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

又是那片水。

又是那片梦中不断重复的黑色的水。

凌晨冷得发白的月光,照亮渐渐吞噬沙滩的水,照亮森林般的崎岖岩石,照亮背后城堡式的屋子,照亮一个瘦弱疲倦忧郁的十五岁少年。

他听到水里有女子歌唱,在黑水很深很深的地方,泛起诡异环形的波澜,如同吊在绞索架上的绳套。

于是,少年感到脖子骤然疼痛,空气中有什么越勒越紧,直到他接近窒息的地步。

歌声渐渐环绕整片水面,飘散到荒凉的岸上,直冲月光掩映的苍穹。

本能驱使他往前冲去,若这样脖子就能好受些。果然,当他走进冰凉的水中,绞索便似乎松开。他的步伐越来越快,像条干渴的鱼投入水中,全身被黑色液体包围,光滑柔软像在母腹。渐渐沉入浑浊水底,发现竟是超乎想象的深,无法呼吸无法求救,四周什么都看不到,仿佛成为彻底的瞎子,只有耳边响彻幽灵的歌声。

他听到了,不,他还看到了。

因为那道光,深水中的某个角落,蓦地燃烧起来,照亮一片小小的水域。

他看到了她。

水底歌唱的女妖,她是那样美丽,飘散海藻般的长发,每根发丝都可以浮到水面,让人误以为水怪出没。

他渐渐靠近了她,在她停止歌唱的时刻,不可遏制地吻了她。

然而,他却后悔了。

因为在吻她的瞬间,同时呛到了一口水,苦得他几乎呕吐出来。

他才明白这不是湖水,而是咸咸的海水——黑色冰冷的大西洋。

片刻挣扎之后,他摆脱美丽的女妖,穿越浑浊海水上浮,带着一串串鬼魅般哭泣的水泡,直至冲出大西洋的海面。

月光照进少年的眼睛。


时间,消失了。

于是,我醒来了。

就像那个致命的下午,我从漫长的昏迷中醒来,重新分娩出母体,一个浑身羊水的婴儿,刚想发出第一声啼哭,却发现自己早已成年。

刚才的梦真奇怪,水中的女妖是谁?

不过,梦之前发生的一切,却不是梦。

这是一个温暖的房间。

贴着常春藤图案的墙纸,洛可可风格的吊顶,奶白色精致的衣橱,白银铸造的七支烛台,还有我躺着的十八世纪大床。

凡尔赛抑或卢浮宫?

艰难地爬起来,幸运地回忆自己——古英雄,这个内心的名字,但对外必须叫高能。

谢天谢地,我还没遗忘这些记忆,尽管只从2007年秋天开始。

房间并不是很大,拉着厚厚的窗帘,只有床头亮着盏壁灯,天晓得是什么时候?

然而,当我听到窗外呼啸的狂风,海浪拍打峭壁的轰鸣,便立刻坠入到恐惧的深渊。

最后的记忆——镜子。毒气。杀人。队长的眼睛。六个汉子。全部在我的面前死去。

在一座孤岛上。

而我,这个卑微的,愚蠢的,渺小的,幸存者,却还在这座死亡之岛上,从温暖柔软的大床上爬起,享受一个国王式的悠闲假期?

还记得最后昏迷时,我穿着迷彩服,手里握着突击手枪。

枪,我当然不奢望还在,而我身上却已换成了睡衣。

可笑的睡衣,就像舞台上的小丑,他们对我动过什么手脚?

突然,心弦绷紧,下意识摸摸自己的脸,会不会已不是高能的脸?

屋里没有镜子。

颤抖着,我来到窗边,拉开色彩鲜艳的窗帘。

大海。

结实密封的玻璃外,是波涛汹涌的灰色大西洋,天空如同阴沉油画,衬托这座悬崖之上的房子。垂直往下数十米便是深渊,古老的岩石与波浪,演奏永恒的交响曲。

玻璃隐隐映出我的脸,依然是兰陵王高家的脸。

这才吁出一口气,而古英雄早就没有脸了。

我无法打开窗户,似乎是被机关锁死,只能回头打开房门。

贴着古典墙纸的走廊。头顶吊灯摇晃。微弱的风从深处吹,隐隐带着海的咸味。

不知昏迷了多久?一个小时?还是一天?一个月?甚至一年?

外面已换了人间?天空集团早已大厦倾倒?人类世界已经毁灭?只剩这座大西洋上的孤岛?

不,不会只剩下我一个人。

摸索着穿过走廊,看到往下的旋转楼梯,下楼推开一道窄门,竟是个富丽堂皇的房间。而我走出来的地方,却是硕大古老的衣橱,原来是一道暗门。

再度扫视这个房间一圈,心就像被刀子绞碎了,就是这个房间!

没有窗户的密室,就连房门也消失了,只剩一堵裸露的钢筋混凝土墙,其余却是华丽的墙纸与家具。仿佛我们刚刚闯入的情景,就连那面致命的镜子,也嘲讽似的照出我的脸。

该死!这间屋子,杀死了我的六个同伴,杀死了六个打不死的男人,这不是路易十四的风流宫殿,而是希姆莱的灭绝毒气室!

那些尸体却消失了,就连一丝血迹和弹痕都没留下,看来他们处理得很干净,也许扔进了焚尸炉。

“仁兄,你终于醒了。”

突然,从屋里某个角落,传来一阵年轻男子的嗓音,标准的汉语。

“谁?”

我惊慌失措地后退几步,才发现在华丽的橡木大桌后,有个人背对我坐在椅上,高椅背上露出几绺长长黑发。

两秒钟,那张椅子转了过来,果然露出那张年轻英俊的脸。

你们都已比我更早猜出了那个名字。

慕容云!


无法忘却。

无法忘却他的脸,也无法忘却他给我的耻辱,更无法忘却自己的身份——阶下囚。

他不可能是天使,虽然长着一张天使的脸。

他也不可能是魔鬼,虽然他的行为与魔鬼无异。

他是我的结拜兄弟,却抢走了我心爱的女子。

他的外形美丽动人,两只眼睛却深不可测。

他是一个谜。

解谜的代价,就是我将自己毁灭。

“欢迎来到冰火岛。”

美少年轻启红唇白齿,如泉水叮咚作响,微笑着欢迎他的囚徒到来。

“慕容云?但愿我没有看错。”

“仁兄,你怎会认错小弟呢?去载纽约雪中一别,如今已隔数月,小弟无时不刻,不在思念大哥,还常常梦见你的音容笑貌。”

这话怎么说得让人心里发痒?我小心地盯着他说:“为何这里叫冰火岛?”

身着一袭绿色汉服的少年,扬起俊俏的下巴笑道:“你没有看过《倚天屠龙记》吗?”

明白了,这里是张无忌父母与金毛狮王谢逊避难的神秘小岛。

不过,不过,那只是小说罢了。

他依然那么漂亮,长发飘逸在两肩,双眼如潘安迷人,眉毛鼻子嘴巴,全像画出来似的,却又是完全的中国人面相——就像经过计算机处理,所能得到的最佳形象,当年传说中的兰陵王,恐怕也不过如此吧?

他端坐在高背椅上,或许就是法国王座,也只有他这张脸,才配得上这套桌椅,配得上这座华丽宫殿。他俯视我的眼神,就像太阳王君临天下,生来就是统治人间的“王”,将神圣光芒洒遍大地,让众人为之痴迷疯狂。

而我,在慕容云的光环面前,只不过是渺小的蝼蚁罢了!

但纵然为蝼蚁,亦不得丧失尊严。

我重新仰起头,冷漠地直视我的“贤弟”说:“这一切都是你安排的陷阱吧?故意让财务总监希尔德暴露行踪,还把阿帕奇安排在他身边,让我们一路尾随跟踪而至。利用我急切的心理,诱骗我来到这座孤岛,掉进你的天罗地网,接着就是大屠杀!”

“何必说的那么可怕?我不是你想象中的魔鬼,你也不是拯救世界的英雄。请问——我的英雄,你为何要带领一群武装匪徒袭击我家?这些人都是杀人放火的恶棍,你不知他们在伊拉克和阿富汗的行径吗?那个被你称为队长的家伙,亲手打死了一个六岁的孩子,活活烧死一家无辜的牧民,还强奸了三个伊拉克少女!”

“什么?”

“你这个雇主不知道吗?堂堂的天空集团大老板!”美少年的神情如黑夜闪电冷峻,“其他几人也是恶贯满盈!你还想听听详细报告吗?这些人的斑斑劣迹,早被CIA记录在案,但永远不会受到惩罚,他们为布什政府立下了汗马功劳,又何必自揭家丑呢?”

