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
这里是地狱。
不,是但丁笔下的炼狱。
到处是炽热的火焰,如缠绕的毒蛇,张开每个鳞片,勒紧她的脖子。又像毒蛇的舌尖,带着剧烈毒液,舔过她的脸颊。火焰跳跃着闪现微笑,这是魔鬼吃人时的微笑,也是撒旦诱惑时的微笑,更是末日审判时的微笑。这张微笑的红色脸庞,伸出一排锋利牙齿,咬过她的每寸皮肤,将一切撕碎、熔化、吞噬,送入更下一层的世界。
那里才是万劫不复的地狱。
脸部皮肤开始脱落,就像平常撕下面膜,却轻轻揭下一个女人全部的生命。她确切感受到了痛楚,一开始是彻入心底的疼,接着是阻断神经的麻木,身体麻木到极限,又是撕心裂肺的痛苦——周而复始,不断将她扔入刀山火海,再抛入沸腾油锅。
她哭了,大喊救命,身体却无法动弹,四肢都已在高温中融化,只剩下大脑还如此清醒——如此清醒地感受痛苦、恐惧与绝望。
耳边此起彼伏着惨叫,大多是健壮的男人,却先于她化为灰烬。
真的是炼狱吗?
然而,她感觉自己还活着。
不,为什么不是炼狱?
她宁愿自己坠入深深的地狱,化作永远空白的虚无,而不必再遭受这样的折磨。
但是,在即将被死神亲吻前,她看到了一个人。
那个人在黑暗中爬行,穿过肮脏污浊的地道,穿过尘土飞扬的大地,穿过开满有毒鲜花的荆棘,穿过谎言与罪恶编织的城市……
他不该独自一人去面对。
所以——
她也不该那么早就坠入地狱化作空白,即便从头到脚从内到外一无所有,至少烈火无法融化她的心。
于是,她醒了。
睁开眼睛……睁开眼睛……睁开眼睛……
从左眼,到右眼,最后是心眼。
她看到了与他刚醒来时相似的情景——白色房间,窗外有绿色树叶,墙边粉色柜子,摆着一些奇怪器具。身下是柔软的床铺,盖着白色薄被。床边高高挂着瓶子,某种透明液体缓缓滴下,通过塑料管子和针头,流入她左手的静脉血管。
这是一间单人病房,看起来条件还不赖。
深深地吁出一口气,刚才做了个梦。
一个非常可怕的恶梦,关于但丁笔下的炼狱。
幸好只是一个梦。
她知道自己身处何地——美国,佛罗里达州,一家私立医疗中心,隐藏在辽阔的湿地深处。在电话本和互联网上都找不到这个地方,只有一条曲折小路可以进入,万一迷路便会淹死在沼泽之中。
床头柜上放着日历,今天是2009年12月31日,再过几个小时就是2010年了。
日历旁边有面椭圆形镜子,却被一块黑布蒙得严严实实,如某种原始的巫术仪式,与干净整洁的病房极不协调。
窗外,可以看到大片茂密丛林,泛着夕阳金光的池塘,昆虫与鸟儿不时飞过。佛罗里达州气候湿热,即便12月也感受不到冬天,正是适合她居住的地方。
忽然,菲律宾籍女护士走进病房,挤出职业化的笑容说:“小姐,有位先生要来见你。”
“一位先生?”她紧张地皱起眉头,“不可能,他不可能知道我在这里!”
“就说您不想见他吗?”
“嗯。”
她下意识地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
“遵命。”
当女护士走出去时,她烦躁地叫了一声:“等一等!还是请这位先生进来吧。”
五分钟后。
病房里走进一个中国男子,看起来五十多岁,穿着一件小马哥的风衣,绝非泛泛之辈。
原来不是那个他。
而这个五十多岁的他,看到半躺在病床上的她,第一眼无比恐惧,几乎从门边摔倒在地;第二眼却是巨大震惊,仿佛天空瞬间坍塌;第三眼竟是难以言说的痛苦,缓缓流下悲伤的眼泪。
他早就准备了许多话,此刻却半个字都说不出口,倚靠在病房的墙上,捂着自己的胸口,大概防备突发心脏病。看着这个男人如此难过流泪,让她刚从恶梦中平静下来的心情,也变得灰暗绝望起来——她认得这个男人,很久以前就认识。
她的悲伤持续了好久,一男一女,一老一少,一个躺在床上,一个几乎瘫倒在墙上,就这么僵持在病房里,如同提前举行葬礼。
半晌,夕阳渐渐从窗台隐去,她才发出声音:“你,别哭啊。”
老男人擦了擦眼泪,重新站直身体,却不敢看她的眼睛,内疚地说:“抱歉,男儿有泪不轻弹,是我的不对。”
他的声音带着台湾腔。
“没关系,我已习惯了。”
然而,她越这么轻描淡写,就越让他难过:“虽然,他们已对我说了你的情况,我也做了心理准备,但还是想不到……想不到……”
他再度哽咽说不下去了。
她只能像安慰受伤的小孩,安慰这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自以为微笑着说:“我在这过得不错,每天看看窗外的风景,听听音乐,不必为我担心。”
但他剧烈的摇头,更加激动:“不行,你不能一直这样,我一定会拯救你的!”
“拯救?”她冷冷地回答,“我不需要任何人来拯救。”
“你需要!”
此话似乎暗有所指,她一下子紧张起来:“什么意思?你让他知道了?不,千万别让他知道!”
“没有,这件事只有我知道,我不会告诉他的。”
“你必须发誓!”
老男人无奈点头:“好,我指天发誓,绝不泄露这个秘密!否则天打雷劈,堕入永恒的地狱不得超生。”
她这才柔和下来:“对不起,我必须这么做。”
“但是,我不理解,一直不理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能够告诉我吗?”
“不,你只需要保密就可以了,不需要知道理由。因为这是一个更大的秘密,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必须灭亡。”
他让步了:“好吧,我答应你不再问了。”
“谢谢!”
“你还需要什么帮助吗?”
“我很好,不需要什么。”
说完她闭上眼睛,意思是你可以出去了。
“不,你需要的,我会帮助你的。”五十多岁的男人退出房间,“再见,你会好起来的。”
送走客人,重新支撑起上半身,看着窗外渐渐黑暗,打开床头台灯。
白光笼罩房间,她把脸缓缓转向床头柜,看到那面被黑布蒙起来的镜子。
艰难地伸出右手,一把扯下镜面上的黑布。
遮盖多日的镜子,发出耀眼的反光,清晰地映出了她的脸。
犹豫了几秒钟,终于看清了自己的脸。
又过了四分之一秒,她发出惨绝人寰的尖叫,如遭受地狱酷刑,传遍整栋死寂的小楼,惊醒湿地中所有沉睡的动物。
镜子照出了一张魔鬼的脸。
一张比兰陵王的面具更可怕的脸。
而刚刚做的那个梦,并不仅仅只是一个梦。
至于她?
你们也许已经猜到——她的名字叫莫妮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