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王,你已插翅难逃。
幸好,这不是吴宇森的电影,没有枪战也没有白鸽。
教堂圣洁的穹顶之下,我从最初惊愕中醒悟过来——原来,自从上次的海岛绑架事件,将我的警备提高到最高级别,就连我身上也安装了电子感应装置,无论我跑到世界上哪个角落,都可以通过GPS定位系统,准确找到我的位置,最高可以精确到厘米!
因此,我的大队人马也赶到佘山,发现我正在教堂内部,便在白展龙的指挥之下,严密包围这栋建筑,确认无误才闯进来。
周围全是我的保镖,他们为遭到戏耍而愤怒,慕容云和秋波已成笼中之鸟,我不相信他还有什么办法逃脱?
然而,我却恼怒地对白展龙等人大骂:“蠢货!一群蠢货!”
大家都颇感意外与委屈,明明是忠心耿耿护主心切,却为何得到如此训斥?
因为,在秋波面临抉择的刹那,他们像群强盗似的突然闯入,非但不能给我加分,反而会把秋波赶向敌人怀抱。
果然,慕容云重新抓住她的玉手,毫不畏惧身边的前特种兵们,对我微笑道:“大哥,你的手下果然神速,小弟不由得佩服啊。”
“住嘴!”
我受够了他这种冷嘲热讽,要不是秋波站在旁边,早就上去给这张漂亮脸蛋两拳了。
“我们打个赌好吗?”
“什么赌?”
他胸有成竹地看看四周:“今夜,你将把我放走。”
所有人都大吃一惊,我摇着头问:“为什么?”
“你可知华容道?”
“捉放曹?”
不用解释也明白,慕容云抓住过我,最终却不但将我放走,还把秋波还给了我——假如他不是神仙,却可以计算到今天的话,那么我仍然欠他一份情。他知道我还会把他做过的事情再做一次——将最大的敌人从自己手中放走,并且带走敌人心爱的女子!
“没错,你会这么做的。”
他充满自信地微笑,拉着秋波向我走近几步,没人敢去阻拦他,只有白展龙小心地站在我身边以防不测。
然而,我却狂躁地对左右说:“全都给我退下!”
保镖们面面相觑退了几步,但我仍未满足,大喝一声:“全都退到教堂外面去!”
“董事长!”忠诚的白展龙提醒了一句,“此人狡诈无比,千万要小心!”
“滚开!”
我又是一把将他推开,他只得满脸委屈地点头,带着其他人退出教堂。
于是,华丽的穹顶底下,再度只剩下三个人。
慕容云居然以胜利者的姿态说:“大哥,我可以带着秋波走了吗?从此,我们谁也不欠谁。”
“不!”
我的阻拦令他吃惊:“大哥,算我看走眼了,你真是那种无信无义的卑鄙小人?”
“等一等!我还有做出决定。”
“你已经做出决定了!”
这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我终于缴械投降:“好吧,亲爱的贤弟,你可以离开这里,但秋波必须留下。”
这是我的有条件投降。
“谢谢。”他给了我一个灿烂的微笑,但立刻恢复严肃,“秋波,还是让她自己决定吧。”
“也罢!秋波,你来决定,是跟我留下来,还是跟他远走高飞?”
我热忱地直视她的双眼,期待得到这双曾被黑暗覆盖的眼睛的回应,让我实现自己爱一个人并得到一个人的愿望,我会为这个女人付出一切,直至她感受到幸福。
这个问题又让秋波陷入煎熬,她托着颤抖的额头,悲伤地回答:“高能,你为什么要这样逼我?你为什么一定要让自己和我受伤害?”
“什么叫要让我和你受伤害?”
终于,秋波鼓起勇气:“你不要再骗自己了!你知道我不会爱你的,但我不想对你说出来,我怕会伤害你的心。”
这句话犹如晴天霹雳,将我钉在教堂的座位上,痴痴地看着她忧伤的眼睛——不要再自欺欺人了,她不会爱我的。她不会爱我的?她不会爱我的!
坐在长椅上发呆许久,整个人像浸泡于冰水,就像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执拗地继续追问:“可是,你就从没有对我有过好感吗?”
“当然有过,在我的双眼看不到的时候——”她苦笑了一声,“我喜欢你好听的声音,喜欢你带我去听海,喜欢你说你的故事。我也有过期待,期待在视网膜移植手术之后,第一眼能够看到你的脸庞。”
“你看到的却是这个人!”
我指了指慕容云,却又什么都做不了。
“是,但当时我以为他就是你,我说过我会爱上第一眼见到的男子——而这个男子竟完全符合我对你的想象:漂亮、神秘、忧郁,具有古老王族气质,一双迷人的眼睛。我相信他就是我的梦中情人,相信命运让他来将我从黑暗中拯救,相信我将与他永恒厮守下去。”
她抒情似的说完这一切,转头看了看身边的人,竟是情义绵绵的眼神。
“可他骗了你!”
“是,我非常怨恨这一点,我恨为何幻想中的白马王子真的降临,竟然是个骗局?可是,我的眼睛让我无法抗拒,无法抗拒这个完美的男子。我喜欢和他在一起的感觉,喜欢看着他的飘逸长发,喜欢看着他被风鼓起的汉服,喜欢看着他忧郁地注视大海。当我离开他的时候,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他,每个夜晚都会梦到他,我无法抑制心底的冲动——对不起,我不想对你说这些,是你逼我一定要说出来的,我说过这会伤害到你。”
秋波说完又低下头,神秘的灯光洒在她的发梢,眼泪似乎已滑落在地。但这不是她的忏悔,我也不是告解神甫。
“秋波,你确实伤害到我了。”
“对不起,但这同时也伤害了我自己。”她走到我的身前,抚摸我的额头,像抚摸一个受伤的小男孩,“我知道你喜欢我,知道你愿意为我付出一切,但前提是要我也爱着你。可惜,我做不到这一点,而且我也很感激你,我想对你的任何伤害,也是对我自己的伤害。”
“你不爱我的原因是什么?因为我没有他漂亮?没有他的神秘忧郁?因为我只有一张普通平凡的脸,而这张脸让充满幻想你的大失所望?”
她继续像母亲那样抚摸我的头发:“爱一个人不需要理由,不爱一个人也不需要理由!”