期望留守在别墅外面,以及停机坪的那些人,都已经侥幸逃生……

“你!你怎么会知道?”

慕容云嘴角微撇,撩起长袖手托下巴,意味深长地回答:“我——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全知全能的主?

我心里暗骂了一句:恬不知耻。

“如此说来,你精心设计这个陷阱,就是为了伸张正义,为无辜平民报仇,消灭这些罪行累累之徒吗?”

“那只是副产品而已,真正重要的是——你。”

“我?”

就像2008年秋天的阿尔斯兰州,那嫁祸于人的凶手案现场?

财务总监“小萨科齐”和阿帕奇都到了岛上,他们皆为眼前的慕容云服务吗?

不可思议,隐藏了两年的大BOSS,无数次在梦中浮现的恶魔,居然是这个汉服飘飘的美少年?

我无法看出他眼里的秘密,读心术面对他已完全失效了。

“是的,其实这也是你的心愿。”

“我的心愿?”

“亲爱的兄长,最近几周以来,你不是一直在苦苦寻找我吗?”

每当听到他吐出“兄弟”之类字眼,就让我心底隐隐发痒:“我错了!我不该与你结拜兄弟!从拍卖行那天开始,你就处心积虑接近我,获得我的信任——甚至那场刺杀行动,很可能也是你安排的!”

“对不起,我不是想利用你,只是我真的很想与你交朋友,与你结下兄弟般的深厚感情,因为我认定你是个了不起的人,在这个地球几十亿人口中,只有你才配与我做朋友!”

他好像把自己说成了救世主。

“可你就这么对待兄弟?夺走他心爱的女子,还处处与他作对,要置他于死地——”

“置之死地而后生!”

他干脆地打断了我的话。

“好了,别再绕圈子了,你把秋波藏在哪里?”

“端木秋波?我没有藏过她,一切都是她自己的意志和选择。”

“什么选择?”

美少年胸有成竹地微笑:“选择全新的人生,彻底与过去告别。”

“你还是在利用她!你在寻找她的哥哥与爷爷,那才是找到秘密的关键线索。”

“原来,你连这个也知道,看来我小瞧你了。”

“告诉我,秋波在哪里?”

他却对我的不依不挠视若无睹:“她是你的什么人?你的女朋友?或是妻子?还是别的什么亲人?你没有权利知道她在哪里。”

面对这样的回答,真想冲上去揍他一顿。但看到美少年的眼睛,任何暴力欲望都烟消云散——我不敢对这张脸下手,生怕破坏造物主的杰作,就像羞于在风景名胜乱刻乱划。

是的,他是一幅美丽的图画,而我仅有欣赏却无破坏的权利。

我低下头,露出软弱的一面:“你——你究竟是谁?”

“我不是说过了吗?”他得意地扬起眉毛,露出漫画式的笑容,“古代人!”

“精神错乱!”

“每个人,都会有被当作精神错乱的时候,你也会。”

这算威胁吗?要把我投入疯人院?自以为是天空集团继承人?

现在轮到我来威胁他了:“慕容云,你以为你逃得了吗?这座岛早就暴露了,只要我几个小时不回去,我的助理就会报警,包括FBI在内的大队人马,将飞到岛上来救援!你还是趁早把我放了,否则——”

话还没说完,美少年就放声狂笑打断了我——他连笑都那么帅!

随即,他的表情恢复冷静:“抱歉,你一定会失望的,如果你还是坚信救援的话,那就请耐心等待下去吧。”

“你忏悔吧!”

不过是我的故作镇定,却根本镇不住眼前的汉服美男,他放射出温柔的目光:“仁兄,你一定饿了吧,我给你准备好了早餐,请回房间享用吧。”

“放我出去!”

“抱歉,恕难从命。”他从高背王座上站起,衣袂飘飘地靠近我,“大哥,你就不肯跟小弟我多相处几日,叙一叙兄弟情深吗?”

“住嘴。”

当我情绪开始激动之时,身边忽然多了一个男子——阿帕奇。

没有了熟悉的监狱制服,只有一身黑色衬衫,平静的脸上镶嵌着鹰似的眼睛。

果然,我又闻到了那股死尸般的气味。

如果不是死神般的阿帕奇出现,我想我没有那么强烈的欲望要越狱逃亡。

如果没有阿帕奇的华容道放水,我想我也没有可能会逃出死亡山谷。

不需要语言解释了,任何反抗都是徒劳,我只能乖乖顺从,跟着印第安人离开这里。

我成了慕容云的囚徒。

美少年挥手告别:“祝好胃口!”

踏上旋转楼梯,我侧身看着老朋友阿帕奇,他那张郊狼般的脸上,却突然露出一阵微笑。

他的笑容令人毛骨悚然。

“你们,果然是一伙的。”

我强忍着恐惧说出这句话,仿佛他仍然是看守我的狱警。

“朋友,上一次我没有杀你,并不代表这一次也不会杀你。”

听完他微笑的警告,我沉默着回到温暖的走廊,当他把我押进房间时,我却突然回头道:“为什么?为什么上次要把我放走?你完全可以打死我的,而不让任何人知道。”

“因为,慕容早就说过——你必须要活着。”

原来,我的生死早已在慕容云的掌握之中。

“阿帕奇,你究竟是什么人?”

“对不起,真正的阿帕奇早就死了,也许在你逃出监狱的荒野上,见到过一具警察的尸体,那才是真正的印第安人狱警阿帕奇,我不过是杀死并冒充了他而已。”

说罢,他客气地退到门外,将头留在门缝里说:“不过,我真的很喜欢这个名字——你可以继续叫我阿帕奇,亲爱的朋友。”

随即,房门被紧紧地关上,却没有上锁。难道整座小岛都是我的监房?


大海依然是大海,囚徒依然是囚徒。

站在紧闭的窗后,眺望铅灰色的无边大洋,盼望一个黑点能穿破晨雾——来营救我的黑鹰直升机……

这里没有掘墓人为我打开牢门。

坐在“看得见风景的房间”,痴痴眺望大西洋数个小时,直到远端露出一丝晚霞,告诉我黄昏已暮。

就算蹲监狱,也有放风的时候吧。趁着黑夜还没降临,我悄悄走出房间,这次换了个方向,试试走廊另一头?

却是大门虚掩,推开是个宽敞客厅,装饰朴素了许多,无论墙壁还是家具,不再是繁复的雕刻花纹,而是日常生活的简洁,更像破落贵族的乡村庄园。

然而,玻璃柜中却摆着一样东西。

兰陵王!

差点就脱口而出,一尊骑马武士的雕像,明光铠威严肃穆,宛若刀枪不入的战神——却戴着魔鬼般的面具,狰狞着举起武器,对准不请自入的我。

就是它!这尊一千多年前的雕像,在纽约的古董拍卖会上,慕容云以350万美元天价拍下,方使我们两人相遇相识。

它才是真正的兰陵王,货真价实来自那个年代。或许制作它的工匠大师,曾经目睹过兰陵王的真面目?

恐怕也只有这尊雕像,才能戳穿我的秘密,揭开冒充兰陵王后代的假面具。

为什么它会在这里?难道这栋奇怪的别墅,这座孤独的小岛,就是慕容云的家?

不敢面对兰陵王的双眼,似乎它随时会动起来,策马将我踩倒在地。

我慌乱地向前走去,推开另一道房门,却是一段往下的楼梯。依然寂静无声,真的没人管我吗?小心地走下楼梯,只往下走了一层,便是一扇半开半闭的大门。

推开门,狂烈海风扑面而来,乱发瞬间遮挡双眼,头顶浓云密布,渐渐转向黑暗。

就这么越狱了?

抑或又是欲擒故纵的陷阱?

自作多情地想:救援队员已经到了,慕容云的手下也都完蛋了,我得跑出去求救。

脚下果然是片悬崖,仿佛被刀削得笔直,插入数十米下的大海。耳边充盈海浪与岩石的轰鸣,往小岛的另一端冲去,地势变得低平,一路崎岖的石头,躲藏其间很难被发现。岛上看不到淡水,偶尔有些灌木青苔,全靠雨水存活。大概所有生活用水,定期从大陆空运而来。

一口气跑了几百米,却未见半个人影,包括“神勇无敌”的救援队员——直到小岛另一端,那片简易停机坪——直升机也不见了。

不可能,至少已过去二十多个小时,后方留守的史陶芬伯格,肯定通知了董事会和FBI。天空集团董事长,还有直升飞机上十来个人,全体失踪,生死不明,难道见死不救?

