的麦田,如绿色海面上阵阵波澜,直到遥远巍峨的安第斯山脉。这片肥沃的辽阔土地,只有一条寂静的公路劈开麦浪,沉睡在南美大陆深处。数百公里内几乎不见人烟,只有不计其数的牛羊。几星期才看到一辆车通过,其余时间就是痴痴地遥望天空。

这是归隐江湖远离尘嚣的圣地。

我和莫妮卡——现在她是我的妻子,两年前我们移居到阿根廷,买下这间数百公顷的农场,专心致志种植小麦和玉米,养了一条中国骨嘴沙皮犬,还有几十头肥羊,成为一对勤劳的农夫与农妇。

尽管,有时她会怀念当年混血儿的迷人模样,但我更喜欢她现在并不漂亮的脸,完全发自内心的喜欢——因为我也有一张平凡的脸。

生活不是偶像剧,不漂亮的古英雄与不漂亮的莫妮卡,一起度过未来平凡的漫漫人生,我想这才是生活的本来面目。

至于蒸蒸日上的天空集团,已经用不着我们太操心了。莫妮卡废除了家族管理模式,挑选一位职业经理人担任集团CEO。她仅仅保留董事长头衔,完全退出集团管理。只有一年一度的董事会和财务会议,她才回到纽约总部逗留几日,视察属于她的帝国。

因为对于她来说,还有一个生命将更为重要。

她的腹中有了一个宝宝。

几个月后,这个孩子的出生将有非凡的意义——兰陵王高氏家族与蓝衣社古氏家族,这对世仇的血脉终于永远融合在了一起。

我在等待这个孩子的出生,等待的过程竟那么幸福。两个人手拉手漫步田野,穿过茂盛整齐的庄稼,看着麦穗们一点点变大成熟,就像她渐渐隆起的肚子。

然而,这如此强烈的幸福感,却让我难以承受——曾经被厄运缠身的自己,竟会有这样的好运气?过去将近十年的岁月,从杭州的悲惨车祸,到美国的肖申克州立监狱,到所多玛国的内战硝烟,再到史陶芬伯格的暗杀爆炸,我躲过无数次致命劫难。甚至在毁灭数万人的冰火岛火山大爆发中,我也奇迹般地幸存下来——不敢相信还能活到今天?

我真的还活着?真的还可以与深爱的女子在一起?真的还可以平安度过后半辈子?真的不是一种幻觉?真的不是一个美好的梦?

于是,偶尔在夜幕降临时,偶尔在独自发呆时,我还会想起那个美丽的男子。

慕容云。

他死了吗?当火山大爆发的时刻,他肯定还留在冰火岛上,但我没有亲眼看到他死去。

多么希望你还活着——我的贤弟。

夜凉如水,我在潘帕斯草原的深处,靠着自家门前的木头栏杆,喝着从自家田地里榨出的玉米汁。

莫妮卡缓缓走到我身后,抚摸我的头发说:“亲爱的,你为什么又忧愁起来?”

“我在怀疑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吗?”

大着肚子的莫妮卡,用手指戳了戳我的脑门:“你小子又犯精神病啦?”

“最近,我总是半夜做恶梦——梦到自己早就死了,现在的我只是一个孤魂野鬼。”

“那么说来我也是鬼?”莫妮卡气呼呼地抓着我的手,放到她的肚子上,“我们的孩子也是鬼?”

“不,我也希望这只是个恶梦。”

我绝望地抬起头来,眼角闪烁着泪水,她温柔地叹息一声,抱着我的脑袋说:“亲爱的,我绝对不会让你死的。”

夜深了,她把我拉回卧室,关灯睡觉。

但我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疲倦地熬到凌晨时分,感到有人在说——

“嘿嘿!我来了!”

“啊,谁?”

我被吓了一大跳,嘴里却没发出声音,纯粹是在心里说话。

“你的朋友,梅菲斯特。”

“天哪!你怎么还在我心里?”心跳莫名地加快,那个幽灵仍然潜伏在我的右心室,“你已经四年没有出来过了,我都以为你早就死了!”