这句话完全塞住了我的问题,让我痛苦地仰头长叹:“好吧,就算我无知。”
“高能,再说一声对不起,我愿意成为你永远的朋友——但也仅限于朋友。我想我不需要再说我的选择了吧?”
“是,我已经知道你的选择了。”
我不再需要她的安抚,因为我不再是个小男孩。我霍地一声站起来,后退好几步,像受伤的狮子看着最大的敌人,以及我曾经爱过但已经不爱的女人。
慕容云抓起秋波的手,故意摆到我的面前说:“大哥,我可以带着秋波走了吗?”
“走吧……走吧……走吧……”我绝望地喃喃自语,“不要再让我看到你们!”
这回是无条件投降。
“保重!亲爱的大哥!”
慕容云神色凝重,仿佛由衷地为我祝福,若旁人所见大概真以为兄弟情深。
随后,他挽着流泪的秋波,匆匆走出教堂大门。
一分钟后,我艰难地忍住伤悲,追到外面的夜空下,并非反悔我的决定,而是让外面守候的人们让开。
果然,我的保镖们围住了慕容云和秋波。
但在我的明确命令之下,他们只得无奈退开,我用最后一点力气说:“放他们走!谁都不准追赶,也不准跟踪!放他们离开中国!”
数支手电筒的照射下,秋波回头感激地对我点头,她在感激我的宽容与放弃,感激我对她和慕容云仍有情义。
这对神仙般的男女,消失在佘山之巅,很快我听到QQ发动的声音,几分钟后将无影无踪。
从此,秋波将跟随兰陵王远涉天涯,成为我的死敌的一部分。
十字架上受难的基督正看着我。
深秋。
我常常回忆梦中那池黑色的湖水,但已没有了阵阵涟漪的秋波。
这才令我感到秋天的意义,看着街边梧桐逐渐枯黄,飘零下脆弱的叶片,如铺满大街的尸体,又被匆匆而过的行人脚步踩碎,却无法融入泥土与大地,只得凄惨地横陈于水泥或柏油路面,等待西伯利亚的北风,将残骸碎片卷入阴暗天空,变作无数细小尘埃,献祭给这个冰冷的世界。
她不会再回来了,包括爱犬贝贝——我的心头却已如释重负,搬开一块压抑许久的石头。以往追求秋波的每日每夜,脑中梦中都是她的倩影,却无法亲近她的身体,更无法亲近她的心。望眼欲穿隔靴搔痒的日子,不亚于是比在美国蹲监狱更大的煎熬。
当我彻底绝望并放弃她的一切,就像放弃她曾带给我的希望,放弃在狱中渴望自由的意志,放弃获得未来身体与精神幸福的权利——我也就彻底放弃了她带给我的痛苦与抑郁。
原本压得几乎窒息的我,失去她后却重获大口呼吸的权利——另一种复活。
想起她毅然离别时我的不舍与痛苦,想起她选择慕容时我的惊讶与羞耻,忍不住对自己大笑几声。当时我的愤怒与失望,与其说是对秋波强烈的爱,不如说是对慕容云强烈的嫉妒!作为一个男人我彻底败给了他,眼睁睁看着他抢走我要的女子,这才是真正痛苦之处吧?我对秋波一厢情愿的感情,从来没有强烈到对莫妮卡的那种程度。我需要的不是一个等待我进攻的周芷若,而是一个愿意热情地给予我的赵敏。
我与慕容云争夺秋波的战争,是为最后的荣誉,为男人的自尊,为一种原始的征服欲,而不是为自己的爱情。从这个角度而言,或许我根本没有爱过她。
这不是失败后的自我安慰,更不是无能懦弱的阿Q精神,而是放手以后的醒悟——放开紧握的双手,意味着可以掌握整个天空。
为何我的读心术能看到她心里说:“高能,我从一开始就喜欢你”?
因为,当她双目失明之时,还看不到我长什么样,她喜欢的是黑暗中的高能,却不是阳光下面目平凡的高能。
我不会再怨恨秋波,她的选择让我明白,自她复明以后第一眼见到慕容云——我就再也不可能拥有任何机会了。即便她被慕容云送回我身边,依然无法改变第一感觉。美少年早已牢牢占据她的芳心,不会再容纳第二个人,我的一切努力都是可笑的无用功。
相比于耳聪目明可以去世界任何角落的秋波,我反倒更怀念2008年在拥挤的上海地铁偶遇的盲姑娘——她才是我心底真正的秋波,双目失明楚楚可怜,却坚强勇敢智慧温柔,这样的秋波已一去不复返,就像我永久丢失了的记忆,就像我不能重温的青春小鸟。
好一个“人生若只如初见”,我开始读懂纳兰了。
秋波,祝福你!