可能性A:救援队员早已上岛,但遭到与第一队相同的命运,全被岛上坏蛋们杀死了,直升飞机也被俘虏或摧毁。

可能性B:我亲手提拔的助理史陶芬伯格,与财务总监“小萨科齐”是一丘之貉,同样是Matrix派来的无间道,他不会派人来救援我,还会向董事长和FBI撒谎,说我又去了什么神秘地方度假。

可能性C:董事会貌似都听我的话,其实早已众叛亲离,值此生死存亡之秋,他们集体抛弃了我,不派一兵一卒前来救援,让我在岛上听天由命。而这些留在纽约总部的家伙,就可以趁机瓜分集团财产,来个群魔乱舞的分赃大会。

可能性D:鉴于我不是美国国籍,又坚持将天空集团的资金,投向以中国为首的亚洲地区,使美国政府或白宫对我恨之入骨,尤其害怕我控制美国经济,乃至全球石油资源。所以,联邦调查局非但不派人救援,还以非法持有武器为借口,阻拦天空集团的救援队伍,妄图将我害死在岛上。如此便可除去心腹大患,让天空集团成为纯正的美国公司。

可能性E:Matrix,黑客帝国的幻想成真,整个世界都已被他们控制,什么天空集团,什么FBI,全成了计算机杀人网络的囊中之物——至于我,则是人类最后的幸存者。

A、B、C、D、E……也许还有F、G、H、I、J……最终答案在26个字母之外。

一切的错,全在于我!

根本就不该上岛,更不该迷信武力,尤其不该以对付所多玛国独裁者的经验,来对付黑暗中神秘莫测的Matrix。

骄傲的山姆大叔不能用武力解决一切问题,凭什么我就可以做到?你可以使用武力,别人也可以使用武力。暴力面前,没有赢家。

这一回,我成了彻底的输家。

重重踢了一脚石子,顺着岩石滚下海岸,到处是奇形怪状的石头,在海浪中咆哮嘶喊。

怎么才能获得自由?跳进寒冷的大西洋,游回北美大陆?

肖申克的奇迹,不会重复第二次。

我来到海边的岩石附近,看到昏暗天光笼罩着一个人的雕像。

雕像却说出了中国话:“今天过得还好吗?”

“谁?”

“你的兄弟。”

“兄弟?”

再往前走了几步,原来真是一个人,现出模糊的脸,披肩的黑色长发,被海水沾湿的宽袍大袖。

我的“结拜兄弟”——慕容云。

在危险的岩石上,他坐得可真安稳,就像底下生了根,纹丝不动,犹如老僧入定,手中握着一根钓鱼竿,伸向岩石中的海浪……


黄昏海钓?

再看看四周,没发现阿帕奇,也没有其他人影,只有他独自一人面对大海。

这样的恶劣的环境,天都快要黑了,能钓得上鱼吗?

没等我问出口,他仿佛直接摄录我脑中所想,轻声道出:“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心底猛然一慌,海天之间,只剩下我与他两人,只剩下清脆有力的中文。

他也是读心术者吗?

不,昏暗的天色下,穿着飘逸汉服的他,没有回头看我,绝不是从我的眼中发现。

但我是。

我小心靠近他,坐在他身边的岩石上。除了手中没有钓竿,与他保持同样姿势,看着苍茫的傍晚,任由海浪打湿鞋子与裤管。

“你想和我说什么?”

慕容云没有转头看我,对着空气说话。

“你是谁?”

“我早就回答过了。”

“那不是真的。”

“是真的。”

他的态度让我愤怒,但我极力克制情绪,低沉地回答:“我不相信。”

“你不觉得这样的对白很无聊吗?如果是美国的编剧,一定会全部删掉的。”

“你以为在拍电影吗?”

“难道不是吗?”他手中的钓竿微微一抖,“人间就是一出永远演不完的电影,你与我,都是其中的演员。”

“导演是谁呢?”

“每个人的命运。”

天色黑到看不清人的表情,我只能注意他细微的姿态变化:“那么世界的命运呢?”

“同样的答案,每个人的命运,共同构成世界的命运。”

我发觉再这么讨论这种问题,便会永远绕在他的世界里出不来,必须改变话题:“把秋波还给我吧。”

“对不起,她还不是你的。”

“但她也不是你的!”

黑夜呼啸的海风中,我听到他笑了一声:“我知道你接下来要说什么——又是秋波的哥哥与爷爷?”

“你一定知道!蓝衣社!兰陵王!丢失的面具!”

等待的数十秒间,我的双肩被风吹得摇晃,浑身毛细血管收缩,彻骨的寒意,自头到脚贯穿全身。似乎眼前这神秘的美少年,随时会高高跳起,挥出匕首,刺穿我的咽喉。

忽然,慕容云耸身站起,钓竿也从海浪中收起,激起一片水花。微弱的夜色中,只看到白色的长袍身影,衣袂似鬼魂般飘扬,钓竿顺势往后放在肩膀上。如古时独行的剑客,背着修长剑鞘,走在黑夜斩杀妖魅。海水包围的奇异岩石之上,美少年的挺拔身姿,在随风鼓起的汉服中屹立。这景象绝不属于这一世纪,宛若黑白片的剪影,如针刺入眼中,永不磨灭。

“兰——陵——王——”

岩石上的他背着钓竿,一字一顿地吐出这三个字。

“你说什么?”

“高能仁兄,你果然猜到了我的真实身份。”

“兰陵王?”

寒冷的海风将我的头发彻底吹乱,脸上增添不少咸咸的水珠。

想起全美人口数据库的记录,眼前这个人的英文名字叫JOHN MURONG,出生于公元543年,中国南北朝时代的古都“YE”——邺。

“不错,慕容云是我在这个时代的化名。我的大名叫高肃,又名高孝瓘,字长恭。我的祖父名讳高欢,我的父亲名讳高澄。皇上封我为兰陵王,是威震天下的常胜将军,大齐不灭的守护神!后世很少提及我的大名高肃,而常用我的字为高长恭。”

虽然,身处大西洋上孤岛黑夜,但说出这几句话的瞬间,仿佛回到一千多年前,北中国的白骨荒野,数万穿着铁甲的重骑兵阵前,一位戴着狰狞面具的战神……

“你的面具呢?”

不知哪来的勇气,我几乎坐倒在岩石上,艰难仰望他的身影。

“仁兄,我的判断没错!”他竟带着几分欣喜,甚至一种得意,“你果然与我心灵相通,只用一句话就说到我的痛处!”

是啊,没有魔鬼面具的兰陵王,还是那位历史上叱咤风云的兰陵王吗?

“所以,你才会不惜数百万美元代价,拍下我的叔叔高思国收藏的兰陵王雕像。”

“那尊雕像不过是个小孩玩具,数百万美元也不配说是什么代价。”

“明白了!你最终想要得到的,是历史上真正的兰陵王面具!也是蓝衣社那伙人,还有兰陵王高氏家族,数代以来从未改变的目标!”

“不,你只说对了一半。”美少年的身形变得更加高大,真似无坚不摧的武将,发出骇人的仰天长啸,“那副面具原本就属于我!而我回到这个世界的目的,只想找回许多年前被人偷去的东西!”

彻底晕了!难道他从头到尾说的一切,全是真的?真的来自古代?真的是那个一千四百多年前的美男子?

所以,我的读心术才对他不起作用,因为他并没有对我说谎!

沉默了半分钟,我战战兢兢地问道——

“你真是兰陵王高长恭?”

幸好,我只是冒牌货的高能,否则我现在该叫他什么?

老祖宗?

还是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

“惭愧!”他低头苦笑,长发迎风飘舞,像飒爽英姿的女子,“兰陵王丢失了他的面具!从此他不再是盖世英雄,而只是懦弱的美少年,被人们从心底看不起,被注视邪恶的目光,被贴上有价格的标签。”

后面几句言语之中,隐隐带着一丝凄凉,正好贴合黑夜孤岛的忧郁气氛。

“只有得到那副传说中许多代人以生命争夺的面具,你才称得上真正的兰陵王!”


“是!”

慕容云,抑或兰陵王,缓缓走下了岩石,几乎跌倒在乱石海岸。还是我眼明手快,一把扶住他宽袍大袖的腰间,手感却是消瘦有力。他无助地抓着我的胳膊,发出沉重的喘息,黑夜中美丽的脸庞上,划过一道晶莹的光亮。

美少年的眼泪。

这更让我紧张,第一次看到慕容云的哭泣,他居然还会哭?!

