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夜看不到星空了。
浓云遮蔽了天上的一切,只能看到高楼顶上的灯光,还有远处陆家嘴的钢铁森林。他躲藏在浦东八佰伴楼下,那附近有许多通宵营业的餐厅,还有唱完歌出来的小太保小太妹。他还是不敢被人看到脸,哪怕戴着口罩也不行,只能让自己变得像夜行的老鼠,永远藏身在灯光的阴影背后。
作为全城通缉的杀人狂嫌疑犯,他已东躲西藏了二十四个小时。
昨晚,张夜在肮脏的桥洞底下,跟几个流浪汉一起度过。清晨,当他从十二岁那年的噩梦中醒来,感觉身上有些异样,睁眼就看到一个黑影。他下意识地抓住那个人,却被重重地打了一拳,等到重新爬起来,那家伙已跑得没影了。
张夜急忙摸了摸身上,果然,钱包被偷走了,包括昨天特地从银行取出来,准备给室友回老家的几千块钱,新买的手机也没了!
连坐公交车的钱都没了,他饿着肚子沿着小路步行,直到黄浦江边的轮渡口。从地上捡了一枚硬币,他给自己买了张船票。充满雾气的江面上,身后的城市忽隐忽现,不时有江鸥从头顶掠过,不远处的巨轮响着怪异的汽笛声。他挤在船尾栏杆边,看着水面上滚滚浪花,一阵泥土气味袭来,强烈地想要纵身一跃……
忽然,一只手抓住了自己的胳膊。
张夜发现自己上半身已探出了栏杆,回头却看到一身黑色警服——完了!
“你要干吗?”
是个看起来快退休的老警察,怀里抱着个两三岁的小女孩,估计是孙女吧。
刹那间,张夜的脑子转了回来——警察不是来抓通缉犯的,跟他一样也是过江的轮渡乘客。
“哦,我有些头晕。”
“真的吗?”
老警察判定张夜想要跳江自杀。
“请放心,大概是没吃早饭的缘故吧。”
张夜也没说谎。
此时此刻,他不敢低头回避警察的目光,那样反而更会被人怀疑,进而联想到昨晚电视上的通缉犯——但他相信不是所有警察都会看到他的照片。
他送给老警察怀抱里的小女孩一个微笑。
小女孩也笑了,笑得如此甜美可爱,几乎让人想去亲她一下肥嘟嘟的脸颊。
十七年来,张夜第一次笑得如此自然。
老警察看了看小孙女,也开心地笑了:“阿囡,船上的浪头好看吗?”
说话间,轮渡已到了对岸的浦东,老警察只能顾着怀中的小孩,张夜趁机混进下船的人群,迅速跑出轮渡口。
接下来的一整天,他既要逃避全民通缉,又想找到林小星,但身无分文怎么办?他几乎要饿晕过去了,正好看到腕上的手表——春节时用年终奖给自己买的。他去旧货市场把表卖了,换来五百块钱,买了一台国产山寨机,以及别人用过的手机号码。张夜还算是聪明,知道不能用自己原来的号码,那样会成为警察抓到他的线索。
他用新号码给林小星打了无数个电话,但对方永远都是关机——国产山寨机很好很强大,打到半夜电还是满格。
张夜躲在一家沙县小吃门口的阴影中,小店里的电视机还在放对他的通缉令,而他确信现在没人会注意到自己。
他闭上眼睛,回忆最近三天来的一切:
初中同学聚会,当晚经理被杀害,警察把自己当作嫌疑对象;女朋友提出分手,随即跳苏州河自杀,被一个神秘男人救起来,以为遇到了自己的偶像“蔡骏”,在那个男人家里喝醉睡了一觉;已分手两年的前女友被杀害,隔天老同学“大块头”被杀害,昨天下班回家发现室友被人勒死,林小星同时失踪,自己被警方全城通缉……
其中好几个记忆片断中,都出现了同一个陌生人——X。
第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对,在从静安寺到钱柜的地铁七号线上,正是那个人主动搭讪,说什么1995年的静安区工人体育场,才让张夜落荒而逃提前下车。没想到又在钱柜见到了那个人——说不定他也见到了“大块头”?
紧接着第二天,偏偏就在张夜跳进苏州河时,神秘的X就出现了!如果说他家就在旁边是巧合的话,那么他冒充蔡骏就实在太离谱了!干吗冒着生命危险从苏州河里救人?干吗要跟张夜喝酒聊天?居然还让一个素不相识之人,睡在自己家的沙发上过夜?这些都让人不可思议!
张夜想到了一个让人不寒而栗的可能性。
他翻开身上的背包,好不容易找出一截小纸条,那是前天早上,X留下的电话号码——他立即拨打X的电话,默默祈祷别再关机!