至于,我原本差点要献给她的“惊喜”,如今也成为了我的累赘。
端木良没起到哥哥的任何作用,那晚来不及说出这个消息——即便说出来又有何用?秋波心中只剩下慕容云,我的“惊喜礼物”不过是道小点心,及不上美少年这顿大餐。
但我不能放弃端木良,听之任之让他成为一个威胁——他掌握我真实身份的秘密,是我在天空集团最致命的威胁。
所以,我必须控制并利用他。
端木良被我重金养起来,并给他配了一辆奥迪A8和司机(其实是监视他的保镖)。他的一举一动被严密监视。电话邮件被窃听监控,每次出门有十几个人跟踪,定期向我汇报情况——就像判了缓刑的犯人,需要定期向派出所报到。
为了邀功请赏,端木良说会想办法联系秋波,把她劝回我的身边。但我阻止了他的计划,何必徒劳无益?就让秋波寻找她的幸福吧,而我的幸福自失去了莫妮卡,恐怕永远不会再来。我将停留在孤独角落,慢慢回忆往日激情与眼泪,尽自己一切力量乃至生命,完成那个承诺。
梁漱溟说:“人类之所以可贵,就在他具一副太容易错误的才能。”
犯错误的不是端木秋波,甚至也不是慕容云,而是我古英雄。
一个男人撑伞走进深秋的公墓。
这个男人就是我,现在我已不配再称为男孩,因为在这座公墓深处,沉睡着我自己的坟墓。冰冷秋雨再度弥漫天野,环绕墓地的辽阔水面上,飘荡着越发朦胧的水雾。曾经茂盛的芦苇渐渐枯黄,似乎点一把火就能烧尽。只有高大的松柏保持绿色,枝头停着不断发出哀嚎的乌鸦,不知在吊唁哪位刚入土的亡魂。
一个男人撑伞走进深秋的公墓,踏上布满青苔的湿滑墓道。
这个男人就是我,现在我已不配再称为英雄,因为在这座公墓深处,埋葬着被我冒名顶替的兰陵王传人。无数墓碑竖立在左右,刻着已走过漫漫人生的名字。他们的骨灰被子女供奉于此,只有每年清明冬至前来祭典,然后又被滚滚向前的生活遗忘。再过五十年,没人会记得这些墓碑上的名字,就像没人会记得我的名字。
一个男人撑伞走进深秋的公墓,来到刻着自己名字的墓碑前。
这个男人就是我,现在我已回到这个致命忌辰,因为在四年前的今日,高能与古英雄同时失去生命。冷雨打在最深处的这块墓碑上,像无数泪水缓缓流淌,带着四年来累积的尘埃,冲刷入埋葬高能骨灰的泥土。石头上一行红色隶书汉字“爱子古英雄之墓”,这是我那可怜的妈妈一生最大的悲剧,可惜她至今仍不知道儿子尚在人间。我该如何向她解释?我又该如何向她证明自己身份?一如我竭尽全力要向世界隐瞒身份。
我真正的身份就在这里,就在这个孤寂的墓碑上,镶嵌着的陶瓷照片——那张不屈的少年的脸,依然存放在我贴身钱包里。这张脸对我而言却那么陌生,我永远无法回忆这张脸,但我知道他就是自己,并非从前想象中的阴谋家,而是一个纯洁无辜正直的年轻人。
四年前,也是这个寒冷的秋天,杭州龙井的凌晨,我和坟墓里埋葬的这个人,共同发生一场致命车祸。可怜的那个人就此丧命,他的脸却被移植给我。他带着我的名字,在我的妈妈的痛哭之中埋葬。
四年过去,我依旧戴着他的脸,顶着他的名字,继承了本该由他继承的帝国。而这个帝国危机四伏,一个古老神秘漂亮天才的兰陵王,一个拥有无边财富的犹太家族,成为我最大最危险的敌人。我常感到力不从心,常对身边的人暴跳如雷,常陷入绝望疯狂的状态。
于是,我想回到这个地方,面对自己的坟墓,面对埋葬在黄土之下的另一个我,面对一个被我冒名顶替的灵魂。
然而,让我颇感意外的是,今天我并不是唯一来看他的人。
墓碑前还站着一个老人。
淋漓的秋雨下,铁皮桶里冒着烟雾,纸钱被老人燃烧为灰烬,碎屑轻轻扬扬飘入雨中,也有一部分飘到我的脸上。
我被烟呛到一口,蒙着鼻子咳嗽起来,想想这是烧给我的纸钱,心里竟有丝安慰——四年过去,除了我的妈妈之外,居然还有人记得我?
老人也缓缓转过头来,大概八十岁了,留着一头银白板寸,气色与身板非常健朗。
我认得这个老人。
两年前,当我准备第一次去美国前夕,曾来到这里看自己的坟墓,同样遇到了这个老人,也是在为我烧纸钱。当时我也很疑惑,记得老头说过些奇怪的话就走了。
此刻,这位老人再度出现在我的墓前,又是在雨中撑着一把破伞,穿着洗得发白的破衣服,恰好配合这墓地的凄惨景象。
他一定认识古英雄,据说我已没有什么亲人,而他的年龄又可以做我的祖父,那么他或许是我爷爷的朋友?我的爷爷不会有什么朋友,他是蓝衣社的社长——除非这位老人也是蓝衣社成员。
蓝衣社?
瞬间,脑中想到了一个人——端木良的爷爷?
他是蓝衣社唯一可能幸存的元老,当然也可能是看着我长大的,他早已经与端木良失去了联系,所以不知道真正的古英雄还活着,才会来到这里祭奠“死”去的我,祭奠最后一任“合法”世袭的蓝衣社古家社长。
老人平静地烧完最后一张纸钱,完全无视我的存在,就当他要转身离去,我才忍不住问道:“老人家,请问您贵姓?”
“年轻人,我姓什么?与你何干?”
没想到他的声音还很洪亮,完全不像有的老年人有气无力。
“我是埋在这里的古英雄生前的好朋友,我很感激你能在今天来看他。”
老人却冷冷地回答:“不,你不是古英雄的朋友,你是‘他们’的人。”
“他们?”
“请不要明知故问。”
他对我露出厌恶的表情,随后撑着伞向外走去。
这次我不能再让他跑掉了,紧追不舍:“老人家,你是不是姓端木?”
老人立即停下脚步,但没有回过头来,隔了两秒钟继续往前走。
现在,我有90%的把握,他就是端木良和秋波的爷爷!
秋风,秋雨,公墓,老人。
面对这样的八旬老人,我实在不敢发作。若是年轻人早就被我一把扯住,推倒在地拳打脚踢甚至酷刑伺候。跟着他走出墓地,看来他不会再理睬我半句。与其这样让两个人都尴尬,我不如停下脚步目送他出去。
其实,公墓门口有许多我的保镖,我已悄悄命令他们跟踪老人。
而我坐进悍马等候消息,照旧是白展龙贴身跟随我,这些天来他的脸色不太好,因为常被我暴躁的脾气羞辱。很快得到前方消息,老人坐上一辆郊区的公共汽车。我让其它车辆不要跟随,只有我的悍马跟在公交车后面。
秋风秋雨覆盖的郊野,一条笔直的公路伸向地平线。两边是刚刚收获的农田,堆积着厚厚的稻草,还有江南碧水环绕的农舍,几条狗儿向我们的车乱叫。这幕场景一如印象派的油画,只是隔着一层博物馆的玻璃,还能映出我自己疲倦的脸。
我给端木良打了个电话,要他迅速赶来——只有他才能确认端木老爷子。
跟踪了公交车半个小时,每停一站我们都仔细观察,直到西郊的终点站,老人最后一个下车。
这里是市郊结合部,有新建的住宅小区,和不少停产的废弃工厂,大片废墟似的工地,还有被开发商抛弃的荒地。老人孤独地走在秋雨中,脚下泥泞崎岖,真担心他会走不稳摔倒。我们的悍马实在太醒目,不敢跟在他身后开,只能停在公交终点站。老人拐进一处破旧的垃圾场,这让我们颇感意外。从外面看就是一堆巨型垃圾,盖着拾荒者与流浪汉的棚屋。
我和白展龙两人打着伞下车,小心翼翼靠近垃圾场,看到老人收起手中的伞,钻进一间低矮狭窄的棚屋,体积竟还不及我们的悍马车,就像从前莫妮卡楼下的狗舍!