以往三次见面,他都是充满了自信,从来只给别人压力,让人感受他的朝气与智慧,永远打不败的贵公子。

我就像抱着自己的弟弟,当他在学校受了委屈,心爱的玩具被人抢走,任他在我肩头哭泣。反正我从没有亲兄弟,就当纽约中央公园的结拜有效,无论是否我的死敌,我们在老天爷看来仍是异姓兄弟!

“谢谢你,兄弟!”

他迅速恢复镇定,转身向别墅方向走去,背后扛着长长的钓竿。

不知所措地站在海边岩石上,难道就这样弃我而去?将我这个囚犯,放养在荒凉的黑夜?或在海风中自生自灭?

犹豫了几秒钟,我飞快地跟上去:“喂,等等我!”

他停了下来,直到我追近身边,黑夜里看不清他的脸,只是没有泪花反光。

海风继续吹。

两个男人,继续在海边走。

沉默无语一分钟,还是我们的美少年先说:“原本我以为,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找不到一个与我相似的人了。”

“难道不是吗?兰陵王只有一个,没人能重复他的人生。”

“不,我不是说这个——我的意思是,与我的内心相似的人。”

“内心相似?”

当我悄然品位这句话,他却放声笑道——

“现在,我终于找到这个人了,他就在我的眼前。”

“我?”

这份惊讶不亚于发现自己正在与兰陵王高长恭说话。

随即,我尴尬地谦虚道:“你——你太会夸奖人了吧!即便我非常嫉妒你,但是不得不承认,你比我漂亮太多了!而我的这张脸,又是如此普通;我以往的经历,又那么平凡渺小,怎可与你相提并论?你来自传奇雄壮的南北朝,我却出生在拥挤喧嚣的20世纪末都市;你就像草原上的白马,而我不过是丑陋的骆驼。”

“你好虚伪!”这番让我自己都感到羞愧的话,却引来美少年纵声大笑,“大哥,我知道你绝非池中之物,而是御天之龙。你是一个欲望强烈,并且充满野心之人,一年的监狱生活,早已令你重获自信,怎会对我低头自甘下风?”

“你说的内心相似——指的就是这个?”

“只是一部分。”

黑夜里他越走越快,肩头钓竿如十六世纪火枪,被风鼓起的宽大汉服,像十七世纪欧战的斗篷。

“还有什么内心相似?”

“坚强,勇敢,正义心,永不认输!”

慕容云说出了四种真男人应有的品质。

“谢谢!”我终于不谦虚了一回,但立即反问,“不过,正义心——你有吗?如果有的话,为何要用阴谋搞垮天空集团?为何勾结财务总监搞无间道?为何用毒气杀害上岛的队员?”

“最后一条——如果我不这么做,你和你的手下就会这样对待我!我早已说过,你那些走狗是什么货色!不是我把他们杀了,就是他们把我杀了,我只是正义自卫,顺便消灭这些凶恶的人渣,难道这不是正义心吗?”

他的严厉不再像美少年,更似铁面无情的法官,已戴上兰陵王的魔鬼面具。

走到高高的悬崖,海风最疯狂的地方,尽量保持身体平衡,随时会被吹入万丈深渊。

原来,今夜才是“复活夜”。

死去一千四百年的兰陵王复活之夜。


巨大的别墅如野兽蹲在孤岛之顶迎接我们。

美少年打开一道不起眼的门,原来他并非从大门进出,回头喊道:“亲爱的,不跟我进来吗?”

难道要我自动回到囚笼?犹豫了几秒钟,又一阵寒风吹过头顶,让我下意识地冲进门里,乖乖做了慕容云的囚徒。

经过一道往上的楼梯,便是陈列兰陵王雕像的客厅。他却扔下钓竿,呆坐到沙发上,闭起双眼,面色苍白,大半截汉服已被海水打湿,嘴角颤抖:“大哥,回你的房间去吧。”

“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该死!我怎么会如此善良,关心这个最可怕的人?

“不!你不必管我!”

说话之间,他的额头已落下豆大汗珠,整个人已散了骨架,瘫软深陷于沙发中。

慕容云似乎已完全失去抵抗能力。

要是我现在绑架了他,说不定就能逃出孤岛?

瞬间,鲜血全部冲到头顶,我一把紧紧抓住他的胳膊,接着就要掐住那白皙漂亮的脖子,然后就让他痛苦得无法呼吸,顺从地下令将我释放……

可是,当我的手抓向他的脖子,却从他再度睁开的漂亮眼睛里看到——不是读心术发现的秘密,而是一种与我当年相似的眼神——绝望,却坚定有力。

即便濒临毁灭,却也保持尊严。

这份目光让我肃然起敬,更让我心生由衷恐惧。

他说的没错,我和他的内心相似——这个世界,这个时代,我是唯一与他相似,或者说与兰陵王的内心——相似的人。

而我心底刚刚升起的邪恶,以及毅然决然的力量,都被这双眼睛融化得无影无踪,只剩房间里温柔平静的空气,还有这张令人怜爱的面孔。

没等我收回手来,他却淡淡地说:“你想要掐死我?是吗?”

“不——”

“大哥,虽然我没有你的读心术,但已经全部猜到了,请不要再掩饰。”

读心术!

他竟知道我的读心术秘密,这个秘密只有死去的莫妮卡知道,还有死在肖申克州立监狱里的老马科斯与掘墓人。

现在,除了我自己以外,他是唯一知道这个秘密的活人。

对不起,我又多了一条杀死他的理由!

可是,看着他纯洁无暇的眼睛,看不到一丝肮脏与秘密,无论如何都难以下手。

慕容云又一次战胜了我。

尽管,他毫无抵抗能力,却使我望而生畏,抑或说心生同情,这是怎样一种魔力?让我从心底同情自己的敌人,也可能是最大的仇人。

我依然坐在他身边,摸了摸他宽大的袖子管——古人不是把袖子当作口袋吗?才会有“袖里乾坤”的成语,可惜并没有什么药瓶子。

“不要白费功夫!我的病无药可医!”

“什么病?”我仔细观察他的表情,发紫颤抖的嘴唇,痛苦扭曲的身体,一个可怕的名词冲出嘴巴,“癫痫?”

“住嘴!”

虽然,他不愿意承认,但这就是一种承认。

我联想到了亚历山大大帝、尤利乌斯·凯撒、圣女贞德、拿破仑·波拿巴……这些伟大人物都曾饱受癫痫折磨,想必兰陵王这样的传奇英雄,也难以逃过此劫吧?

美少年挣扎着撕开衣服,露出雪白的胸膛,指甲划破皮肤,渗出鲜红的血丝——鲜血白肤,如同雪地绽开的红梅,幸好我不是德古拉的传人。

“兄弟,我在你身边!坚持住!”

哦,我怎么又叫他兄弟了?老天,难以抗拒他的眼睛,也无法忍受他的痛苦。我小心托着他的脑袋,任由一千年前的乌黑长发,如同丝绸披散在我怀中,冷冷的痒痒的摄人心魄。

焦虑地扫视房间,发现柜子上有个水壶,端过来确定新鲜干净。便将凉水倒在杯子里,缓缓送到慕容云唇边。他已疼得牙关紧闭,我用力压住他的两腮顶开嘴巴,才将这杯水艰难地灌下。差不多一杯全下去,他剧烈咳嗽几下,嘴角流出一些水来,沾湿了我的双手和衣服。

几分钟后,他的痛苦似乎减轻许多,也可能早已习惯了这种阵痛,使他可以坚强地捱过去,而不使用任何药物——可能他害怕使用药物,会影响头脑清醒,甚至会降低智商,所以宁可忍受天大的痛苦——他果真是个坚强男人,而非表面美少年般柔弱,所以他才会说很像我,像我在监狱里的坚强,像我在绝境中的顽固。

终于,兰陵王长长吁出一口气,似乎从激烈战场归来。汗水早把衣服湿透,加上原来被海水弄湿的衣衫,晚上海岛寒意逼人,我怕他这样会着凉,便帮他脱下汉服,露出洁白无暇的修长身躯,年纪不大胸肌却很好,全身找不到一块赘肉,像日本动漫的美少年人物。

“你的房间在哪?”我从沙发上扶起慕容云,像扶起一只剥了壳的大蚌,“我送你回去休息。”

他眼神迷离地看了看上头,伸手推开墙上一盏壁灯,原来还有道暗门,里面是旋转楼梯,就像个迷宫。

将他扶上楼梯,天花板低矮了许多,还能看到屋脊的样子,大概是别墅的阁楼。他指了指一扇房门,推开是个干净的房间,布置得一尘不染,亮着白色灯光,墙边挂着数十套汉服,还有一些中国古典字画,窗户正对悬崖下的大海。

惟独他的“床”很特别,是块长长的卧榻,铺着竹席与竹枕头,更像南北朝时代的家居。

小心地将慕容云放在榻上,给他赤裸的上半身,盖住一条厚厚的毛毯,以免夜里着凉生病。

他完全平躺下来,眼睛闭着轻声道:“谢谢!我的好兄弟,我会永远保护你的。”

面对他真挚的感激,我被彻底打败并迷惑了,虽然心底仍存有问号——把我囚禁于孤岛是保护我?夺走我身边的秋波是要保护我?将我的天空集团消灭也是保护我?