“胡说八道,全世界的人都死光了,我这个幽灵也不会死的。”

我战战兢兢地在心底回答:“你又想来说什么?”

“你还记得吗?我们之间的打赌。”

“打赌?”

“我可以满足你的一切要求,但你不可以对你所拥有的一切产生留恋,否则你的灵魂将永久地被我占有!”

幽灵梅菲斯特先生,说出我们之间的赌约,也是被我选择性失忆的赌约。

“哦……我……我想起来了……”

“对不起,我已帮你实现了一切愿望——消灭敌人、死里逃生、事业成功、家庭幸福……”他幽幽地吐出一口寒气,“你,是不是感到很幸福?”

“是。”

“你是不是非常留恋你拥有的一切?”

我再次毫不迟疑地强调:“是,丝毫都不想失去!”

“真的吗?”

“千真万确!”

我知道即便编个谎话骗他也没用,因为梅菲斯特就住在我的心里,他知道我的一切想法。

“对不起——你已经输了!”

幽灵邪恶地笑了起来,让我无比恐惧地问道:“你将永久占有我的灵魂?”

“是!”

“等一等!等一等!”我着急地大喊起来,“我们还可以再商量商量,再研究研究……”

“其实,今晚我的使命,就是把你从梦中叫醒!再见。”

梅菲斯特瞬间消失在心中,即便我再怎么苦苦哀求,都不可能再回来了。

我要死了吗?

这一切都是幻觉吗?

当我开始怀疑这个世界,当我绝望地睁开眼睛,却看到阳光正洒在身上。

清晨,七点。

这里没有其他人,所以不需要窗帘,我看着窗外无边无际的田野,终于放心地吁出一口气——原来只是一个梦。

旁边睡着我的妻子莫妮卡,有了宝宝让她睡眠好了许多。早上我得去趟城里的超市,把一周的生活物品买回来。我没有吵醒熟睡的她,轻轻吻了她的额头,小心地下床穿衣服,简单洗漱走出家门。

我坐上一辆越野车——这是我管理农田的交通工具,迅速发动开上公路。

阳光继续洒在车上,以及公路两边的滚滚麦浪——忽然感觉生活多美好,我惬意地打开汽车CD,放着陈百强的粤语老歌。

汽车音响里放出一段淡淡忧伤的歌声——


冷暖哪可休

回头多少个秋

寻遍了却偏失去

未盼却在手

我得到没有

没法解释得失错漏

刚刚听到望到便更改

不知哪里追究

一生何求

常判决放弃与拥有

耗尽我这一生

触不到已跑开

一生何求

迷惘里永远看不透

没料到我所失的

竟已是我的所有

一生何求

曾妥协也试过苦斗

梦内每点缤纷

一消散哪可收

一生何求

谁计较赞美与诅咒

没料到我所失的

竟已是我的所有


南美阿根廷草原深处,我驾车驶过空旷无人的田野,听着这首陈百强的《一生何求》,仿佛雨点阵阵落在心底——唱的不正是我的故事吗?

一生何求?

遇到过人生最黑暗的时刻,也享受过人生最幸福的瞬间,遇到过迷惘也遇到过挫折,有过悲伤抉择也有过艰难战斗,接下来便是平凡却美好的人生旅途。

一生何求?

然而,我到现在才明白——“没料到我所失的,竟已是我的所有。”

我所失去的是什么?

我的所有又是什么?

一生何求?

当陈百强的声音渐渐远去,这个已化为幽灵的男子,似乎为我打开另一道大门。

啊,眼前的公路竟然刹那消失,车窗外的连绵不断的麦田,却变成北极般冰冷的大海。

我惊恐地睁大眼睛,却连手中的方向盘也消失了!

突然之间,整个世界已天翻地覆——再也没有越野车,再也没有春天的原野,只有烟雾弥漫的天空,充满刺鼻气味的悬崖,灼热烫脚的黑色岩石,模糊不清的神秘别墅,渐渐沸腾的北大西洋!

头顶响起一个诡异的声音:“欢迎回到冰火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