旁边有辆被拆得只剩铁皮壳子的桑塔纳,我们索性坐进空无一物的车里,就像小时候玩捉迷藏,既可躲避寒冷的秋雨,又可隐蔽自己不被发现。
没几分钟,老人又从棚屋里出来,戴着一顶宽大破旧的草帽,用大块塑料布覆盖衣服,成为一套自制雨衣。他的脚步竟像年轻人,在风雨中轻松地走进垃圾堆,用扫帚似的大铁夹子,不停地拨弄寻找。他夹出一团棉被,小心地抖开来看看,或许洗干净还能用?接着挖出一个脸盆,敲敲打打感觉还不错;然后是一副旧车牌,卖作废铁能换来几块钱?尽管当年拍来要花几万块。
这个极有可能是秋波的爷爷,蓝衣社最后元老的老人,竟是以捡垃圾为生的拾荒者?
老人的身体出奇的好,又从垃圾中挖出一台32寸的旧彩电!风雨交加的垃圾场上,这个发现让他兴致勃勃,将彩电拖到他的棚屋旁边,不知从哪接来一根电源插座,屏幕短暂闪烁后,居然亮出了蓝屏,证明这台电视机并未报废。周围几个捡垃圾的围拢过来,羡慕地称赞老头运气好。老人怕这好东西被人抢了,警觉地将沉重的彩电藏进纸糊的棚屋。
垃圾堆中果然还有不少好东西,从那些看似污浊破旧的废品里,不时挖出一些有钱人的奢侈品——不知是真是假的LV包包,几乎还未开封的欧洲化妆品,半成新的意大利进口真皮沙发……偶尔还有神秘皮箱,藏着价值连城的赃物?抑或贪污受贿的百万现金?有时也会发现二奶的尸体,或者更可怕的残缺四肢。
这些被富人们丢弃的东西,却成为拾荒者的宝贝,许多原价成千上万的衣服,仅仅穿过一次,便因为不再合身被丢进垃圾筒;有的法国进口的葡萄酒,还没尝过一次就束之高阁,以至于搬家时被当作垃圾扔掉。它们被捡垃圾的精心挑选出来,如果不能卖掉换钱的话,便想办法擦洗干净重新利用。有的几公斤重的施华洛士奇水晶,成为某对流浪小夫妇新房的玻璃窗。有的报废奔驰车的真皮座垫,成为某个收垃圾小子的沙发。有的精心定做的红木家具,在被主人丢弃之后,成为某座棚屋坚固的墙壁。不少五颜六色的女士情趣内衣,差不多只用过一两次而已,却成为一群失学小女孩的洗脚布。许多被富人孩子扔掉的长毛绒狗熊,变作超生游击队男孩们最心爱的玩具。
看到这一幕幕场景,坐在铁皮壳子桑塔纳里的我却满怀惆怅,不仅仅为可怜的老头,还为这些被随意浪费的“垃圾”——丢弃它们的主人才是真正的垃圾!而住在垃圾场里的居民们,既然值得同情又值得感激,感激他们代替不知珍惜的富人们,用自己的生命消耗这些垃圾。而终日坐在豪华办公室和悍马车里的我,也只有通过这个机会,才能感受到这些触目惊心的对比——我已不再是过去那个我,反而现在的我,更让自己感到鄙视与自卑。
忽然,端木良感到了。
公交车站开进一辆崭新的奥迪A8,端木良在保镖监视下,小心地走到我们身边。他诚惶诚恐的低头哈腰:“董事长,我爷爷不可能住在这种鬼地方吧?”
“你还是自己看清楚再说吧!”
端木良也藏在废旧车皮里,看着风雨中捡垃圾的老人,立刻瞪大眼睛难以置信。
保镖识趣地递给他一副望远镜,他架在眼睛上略作调整,可以达到近在眼前的效果。
他的双手在颤抖:“不可能!不可能!”
“不是你爷爷吗?”
端木良摇摇头:“不,太像了!他长得太像我爷爷了!那种气质,那种眼神,完全一模一样!可是,他为什么会变成一个捡垃圾的呢?他是一个有文化有教养的人,我们端木家是几百年的书香门第,我的爷爷怎会沦落至此?”
“可以了。”
我让人把端木良带走,现在已百分之百确认,眼前捡垃圾的老人,就是端木良和秋波的爷爷,蓝衣社最后幸存的元老,也是我古英雄家族的世交——端木明智。
至于老爷子为何栖身于此,化作一个捡垃圾的流浪汉,其中必有隐情。
白展龙不知蓝衣社为何物,疑惑地问:“董事长,你为何对一个捡垃圾的老头感兴趣?”
我当然不能告诉他原因:“他是我们高家的一位世交。”
没有必要再等下去,即便当面向老爷子询问,他也不会告诉我什么,因为他已认定我是“他们的人”——恐怕也是他隐居在垃圾场的原因。
数年来,端木老爷子连自己的孙子都不见,说明他并不信任端木良,这必须让我提高警惕。与其大动干戈打草惊蛇,不如悄悄监视静观其变,他逃不脱我的掌心。
于是,我带着白展龙等人撤离了垃圾场。
留下几名本地保镖,脱下西装换成破衣烂衫,伪装成附近的民工,日夜监视端木老爷子,看看他会去哪些地方,会见哪些人物,若有风吹草动即刻汇报——或许会有意外收获。
第二天。
公司发生了一件大事。
牛总死了。
牛总——天空集团亚太区总裁,在陆家嘴的新办公楼内自杀身亡。
上午,我正在睡梦之中,突然接到白展龙的电话,得知这个必将震动集团根基的消息。
直觉告诉我这不是做梦,电话里急促慌张的声音,如同一盆冰冷的洗脚水,透过细细的手机出音口,直接喷射到我脸上!将我彻底拖回现实,无情地打倒在地,面对光泽的柚木地板上倒映出来的脸——不是我的脸,而是牛总那张疲倦痛苦的脸,似艰难挪动嘴唇:“对不起!”