然而,看到他小白兔般可怜的样子,便不忍再吵到这美少年了。

“晚安!”

轻声告别受伤的兰陵王,离开他的房间回到楼下,从走廊找回自己的屋子,依然是我离开的样子,只是桌上多了一份晚餐。

感谢岛上未曾谋面的厨师,我大吃一顿填饱肚子,乖乖躺在班房里,听着窗外大海咆哮,渐渐沉入复杂的梦乡。

我梦见了曾经梦见过的兰陵王。

他已摘下面具。


梦醒时分。

晨曦透过厚厚的窗帘,轻柔抚摸我的眼球。海浪撞击悬崖的前奏,开始孤岛第三天的交响曲,指挥家正寻找他的面具,观众们的耳朵逐渐苏醒,而我不过是舞台上的祭品。

我会找到那副面具的。

兰陵王面具。

也许,这才是那位一千年多前的“贤弟”,机关算尽与我为敌的唯一原因!

无论作为蓝衣社的古英雄,还是兰陵王传人的高能,都将重新获得这副面具,作为沿袭数代不惜任何代价永不放弃的终极目标。

充满悖论的却是,如果昨晚癜痫发作的美少年慕容云,真是高能的祖先兰陵王高长恭,那么我背负着整个天空集团重任,却成为复活的兰陵王头号敌人,岂不是背叛了兰陵王家族?背叛了对莫妮卡的承诺吗?

我摸着自己的脸——高能的脸。

又摸着自己的心口——古英雄的心。

我——这个男人的存在,本身就是悖论中的悖论。

忽然,房门被轻轻推开,我紧张地往窗边一闪,看到有人端着餐盘走进来。

是个六十多岁秃头的老华人,却穿着黑色的服务生制服,满脸专注地将餐盘放在桌上,没有顾及我的存在,把我当成了隐身人?

果真是丰盛的中式早餐,还有杯新鲜的豆浆——肯定是这两天空运而来的。

我抓着送餐的老人说:“你是中国人!请告诉我,这里是什么地方?”

老人茫然地看着我,摇摇头说出一长串广东话,很遗憾一个字都听不懂。

就算美国的土生华人,不会说国语,英语总会吧?

我又英语重复了一遍,没想到老人依然听不懂,读心术也只能读到他的粤语思维,看来他确实不懂英文。就在我到处找笔想要写字时,老人却已悄然离去。

独自一人,吃着中式早餐,心想慕容云真是心思稹密之人——从唐人街雇佣了一个只会说广东话的华人,尽量杜绝我和其他人交流,又可以每天用中餐照顾我这位“仁兄”。

还是这位美少年的“贤弟”,抑或高能的兰陵王祖先,无论他怎样威胁我,以及我的天空集团,昨晚癫痫发作却很让我担心——该死!我是不是很贱?“贱”得自己都难以置信,居然关心敌人的死活痛痒?想要探望亲人似的去看他!

我确信自己并非大慈大悲以怨报德以微笑面对豺狼之圣贤。

那么我又是什么?

心里的两个我,高能与古英雄,再次分裂对立,几乎要把自己撕扯为两半……

忽然,幽灵梅菲斯特沉闷地说:“去吧!去看看那个人吧!”

一阵莫名的悲凉,难道我还要感谢这位卑鄙的幽灵,阻止了我的精神分裂?

我已被幽灵控制,自动走出囚禁的房间,经过走廊来到客厅,陈列兰陵王雕像之地。仔细观察房间每个角落,终于找到昨晚的机关,墙上那盏不起眼的壁灯,推了一下便打开暗门。

他每天就是从此出入的吧?小心地踏上楼梯,来到别墅顶层阁楼。屏住呼吸观察左右,并未发现什么异常,也没有阿帕奇护卫左右,难道典狱长如此相信囚犯的品德,完全不设防地住在我这个“危险分子”楼上吗?

出于对古代人的礼貌,我小心地敲了敲门,里面应声响起:“大哥请进!”

“大哥”就是我?他怎知道敲门的是我?除非有穿墙之眼?

原来,我的读心术不过是小CASE。

小心地推门进入,屋里却并非昨晚的病人,而是一个气宇轩昂的青年。长发疏理得整整齐齐,挽成发髻披在脑后,面目清秀双目精神,毫无倦怠之相,反而浑身充满活力,就要背弓跨马逐猎去了。他盘腿端坐于席篾之上,换了一套崭新汉服,紫色龙纹镶金长袍,外罩一层薄纱,颇有南北朝王者气象。

凡夫俗子见了真龙天子,不免膝盖发软要匍匐在地——该死!为何经历那么多大风大浪,都改不掉小职员的奴性?我是堂堂天空集团全球董事长兼CEO,是受天命来此吊民伐罪匡扶正义的大英雄,即便兰陵王复生又何足惧哉?

何况,没有面具的兰陵王,还是真正的兰陵王吗?

重新挺直膝盖与后背,冷峻地注视美少年,管他叫慕容云还是高长恭?

“大哥,我知道你会来探望我!”他微笑着张开红唇,露出雪白的牙齿,“我们兄弟情深意重,心有灵犀,你怎会弃我于不顾?”

“我——”

这话说得我很是尴尬,明明是不共戴天之仇敌,怎被他说得像分桃断袖之谊?究竟谁是卫灵公?谁又是弥子瑕?

“哈哈,大哥,我知道你羞于承认,不过你的行动已经证明,我们毕竟是指天起誓的结拜兄弟。”他端坐在席篾上侃侃而谈,毫无昨晚的狼狈样,“想当年桃园结义的刘关张,不也因误会而翻脸闹过矛盾?最终仍是同生共死的兄弟一场。”

“咳!我只是——你昨晚发病真的很严重,我担心你会死在这里,说不定你的手下就会杀了我。就算为了自己的性命,我也当然要来看你了。”

我真为发现自己说谎的天才而羞愧。

“好理由。”

慕容云面色阴沉下来,轻轻为我鼓掌,这表情更让我害怕。古时候杀人总以击掌为号,帷幕之后埋藏的刀斧手一拥而出,霎时将我砍作肉泥。

我也不敢说话了,紧张地环顾左右,想要嗅出那股“杀气”。

沉默地对峙半分钟,漂亮的贵公子却大笑起来:“兄台何尝如此胆小?小弟还会害你性命不成?我若要取谁的性命,易如反掌,何须这般大费周章,在冰火岛上款待于你?”

真讨厌他半文半白的说话方式,也亏得他为了与我交流好,还勤学苦练了现代汉语——这荒唐的念头让我忍俊不禁,竟当着他的面噗嗤笑了出来。

慕容云也会心地开颜一笑,不知从哪多出一把折扇(这可不是南北朝的道具,更像从源氏物语里扒来的),拍打着自己的后脑勺:“虽然,我没有读心术,但也知道你在笑我什么!不过,没关系,只要大哥你开心,那也就是小弟我开心。”

谁知道他理解的是什么意思?不过我得应承他两句:“你真聪明,不愧是我最大的敌人。”

“大哥,你真是风趣得紧呢!”这句话再次引起他仰天大笑,“我们是兄弟,不是敌人!不如趁着天气尚佳,出去吹吹海风踏青散步吧。”


踏青?