对方铃声响起,却不知是谁唱的歌——
我是一棵秋天的树/稀少的叶片显得有些孤独/偶尔燕子会飞到我的肩上/用歌声描述这世界的匆促/我是一棵秋天的树/枯瘦的枝干少有人来停驻/曾有对恋人在我胸膛刻字/我弯不下腰无法看清楚……
“喂。”
终于,手机中响起一个声音,说实话他的声音在电话里还挺好听的。
“我是张夜,你究竟是谁?”
“X。”他的声音就像从地底冒上来,从我的脚底板传递到耳朵里。
“你在哪里?我能见到你吗?”
“不能!”虽然斩钉截铁,但似乎有些虚弱,“因为——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别给我捣乱,我要见到你!”
“我看到电视上你的脸了,那张照片拍得真逊,没有你真人好看。”
“是啊,我成了通缉犯,我想这与你有关系吧?”
“给你提个醒!打手机要多换地方,否则很快就会被警察逮住——哦,对不起,我忘了,你这是新号码,不是用你的名字登记的吧。”
“对。”
“好聪明啊。”
“你在哪里?”若不是怕被沙县小吃里的人听到,他就会对着手机大吼:“给我出来!”
“等我几分钟!”
X把电话挂断了,而张夜还痴痴地拿着手机,差点要把它给砸了。
他缩在角落里颤抖了几分钟,手机却突然收到了一条彩信,缓缓接收完整张图片,张夜看到了林小星的脸。
她坐在一张椅子上,双手被绳子绑住,脸上充满惊恐表情。她的脸上有些污迹,头发乱乱地披散着,不知道是否遭到过虐待。不,张夜不敢想下去了。
来信号码是X的——这个变态居然绑架了林小星!
一切都明白了,他针对的就是张夜身边的所有人!从公司经理到两年前分手的女友,从初中老同学再到合租的室友……
这些人有个共同点——张夜都想过要杀了他们——有的仅仅只是一瞬间的恨意。
JACK的星空。
因为自己的QQ空间?那些关于杀人幻想的日志?X看到了日志,所以……
张夜的心底充满悔恨,真想抹断自己脖子,向这些无辜遇害的人们赎罪!
好吧,他承认确实从骨子里痛恨经理,因为那个混蛋每天都在羞辱他,而对于在自卑中长大的张夜来说,人格与尊严比生命更重要;他也承认两年来一直幻想要杀了航空公司的前女友,因为他无法容忍自己付出了最真挚的情感,换来的却是女人的不贞、背叛与欺骗,那简直比杀了他还要难受;他更承认从初中二年级开始,就计划着要杀死“大块头”同学,如果不是那家伙的欺凌与羞辱,剥光他的衣服把他扔在女厕所门口,导致他的心理阴影与性格扭曲,或许现在的人生会是完全不同的样子!
因此,张夜才会怀疑是不是自己杀了他们?
不,自己不是杀人狂,真正的杀人狂,却与自己只有一步之遥。
但X为什么要绑架林小星?
张夜仔细看了看那张彩信照片,把图片在手机屏幕里放到最大,发现被绑住的林小星背后,是一个类似金属机器的东西,上面依稀有颗褪色的红星,还有几个奇怪的字母。
因为大部分都被林小星挡住了,他只能辨认出其中一个——
Ю
大学时选修过俄文,他认得这是苏联全称开头“Союз”中的字母,而“Союз”的意思是“联盟”。
刹那间,脑中闪过十二岁以前,父母带着他来到的那个巨大的厂房,那台不断冒出蒸汽的钢铁巨兽……
张夜从沙县小吃门口弹了出来,飞快地跑到路边拦下一辆出租车。司机没有回头看他的脸,开进复兴路越江隧道,目的地是普陀区的苏州河边。
子夜,十二点,浓云渐渐散去,泄露几点星光。
出租车停在一片荒野外,里面是废墟般的建筑工地。张夜兜里还剩下几十块钱,那是买手机讨价还价找来的,却依然不够付打车费。他向司机鞠躬道歉,被对方问候了几声母亲。张夜一拳打中司机的鼻子,出租车便歪歪扭扭地扬长而去。
他记不清上一次打人是什么时候了,小学四年级,还是幼儿园大班?
张夜翻过一道矮墙,下来时几乎崴了脚,想来还是缺乏这种经验。黑暗中只剩下残垣断壁的影子,不再是童年记忆中吞云吐雾的大工厂。穿过大片破碎的瓦砾,与接近一人高的蒿草,身边就是静静流淌的苏州河。附近低洼地的水塘里,响起一片呱噪的蛙鸣。
终于,他看到那栋大厂房了,屋顶还是洋葱头的形状,曾经是拜占庭式的东正教堂。
深深吸了口气,似乎把满天的星光都吸入胸中。
推开那道布满铁锈的大门。
他看到了X。