刹那间,惊讶、恐惧、错愕,悲伤、自责、内疚、愤怒、耻辱……各种情绪与感觉充斥我的胸腔,将脆弱的心脏撕成无数碎片。
三刻钟后,我出现在亚太区总部。四周全是惊慌失措的表情,窃窃私语的拥挤人头,一如这个日渐寒冷的季节。无论普通员工还是管理层,恐惧的瘟疫在他们眼里传播。白展龙等人簇拥着我而入,员工们仿佛见到死神,匆匆跑回各自岗位,好像我才是真正的病源体。
在尚未搞清楚状况前,我关照白展龙不要让媒体知道,牛总之死暂时绝对保密,但他无奈地给我看了手机——最新的财经资讯,头版头条赫然是“天空集团突发激变,亚太区总裁悬梁自缢”。
“是谁泄露的消息?把他抓出来枪毙!”
我的咆哮传遍整个楼层,连我自己也被吓了一跳——牛总自杀对我的打击太沉重了,他是我在集团高管层唯一的亲信,也算是集团的支柱人物,在亚洲享有很高声望,史陶芬伯格与白展龙都远不能与他比拟。牛总堪称我的左膀右臂,一旦失去他的辅佐,我就变成了独臂人或独腿人!
逐渐走近牛总的办公室,想象即将看到他的尸体,就感到半边脸都在抽筋,整个左腿与左臂不住颤抖……在我彻底半身不遂之前,白展龙帮我推开了那道沉重的门。
亲爱的老朋友啊——我进来了,我看到了,我害怕了。
在这个大得可以打篮球的房间,中心位置是张超豪华的办公桌,一个高大的影子正悬挂其上。
这个大房间挑空极高,天花板离办公桌面至少三米,其中一大半已被牛总的身体占据。虽然不可能有风吹进来,尸体仍然不断微微摇晃。五十多岁的成功男人身形肥大,穿着剪裁宽敞的黑色西装,如此吊在半空之中,竟遮挡了大部分光线,让原本落地窗户亮堂的房间,一下子灰暗地像阴惨的黄昏!
我吃力地仰望这个曾被我战战兢兢地仰望,后来又卑躬屈膝地仰望我的男人。
此刻,我的四肢都已冰冷,就像这具挂在办公桌上空的死尸。
一根绳子自天花板垂下,系住空调出风口坚固的栅栏,另一端牢牢套在尸体脖子上。就像屠宰场里刚被杀好的牲口,剥了皮吊在铁勾上,等待大卸八块送上餐桌。
沿着牛总的大办公桌绕了一圈,才看到他那不断摇晃的脸,被绳子勒得苍白可怕,正低垂着向下俯视我。
他死了。
可是,他的眼睛还没有闭上,眼睁睁盯着来瞻仰他死去遗容的我。
死不瞑目。
他是为了天空集团?还是为了他自己?抑或为了常常辱骂他的我?
真希望从这双不死的眼睛里,读到他死去的真正原因!
可惜,读心术对死人不起作用。
我颤抖着后退两步,不敢再靠近这具摇晃的尸体,包括尸体下无比豪华的办公桌。
真是个最具有职业精神的死亡方式——在办公桌上空悬梁自杀。
忽然,想起两年多前,当我还是天空集团小销售员,在我的头顶上吊自杀的陆海空。
难道牛总的死与当年的陆海空有关?心中再度掠过三个字——蓝衣社。
白展龙轻轻拉了拉我的衣角,原来我阻碍警察拍照了。房间里有五六个警察,有条不紊地收集现场证据,很快就会把牛总的尸体放下来。
负责此案的警官严肃地说,从目前掌握的情况来看,死者不太可能是被他杀。当然,死因若要完全确定为自杀,还要等待尸检结果。
我又看了一眼吊在上面的牛总,那张死不瞑目的面孔,又换了另外一种表情,充满了痛苦与内疚——这是专门给我看的表情吗?
心头猛烈震动了一下,眼眶立刻湿润,好久没动过这种恻隐之心。难道因为最近脾气太差,总是让牛总当众被我羞辱的原因?
对不起!该说对不起该内疚自责的是我啊!
作为天空集团亚太区的总裁,牛总可谓位高权重。他的办公室豪华程度,自然在公司内仅次于我。落地窗户一眼就能俯瞰半个上海,黄浦江与外滩匍匐在他脚下,房间里各种摆设都很讲究,尤其是中心的大办公桌——据说专门从台湾请风水大师来指点的,这方面他远远比我讲究得多。
可笑的是风水最佳的办公桌,却成为牛总上吊送命之地。物极必反否极泰来,既然风水如此之好,用做千年龙穴岂不更美?
忍住难受,不让泪水冲破防线,转头不想再见死去的牛总,却看到大办公室的角落,有个穿着套装的女秘书,正在接受警察询问。
女秘书照例很年轻,高挑个子身材还不错,长发按照职业标准挽起,手里捧着一叠文件,可见裙下双腿颤抖,大概头一回被警察问话。
不过,记得上周我来这个办公室,牛总的秘书是另一个女孩,怎么一眨眼就换新人了?
白展龙颇解我的心意,主动低声道:“董事长,这个女秘书上周才到,是牛总亲自把她招进来的。今天早上,是她第一个走进这里,发现了牛总的死亡现场。”
警察刚刚问完,女秘书转过头来,让我看清了她的脸。
出于男人品鉴美色的本能,我和白展龙都失望地摇头。这个女孩实在相貌平平,整张脸平庸得乏善可陈,扔进人堆就会被淹没,即使多看十次也未必记得,远远比不上牛总原来的女秘书——据说是大学生选美冠军出身。
通常大人物都会找年轻漂亮的女秘书,为何一贯如此的牛总,却选择这么一只丑小鸭?
这样的反常不得不让我怀疑,快步退出这间办公室,对白展龙轻声说:“这个新来的女孩有问题,也许是Matrix打入我们心脏的内鬼!”
“好,我派人监视她。”
我面色铁青地走过外面的走廊,掠过众多紧张慌乱的脸庞。牛总不明不白的自杀,公司已陷入更严峻的形势,银行团、客户、社会公众,恐将不再信任天空集团。远在纽约总部的董事会成员们,将幸灾乐祸跃跃欲试,终于在高管层除掉了我的死忠心腹,原本被压制的分裂苗头,又将死灰复燃。
所以,无论警方结论是什么,我发誓要彻底调查牛总死因,不能让他白白吊死。
那张死后内疚的脸,久久浮现于我的脑海……
忽然,一个轻盈苗条的身影,从我身边飞快地跑过,正是刚才所见那个女孩,牛总新来的女秘书。
背影似曾相识。
她。
对不起,这里转入第三人称,不再是“我”,而是她。
她是谁?