冰火孤岛,无青可踏。

一路尽是崎岖岩石,脚底亦是坚硬石子。海风相较昨夜温柔许多,潮湿着扑面而来,皮肤有种浸泡在水中的感觉。

从悬崖绝顶之上的别墅出发,经过一条乱石中的小径,放眼海天皆是灰蒙蒙一片,看不见救援队半点踪影。再看紫衣华服的慕容云,攀爬跳跃无比精神,如结伴出游的小学生般开心。他矫健地游荡了一个多钟头,却未曾弄脏过袍子下摆,依然保持王族姿态。

我却步履蹒跚,脸上愁云惨雾,暗暗失望叹息。相比他这位一千四百多岁的古人,我已显得未老先衰,就要葬身于这个孤岛之上了吗?

美少年忽然回头道:“仁兄,你怎么不跟上来?看这里多好玩呢?”

“这是你家的后花园,却是我的监狱放风场。”

“哈哈,我知道你为何愁眉苦脸!”他站在一块高高的岩石上,风鼓起宽大的紫色袖口,如一幕打在天空的投影,“你已困惑了三天,为何还没有人来救你出去?”

“能告诉我原因吗?”

还是打开天窗说亮话的好。

“大哥,你仔细看这岛上景物,再回想三天前刚上岛的情景,难道不曾发现什么异常?”

“异常?”

放眼四周并未看到什么,难道这岛上无数怨魂聚集,只是我肉眼凡胎看不到?

“请你注意这里的气候,是不是要比三天前更冷?”

“是,海上气候转变也很正常。”

风,忽然吹散他的发髻,瞬间长发飘散于脸上,遮挡那双美丽的眼睛,却没有影响他高声说话:“如今是人间的六月天,为何寒风瑟瑟秋意逼人?”

“因为这里是冰火岛?”

就算我是张翠山,可哪来的殷素素相伴呢?

“没错!这里是冰火岛,接近寒冷的加拿大海岸。再过几个月,就会见到流动的冰山,当年泰坦尼克号便是在片冰海沉没!”

“我们已靠近大西洋最北端?”紧张地低头回忆片刻,“不对!我们是从罗得岛州出发的,并未向北方飞行多远,应该还是靠近美国海岸之地。”

“大哥,你说的依然没错。”

“晕!”仰望岩石上长发翩翩的兰陵王,就像平凡的士兵仰望英武的将军,“难道这座神奇的冰火岛,一夜之间漂移到了北方冰海?”

“岛——当然不会漂移。”

岛不会漂移,那么我怎么会到了北方?

难道……因为……难道……因为……这是两个岛?!

“你猜中了!”

该死!他怎知道我猜中了什么?

没等我把这句话说出来,慕容云就紧跟着一句:“因为我们兄弟心灵相通。”

“真的是两个岛?”

“聪明!果然是我的结义兄弟,三天前你登上的那座岛,并非我们现在的冰火岛!而这两座岛的面积、地形、外观等等都很相像,唯一不同的就是位置——冰火岛在那座岛的东北方向一千海里之外!”

这个距离真让我绝望,就像从盛夏来到深秋,却还固执地以为要穿短袖衬衫。

“那么悬崖上的房子呢?里面外面都一个样子,连华丽密室的家具都是相同的。”

“因为,冰火岛上的这栋房子,是仿造了那座岛上的房子,彻底的全比例仿造,包括内部的装饰与家具。”

“哈——哈——”我仰天苦笑几声,“贤弟,你可真是煞费苦心!居然还造了两个一样的岛,如果只是为了躲过救援队,把我运送到世界上随便什么角落都行,何必让我感觉还在那座岛上呢?”

大概联邦调查局与天空集团,还在新英格兰外海拼命地搜索,并把那座小岛找了个底朝天——除了尸体以外什么都不会发现。

或许,集团董事会的大老们,认为我早已被杀死了,只是尸体化作灰尘,或扔进大海喂了鲸鱼。此时此刻,他们恐怕正在纽约曼哈顿,天空中心大厦88层会议室里,为我的遗产分赃而吵得不可开交吧?

慕容云打断了我残酷的想象:“因为我要你有这种感觉,一种期盼着救援却永远等待的感觉——就像你在监狱里等待自由。”

这算什么逻辑?我愤怒地挥了挥拳头:“我从肖申克州立监狱逃出来的故事,全体美国人都已经知道了,你不该这样再度羞辱我——如果还当我是大哥的话。”

最后一句话,我自己都感到可笑,如果他真的把我当大哥,何必劫走我心仪的女子,还要处处置天空集团于死地?

“对不起,仁兄,因为我不想让你感觉是个囚犯。”

“很好!”我怔怔地抛出一句话,“你总算承认了,现在我是你的囚犯!而不是结拜兄弟。”

“不,你本来就不是我的囚犯,我又何必让你有这种错误感觉呢?”

“住嘴!”

想到我如此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中,却无力反抗,还要乖乖地向他称兄道弟,这种羞辱就像烙印刺入脸颊。

他从岩石上爬下来,神情凝重地点点头,不想再刺激我敏感的神经,与脆弱的自尊心。

就像双腿着了魔,尽管对他又恨又怕,却仍跟着他向前走去,直到海边一小块平地——除了简易直升机场外,这里是岛上最平的一块地,不过也就是巴掌大小。

谈不上什么沙滩,只是一片平坦的碎石地。海浪缓缓吞噬上来,又迅速消逝而去。回头仰望数百米外,悬崖绝壁高高耸立,别墅屋顶如古堡塔尖,不知囚禁着哪个灵魂?

他静静看着大海,沉默了数十分钟。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回到别墅一样做囚徒,不如在此呼吸自由空气。

我们并肩站着,像两尊连在一起的远古石像——看海,听海,嗅海,尝海风的滋味,感觉大海的情绪,被彼此的忧伤绝望感染,好似染上无可救药的瘟疫。

正午时分,慕容云抚起披散的长发,终于微笑着说道:“大哥,午餐时间到了。”


“午餐?”

未等我反应过来,他已把手指放进嘴里,吹出一个响亮的呼哨,几乎响遍整座小岛。

找人动手杀我的信号吗?

恐惧地后退两步,等待印第安人阿帕奇出现,或从某个岩石缝隙,射出一颗致命子弹?

慕容云缓缓转过头来,拨开挡在眼前的乱发,露出一双温柔如玉的目光,微笑着说:“别害怕!大哥,我怎么会伤害你呢?”

我羞愧地避开了脸,为什么他就像我肚子里的蛔虫,可以知道我所想的一切?而我却看不出他眼里的秘密?难道在他身上读心术就失效了?反而向他泄露我的秘密?

多么可怕的兰陵王——假如他拥有那副面具。

岩石上出现三个人影,为首正是给我送早餐的华人老头,还有两个穿着制服的黑人侍者。他们抬着餐盒及折叠桌椅,在海浪打不到的地方,手脚利索地将桌椅支起,铺上一层白色台布,放上精致的英国餐具。上席的是一桌法国大餐,有刚做好的牛排,散发着香味的焗蜗牛,最上等的波尔多鹅肝酱……还有一瓶1982年的法国红酒。海滩环境简陋,没有按照法国菜的顺序,差不多统统端上台子。反正我对西餐从不讲究,这已是囚徒能享受到的最好午餐。

“请坐吧!”

美少年优雅地坐在对面,摆好餐巾拿起刀叉,似乎精于此道,与南北朝王者装扮格格不入——兰陵王叱咤风云的年代,法国人的祖先还过着半野蛮生活呢。

我再也不跟他客气,也顾不上法国大餐的规矩,坐下来切开我的牛排,回到茹毛饮血的古欧洲,隔着大西洋与冰火岛相望。等到我风卷残云一鼓作气,差不多吃光面前的食物,慕容云却还品味着红酒,神情高傲地看着我,就像路易十三打量加斯科尼来的达达尼昂。

“谢谢。”

现在没必要再跟他嘴硬了,如果他还能给我这样的待遇。

“款待不周,请多包涵。”他小心地用餐巾擦着嘴角,其实本来就没什么污渍,故意要显得贵族气吧,“其实,我一直吃不惯西餐,但总该给大哥换换口味。”

“因为你已经吃了一千四百多年的中餐?”

“说的不错。”

他要么就是超级厚脸皮,要么就是真正的王者圣贤。

我转头打量周围,三个侍者都已消失,荒凉海滩上又剩下我们两个,中间是一瓶血色荡漾的红酒。

慕容云缓慢地喝完最后一滴,像德古拉满意地吸干少女的血,露出无比惬意的眼神,双目半睁半闭道:“仁兄,好好享受我们的时光,也许我们在一起的时光不多了。”

“我们的时光?”

说的真是吓人——意思是很快要对我下手?将是我上路之前最后的午餐?