聪明的你或许已猜到,她是本卷开头出现的“她”。
她的名字叫莫妮卡。
只是,她已不再是当时的那张脸。
一分钟前,当牛总吊在天花板上,当警察对她询问笔录,她却感到背后有一双眼睛。
难道是吊在半空中死者的眼睛?
她恐惧地转过头来,却看到另一双那么熟悉的眼睛。
是他!
果然是他!
竟然真的是他!
就是为了此时此刻,她才跨越千山万水忍受许多痛苦无比艰难地说服自己,来到这个国家这座城市这栋大楼这个房间。
她已在这层楼面等了他五天,却从没见到过他半点身影,只是不停地听周围人们说起他,说起这个从前传奇的英雄,如今却是一个可怕的暴君,以法西斯式的残忍统治天空集团,搞得每个人都快精神崩溃。她不相信这是真的,不相信他们所说的这个人,与她当年相识并爱上的会是同一个人。
然而,她确实看到了他,看到了阔别两年的爱人,看到了梦中无数次出现的男子。
还是那张平凡却可爱的脸,还是那双普通却坚定眼睛,还是那个出身市井却注定要拯救世界的人。
只是,岁月渐渐磨平了他的青春,显得过分成熟过分老练,脸上充满疲倦与辛苦,眼神里刻着傲慢与恐惧,盛气凌人地看着身边的助手,确实带着我们时代暴君的气质。
虽然,他有了那么多变化,性格脾气都与往昔判若两人,甚至可能爱上别的女子。
可不会改变的是她的心。
而他也看到了她的脸,却只是失望地摇头,闪过轻蔑无情的目光。就像坐在露天咖啡馆的男人,评价所有经过他身边的女人。
于是,她也失望地转过头——他果然丝毫没有认出她,但这样不是最好吗?这不就是自己的愿望吗?但愿他永远都认不出她!
而且,她还看得出他在怀疑她,毕竟是新来的女秘书,却第一个发现牛总吊死在办公室——今天到底是什么奇怪的日子?先是目睹自己的恩人自杀身亡,在无比惊讶与悲伤之下报警,又被几次三番盘问,所有人都像看小偷似的看自己。
不久,她见到了自己的爱人。
他已走出了办公室,警方的询问也已结束,她可以自由地离去了。
于是,她快步冲出房间,一刻也不想留在这里,竟大胆地从他身边擦肩而过。
不知自己的发丝有没有打到他脸上?
她知道他在看着她,看着她的背影而疑惑,这个女孩为何似曾相识——仅限背影。
当她冲出他的视线,便向行政主管请假,遇到这种可怕的事情,直接上司都已死去,连办公室也被警方查封,留在公司纯属浪费时间,自然准她回家休息。
低头走进电梯,离开天空集团亚太区总部,这是她第二次来这里工作——上次是以牛总助理的身份,并且在另一栋大楼,这次降格成为他的秘书,只是这回的工作太短暂了。
楼下已聚集一些记者,等待天空集团批准采访。牛总自杀的爆炸性新闻,已在这个网络时代传遍全球——她发誓不是自己泄露出去的。
没人注意到她的出来,就连回头率也降低到几乎为零,暂时她还不太习惯别人这种反应,但她不断说服自己会慢慢适应的。
离开富丽堂皇的大厦,她对秋日骄阳抬起头,希望阳光赶走身上的晦气:一大早上班就看到老板的尸体晃在办公室。
穿过一条马路走进地铁站,隐藏在拥挤的等候人群,走进飞驰而来的车厢。在最近的这个星期之前,在她二十四岁的生命里,还从未坐过这种交通工具。开始她感到很新奇,但两天之后就被挤得吃不消,偶尔碰到肮脏的色狼,没看她的脸就开始摸她的大腿,结果被她用包砸出了鼻血。
地铁穿越黄浦江下的隧道,几站之后艰难地挤出人群,通过站台回到马路上。可是上午那幕景象,仍在脑中忽隐忽现,尤其牛总死不瞑目的眼睛,似乎不断给她什么提示?
她刚被牛总调进天空集团,本想安顿下来好好工作,至少尽到一个小秘书的本份。然而,她唯一的工作对象却死了,公司会将她扫地出门吗?只有牛总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也只有牛总才能保护她。如果说她还欠哪个人的债没还,那个人就是牛总。早上看到他悬在半空的尸体,她几乎痛苦得晕倒在地,就像失去了父亲!她将再度成为无依无靠的孤儿,至于那个对此完全一无所知的人,她并不指望他什么。
不过,回头想想确实有不祥之兆。在她担任牛总秘书的几天,感觉他的目光有些反常。总是接到让他神色紧张的电话,立刻把自己锁在办公室半天。最近牛总常收到一些邮包,是她亲手将包裹送到他手里,然后他面色铁青地请她出去。但后来这些包裹都不见了,就连外包装都找不到,难道被牛总自己吃了吗?
牛总一定有什么秘密。
她能够试着找出这个秘密吗?也许,这个秘密对她来说也至关重要。
回到秋阳之下,转入一条幽静马路,两边都是老旧的居民区,衣架上的万国旗迎风摆动。钻进其中一条弄堂,身上的套装略显扎眼,好在她还有张平凡的脸。经过洗马桶的老奶奶,下象棋的老爷爷,玩过家家捉迷藏的小男孩小女孩,她进入一个破旧的石库门,仰望被瓦片上的野草装饰的天空,心情才稍微轻松了些。
不过,回家的旅途还未结束。她与天井里结毛线的房东太太打了声招呼,低头钻进阴暗的客堂间,穿过公用的肮脏油腻的厨房,踏上那道遥遥欲坠的木头楼梯。二楼不分昼夜永远能听到搓麻将的噪音,还有高考落榜天天打网络游戏的年轻人。三楼墙壁都是木板,走到不能再走为止,她掏出了钥匙。
钥匙打开看似清朝人用过的挂锁,吁出一口气回到家里,连同额头上薄薄的汗珠。进门是一张宜家买的简易写字台,转弯是一张小小的床,再往里却是个隐蔽的卫生间——房东花了不少钱擅自改造的,这也是她租下这套陋室的原因。
这间屋子最大好处,便是窗户外的露台,尽管必须弯腰弓背爬出去,尽管尚不及她从前的卫生间大。但她可以在露台上种花,有玫瑰有月季还有许多盆吊兰,下班后浇浇水赏赏叶子,暂且打发难以忍受的寂寞。露台另一边是石库门屋顶,层层叠叠的灰色瓦片,夕阳照耀时像波光粼粼的大海。夜里常有野猫出没,爬上她的窗台,露出幽灵似的棕黄色猫眼,吓得她缩在被窝不敢动弹。她喜欢在露台独处,看着周围相邻的大片石库门屋顶,就像站在一片灰色山峰上。再远处是许多高级写字楼,如喜玛拉雅山将她团团包围。如果是有月光的晚上,被那些灯火通明的大厦俯瞰,更有坐井观天的感觉。
以前,她就在那个高高的地方,是被许多人观赏的那片天空。
现在,她只能安静地坐在井底,痴痴地观看别人的天空。
但她并不后悔。
小心关紧房门,将包扔到床上,整个人就像瘫软似的,躺倒在被子乱乱的床上。上班还不到几天,今天只有两个钟头,却感觉那么疲倦辛苦,再加上遇到牛总自杀的悲惨事件。
哎——她长长叹息一声,看看床边还有一大堆衣服,换下来几天都没来得及洗,这辈子她还没怎么自己洗过衣服。再看这间总共不足十平米的屋子,简直比蜗牛壳还小,从前她在纽约庄园里的女佣,住得都比这宽敞不知多少倍!
是啊,她从出生开始直到一年前,记忆里全是小公主的幸福生活。她住过最小的房子也有三百平方米,穿过最差的衣服也值三千美元,开过最差的车也是保时捷。
但她愿意接受这一切,接受自己不再是公主,接受自己不再享有奢侈特权,接受自己从此将回到平凡——不论容貌还是生活。
她必须蜗居在这间老鼠洞里,必须亲手照顾自己的生活,必须忍受各种不讲理的邻居,必须应付不时出现的突发事件,必须承受命运带来的磨难。
一切,只为了重新看到他。
又该轮到“我”说话了。
我是古英雄,但所有人都叫我高能,天空集团全球董事长兼CEO的高能。
我坐在陆家嘴的新写字楼,四十九层的董事长办公室,对面挂着集团创始人高过的大幅照片——我命人特意挂上去的,纪念我“祖辈”的文治武功。看着这张真正的兰陵王后代的脸,再摸摸自己这张借自别人的脸,不禁心生无限恐惧,我真是愚蠢到自掘坟墓!强迫自己每天都要看着高过,看着这个被我篡夺了遗产的死人,不知这种古怪的勇气还能支撑多久?
昨天,亚太区总裁的牛总在自己办公室上吊自杀——就在这间屋子的地板底下,吊死牛总的绳子系在天花板上的空调出风口,距离我的脚底只有几十厘米。
整个世界都知道牛总死了,各种猜测甚嚣尘上。公司内部气氛极其紧张,每个人都不敢随便说话,他们知道身边布满耳目,并给那些人起了个绰号“盖世太保”,一旦被听到某些不利于公司的言论,马上就会被惩罚乃至除名。我的全球助理史陶芬伯格,从侧面提醒过我,不该把公司搞得像克格勃,这里不是古格拉群岛,更不该让人因言获罪大兴文字狱。他立即被我一顿臭骂,我说集团处于生死存亡的时刻,你们日耳曼人怎会不懂“乱世用重典”?
不过,大家把牛总的突然自杀,与最近集团的财务审计联系在一起——下午,审计报告已由毕马威会计师事务所提交给我。这份报告同时传到纽约总部,集团财务总监将对此做出评估——天空集团在印度投资的项目,出现了两百多亿美元的账面亏损。
开始还以为数错了零,但我和白展龙仔细核对数字,又给毕马威公司打电话核实,结果确实是两百多亿美元!这个天文数字级的亏损数据,不仅超过公司对南亚市场的全部投入,还包括为这个项目担保的其他子公司。而我们倾尽全力筹集来的资金,竟像变魔术一样凭空蒸发。巨额亏损会像瘟疫一样传播,如果被国际银行团抛弃就等于宣判死刑。
我当场从座位上摔倒!
白展龙急忙喊人进来,把我扶到御用的休息室,端茶送水就差洗脸洗脚了。
“不可能!不可能!”我挣扎着从沙发上爬起来,脑中浮起牛总吊死时的奇怪表情,“为什么如此重大的危机,我事先居然一无所知?我们不是到处安排眼线了吗?不是严密监控资金流动了吗?为什么还是发生了这种事?”
白展龙的面色也很难看,他让其他人退出房间,单独对我说:“董事长,集团对印度的投资项目,是由牛总本人单独负责。几个月来他给集团的报告,都显示印度项目非常健康,没有任何资金上的问题,相反还开始赢利了几十亿美元。”
“那不是胡扯吗?”我重重地砸了沙发靠背,“我只相信权威机构的审计结果!”
“那些报告都是牛总自己做的,肯定隐瞒了印度项目的问题,欺骗集团董事会制造虚假繁荣。”白展龙低头自责,“对不起,我作为董事长在中国分公司的助理,也负有失察之责!”
“与你何干?是我用人不当,以为牛总是我的亲信,是可以绝对信任的人,没想到他却——诸葛亮误用马谡失街亭!我应当惩罚自己。”
话音未落,我竟扇了自己两个耳光——火辣辣地疼痛,耳朵嗡嗡地叫起来,想必左右脸颊各添五道血红印子。
我恨自己,恨自己眼睛瞎了,最信任的人却出卖了我!
审计结果必将大白于天下,纸怎能包得住火?牛总无法交代印度项目闯下的弥天大祸,为了不受被业内同行耻笑,甚至被送进监狱的屈辱,便只剩畏罪自杀一条死路。
白展龙早被我吓得怔住了,好久才敢试探着问道:“董事长,我会继续调查牛总的案件。现在,还有件事要向你汇报。”
“说吧。”
我半躺在真皮沙发上,任由脸上的掌印变红发紫,有气无力地回答。
“董事长,你不是要我调查牛总新来的女秘书吗?”