“好吧,贤弟,愚兄我会好好珍惜,享受这个午后,并将永远怀念冰火岛上我们的时光。”

不知为何竟跟着他的语境说话?仰望苍茫海天,乌云闪开一道缝隙,射出万丈北国阳光。

“真高兴你这么说!”他露出会心的微笑,身体后仰,双手托着后脑勺,“冰海深处的小岛上,一年中难得碰到几个这样的好天气!”

我也闭上眼睛,酒足饭饱,坐在海滩椅子上,享受片刻阳光,什么都不要考虑,世界仿佛消失,好像不再是囚禁之岛,而是夏威夷的度假海滩。

若有佳人相伴左右,便是一个完美假期。

不过,慕容云却是比佳人更漂亮的美少年。

既无香妃,岂厌和珅。

人生就该这样完美吧?那我还要追求什么?还要再为什么而战?即将幸福沉睡之时,太阳穴再度猛烈疼痛,强迫我挣扎着清醒过来。

太阳依旧,孤岛依旧,对面的美少年依旧,而我已经醒了。

轮到我提问了,振作精神,打量他的双眼,直截了当:“Matrix是什么?”

突如其来的问题,让我们的兰陵王很是不快,锁起俊俏双眉摇头道:“大哥,你真是焚琴煮鹤大煞风景了!”

“对不起,贤弟,破坏了你享受海滩阳光的好心情。”不能再向他示弱,我必须强势出击,“但我必须提出这个疑问,我要知道自己为何来到这个小岛上?”

他停顿半分钟,才微微挪动嘴角:“如果我回答《黑客帝国》,你一定很不满意吧?”

我不能进入他的语言陷阱:“不需再展示我掌握的情报了吧?Matrix是一家来历不明的投资公司,数十次狙击天空集团,比如一个多月前,所多玛国石油项目,几乎把我彻底毁灭。”

“Matrix?你说的这些我可听不懂!”

跟我装傻?我克制着胸中愤怒:“不管你用了什么手段,我只想知道原因——为何处处与天空集团为敌?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对我还是对公司?还是对你的后代家族?你不是自称兰陵王高长恭吗?天空集团不就是兰陵王家族的产业吗?”

“仁兄,你太小看我了,小弟自有吞吐天地宏图伟志,岂在小小的天空集团?”

吞吐天地?好大的口气!天空集团自然也在他吞吐的“天地”之内,我又一次自取其辱。

“好,第二个问题——Matrix似有无尽财富,足以令华尔街翻云覆雨,也能使产油国胆战心惊,为何从来都无人知晓?”

“你从一开始就想错了。”慕容云稳稳坐于餐桌前,“你的敌人并不是我,也不是任何人,而是一个世界。”

“什么?”

我以为自己耳朵出问题了。

“一个自资本主义诞生数百年来,操纵这个世界的世界。”

这样的描述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那部以Matrix命名之电影。

“不要以为我故弄玄虚。”美少年往前挪了挪,身体前倾靠近我的眼睛,“亲爱的大哥,我对你说的每句话,每个字,都是真心诚意,也是善意的提醒。”

“对不起,慕容贤弟,在赢得我的信任之前,请先放弃你这种令我讨厌的说话方式!操纵这个世界的世界,究竟是什么?”

一分钟过去……

他始终保持同一姿势,笑而不答,微微眨眼,睫毛翻动,明媚柔和,一如这片难得洒上阳光的海滩。

而我的脑中却闪过许多——共济会?圣殿骑士?骷髅会?峋山隐修会?罗马教皇?圣血与圣杯……对不起,本书不是《达·芬奇密码》式的知识悬疑。

难不成还是蓝衣社?

可惜,这个BT的蓝衣社的历史太短,还不到一百年,也仅仅停留在中国,实在没有资格称得上“操纵这个世界的世界”。

就在我百思不得其解,几乎要坠入哲学与符号学的迷宫前,我的“贤弟”却突然说话:“啊!好一片阳光海滩,你想要游泳吗?”


游泳?

再度怀疑自己是否要去找五官科医生看耳朵了。

我们的兰陵王却离开餐桌,脱下紫色王者汉服,露出一身白得发亮的漂亮肌肉,看得我心惊肉跳,真恨不得在海滩上做只螃蟹钻下去。

他长长的黑发拖在身后,如拂尘般几乎触及腰间,脱得差不多赤条条的,就像美国先生的健美表演。大概南北朝时代的北方男子,都有蛮族的豪迈洒脱之气,不羞于在他人面前袒露身体,更不受儒教羞耻礼仪束缚,何况我是他的结拜大哥,兄弟之间有何避之?

慕容云的双脚已走近海水,回头笑着说:“大哥,海水非常舒服,你不下来一起游泳吗?”

“我?”

虽然是六月,但这是北大西洋的冰火岛,离此不远就有冰山出没,海水温度非常之低,一年四季都不能游泳,他怎么就如此大胆?不怕在寒冷的水中抽筋溺死吗?

没等我回答,他已走进海水,灰色海浪卷过粉嫩大腿,转瞬将半个身体吞没,直到整个人消失在大西洋中。

苍茫海天之间,什么生物都看不到,只有一片灰色泡沫,伴着太阳寒冷的反光。

我讶异地走近海滩,却不敢让海浪打上脚踝。茫然注视海面几分钟,依然不见慕容云踪影。莫非他已化为人鱼,潜入泰坦尼克深海残骸,寻找那颗海洋之心?

忽然,心脏猛烈挣扎一下,好似刹那失去了什么?竟像去年秋天,当我在纽约惊悉莫妮卡的噩耗!

百战百胜,永生不死,一千四百多岁的兰陵王高长恭,便如斯葬身于大西洋底了?

冰火岛才是兰陵王的坟墓?

真荒谬!我为什么为他担心?如果这小子淹死在此,岂非恶有恶报遭了天谴,天空集团因此不战而胜了吗?我该为此手舞足蹈鼓盆而歌才是嘛!

可是,随着时间一微秒一微秒流逝,我却越来越揪心,好像我的身体与灵魂,也跟着一同沉入海底,化作缠绕着女人长发般海藻的枯骨。

“慕容!”

嘴巴已先于大脑做出反应,扯动嗓子对大海狂吼。但我的声音刚飘出去,便被海浪轻轻松松淹没了。

几秒钟后,数十米外的海面上浮起一个人影,接着是半截白花花的身体,黑色长发有力地甩动两下,溅起一片灿烂浪花。

他在海底听到我的呼唤了?

没错,我们的兰陵王回头看我,身形矫健劈波斩浪,双腿蹬得水花四溅,还伸起一只手挥舞致意。

原来他一直在潜水,冰冷的海中憋那么久,真是了不得的水性啊。

他在对我喊话,但太远听不清,难道喊我也下水同泳?

想起自己也曾擅长游泳,少年时救起过跳湖的秋波,已成为永远不会被身体遗忘的技能。

他又一个猛子扎入水中,像条瘦长的海豚,眼见双腿摆起浪花,便完全没入海面之下。

太阳消失了。

阴冷的风从北冰洋袭来,会不会是有名的寒流?我不禁后退半步,穿着单薄的衣衫,在风中抱着肩膀颤抖,直接进入了冬天。

几分钟后,慕容云的黑发再度漂浮在遥远海面上,飞鱼似的跃出修长漂亮的身体。

浪里白条——他炫耀似地露出白白的胳膊与健壮的后背,让我惭愧地看着海滩上自己的影子,慢慢被涨起的海浪吞噬。

但我必须在这里看着他,客串海滩救生员的职责。一旦他遇到什么危险,我必须奋不顾身跳下海去救他——救这个我最大最危险敌人的性命。

也是兰陵王的性命?

又过去数十分钟,没有阳光的海面越来越冷,他却仍旧保持旺盛体力,不时做出漂亮的转身动作,绝非凡人可以做到。

我真傻,一千四百多岁的“人”,自然不是凡人。

终于,他缓缓游回海边,从灰色泡沫的海水中,直起挺拔雪白的身体,露出一身结实的肌肉,简直像海底挖出的珍珠,发着刺目的闪光令我晕眩。

心底不知为响起一个声音——

“我又看见一个兽从海中上来,有十角七头,在十角上戴著十个冠冕,七头上有亵渎的名号。”

回到海岸的这头美丽的“兽”,在我身边甩着长发,就像飘扬起的丝绸,散发无数晶莹的水花,如果有慢镜头摄录下来就好了。

他天生不畏惧寒冷,光着赤裸的身子,胸膛滴着海水,露出一口白牙幸福地笑道:

“让我们回家吧!”