“那个丑小鸭?”眼前泛起昨天见到的那个女孩,为什么她的背影似曾相识?我点点头说,“嗯,她值得怀疑。”
“我已经查过了,牛总新任的女秘书,名字叫蓝灵。”
“兰陵?”
这个熟悉的名字几乎让我跳起来。
“是蓝天的蓝,灵魂的灵。”
“哦,原来这两个字。”大概这几天来太紧张了,凡是与兰陵王有关的一切,都会让我神经过敏,“继续说吧。”
“蓝灵,出生于1985年,毕业于英国剑桥大学。她的祖父是牛总家的世交。后来牛总的父亲携全家赴台湾,蓝灵一家则留在上海。十多年前,蓝灵的父母双双意外去世,牛总就资助她读书,把她送到剑桥读工商管理。今年,她刚从英国硕士毕业回国,就被牛总亲自招进公司,成为他的女秘书。”
“看来是牛总的世交——”牛总出生于江南的书香门第,最注重的就是家族世交,资助父亲好友的孙女完全可能,“怪不得长得一点都不漂亮,却还是受到牛总照顾。”
白展龙像个猫头鹰似地点头:“嗯,表面看起来很正常,不过我认为牛总身上的问题,使得他身边的人都有疑点。”
“我同意,这个女秘书今天还来上班吗?”
“是的。”
我的脑子已经够乱了,不想再管这个丑小鸭:“让她留在行政总监手下,平时注意监视,不要让她接触公司机密。”
她。
让我们又回到她的世界。
她是莫妮卡。
依然那身标准的套装,浅浅淡妆与盘起长发,偶尔用手指转转圆珠笔。不过,她再也看不到男人们大胆放肆的回头,听不到女人们羡慕嫉妒的叹息,只有拥挤的办公区域,无数压抑狭窄的格子间,一个个紧张忙碌的背影。
牛总死去已经三天,他的办公室早被警察贴上封条,整个房间全被搬空,集团在严查他的信息和资料——她已听到风言风语,包括最新的财务审计结果,让公司里人心惶惶。两年前,她的大老板千金身份泄露后,这些家伙对她阿谀奉承点头哈腰。如今换了一张脸的她,却被他们像丫头一样呼来唤去,要么给这位总监订机票收快递,要么给那位贵客端茶送水。
唯一的保护伞牛总死了,她只能祈祷别被公司赶走。她从牛总的房间外面,搬到行政部的公共区域,呼吸上百人的浑浊空气,接受四面八方几十台电脑主机的辐射。
但她还是忍受下来,因为只要留在这里,就有机会见到他。
不过,这几天最难过的是:大家对牛总的非议。
集团投资印度项目失败,损失上百亿美元的糟糕消息,尽管老板下令严格保密,却已在公司内外不胫而走。这个项目的负责人是牛总,据说他在报表里做了手脚,隐瞒巨额亏损的事实,公司可能取消他的公开葬礼,并要撤消授予他的一切荣誉。
她想不明白,为何所有责难集中到牛总身上?在他尸骨未寒之际,如此非议一位对集团作出卓越贡献的老人,实在太不近人情。她不相信牛总是吃里爬外的奸细,至少她看到了牛总一颗忠诚的心。
自己是牛总生前最后的女秘书,也是第一个发现牛总自杀的人,她有责任和义务,调查其中的前因后果,发现背后骇人听闻的秘密。纵然不能为牛总洗脱清白,至少该让自己心安理得地坐在这里。
可惜,她已不再是大老板的千金小姐,不再是拥有最高权力之人。她只是个并不漂亮的灰姑娘,人微言轻的小秘书,随时有被炒鱿鱼的危险。做女秘书的短短几天,也不可能掌握什么机密文件,即便有也早被上面的人搜走了。现在,她只能坐在公共区域,被无数办公隔断和电脑包围,连牛总办公室的门都看不到。她不可能接触到任何重要信息,每天的工作和实习生没什么区别,就连见到那个男人的权利都没有。
绞尽脑汁想了半天,忽然看到一个行政部同事,捧着快递包裹匆匆走过。
包裹!
重要的是包裹。想起牛总死前几天收到过的邮政包裹,或许暗藏玄机?
做秘书上班的第一天,牛总就对她关照过:最近公司严查内鬼,所有员工的电子邮件与网络聊天工具,都遭到严密监控。所以,无论公事还是私事,只要经过公司电脑,肯定会被监控记录下来。
不过,邮政包裹不会被监控,更不会被拆开来检查。
说不定有人利用了这一点,通过邮政包裹传递信息,藏着什么特别的东西?
她立即翻出工作文件夹,白展龙派人搬走了牛总电脑,带走所有文件与物品,却漏掉了小秘书的文件夹。
不过,文件夹里都是些日常票据,还有邮政包裹的收件人存根——谢天谢地找到了!
这张还算完整的存根,在牛总自杀前倒数第三天,是她亲手从包裹上撕下来的。通常这种存根没什么用,她却小心保存在文件夹里——秘书也要干得认真负责。
小心地抬头看看四周,没人会注意这个小秘书。包裹存根都是复写纸,收件人这联字迹极淡,需要仔细辨认——发件人地址在上海,位于虹桥开发区的一个门牌号码,发件人名字却是空白,签名栏上龙飞凤舞,完全看不清楚。
也许是普通朋友寄来的礼物,也许是政府部门的礼尚往来,但她就是感觉有些奇怪。
于是,她把这个地址输入网络搜索引擎。
很快出来一大堆网页,基本都是二手房网站——这个地址位于虹桥古北小区,有名的高端住宅区。所有挂牌信息都在2007年10月前后,意味这套房子当时很可能卖出了。
她迅速进入网上房地产系统,查询2007年交易的二手房信息,果然搜索到这个地址。
根据网上备案的信息,这套二手房的买主正是牛总本人!
牛总是2003年被高薪挖到天空集团,第二年被派到上海担任中国分公司总经理。很多台湾人都在上海买房,牛总在2007年买下这套高档公寓也不为过。
不过,她从前去过牛总在上海的家,却并非这个地址,而是远在城市另一端的浦东。
她也从没听牛总说过在虹桥还有房子,大概牛总没去住过,作为投资空关或出租了?
明天是周六,她决定登门拜访那个地址,看看究竟是谁住在牛总的房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