“你要回家吗?”

凌晨时分。

梅菲斯特先生戳了戳我的心口,打碎了我刚做的美梦。

“家?”精神还没清醒过来,梦中有两个不同的女子,现在又多了一个男子,只感到脑子要爆炸了,“我有家吗?”

“抱歉,我换一种提问方式,你想要离开这座孤岛吗?”

“我——不知道。”

邪恶的幽灵冷笑起来:“果然不出我所料,亲爱的古英雄,你已然乐不思蜀。”

“不!你怎么能这么说?”我受到莫大侮辱,“混蛋,是谁准许你从墓穴里爬出来说话!”

“当然是你自己,先生。”

众所周知,我的身体里藏着一个幽灵,他总是极不合时宜地出现,搞得我心烦意乱左右为难,尽管这家伙声称可以让我获得一切。

“我的内心在挣扎吗?”

“没错,你就要把这当作你的家了。”

“这?冰火岛?我的家?开什么玩笑!你不晓得我是被绑架到岛上来的吗?”

幽灵轻蔑地笑了一声:“不错,你是被绑架来的,不过你可能患上了斯德哥尔摩综合症。”

“斯德哥尔摩综合症?”

“你可得小心了,此病一旦确诊将无药可救!”

“梅菲斯特,你说什么呢?”

他的半吊子说话方式,又一次惹怒了我:“那么请你给我答案,我究竟想不想离开?”

“如果你还想看到秋波,那么就请离开吧;如果你还惦念你的天空集团,那么就请离开吧;如果你还记得对莫妮卡的承诺,那么就请离开吧;如果你还没忘监狱里的老马科斯,那么就请离开吧!”

“够了!足够了!”

这四条理由,随便哪一条拿出来,都足够我五体投地。

“可你已经被迷惑了,被迷惑到可能不顾一切,因为那个人!”

我知道幽灵说的“那个人”是哪个人。

“谢谢你!”

这是我第一次由衷感谢梅菲斯特的提醒。


当狂风怒吼着冲向悬崖,挟带疯狂的海浪撞击,最终在数十米下的岩石,粉身碎骨化做泡沫。

清晨,我从床上起身看着窗外,整座小岛都要在风暴里沉没。

冰火岛上与兰陵王相处的第四天。

昨日下午,他在海边游泳后,与我一同回到别墅,两人单独共进晚餐,最后送我回房休息,想来竹林七贤也不过如此。

他究竟是怎样的人呢?

兰陵王?慕容云?

他能看透我的心思,我却完全摸不到他的路数。他就像一抹虚幻的烟雾,构成一幅撩人的神秘油画,吸引我奢求触摸画面,然而真要触及之时,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可这短短四天之内,我与他似乎滋生了兄弟之情。我以往从未有过如此感觉,让我每日都想要见到他,居然美好得出现在梦中,令我心慌意乱手足无措。

没错,此刻我又想要见他!

却是为了永远离开这里。

冲出囚禁我的房门,没有走昨天的方向,而是往走廊深处而去,踏下致命的旋转楼梯。

往下走了一层楼,推开衣橱背后的暗门,来到富丽堂皇的密室,布满十七世纪家具与艺术品的宫殿。

兰陵王正等待着我。

“大哥,早安!”

他依然端坐于王座之上,身着昨日那套紫色大袍,长发如瀑布从两肩垂下,就差再戴上一顶荆冠。

“你怎知道我会来这里?”

他给了我一个灿烂微笑:“我就是知道,因为你我是结拜兄弟,自然心灵相通。”

“你可知我为何而来?”

“若我猜得没错,大哥是想要离开此岛?”

真是我肚里的蛔虫!我惊慌地躲避他的目光,低头沉声道:“不错,只要你放我出去,并把秋波送还于我,我就可以既往不咎,也请你再也不要来惹麻烦。”

“仁兄,你真让小弟失望。”

“好,我就称你一声贤弟,谢谢这几天来的照顾。现在大哥想要离开,请贤弟给个方便。”

“这不是你的心里话。”

我心虚地嘴硬道:“如何不是?”

“因为,我知道你真实的内心,你想要留在冰火岛,远离外面那些让你夜不能寐的烦恼,远离那个肮脏残酷的俗世凡尘,远离金钱帝国的尔虞我诈你死我亡!而我的这座小岛,那么干净那么纯洁,赛过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也胜过上帝应许的迦南地!”

“不!你以为你是神吗?”

慕容云却丝毫不理会我,继续前面的话:“更重要的一个原因——在茫茫无边的人间,你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像我这样的兄弟了。”

“别再说下去了!”

“请不要欺骗自己的心,大哥,你仍然留恋冰火岛,留恋在此的日日夜夜。”

“这便是暧昧了吗?”

我不想再就我的内心与他辩论了,浑身无力地坐倒在一张法国宫廷风格的高背椅上,后面还有一副法王亨利四世的肖像画。

密室,片刻沉默,沉默得让人发疯。

“你承认了?”

兰陵王走下他的王座,目光冷峻,形容肃穆,一步一顿,直向我而来。

“等一等!”我惊恐地阻止他,猛烈地摇头,“承认了什么?我什么都没有说过。”

“亲爱的大哥,你心里为何有那么多秘密?为何你总是对世人说谎?即便你有一双能看穿任何谎言的眼睛。”

听到他说起我的读心术,我便闭上眼睛:“心里的秘密?天知道你指的秘密是什么?”

“古英雄!”

刹那间,从慕容云嘴里飘出的三个字,如同三颗子弹打碎了我的心窝。

我捂住胸口颤栗着没倒下,身体倾斜紧靠椅背,可以听到牙齿打架的声音,却几乎听不到自己的说话声:“你!你刚才说什么?”

“古英雄——这才是你的名字,对吧?”

“不,我从没听说过这个人。”

镇定!必须保持镇定!绝不能泄露自己的真实身份,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在任何人面前,我都是高能,高思国的侄子,兰陵王高氏的后人,这样我才可以是天空集团的继承人、全球董事长兼CEO,我才可以继续存在于这个世界。

“别再伪装了,古先生,亲爱的大哥,我知道你的面具背后是什么!”

面具?

这两字更令我冒出冷汗,情不自禁地摸摸自己的脸,似要撕下这张高能的面具。

他露出一丝邪恶的笑容:“大哥,你的手,已先于你的口承认了。”

“不!”

我撤下自己的手,绷紧高能的面孔,用古英雄的眼睛,盯着眼前的美男子——他不但可以看穿我的心,还可以看穿画皮下的肉体。

突然,某种无比的恶涌上心头,我飞快地冲上去,抓紧他的脖子狂喊:“你不该知道!”

谁都不该知道,谁知道谁就该灭亡。

我用尽全身蛮力,手指深陷慕容云的筋肉,他的面色由苍白变得通红,就快把他掐死了。

然而,他在笑。

一个就要断气的人在笑?

笑自己的死?笑杀他的人?笑这个人间?

忽然,一双大手将我拖走,不用说就知道是谁,印第安人凶狠的目光对准我。

兰陵王后退了几步,痛苦地喘息几下,迅速恢复正常,抬头理了理凌乱的长发。

阿帕奇的手臂就像钳子,夹得我无法动弹,只得对美少年说:“对不起!”

他却苦笑一声,嗓音突然高了八度,变作京剧念白:“无情……无情……人间最无情……”

“你才无情!”我受了刺激,再度愤怒地大叫:“把秋波还给我,把秋波还给我,把秋波还给我!”

慕容云的眼神却无限哀伤,拧起美得让人伤心的双眉,低声嘶吼:“大哥,你太固执了,固执得伤人心了。”

“伤人心?”我摸了摸自己的心口,“我的心,早就被伤透了。”

“你会为这个要求而后悔的。”

这句话含有深意——后悔?因为我执迷不悟,坚决要求离开冰火岛,所以想送我上路?

我绷起肌肉想要挣脱,肾上腺素急剧分泌,发出最原始的求生本能。阿帕奇的铁臂却夹得更紧,像古代给囚犯戴的木枷,我越激动脖子就越疼。

这回轮到我要被掐死了。

呼吸越发困难,眼前天旋地转,凡尔赛宫的家具们,好像都已倾倒破碎。兰陵王美丽动人的面孔,也碎裂成了两半,密室中只剩下一团黑色烟雾。

窒息……

这是我们在冰火岛上最后一次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